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 真
志賀理江子,關于真實的需要
——從她的攝影集《螺旋海岸》說起
文 陳 真
Lieko Shiga - On Real Needs——To Start from Her Photobook Rasen Kaigan
拍攝照片不僅是為了表明什么東西值得尊崇,還在于揭示什么東西需要正視、令人痛惜,以及需要治療。
——蘇珊·桑塔格
翻開《螺旋海岸》,展開的是一段旅途,到那個陌生的小島,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島,一種超離帶動著神經(jīng)。這種感覺不常體驗,又時刻隱藏在心底,不敢面對。翻開《螺旋海岸》,這東西是有生命的,能夠產(chǎn)生共鳴,人回到了立足的土地,活著的每時每刻,與腳下的這片土地不曾分離。而與活相對的,不愿想象,卻不得不面對的,正是——死亡。在生與死之間,是無限接近真實的旅程。
志賀理江子,《螺旋海岸》這部攝影集的作者,1980年出生于日本愛知縣,2004年在英國切爾西藝術與設計學院拿到藝術新媒體本科學位。2008年獲得了木村伊兵衛(wèi)攝影獎,2009年獲得紐約國際攝影中心無窮獎、新人獎。志賀理江子的攝影天賦在她青少年時代就顯現(xiàn)了。16歲接觸相機,18歲就以弟弟為演員拍攝了一組《Piano》,畫面中男子赤裸上身,做出彈鋼琴的動作,而并沒有鋼琴,指尖還發(fā)著因碰擊發(fā)出的光芒,由此奠定了她的語言風格:虛構(gòu)與真實的結(jié)合,完成想象的超越,理解看不到的真實。她此后的作品一直都在這條主線上完成。有人說初看她的照片只會覺得“不真實”,有太多超現(xiàn)實的場景。然而她卻是不使用PS軟件的攝影師,所有照片拍攝前均經(jīng)過精心的設計,只在她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什么都注定了?!罢嬲饬x上的真實就是人不知道的一種東西,沒有人能360度全方位看待一個事實。一個人總是只能看到它的某一面而已。我現(xiàn)在這個階段的感覺是,我忠實于自己可以切入的這個角度來真實地面對這個現(xiàn)實,來去看它。然后攝影作為一種手段,來接近這個真實。完美的媒介是不存在的?!?/p>
《螺旋海岸》系列作品
也就是為了這種無限接近的真實,她創(chuàng)作了《螺旋海岸》。2006年,志賀理江子因參加一個展覽而首次造訪日本東北部的宮城縣,她被北釜地區(qū)海灘邊的一片松林深深吸引,她感到自己與那片土地的聯(lián)結(jié)感,但那聯(lián)結(jié)感無法用語言說清。其后,為了尋求土地與人的聯(lián)結(jié)感之謎,她選擇在北釜村子里生活,一住就是6年。6年里,最初,她的身份是村子里的攝影師,負責用相機記錄當?shù)氐募雷;顒?,慢慢地,她的職責拓展到為村民拍婚紗照,為年邁的生者拍遺像。這期間,她聽到了無數(shù)故事,制作了當?shù)氐目谑鍪?,并慢慢展開自己的拍攝項目:《螺旋海岸》。這是志賀理江子朝著歷史與社會背景的深層次走去的探索,她以一種哲學似的田野調(diào)查的方式,將自己與這片小島上的人們連接起來,特別去感受生活中人們看不到的某種隱藏著的預感。她細數(shù)海岸大大小小的沙礫、石塊,給它們撲粉、打燈、拍照、編號,希望找到組成大地的元素。而當這些小沙礫、大石塊被刷上粉后,有的像人臉,有的像魚,有的像心臟,這些最終易被觀者辨別出來的形象,都和觀者本身發(fā)生了聯(lián)系,成了一面鏡子,讓視線在照片中向深處進發(fā)。這些石塊的照片也同時呼應了北釜居民的肖像,在漆黑的背景中,在各種色彩的光線里,讓每個照片中的居民成了演員,照片就是他們的舞臺,如同能劇[1]一般,他們在攝影中回到歷史,回到一種想象之中。而這次螺旋海岸調(diào)研式的拍攝成了一種預言。生死輪回在這片土地上從未停止過,就在志賀理江子完成拍攝離開小島后,村莊遭遇海嘯,海嘯凌虐了松林和海岸、人家。她曾回憶說:“最該羞愧的是我,我一直覺得生活太容易、太虛假,一直想擺脫這種異樣,災難發(fā)生時那種‘異樣’感突然消失了,但一切便利都被剝奪了,異樣真正消失的時候,卻是末日?!彼俅位氐奖备?,作為獨立藝術家,她搜集在海嘯中散失在各處的照片,放在村民活動中心由人認領。這一過程中,她開始確認了照片的價值——“從廢紙到摯愛的親人”。村民們在廢墟中尋找照片,在“失散照片整理場”中,她從照片這種在廢墟中極被識別的“特別的紙”中找回無數(shù)故事。照片本身的世界超越了時間,攝影指向的不是過去、現(xiàn)在,也不是未來,它是一種全然獨立的空間。這些經(jīng)歷微妙地影響著她的創(chuàng)作。在《螺旋海岸》的展覽中,照片以等身大的體量出現(xiàn),照片成為可觸摸物,表面光滑、柔軟、有彈性,你可以把指紋印在上面,它本身是有生機的,鮮活的。她把這生命裸露在觀者面前。
《螺旋海岸》系列作品
日本攝影的崛起始于20世紀50年代末,以強調(diào)個人主觀感受與日本人特有的事物感覺方式相結(jié)合的新方向揭開了日本現(xiàn)代攝影的新篇章。作為戰(zhàn)后日本第一代接受了西方民主思想的自我意識強烈的攝影開拓者,以他們充滿活力的攝影結(jié)束了自1945年以來代表社會現(xiàn)實主義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開創(chuàng)了個體至上的新風格。1956年,奈良原一高在松島畫廊舉辦了“人間的土地”攝影個展。這個展覽由拍攝被稱為“無綠島”的長崎縣端島與鹿兒島縣櫻島這兩個海島的畫面組成。盡管他的畫面表現(xiàn)的是處于島國邊緣生存極限狀態(tài)中的日本人生活,但他沒有以情節(jié)性的事物來結(jié)構(gòu)系列影像,而是以多變的視角、豐富的隱喻來呈現(xiàn)人的生存狀態(tài)。因此,提出“個人紀實”觀點的奈良原一高被認為是“戰(zhàn)后派”登場的標志。
20世紀60年代以來,攝影以一種水銀瀉地般的態(tài)勢融入當代藝術中,成為當代藝術的一個無法剝離的重要部分。當代藝術已經(jīng)由衷地接納了攝影,而攝影也以其自身的實踐證明了自身仍然富于活力,而且也給其他藝術注入了活力。作為當代藝術之一的攝影,自從進入了當代藝術現(xiàn)場后,就開始對各種敏感議題展開討論,包括國家、宗教、種族、身份、記憶、身體、社會性別、欲望等,幾乎觸及了當代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
20世紀70年代后期到90年代中期,德國當代藝術中被連稱為“斯特魯夫斯基”的三位攝影家也影響著攝影的未來發(fā)展,其中一位攝影家斯特魯斯的“下意識的場所”多是表現(xiàn)空無一人的冷清寂靜的街景,時代的下意識隱身于都市的角角落落與一磚一瓦中,而攝影則是一種通過凝視的方式來揭示這種下意識的視覺手段。與此同時,另一位攝影家安德烈亞斯·古斯基在拍攝時將現(xiàn)實的細部全力壓縮在膠片上后,又以巨大的幅面悉數(shù)釋放展示,給出一種全新的顯示呈現(xiàn)方式。
在后現(xiàn)代,攝影在與其他媒介的雜交中遭遇到了其純粹性受到瓦解的危險,但這同時也是促使純粹攝影提高自身表現(xiàn)力的機會。純粹攝影是后現(xiàn)代攝影的一大主流,但攝影家們更在意的首先是在照片中灌輸自己的觀念。他們往往強調(diào)拍攝中的觀念主導,常常以一種統(tǒng)一的風格來處理主題,強調(diào)對主題的理性把握。
《螺旋海岸》系列作品
《螺旋海岸》系列作品
作為日本“80后”新一代的攝影藝術家,志賀理江子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同時觀照著社會歷史的坐標,沿著“個人紀實”的脈絡創(chuàng)作著。她曾說:“有時候自己喜歡一樣東西的時候很難說清楚理由,那是一個很不可思議的瞬間,我為什么會喜歡它呢?這個時候我覺得我的起點不是空的。說是沒有理由,但也許有理由。因為我不是地球上生出來的第一個人,我不是起點,我不是零,我作為地球上這么長的歷史一條線過來的一個人,感覺到喜歡,支持我這個喜歡,讓我產(chǎn)生喜歡的感覺,我覺得是與整個人類歷史一直以來的淵源有關?!被仡櫄v史的坐標,日本現(xiàn)代攝影的崛起,攝影進入當代藝術的姿態(tài),以及對攝影本體的思考,為志賀理江子的成長足跡做出了許多的注釋。
《螺旋海岸》系列作品
志賀理江子的“攝影語言”在攝影發(fā)展史的洪流中導演出獨特的魅力。首先,她是以“個人紀實”為前提的,不是所謂的宏大敘事與社會問題,而是從個人興趣出發(fā),將個人的體驗與積累傾瀉在作品的語言風格中。其次,她又是融入到社會問題中去的,她體現(xiàn)了一個人類學者,一名記者,一個志愿者的使命感,用6年的時間了解當?shù)氐娘L土人情,記錄訪談,她曾深深地將自己與小島融為一體。特別在海嘯之后,對小島的重建投入了大量的人文行動與關懷。第三,她對“攝影語言”的策劃保持著理性的立場,雖然在創(chuàng)造手法的尋找方面更加感性,但是對整個所要展現(xiàn)的攝影語言具有前瞻性與強烈的“預謀”,正如她所說:“沒有受到具體攝影師的影響。我總是受周圍很多很多的影響,比如說我原來跳舞,通過跳舞接收到一些藝術作品,或者接受到其他東西,這些積累到身體里。有時候也從被拍攝的對象身上吸取到很多東西,接受他們的影響,又存在身體里,這樣存積下來,漸漸就形成了一個攝影的表現(xiàn)語言。”說到跳舞,她認為對攝影的影響很大:“我小時候跳了大概10年芭蕾舞,比如說芭蕾舞里面有編舞,編舞就是我編好了,你來跳。所以我做作品時,被攝者和我的關系就類似這樣。另外,芭蕾舞表演,我有舞臺經(jīng)驗,可能這也會影響我的攝影。不過更多的影響還是來自于深愛或者喜歡的東西,那個東西好,讓自己感動,就想拿過來用?!?/p>
此外,志賀理江子有一種“暗箱”情結(jié)?!鞍迪洹笔菙z影術的前史,照相機的原理就是在“暗箱”這種光學器材的基礎上通過小孔成像逐步完善起來的。她的作品中黑暗與光亮的對比特別強烈,形成獨特的風格,在黑暗中,“光”是闖入者,打破了神秘,調(diào)動出詭異情緒。而黑暗是神秘的存在,是我們無法看到的真實世界,似乎在與人類開玩笑,超越人類的肉眼才能到達的真實是人類無法掌握的,也是志賀理江子不斷挑戰(zhàn)的領域。她在下意識里用“攝影語言”對真實世界展開探索。她曾說:“技術和心理是合一的,當創(chuàng)作的時候,拍下來的照片,由于我不了解它,覺得未知,想著怎么去理解它,然后就用力氣把它戳穿,把戳穿的照片對著太陽光,然后就有光從孔里面漏出來。把這個漏著光的破照片再拍一次,就有了你看到的光。所以是源于對照片不可名狀的存在的探究?!?/p>
志賀理江子將個性化的創(chuàng)作放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她在奮斗與掙扎中接近真實的自我存在。在無限接近真實的探索中,遇到殘酷的現(xiàn)實,故不能將攝影作為“畫意的”“藝術的”表達手段,而恰恰相反,攝影成為反映并非積極生活的一面鏡子,志賀理江子勇敢地面對,雖然不夠 “美好”,但它們是活靈活現(xiàn)的,活生生,這正是志賀理江子理解世界的手段。正如她自己所說,在拍攝中逐漸感受,在感受中逐漸積累,實際上,越拍照越感覺到離真實很遠,感覺到世界不是那種非黑即白的,很多時候處在一種灰色的、蒙昧的狀態(tài),不是那么清晰地說靠哪邊。
攝影如人生,成熟的人不會輕易下結(jié)論。
(陳真/中國美術館副研究館員)
組稿/苗 菁 責編/苗 菁
注 釋
[1] 日本的能劇和狂言的產(chǎn)生可以追溯到8世紀,隨后的發(fā)展又融入了多種藝術表現(xiàn)形式,如雜技、歌曲、舞蹈和滑稽戲。今天,它已經(jīng)成為了日本最主要的傳統(tǒng)戲劇。這類劇主要以日本傳統(tǒng)文學作品為腳本,在表演形式上輔以面具、服裝、道具和舞蹈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