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雨茜
1. ?五星花
年幼時家門外的過道,一邊是水泥,一邊是石子,五星花就夾在中間落地生根。五星花還叫蔦蘿,是種十分富詩意的爬藤類植物,羽狀細裂的葉片翠綠可愛,星狀的花朵嬌柔而細致,似無數(shù)閃爍的小星星,劃過天際,掉落在艷陽下的一片汪洋中。因不曾設(shè)立支架,所以我們?nèi)纹渖L到鋪滿地面。紅花、綠葉、藤條交織在一起,點綴成一條絲滑而有光澤的綢緞。
每日清晨,太陽冉冉升起,染紅了東邊的素錦。野地的雜草帶著淡白的寒霜,顯出一股病弱的枯敗。此時天地間萬物都應(yīng)該寂靜,卻偏有一簇簇紅花兀自倔強地盛開,誕生了它自己的靈性和脾氣。有人說,花是有味道的,有的甜,有的苦,但這種花,味道是辣的,一邊傳遞著熱情,一邊追逐著青春。不過有時它也會害羞——火熱的目光,卷起的一陣清風(fēng),那真心的花兒,不知為誰收起了羞紅的花蕊,等待來日的綻放。
自古以來,人們往往偏愛花而忽略了旁邊的綠葉,但五星花的葉片完全可與花相媲美。蹲下來用手指輕輕地碰碰它的葉片,鮮潤而清涼的觸感會迅速傳到指尖。它有些許人間的煙火,有一脈清晰的骨絡(luò),舒展著,帶著鮮活的生命特征。我常用這樣的方式跟它打招呼,偶爾惦記著它會不會被愿意走近的人看見或被匆匆而過的人群忽略。
見過塵俗與喧囂,見過隱秘和蒼茫,嘗過酸甜苦辣,最終感受到光陰的脆弱,就這樣素面薄顏,只剩下干凈的枝條??擅髅鬟^了花期,明明頹廢了,它卻依然有一種直指人心的美。由嫩綠轉(zhuǎn)成褐色的果實,輕輕一拈,干枯的果實就像灰燼般被風(fēng)吹向天空,幾粒芝麻樣的種子,靜靜地待在手心,飽含著希望,向明天道一聲,你好。
王守仁曾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你同歸于寂;你既來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庇眯娜ジ兄湍苊?,我的精神與自然之間有一條線相連,沉溺其中,無法自拔。我相信每個人生都會有重要的時刻。如果空間是無限的,它就在空間任意一點;如果時間是無限的,它就在時間任意一點。
當(dāng)我邁進初中的大門后,在某個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蔦蘿全部被鏟掉。光禿禿的土地還有殘余的草根稀稀拉拉地露出半截,證明了一生的悲歡。后悔當(dāng)初固執(zhí)地奪取單一的絢爛只為歡樂,抗拒枯萎只為悲傷。再后來,那里澆注了水泥地,人走過去,再也沒有飛揚的塵土粘上黑白的校服。扎根在童年的五星花,再也沒有盛開。
只愿來生做火辣的花,清涼的葉。
2. ?一次改變
人就像一個裝不滿的容器,每天都會有不同顏色的水倒進去,卻不相溶。容器呈什么顏色,在于水的多少。我是什么顏色?說不清。不過肯定的是,我的顏色改變過,而且是極端的變化。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現(xiàn)在想想大概是某年清明的前一天,我和老媽去街上買水果,為清明做準(zhǔn)備。那時候的太陽已經(jīng)快接近地平線了,天空中僅有的幾朵云被染成火紅色,好看極了。不過正因為如此,只有寥寥幾個攤位擺賣水果,顯出幾絲蕭條。
老媽帶我走向一個攤位,遠遠地我看到一個婦女在跟一個小販討價還價。那個攤位上擺放著橙子,等走近了,發(fā)現(xiàn)還有些蘋果和香蕉。那個小販一直背對著我,我看到她亂糟糟的頭發(fā),雖然被一頂帽子遮住,但依舊感覺有一些惡心,便轉(zhuǎn)身挑水果,不再看她。
仔細看這些水果,我立刻皺起眉頭。用一句話概括,就是:有些發(fā)爛,全部難看。那時我有些不明白,老媽怎么挑了這么一個地方,并決定在這兒買了。我拗不過她,只好一個個地挑,最終挑出三個差強人意的水果。那小販回過頭來稱水果時,著實嚇了我一跳。她頭頂戴的帽子并非街上賣的那種,而是幾塊破布縫起來的。額頭上的頭發(fā)沒有被遮住,我能清楚看出那頭發(fā)好像從未梳過,像個雞窩一樣。她灰色衣服上的袖子開了一道大口子,延伸至上臂,露出了細細的胳膊。而她的褲子很長很寬松,像建筑工穿的。想起以前老媽買過爛了的香蕉,我心里突然肯定,媽媽是從這兒買的,不禁覺得她很可憐。
但是,這個想法立刻改變了。我看清了她的臉,滿臉的皺紋,卻有健康的紅潤皮膚和干凈的眼睛。她對著我笑時,我竟感到很溫暖,整個人就呆住了。我看著她用秤砣把錢算到幾毛的精度,竟不覺得她斤斤計較,反覺有一種對生活的認(rèn)真。
回家后,我躺在床上,開始對那個小販敬佩起來。她看上去是那么窮困,穿的衣服甚至連乞丐也不如,但她并沒有去乞討,而是用自己的勞動去賺取生計,遠比那些身體壯實但專以乞討為生的人要偉大得多。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也讓我羨慕不已。一直以來,我怨天尤人,憤恨社會的不公,打心底厭惡,就快要到自暴自棄的程度。真是萬幸,我遇見了她,雖然與她只有一面之緣,但她的笑我絕不會忘記。我的心自那刻開始被洗滌,得到了救贖,漸漸安定下來。
從那時起,我試著去面對生活,不再逃避。只因悟出了一個道理:力是相互作用的,你怎么樣對生活,生活就怎么對你。
3. ?家鄉(xiāng)
家鄉(xiāng)的清晨安詳而寧靜。連續(xù)幾天的梅雨洗去了天空的白斑,漫天藍色;蓋住了世間的浮塵,清新自然;澆灌了脆弱的生命,遍地生機。悠遠的世外桃源,定格在無欲無求的田園家鄉(xiāng),唱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清遠之歌。
終于,清脆的鳥鳴打破了冷漠的寂靜,喚醒了沉睡的大地,陽光灑滿了潮濕的小道。時間尚早,路上還很冷清。早點鋪偶爾涌出濃濃白煙,期待上班族匆匆而過的身影能停留駐足。學(xué)生穿城而過,騎行在各條老道上,為整個城鎮(zhèn)帶來一絲青春活力。
微風(fēng)輕輕蕩起一層如絲綢般光滑的水紋,向湖的四周慢慢擴散開去;湖面上的倒影上下起伏,又被它撫平,仿佛不曾來過??諝馇鍥龆鴿駶櫍∪巛p紗的水霧任由微風(fēng)吹散,白鶴就這樣出現(xiàn)在面前,我甚至還沒準(zhǔn)備好如何走近它。頭小頸長,喙長而尖,腳細長,每一個動作都自帶高雅氣質(zhì),是天生的舞者。對于這一只小小的白鶴而言,我的注視它也許并不陌生。也許,就在一天、百天,甚至千天之前,早就有人和它玩過同樣的游戲了。只是我心里深藏的記憶,在被觸動的那一刻,會是怎樣的千頭萬緒呢?
不過,再美的相聚也有分別的時刻。我沿著老街混在人群中散步:拐角的報亭,老者戴著圓滑的老花鏡細細閱讀報紙,散發(fā)出濃厚麥香的面包店旁邊總會伴隨著奶茶店,各色小吃在小販的吆喝聲中更顯誘人?!梆Q飩兒——”小販深沉的嗓音夾雜特有的方言,像高山的鐘聲自近而遠,又悠悠地回蕩在四面八方。來上一碗,顫抖的湯汁溶入了寧靜,消去一切煩惱和急躁,浮華褪去。
再走下去,不經(jīng)意間便回到家。老墻老屋老門老窗,一切依舊,鄰居依舊在門前曬滿衣服,濕淋淋的衣服依舊有節(jié)奏地彈唱,我的母親正在喂雞。我的心就這樣安靜下來,疲憊也散去不少。
這片純樸的土地,含蓄而悉心地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嗷嗷待哺的嬰兒,調(diào)皮嬉戲的孩童,還有莘莘學(xué)子,老實壯漢,斑白老者,在樹蔭下嗑瓜子聊家常的婦女。細細想想,這個城鎮(zhèn),見證了快樂的我,傷心的我,憤怒的我,孤獨的我,沉重的我,可笑的我,無助的我。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是我生命河流中最純凈的記憶,散發(fā)著樸實的光芒。
傳說,厚土之上,星河之下,有一個最美的天堂,叫作家鄉(xiāng)。
(指導(dǎo)老師:卜凡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