油城人物

■石劍南

油城人物

■石劍南

油城雖是因油而生，但時間長了，也便衍生出千種生活，百態(tài)人物。隨便拉出幾個人來，便會讓我們感慨萬端……

紅薯大媽

建行油田分理處門口有一個烤紅薯攤，攤主大媽比旁邊的電線桿還忠于職守，無論風(fēng)霜雨雪，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冬天雖然朔風(fēng)凜冽但是想到能與溫暖的火爐為伴，想必大媽也不會冷到哪兒去；三伏天酷熱如蒸，汗水勝過雨下，再依爐而沽，誰從攤前經(jīng)過都為大媽“捏一把汗”。

我自小受苦，對紅薯可謂是深惡痛絕，別說想起紅薯的模樣，就是提起紅薯這個詞兒，我的胃里都泛酸水。但是，每次午飯前下班途經(jīng)火爐前，那氤氳的香氣，使我更加饑腸轆轆，如鼓敲響，似雷滾過。

“小年兒”前網(wǎng)上流傳一組圖片，在文明禮儀之鄉(xiāng)孔孟故里的山東，親生閨女勒令老媽在滴水成冰的寒風(fēng)里給自己擦車，擦得不干凈還遭訓(xùn)斥。這下可刺痛了廣大網(wǎng)民的神經(jīng)，再聯(lián)系夏天“青島大蝦”事件，一時間，板磚如雨，唾沫似海，罄竹難書。

紅薯大媽在路邊明顯感覺到行人異樣的目光，雖然恰逢唐山創(chuàng)歷史記錄的零下24℃極寒，那背上還是熱辣辣，如芒如刺。小年那天不見了紅薯攤，有人琢磨，大媽終于可以放個假啦。“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有了個圓滿結(jié)局。誰想到臘月二十四早上，大媽如期而至，比早上的太陽還準(zhǔn)時。只是腳底下煤炭筐旁一個紙殼子上寫下一行字：“我賣烤白薯純屬自愿，所謂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p>

于是烤紅薯攤生意比爐內(nèi)的炭火還炙熱。

剃頭老李

不知道從啥時候起，路邊出現(xiàn)了一個理發(fā)攤兒。樹上綁一塊舊三合板，用紅漆寫道“理發(fā)4元李”。即便是這樣，路過時我也不免擔(dān)憂，現(xiàn)在美容美發(fā)植發(fā)護發(fā)大行其道，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理發(fā)員大言不慚地學(xué)著蒼井空互稱“老師”，滿大街無論男女個頂個都跟從西游記下來的小妖精一樣，紅男綠女，粉墨登場。他這樣的剃頭攤子能行嗎？便宜？現(xiàn)在都不差錢啊。

你還別說，真是“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沒幾天，便有民工、退休老人光顧。老李是夫妻攤兒，男的他伺候，女的老婆子上手。從最初的一椅、一爐、一壺，發(fā)展到安營扎寨——撐個白布棚子。家里的躺椅也搬來了。沒有顧客的時候但見老李躺在躺椅上假寐，斜陽從布棚子的縫隙鉆進來，在老李的華發(fā)上一輪，便有了佛光四射的感覺。老婆子低著頭摳手，不知道到哪座仙山上神游去了。旁邊收音機里單田芳粗啞著嗓子撕心裂肺地談古論今。此情此景，倒讓我等疲于奔命的上班族羨慕嫉妒恨，人要是似老李這樣安之若素，泰然自若，摟草打兔子般的無欲無求，也算是活明白了。

一天，退休多年的胖子老田信步走到剃頭攤兒，要剃光頭。老李搭眼一瞧，心中暗自一驚。但見來人五大三粗亞賽廟里的天王，滿臉橫肉，猙獰的麻坑隨著說話在溝壑間閃爍不定，根根頭發(fā)雖然全白，沒一根雜毛，但是個頂個都跟鋼釘似的，個頂個都跟主人一樣，不可一世。

見老田來了，不約而同圍上了幾個看客。因為啥呢，雖然胖子老田橫沖直撞，雖然胖子老田怒發(fā)沖冠，但是頭皮上的褶皺并不比臉上的橫肉有骨氣。大家都見過沙皮狗吧，那高冷的樣子活賽老田，那梯田一樣的褶皺更像老田的腦袋。黃土高原一樣的溝坎用推子理不干凈，用刀剃，“坎兒”隨刀走，就算是萬分小心也極易掛彩。大家都想看老李如何剃這樣的頭。

老李把白布單子給老田披掛好，自己點上一根煙，告訴老田一上午理了十幾個頭，抽根煙解解乏，便跟老田聊上了。

黨中央抓貪官決心怪大哩!不管王侯將相，只要露頭照抓不誤。只是，山高皇帝遠，底下的小頭頭吃吃喝喝，耀武揚威，撇嘴腆肚子的，神氣得很咧。老虎好降，蒼蠅難打??！

可不是嘛，操！這些小兔崽子！我們那會兒天天上一線，經(jīng)常下基層，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一身油一身泥的摸爬滾打，現(xiàn)在倒好，渾小子們都窩在空調(diào)屋里不出來，上網(wǎng)玩游戲，跟女人聊天。唉，一代不如一代??！

說著說著胖子老田腰桿拔得筆直。

更可氣的是，我從家屬區(qū)出來，不知道哪個小領(lǐng)導(dǎo)的車在我后面直打喇叭，逼得我踉踉蹌蹌到馬路牙子上的草地上，狗日的，大越野車“嗡”的一聲，揚長而去，跟死了爹娘一樣。聽說這車叫什么霸道，真他媽的霸道！我立刻就跟局長打電話告狀了，真不是東西，不知道自己吃幾碗干飯了都。

胖子老田氣沖霄漢深惡痛絕喋喋不休之際，但見白羽翻飛，白雪蕭蕭，不一會兒，老田的頭跟“雨過天晴云破處”“千峰碧波翠色來”的汝窯似的，光鮮亮麗，溫潤如玉。

剃完了，老李收起白布單。

眾皆拍手叫絕。

修車老吳

說不清老吳在油城多久了，似乎自從油城家屬樓搬進人他就在小區(qū)便道上修自行車，當(dāng)然配鑰匙修拉鎖也干。應(yīng)該說老吳是多面手，家家戶戶修修補補都離不開老吳，就像當(dāng)紅明星一樣，大人孩子不一定知道局長是誰，但一定認識老吳。

從老吳身上可以看到油田幾十年工服的演變過程，從灰耗子一樣的夾克到綠色夾克到天藍色夾克到羽絨服到絲棉棉襖一直到現(xiàn)在的紅襖紅褲子。有的是免費奉送，有的是以物易物，跟時裝模特似的，老吳的工服不斷翻新。有一次，新來的局長到油城家屬區(qū)拜年，在門口碰見老吳從家屬區(qū)修鎖出來，以為是油田職工呢，上前拉著雙手不放，噓寒問暖，弄得老吳不敢往深里搭話，哼哼哈哈地敷衍，隨行人在旁邊也不敢挑明，臉尷尬得跟紅蘋果似的。

小梁在前線上班，中午不回來，孩子在早上七點前送托兒所。跟眾多孩子一樣，她的孩子對托兒所也深惡痛絕，每次都是哭著喊著抗議。小梁邊哄孩子邊刷碗，偏偏這個當(dāng)口水越來越小，塞上皮堵也沒刷成碗，停水了。小梁便抱起孩子匆匆忙忙往托兒所一塞又匆匆忙忙登上了開往作業(yè)區(qū)的班車。九十點鐘光景來水了，水灌滿池子之后又立即向縱深發(fā)展，沒多久樓下有了反應(yīng)，水從門縫里擠出順著樓道飛流直下，樓前的路上都是水了，整個“水淹七軍”。周圍鄰居們呼天搶地，叫苦不迭，就算是知道是誰家也鞭長莫及。

對，找老吳。

老吳聞訊趕來，三下五除二就把門打開，根除了隱患。小梁下午從前線歸來，不但不責(zé)怪老吳，還一個勁地道謝。

魏大媽今天烀豬蹄，后來想起應(yīng)該買點蓮藕，于是便鎖上門去東面的菜市場，誰知這一去便忘記了時間，大半晌過去了，魏大媽廚房陽臺先是香味飄飄，后來便濃煙滾滾了，鄰居發(fā)現(xiàn)趕忙去敲門，任是擂得山響也不見門開，情況危急。有人又想起老吳，老吳招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能勝，避免了一場惡性火災(zāi)。

臨近年關(guān)，好幾家反映家里進了小偷，在神不知鬼不覺間翻走了現(xiàn)金首飾、順走了高檔手機。大冬天門窗緊閉，房門安好，小偷肯定是撬鎖進來的。

于是派出所把老吳帶走，一連好幾天不見歸來，人們便集結(jié)一幫人去派出所，為老吳說話，大家都不相信老吳能干這事，老吳雖然是油城附近的村民，但是在大家看來跟自家兄弟一樣，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后來，經(jīng)過蹲守，派出所最終把小偷緝拿歸案，原來是附近在建小區(qū)的流民所為。大家又紛紛從老吳那里購買超B級防盜鎖芯，還是讓老吳給換好的。

這幾天，老吳電動車搭建的工作臺廂板上打出賣老版CD的廣告，2元一張。他自己改裝的音響里正播放劉歡剛出道時的老歌：

不管生活變化怎么多

你的剪子菜刀還得磨

別看我已經(jīng)有六十多

我還必須每天去吆喝

磨剪子來熗菜刀……

磨剪子來熗菜刀……

每天都要走進這些我熟悉的大街小巷

城里的人是越來越多

象棋“死盯”

“死盯”姓丁不假，更傳神的是他的長相。尖下巴，瘦長臉，腮里沒肉，楔形文字一樣，活脫一枚大頭釘。高度近視眼鏡跟長在臉上一樣，迎面觀瞧眼鏡霧水一樣泛白，看不見鏡片后面的眼睛，腦袋間或一掄，眼鏡跟瓶子底兒一樣泛起圈圈漣漪。

“死盯”酷愛象棋，自小就在少年宮里混，長大后更是癡迷得義無反顧，可憐的婚姻僅僅維持不到四年。好嘛，成年六輩子長在馬路象棋攤上，擱誰受得了啊。他媳婦好幾次到路邊“踢館”，上去一個飛腿無影腳，別管它車馬炮、士象卒，全部四分五裂，個頂個是王八偷西瓜——滾的滾、爬的爬。即便是這樣，“死盯”依然故我，絲毫不為所動。無奈，老婆卷鋪蓋走人，同樣是義無反顧。

“死盯”下棋慢，半天不動一個子，很多急性子的都不跟他下，但是喜歡團結(jié)一致跟他斗，因為“死盯”慢是慢但鮮有敗績，每次都是起初一一對局、繼而三五助陣、然后跟諸葛亮下江東一樣，“獨戰(zhàn)群儒”。

“死盯”贏了棋也沒見過他多高興，偶爾失手也看不出他多沮喪，相反，屬于“群狼”那撥，每次輸棋都群起而攻之，對“死盯”口誅“鼻”伐，呸！哼！什么玩意！

“死盯”面如止水，眼睛眨也不眨?！八蓝ⅰ逼涿?，名副其實。

罵歸罵，氣消了，照樣跟“死盯”廝殺。

“死盯”完全是活在象棋世界里。一次，連續(xù)戰(zhàn)敗幾撥挑戰(zhàn)者后“輕傷不下火線”的膀胱已達極限，給“死盯”下了最后通牒?！八蓝ⅰ比讲⒆鲀刹剑w一樣扎入不遠處的路邊公廁，邊飛流直下，邊徜徉在飛象跳馬之中。進來一個婦女看見一個站著撒尿的主以為是自己走錯了廁所，回頭走到標(biāo)識牌那里仔細辨認，“媽呀”一聲，里面埋頭擦屁股的女人才知道進來男的了?！白チ髅グ。　币煌ㄕ?，“死盯”猛然醒悟，落荒而逃。

知道是“死盯”之后，大家也沒有不依不饒，一個癡呆半神經(jīng)，誰能跟他一般見識呢。

除了象棋，“死盯”還有一大愛好，那就是飲酒。別人喝酒都是找三五個好友，鹵味醬貨啥的圍桌而坐，呼三喝四，七巧八馬，煞是熱鬧。他則不然，連花生米黃瓜都不就，硬是干喝，倒不是猛喝死灌，跟品茶喝咖啡似的，每每啟瓶淺酌，眼鏡片一白，物我兩忘，超凡脫俗。

也有試圖拉他入伙加入酒場的，可是他既不夾菜也不敬酒，活脫一個死人樣，不招人待見，大家便不再招呼他了。

個別人出于好心規(guī)勸他，別這樣喝酒啊，傷身。你沒看咱油田“四大酒仙”都換了幾屆了？哪個都很快、哪個有好結(jié)果?。　八蓝ⅰ辈粸樗鶆?。只是那酒都不是什么好酒，幾塊的，十幾塊的，不等。

一天中午我吃飯回來，下象棋的人也回家吃飯去了，唯有“死盯”，瘦弱的身軀裹在大紅棉工服里，雙手抄在襖袖子里，一個人面對殘局沉思，腳旁的酒瓶子默默地陪伴著他。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p>

“死盯”，根本就不是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人！

乒乓老王

老王祖籍甘肅，1972年當(dāng)兵然后轉(zhuǎn)業(yè)到油田，一來就被分配到油氣聯(lián)合站，與油泵打交道。當(dāng)兵時不知道他打過槍沒有，反正對聲音敏感有研究，據(jù)說他不用檢查機油液位，不用觀察電機溫度，更不用拿個大螺絲刀裝模作樣一邊頂住電機一邊貼在耳朵眼里聆聽，單單是從泵房外面一走就能知曉里面的運轉(zhuǎn)設(shè)備是不是有故障，是不是缺機油黃油啥的，是不是盤根加得過緊，再一進屋，便能準(zhǔn)確指出哪臺設(shè)備出了問題。憑著這樣絕活，他當(dāng)之無愧地被評為技師。

后來，老王功德圓滿光榮退休，賦閑在家是一千個一萬個鬧心，跟臨近黃昏時動物園里關(guān)著的公狼一樣，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悠。老婆子為這可沒少跟他過不去。

有一天，老王在油城大街上瞎晃悠，突然被活動中心臨街乒乓球館里的乒乓聲吸引住了，乒乒乓乓，很有節(jié)奏感。于是老王有了活干，先是進去看熱鬧，繼而手癢借別人的拍子鼓搗幾下，然后是自己買拍子買球，一來二去，居然打得像模像樣。什么攻球搓球弧圈球，談?wù)撈饋眍^頭是道，手下功夫也不含糊，學(xué)會了自己刷膠自己粘膠皮，憑著鉆研勁，居然在油城乒乓球界鮮有對手。

一天幾個球友切磋完球技又轉(zhuǎn)移戰(zhàn)場到酒桌上切磋酒量，有人問起老王，都說四十不學(xué)藝，你都退休了，咋打乒乓球上道這么快，水平提高這么高??？老王吱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咽下去后說，也不知道是咋了，我一聽這乒乒乓乓的聲音就想起打一輩子交道的機動設(shè)備，這些東西雖然聽起來單調(diào)無聊，但是設(shè)備不同于樂器，玩樂器要求變，雷同了沒人稀罕。設(shè)備求穩(wěn)求得是頻率相同，稍微發(fā)生變化就會給你找事，那么多年跟伺候?qū)O子一樣伺候它們，為的是落個心安理得。壓弧圈擠弧圈蕩弧圈，原理跟車輪的擋泥板一樣一樣的，反膠的發(fā)明盛行使得乒乓球的旋轉(zhuǎn)得到了很大提升，極度上旋如果不眼疾手快地壓擠或者通過卸力蕩弧圈，稍一疏忽就飛上天了。乒乓球球技雖然需要“快轉(zhuǎn)穩(wěn)準(zhǔn)變”，但是乒乒乓乓的聲音聽起來跟機動設(shè)備一個道理，只要一直響著說明水平相當(dāng)，一旦中斷就有個勝負。

眾人相互瞅瞅，紛紛蹺起大拇指，這才是玩主，玩精了都！

“大了”老范

民間有言：“操辦婚事、料理后事”，所以類似總導(dǎo)演級別的人稱作“大操”“大了”。起初，油田誰家有了婚喪嫁娶都是親朋好友幫忙，石油人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那么所謂的“規(guī)矩講究媽媽例兒”便千奇百怪，你說該這樣辦，他說不能這樣辦，搞得新郎新娘、孝子姑爺無所適從、無可奈何。

一次，單位有個職工的父親去世，凌晨四點報喪，我手忙腳亂地趕往醫(yī)院。平時很少辦這樣的事，根本不知道殯儀館的聯(lián)系方式，醫(yī)院太平間附近也沒有，再說了，誰能在手機里存這樣的電話呢？

經(jīng)過多方打聽、數(shù)度輾轉(zhuǎn)，終于聯(lián)系上以前曾經(jīng)參與送別時的一家殯儀館。人家倒是很利索，中午一點來鐘靈車來了，眾人七手八腳剛要把人往車上推，有兩個四十歲模樣的男人阻攔打橫。說是按照民政部規(guī)定，尸體屬地管理，不允許異地火化。我跟他們分辨，你們也沒有宣傳，更沒有聯(lián)系方式，我們哪知道這些啊，要是早知道小縣城也可以火化何必舍近求遠??？再說了，人家車都來了橫豎不能讓人家白跑一趟吧！

對方喋喋不休，態(tài)度蠻橫，唾沫紛飛，間或風(fēng)向飄轉(zhuǎn)還有劣質(zhì)酒的惡臭。

那咋辦，不能擱淺啊。最終我們妥協(xié)，車還是用原來的車，紙質(zhì)臨時棺槨用當(dāng)?shù)氐?，在我們送人去火化時他們也跟著。等把事都料理清楚，雙方的錢都給付清楚，發(fā)票索要完整，我們跟對方說，該給你的錢一分也沒少吧，但是，我們保留對你們起訴的權(quán)利。

這下對方“草雞”了，趕忙給我們道歉，最終把錢退給我們了事。這里面就有“大了”老范。

后來又零星地參加幾個喪事，每次都有老范的身影，聽別人說，油城這片他承包了。

“大了”們都喜歡攬工亡的活，因為這個時候苦主怨氣沖天，單位理屈詞窮，小心翼翼，唯苦主馬首是瞻，都想息事寧人，花錢消災(zāi)，只要不過分的獅子大開口，都會盡量滿足要求的?！按罅恕眰兂没鸫蚪伲铏C哄抬物價，隨意添加流程，推銷產(chǎn)品，大發(fā)不義之財。

夏天，一個關(guān)系不錯的同事去世，老范又是不速之客，不請自來，等摸清楚死者是個領(lǐng)導(dǎo)時，他趕忙出去打電話，不大會兒，來了幾撥推銷喪葬產(chǎn)品的，什么租擺鮮花啦，什么高級綠色環(huán)保骨灰盒啦，什么樂隊現(xiàn)場電聲數(shù)碼演奏啦，價目動輒成千上萬，看得人都喘不過氣來。未亡人——我那嫂子頓時火山爆發(fā)，把他們都趕了出去，說我們家老鄭一輩子勤勤懇懇，艱苦樸素，看我這樣糟蹋錢，他泉下有知也會罵我的！滾！都給我滾！

這幾撥人都灰頭土臉，三孫子似的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我下樓準(zhǔn)備接娘家親戚，在等電梯當(dāng)口，聽見老范在樓道里打手機。

是呢，覺得是領(lǐng)導(dǎo)，可以多花點呢，誰知道是這樣啊。

嗯，對不住啊，讓你們白跑了一趟。

有情后補，有情后補。

哎，哎。

嗯呢，這一“八項規(guī)定”、反“四風(fēng)”，連死人的錢都不好掙了。

唉……

“售亭侯”

油田的發(fā)展離不開地方的支持，油田的發(fā)展同樣也惠及群眾。小侯乃關(guān)西人士，處于“見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的黃土高原，一條時常干涸的小河，依戀在小村周圍，一片貧瘠的土地上，收獲著微薄的希望。家里太惶就投奔在油田工作的姐姐，到我們單位當(dāng)勞務(wù)工。

許是在人煙稀少的地方待久了，小侯有點口吃，但是人很隨和，也能吃苦，閘門、鋼管啥的，扛起就走，不惜力，典型的“訥于言而敏于行”。

工作之余，小侯經(jīng)常光顧我們宿舍，當(dāng)年畢業(yè)時我們一同畢業(yè)的四個學(xué)生住一個宿舍。他有時候來看我們打牌，有時候也端個飯盆到我們這里來串門，聽我們海吹，連續(xù)幾次之后才鼓足勇氣向我們請教。

我怎么想，想，想不明白，除法怎么越除，越除，啊就越多呢？

怎么可能啊，除法是越除越小啊。

不，不對，除，除不盡，本來除數(shù)被除數(shù)都是個位，咋越除位數(shù)，啊就越多呢？

哦，我們給他解釋，里面有個小數(shù)點呢，小數(shù)點后面就算有再多的數(shù)字，也是越除越小的。

不，不對，我還是覺得越除數(shù)目越大。

見我們興致高昂地玩“拱豬”，他也躍躍欲試，偶爾出現(xiàn)三缺一時他迫不及待自告奮勇。小侯天生近視，雖然戴個眼鏡也看不大清楚，經(jīng)常把牌舉到燈光下，往往是他還沒看清自己的牌呢，其他人早已一目了然，臉上經(jīng)常掛滿紙條，跟個拖把似的。

小侯在油田干了八年，后來因為政策原因被辭退，之后便沒有了他的消息。

我是《小說月報》的忠實讀者，有一年因為投遞員疏忽，缺了我新年第一期雜志，這就像耽于集郵的人一樣，全套的玩意缺了一個，無論怎么說都跟丟了孩子似的，無奈便到我上下班經(jīng)常路過的街角報刊亭問問有沒有新年第一期《小說月報》。

書記您好！

咦？我定睛觀瞧，小侯。這報刊亭是你的??？

啊，混，混個吃喝。

你沒有回老家去?。?/p>

在家待，待了倆月，找不到活干還，還是回來了。

我仔細打量這方寸之地，里面除了時髦的報刊雜志，兼售綠茶等瓶裝飲料，里面有個女人抱著孩子，估計是她愛人。

此后，每每從報刊亭經(jīng)過，我就下意識地留意起來。什么充話費，刮刮獎，安梨糖，腳氣康，五花八門。有時也見到過小侯在亭子背后狹小的空地上擺個爐子做飯啥的。

前年我父親因病去世，此前經(jīng)常諷刺那些在路口燒紙污染空氣搞迷信的我也不能免俗。

攤販們很能與時俱進，每逢這些節(jié)日前后，總是倒騰些五花八門、花花綠綠的東西，擺到路口去賣。

晚飯后我踱到路口，低頭瀏覽那些動輒數(shù)以億萬計的紙幣、金碧輝煌熠熠生輝的東西。

書記，買，買點草紙就行了，比那些紙幣好，好燒還，還便宜。

小侯，你也賣這些？

啥，啥，不賣啊，只要掙錢就，就行。我這也算是響，響應(yīng)總理的號召，互，互聯(lián)網(wǎng)+。

哦，那我買二十塊錢的。

小侯給我抱了一大捆兒，還人性化地塞給我一根長樹枝兒，一盒火柴。

好的，一會還給你火柴。

不，不用了，書記，完事了你直接扔火里就行了。

哦？許是有啥講究，我也不便細問。

聽人說小侯兩口子很能干，他媳婦經(jīng)常在單身職工聚集的公寓門口賣早點，雖然看似小打小鬧，人家也在油田買了兩套房子，兩個孩子也都供到了大學(xué)畢業(yè)。小侯自己則常年在街角亭子里坐鎮(zhèn)，人們稱之為“售亭侯”，這個綽號是因為他的老鄉(xiāng)——武圣人關(guān)老爺?shù)姆馓枂l(fā)得來的。

“事兒爹”老胡

老胡終于退了下來，干了一輩子政工，除了開會、搞活動、寫材料，下棋垂釣練氣功都找不上他。眼見一同退下來的老伙計們提籠架鳥侍花弄草，秧歌扭得風(fēng)一樣，棋子拍得山響，可自己就是不好那一口。

悶在家里看電視直跟廣告過不去。給老朋友老部下電話聊天不是沒在家就是拿“沒空”窮對付，氣得老胡直喘粗氣恨不得拿刀把手給剁了。

你看你老胡，你倒是找點兒事干呀！整天悶在家驢拉磨似的窮轉(zhuǎn)悠早晚得憋出個好歹來。

老伴絮絮叨叨比電視里的廣告還煩。

不看電視聽聽收音機總可以吧。老胡賭氣地關(guān)了電視，收音機開得震天。

一個嗓音蒼白透頂?shù)哪兄幸糇兞苏{(diào)地向滿屋子訴說油城某街某胡同下水道堵塞污水橫流，希望通過貴臺向有關(guān)部門反映解決云云。

嘿！老胡眼睛唰的一亮。煩躁的心如沐春風(fēng)，乏味如蠟的男中音在老胡聽來比《藍色的多瑙河》還過癮。

你想殺了我呀！聽這些打雷一樣的爛玩意兒，煩都煩死了。

老婆子過來關(guān)了收音機，廣告般的絮叨又潑了過來。

我說老婆子你別嘮里嘮叨個沒完，我這就出去找事兒干。

老胡興沖沖沖出大門騎上車子，沖著太陽直哼哼。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天擦黑時，老胡急忙奔了回來，到家臉不洗水不喝擰開收音機抄起電話就一通點，搶著進“群眾熱線”。

喂，紅綠燈節(jié)目嗎？我向你們反映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是……

這個問題的重要影響是……

解決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

之后所帶來的好處是……

大一二三四，小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條分縷析主次分明輕車熟路。老胡找回了得意的從前，仿佛淤塞的河道一下子迎刃而解。老胡覺得這樣過退下來的生活，真比下棋釣魚扭秧歌與孤寂周旋強得多。

女主持人聽得連連點頭“是是”不已。

第二天一大早，老胡吃完早點抽著煙品著重播，如癡如醉……

騎上車沖出大門。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老胡又忙著搜集下一期節(jié)目的素材去了。

如是數(shù)十載，老胡跑遍了油城的角角落落。群眾拍手稱快，電臺暗自慶幸。老胡跑得鶴發(fā)童顏，自行車換了又換。

除此之外，老胡開辦“愛心工作站”，舉辦“健康講座”，參與籌備“老年大學(xué)”，參加油田退休職工座談會，搭建退休職工關(guān)心油田發(fā)展與油田同呼吸共命運的平臺，一時間風(fēng)生水起，蔚然成風(fēng)。

這天早上，老胡吃了四根油條喝了三大碗豆?jié){，埋在沙發(fā)里品自己的杰作。

累了吧，老爺子。退休在家的長子伺候完自己的花草蟲魚，見日上三竿了，老爺子仍沒有動靜，就過來搭訕。

沒有回聲。

前去一摸，冰涼。

送老胡走那天，男女老幼黑壓壓塞了幾條街。

人民公仆、群眾知音、大眾之友、幸福使者的挽聯(lián)洋洋灑灑，雪片似的落拓飄逸。

廣播電臺的悼念別出心裁，接通幾條街上的高音喇叭。老胡“面對”數(shù)萬聽眾，作起了平生最為恢宏的講話。條分縷析，思維縝密，字字珠璣，抑揚頓挫。

幾條街的男女。

悲聲陣陣。

如雪

如雷。

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