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這是一個早就發(fā)生在無數(shù)對父子間的故事。

兒子坐在汽車副駕上擺弄著他的手機。我和太太坐在車里，窗外是春意萌動的世界，但對他來說，所有這些都不存在。手機上一個個可以隨時打開的窗口構(gòu)成了他的世界，他沉浸其中，我突然感到了某種絕望——我無法進入他的世界中。自從我把這部功能強大的手機送給他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把自己放逐在他的世界之外。

時間在我暗中思忖和感慨中過了好久，兒子終于從他的虛擬世界中抽身出來，窗外的風景吸引了他，他拿起手機拍攝。就在這一刻，我看到兒子手機屏幕上的壁紙，竟然是我本人的一張照片。前后只有幾秒鐘，當兒子打開手機拍攝功能的時候，這張照片再也看不到了。這“驚鴻一瞥”讓我心情大大改變。中年是只有感慨而極少有感動的年齡，但在這一刻，我知道我真的感動了，甚至有點受寵若驚。

經(jīng)歷被兒子難得一見的柔情擊倒的瞬間，既是父親的幸運，也是父親的悲哀——種種努力和艱辛換來那么一點點回報就欣喜若狂，父親的期望值是何等之低。

弗洛姆認為，父愛與母愛的根本區(qū)別表現(xiàn)在無條件之愛與有條件之愛。據(jù)他觀察，所有孩子中，母親最愛的是那個最沒有出息的孩子，理由是“他需要愛”，而父親最愛的是那個最有出息的孩子，理由是“他值得愛”。他進而認為，母愛是愛的原型，父愛只是一種契約式、合同式的愛，算不得真正的愛。事實上，父愛是有條件與無條件之愛的混合，父親對孩子的態(tài)度，取決于父親與孩子的“權力關系”。如果孩子與父親處于權力較量和利益爭斗狀態(tài)，那么父愛中的無條件性就會大大減少，甚至完全蛻變?yōu)闄嗔χ疇?。榮格對此說得最明白：愛與權力處于天平的兩端，對一個人的愛欲越多，就意味著對他的權力欲越少，反之亦然。

同樣是對孩子，父親對兒子與對女兒的態(tài)度就大為不同，主要原因是父親對女兒常常不遵循以命令和控制為目的的權力法則，對兒子則正好相反。弗洛伊德看得更明白——有無競爭關系，才是父母與子女關系的根本。母親對兒子常常表現(xiàn)出無條件之愛，但對女兒常常表現(xiàn)出有條件之愛，父親愛女兒的理由常常是“她需要愛”，而愛兒子的理由則是“他值得愛”。

愛的底色其實就是對他人柔弱與悲苦的認知，及對他人重要性發(fā)自心底的承認。在僵硬的對峙和有意為之的冷漠中的兩個人，如果一方或雙方偶然看到這種底色，就好比兩個對賭的人看到了對方的底牌，競爭和權力會驟然瓦解，戰(zhàn)爭結(jié)束，和平與安寧不期而至。

（摘自“吳伯凡新浪博客” 圖/游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