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晶進
特洛伊起源與西方民族史學
朱晶進
每一個民族在踏上歷史舞臺之后,為了鞏固自己的合法地位,大都希望以撰史的方式來塑造屬于自己的輝煌的過去。當羅馬帝國、“蠻族國家”和近代民族國家英格蘭崛起之時,都共同面對著荷馬史詩中的特洛伊戰(zhàn)役。同時,它們又因為與這一古代重大事件相隔得越來越久,再加上人類歷史意識的更新,三個時代的學者的腦海中就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包含特洛伊的過去,也對各自的民族起源形成了有聯(lián)系而又有區(qū)別的形象。
特洛伊傳說 民族史 史學史
為自己的民族撰寫歷史,是從羅馬人而非從希臘人開始的[1],這由兩個民族的政治經(jīng)歷有關(guān)。一般認為,到羅馬人與迦太基人進行史稱為“布匿戰(zhàn)爭”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可以把這場戰(zhàn)爭稱為民族之戰(zhàn)了。因布匿戰(zhàn)爭而激起民族的感情,體現(xiàn)在具體的歷史作品中即是費邊·皮克托的希臘語《羅馬史》。自他開創(chuàng)羅馬民族史傳統(tǒng)之后,老加圖、薩盧斯特和李維等羅馬歷史家共同建立了一個為后世景仰并模仿的典范:古典的民族史。這種民族史都是從羅馬的起源開始寫的。
除了被我們今天視作歷史學家的學者之外,在古典時期獲得尊榮的詩人的作品的感染力恐怕比歷史作品更易被接受。同時代的羅馬詩人維吉爾將荷馬時代的《伊利亞特》與《奧德賽》重新發(fā)揚光大。他的作品在文學上承自荷馬、希臘化時期史詩和羅馬早期詩歌,在政治上完全感受到了屋大維以強權(quán)統(tǒng)一羅馬的壓力?!兑晾麃喬亍泛汀秺W德賽》是被當時人看作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歷史。包括薩盧斯特和李維在內(nèi)的歷史學家都將羅馬起源追溯到荷馬時代,維吉爾并未去創(chuàng)造一種新傳統(tǒng)。于是我們在維吉爾《埃涅阿斯紀》中看到了這位埃涅阿斯??删S吉爾從來沒有在個人性格上為埃涅阿斯的行動作出分析,而是認為他是為了建立新國家的命運而保命的。埃涅阿斯沒有血肉感,他在維吉爾的史詩中成了一個塑造羅馬過去的匠人,與其說他是羅馬諸神的工具,還不如說他是維吉爾布局的棋子。
所以,羅馬帝國初期的歷史學家和文學家共同為羅馬這個已經(jīng)崛起了的民族書寫了它的起源,這個起源把當前的光榮追溯到另一個光榮那里去,也就是特洛伊血統(tǒng)的高貴與榮耀那里去——在荷馬史詩中,特洛伊貴族與希臘貴族享有著等同的尊貴,他們都是世人與希臘諸神結(jié)合的子孫。既然埃涅阿斯是維納斯的兒子,那么羅馬這一系的血統(tǒng)自然也具有了神性,羅馬人都是神的子孫,他們是依照神的委托來統(tǒng)治這片土地的。[2]
羅馬帝國的輝煌衰減以后,繼之而起足以震撼歐洲大陸的,一是查理曼帝國,二是歐洲北方民族的興起。這時,由于羅馬學術(shù)在歐洲的衰落,并沒有生活在東方帝國的西北歐知識分子,對逝去的帝國印象模糊。當時僅有薩盧斯特、綏通紐斯、維吉爾、盧肯和博厄修斯等人成為模范。首先,中世紀的學者向薩盧斯特和維吉爾等人學會了修辭,并接受了一種似乎是不證自明的、實際上來自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歷史不如詩歌。[2]中世紀史家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不僅不惜隨意選擇和拋棄史料,而且不惜歪曲歷史、杜撰歷史來符合自己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中世紀史家從以維吉爾為代表的羅馬大師那里繼承了宿命論的、神意決定的歷史發(fā)展模式:一個民族有著被上天決定了的命運,只要這個民族服從這種命運,那么不論經(jīng)歷多少艱難險阻,最后它必定以一種高傲的姿態(tài)挺胸抬頭地站起來。由于這些新興民族建立了基督教國家,而基督教經(jīng)典對原始民族的敘述和他們自己的說法有著相當大的差別。拉丁語成為知識階層的語言,而拉丁語的寶庫正是羅馬作家的作品。[4]所以他們從羅馬作家那里取材進行改編創(chuàng)造,是為了尋找一種舉世公認的高貴性。
法蘭克人早在6至7世紀就已經(jīng)擁有了自己的傳說,也來自羅馬起源:當埃涅阿斯駛向臺伯河時,另一支特洛伊人則駛向了多瑙河流域定居而成為后來的法蘭克人。[5]撒克遜人有一位書寫撒克遜民族歷史的史家,名叫維都金德(Widukind of Corvey),他以特洛伊起源來講述撒克遜歷史,作品中并不缺少血統(tǒng)高貴性和歷史神圣性。他認為從埃涅阿斯那里分出來的特洛伊人分成了兩部,其中一部就是在多瑙河和萊茵河之間定居的法蘭克人,而另一部向東成為了馬其頓王國菲利普王與亞歷山大大帝軍隊的組成部分。[6]丟多(Dudo of Saint-Quentin)是諾曼人,他的《諾曼人的歷史》為了完成諾曼人高貴而神圣的歷史,不惜編造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件。他自認為正在使用一種高貴的語言寫一個具有高貴血統(tǒng)的民族的歷史:諾曼人也是埃涅阿斯特洛伊人的一支,受到神的指引,長途跋涉,最終受了基督教的洗禮。[7]在英格蘭,杰弗里(Geoffrey of Monmouth)撰寫了《不列顛諸王史》,這部同樣以杜撰為主的作品講述的是諾曼征服前凱爾特人在英格蘭生活的情形;從特洛伊起源的角度看,他和我們已經(jīng)提到過的學者區(qū)別不大。他將凱爾特人的一支布列吞人歸于特洛伊王子布魯圖斯的后裔,經(jīng)過艱苦奮斗來到不列顛開創(chuàng)了新王國并皈依基督教。[8]
這些中世紀史家在繼承有限的古典傳統(tǒng)時,將他們自己的作品努力寫得不像“編年史”,而盡可能去滿足“藝術(shù)作品”的要求。他們雖然沒有如同近代歷史學家那樣“求真”,但仍然用他們自己認為最高貴的方式為本民族描繪了足以激蕩共同體信心的作品。因此我們不能不承認他們的作品仍然有“史”的成分,而將它們歸入民族史學的行列,是文藝復興時期歷史學家和博學好古者(antiquarians)的背景之一。
古典作家及其作品在文藝復興的英格蘭的地位得到了大幅提升,中世紀編年史家的編造和虛構(gòu)越來越失去市場。不過在16世紀,杰弗里的特洛伊故事仍然獲得了都鐸前期史家和早期博學好古者的認可,因為當時人們無從尋找其他證據(jù)來證偽杰弗里的歷史,結(jié)果,杰弗里成了正統(tǒng)和主流。
杰弗里說,布魯圖斯其實是埃涅阿斯的曾孫,他受神意的指引去尋找一塊位于世界邊緣的土地“白岸”。布魯圖斯打敗了白岸上的原住民,在一個叫做新特洛伊的地方定居,而此新特洛伊就發(fā)展成了后來的倫敦。島嶼的名字也隨新主人而改為“Brutayne”,后被羅馬人叫作“Britanniae”。布魯圖斯死后,不列顛分給了他的三個兒子,后者分別取得英格蘭、威爾士和蘇格蘭。[9]亨利八世在1542年攻打蘇格蘭時,就曾利用上述傳說說明不列顛的統(tǒng)一是合天意的。[10]同時代的編年史家貝爾(John Bale)與何林設(shè)德(Raphael Holinshed)、博學好古者利蘭(John leland)和斯托(John Stow)都曾為這種特洛伊起源作辯護。[11]
卡姆登是第一個徹底倡導從實物證據(jù)和可靠的古典文本兩方面結(jié)合進行歷史研究的英格蘭人。他說他的任務(wù)就是要找出不列顛的真實的過去,而這個過去必須建立在可靠的證據(jù)基礎(chǔ)上。如果在地面上已經(jīng)找不到任何特洛伊人的遺跡,那他只能訴諸于古典文本。而在他的時代,古典文本的數(shù)量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杰弗里的時代。愷撒的《高盧戰(zhàn)記》和塔西佗的《歷史》、《編年史》都是杰弗里同時代的撰寫高貴民族史的學者所看不到的??返峭ㄟ^對古典文本的仔細閱讀,確認古典作家從來沒有提到過特洛伊人在到達意大利之后有過任何的向北探索的行動,既然如此,那么中世紀的作者便是在編造??返窃诖碜鳌恫涣蓄嵞醽啞罚˙ritannia)中說明,不列顛過去的光榮不是因為它與特洛伊人有什么關(guān)系,而是因為它曾經(jīng)是羅馬帝國的一個行省。在羅馬人到達不列顛之前,不列顛人擁有著勇猛活躍的軍事精神;羅馬人將文明傳播到這里之后,不列顛便分享了與羅馬同樣的輝煌。[12]這和中世紀人將輝煌追溯到荷馬時代有著很大的區(qū)別,其中暗示著歷史觀念將在17世紀進行一次大規(guī)模的更新,這導致了博學好古方法(Antiquarianism)重要性的顯著提高。歷史學家的興趣轉(zhuǎn)向了遺跡考察、墓葬考察、地方志、譜系學和修道院史。英格蘭文藝復興中的文學也逐漸更為小心地處理那些傳說和神話,乃至出現(xiàn)了詩人和劇作家向博學好古者請教的現(xiàn)象。[13]
總之,我們在這篇文章中對特洛伊起源在歷史作品中角色演變的考察,正是想以此來說明不同時代不同地點民族歷史建構(gòu)中的一些共通性,也想通過厘清中世紀“偽歷史”的脈絡(luò),而闡明它作為人文主義史學的多重學術(shù)背景之一的地位。
[1]徐波.文藝復興時期法國民族史學研究[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10~15.
[2]荷馬著,羅念生,王煥生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6. W維吉爾著,楊周翰譯.埃涅阿斯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3] R W Southern. History and Historians: Selected Papers of R. W. Southern[M].Oxford: Blackwell,2004:13~16.
[4] R W Southern. History and Historians: Selected Papers of R. W. Southern[M].Oxford: Blackwell, 2004:23~24.
[5] R W Southern. History and Historians: Selected Papers of R. W. Southern[M].Oxford: Blackwell,2004(24).
[6] R W Southern. History and Historians: Selected Papers of R. W. Southern[M].Oxford: Blackwell, 2004:24~25.
[7] R W Southern. History and Historians: Selected Papers of R. W. Southern[M].Oxford: Blackwell, 2004. p. 26.
[8] R W Southern. History and Historians: Selected Papers of R. W. Southern[M].Oxford: Blackwell, 2004. p. 27.
[9] G Parry, Trophies of Time: Antiquaries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M].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26~27.
[10] D Woolf, Senses of the Past in Tudor Britain[A], Robert Tittler and Norman Jones. A Companion to Tudor Britain[C].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4:410.
[11] G Parry, Trophies of Time: Antiquaries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M].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27.
[12] G Parry, Trophies of Time: Antiquaries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M].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36.
[13] D Woolf, Senses of the Past in Tudor Britain[A], Robert Tittler and Norman Jones. A Companion to Tudor Britain[C].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4:20.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中國西部邊疆安全與發(fā)展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
朱晶進(1983-),男,漢族,江蘇蘇州人,博士,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民族學和邊疆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