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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路

      2016-12-07 05:35:00張淇銘
      雨花 2016年13期
      關(guān)鍵詞:標車上路小葉

      ■張淇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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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路

      ■張淇銘

      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

      ——杰克·凱魯亞克《在路上》

      1

      我沒想到我這個文化程度不高的人會是個有故事的人。

      我的故事是從我下定決心準備上路或者說跑路時開始的。那是個冬日的午后,天空下著蒙蒙細雨,把我的心都下潮濕了。我的心潮濕了就想著拿出來晾晾,到哪兒晾呢?那得找個干燥的地方。古人說得好,三十六計走為上。我確信只有走才是上上策,也只有走了我的心才能慢慢干燥起來、輕松起來。盡管我知道春節(jié)就要到了,但我更知道春節(jié)越近對我的威脅就越大,對我的威脅越大我的心就收得越緊,心收得緊了會不會像擰濕毛巾那樣擠出水來呢?這太可怕了。這個時候不走,更待何時?當然,我還知道,我這一走肯定會在我的那些兄弟圈里留下太不上路的印象,豈止是太不上路啊,他們可能還恨得咬牙切齒呢。但我能怎樣?我只能說對不住了兄弟們,我眼下必須走,我得趕緊出去晾晾我那顆潮濕的心哩!對我上不上路的評價,還是等以后再論吧。

      其實,這個社會上太不上路的人多了去了,又豈止我鮑魚呢?黃標車這狗日的上路嗎?他更不上路!要不是他,我還落不到背井離鄉(xiāng)的地步。他都跑了,我還能不跑?不跑,我那幫兄弟還不把我大卸八塊?想想這就是一副多米諾骨牌,黃標車這張牌倒向我,我也只好倒向其他兄弟,當然最后一個被壓住的,那就非死不可。可怕??!

      想到黃標車這狗日的,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他那一米八五的個子卻只有一百零八斤的體重,瘦骨嶙峋不說,臉上還坑坑洼洼地長著麻子,儼然一副被環(huán)境污染的樣子,難怪兄弟們在他黃標的名字后面再加一個車字呢。啥意思?就是不達標要淘汰唄。只是可惜了,這個社會沒有像淘汰黃標車那樣早一點把他淘汰掉。

      就要上路了。我透過窗戶看著窗外昏暗的路燈下打著雨傘匆匆而過的行人,想著自己馬上也要像他們一樣融入到這個冬日的雨夜里,心里不覺涌起了一股惆悵,畢竟這一走還不知啥時能回呢。要不要去跟娟頭作個簡單的話別?算了,現(xiàn)在的女孩都很實際,大多屬于《百家姓》去掉趙一開口就是錢的主,她要是知道我以后別說買不起蘭博基尼就連買包九五至尊都困難,還會像以前那樣對我?即使她還像以前那樣對我,我也不能再去坑人家,往后我能給人家什么呢?恐怕連頓飽飯都難給啊。要不給老鮑打個電話告訴一下我的去向?但很快也被我否決了,我覺得告訴他毫無意義,這倒不是我擔心他會在我那幫兄弟們面前出賣我,而是怕他知道我走后把他正談著的女朋友明目張膽地帶回家來。說實在的,我討厭那個女人,更討厭老鮑在我老媽走后不久就急吼吼地談起了戀愛,他做老子的不上路,就不能怪我做兒子的瞧不起他,我暫不讓他知道我已離開這座城市,或許他還能收斂些,這是我現(xiàn)在惟一能幫老媽做的事了。

      冬天的雨夜還真是有點冷,我裹了件前不久才花好幾千塊錢買的羊絨大衣,左手撐了把已斷了兩根傘骨的雨傘,右手拖了只拉桿箱,有幾分狼狽地站在路燈下,企圖攔輛的士去火車站,可該死的的士遲遲不來,不一會兒我就凍得瑟瑟發(fā)抖了。綿綿細雨不時隨著風(fēng)打到臉上,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考試沒考好老媽抽我的巴掌,這巴掌抽在臉上火辣辣的,可我卻像江姐一樣從不屈服,而且她越抽我越頑強,最終她還是沒能把我的成績抽上去。但現(xiàn)在不一樣,雨絲打在臉上竟讓我十分難受,巴不得快快躲進車里,快快趕往車站,快快逃離這里。正想到一個逃字,終于有輛的士壓著積水甩起一朵朵水花向我駛來,我吁了口氣,等車剛停穩(wěn),就拎起拉桿箱鉆了進去。車里打著空調(diào),很是溫暖,這又讓我感到了有錢的好處,并很快像個有錢人一樣,對司機下命令說:“走,去高鐵站?!?/p>

      司機是位與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而且與我一樣也蓄著遮耳的長發(fā)。他應(yīng)該早習(xí)慣了乘客的命令,絲毫沒表露什么不快,反而向我套近乎說:“老板是要出差啊?!蔽胰匀谎b著有錢人的樣子,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接著,我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了最后一包九五至尊,像真正的大款一樣,抽出一支扔給司機,又抽出一支銜在嘴里,并很快點著,猛地吸了一口。在把煙呼出來的時候,我忽然感到一陣輕松,有種被解放了的感覺。

      司機沒點煙,也沒再與我說話,他打開了車載音響,迅即車里響起了一首幾乎老掉了牙的歌: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靠,這是什么年代的歌啊,都快進博物館了!不過,當我再次從鼻腔里呼出兩縷青煙時,忽然覺得人這東西還就是各有各的秘密。比如,黃標車是什么時候走的去哪里了還回不回來,這是他的秘密,我根本不知道;而我在這個冬日的雨夜也拍拍屁股上路了,誰又知道我這個時候會走又走向何方呢?這是我的秘密!

      兄弟們啊,你們就原諒我吧,因為每個人都有秘密,人之所以稱為高級動物說白了也是因為他有秘密,這是必然的,也是沒辦法的,你們不能怪我不上路哦。

      2

      要說我這個人從小到大,除了上學(xué)不太上路外,其他應(yīng)該還是蠻上路的。比如,我不愛上學(xué),卻喜歡看雜七雜八的書,看書不能說不好吧;再比如,我不聽家人的話,但對朋友還算講義氣,講義氣不就是上路嗎?至于上學(xué)不上路,那也不能完全怪我,有一大半是被我老媽抽巴掌抽出來的。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老媽帶我到城西的小瞎子家算命,小瞎子問了我的生辰八字又掐指算了一會兒后,對老媽說:“你這兒子啊,生來腦后就有反骨,你說什么他會擰著來對著干,長大以后呢,他不是大成必是大敗,而這大成還是大敗就得看他的運氣嘍?!毙∠棺诱f著還讓老媽在我腦后摸摸,看有沒有反骨,我老媽摸了會兒,感覺我后腦勺好像是有塊微微凸出的骨頭。這下不得了,老媽相信了小瞎子的話,但又不相信在她的手下我能反到哪兒去,這就直接導(dǎo)致了她在對待我學(xué)習(xí)這個問題上沒有循循善誘而是依靠抽巴掌,并企圖依靠抽巴掌來把我的反骨抽回去,并由此逼使我進步、想讓我大成。她錯了,錯得一塌糊涂,她不知道那反骨是天生的,是抽不回去的,她越抽我就越不想學(xué)習(xí),久而久之我的學(xué)習(xí)就不上路了。唉,不知道老媽的在天之靈還會不會醒悟過來,不過醒悟過來也晚了,我現(xiàn)在正像小瞎子說的一樣,已由大成轉(zhuǎn)向大敗。但我認了,我年紀輕輕畢竟也過了段錦衣玉食、開開心心的好日子,沒事回憶回憶舌頭都覺得是甜的。

      說起來,那還是我高中畢業(yè)后的幾年。那年,我好不容易熬到畢業(yè),就干脆放棄高考回了家。老鮑在外吃喝玩樂從不管我,老媽看我根本不是塊上學(xué)的料,就想讓我去當兵,而我最反感的就是走別人給我設(shè)計的路。我沒聽老媽的話,吵著要開店做生意,雖然做生意與我和同學(xué)彎毛共同立下的號令一方的志向還相差很遠,但做生意既自由又來錢,多好啊,號令一方完全可以等有了錢再慢慢來。我的反骨還真厲害,經(jīng)我一吵二鬧三威嚇,老媽不得不同意了,還在裝飾材料市場給我盤了個店鋪,賣些地磚瓷磚之類裝飾材料。那真是一段逍遙的日子,無拘無束,無牽無掛,每天的大部分光陰多用在了喝茶抽煙吹牛、上網(wǎng)看書聊天上,到了晚上還時不時地約幾個兄弟到小酒館撮一頓。別人取笑我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我與老鮑是有種像種,一點也沒走樣。沒走樣就沒走樣吧,反正他老鮑沒光宗耀祖,就不能逼著我去為鮑家爭光添彩。我老媽盡管罵過我好幾次,也哭過好幾次,但這有什么辦法呢?我腦后有反骨啊。那段時間,我一般是晚出晚歸,我鮑魚這個綽號也是在這個時候被兄弟們叫出來的,叫著叫著他們就把我鮑俊杰這個大名給忘了,這幫狗日的兄弟還真不是東西,想我俊杰這個名字曾寄托著我老媽多少希翼啊,現(xiàn)在倒好,變成了人人都可以烹之噲之的美食了。

      提起鮑魚這個綽號的來歷也很有意思,這與黃標車有關(guān),也許這就是我與黃標車的一段恩怨,也注定我與黃標車要有點故事。

      那天,做電線電纜生意的林胖子找到我說:“老鮑,晚上有人在海鮮城請客,你可得參加??!”

      我問:“誰請客?我連人都不認識參加合適嗎?”

      林胖子神秘地說:“是個做油漆生意的,錢多得像家里開了銀行,為人也豪爽得一塌糊涂,你跟他交交朋友,興許日后還能給你介紹些生意哩?!?/p>

      我哦哦了兩聲算是首肯,天知道我對別人請吃飯請唱歌這類事,一般不會動用我的反骨來加以反對,說合適不合適是投石問路。后來去了我才知道,請客的是個高高瘦瘦且長了一臉麻子的叫黃標的人,這個叫黃標的人請客倒還蠻上路的,那晚他訂了海鮮城最大的一個包廂,十來個兄弟一落座又每人發(fā)了包中華煙。

      林胖子在向黃標介紹我時,只簡單地指著我說是做瓷磚的老鮑,大概這狗日的也就只知道我的姓,俊杰這倆字根本沒記。

      黃標聽說我姓鮑,裝出一副很有學(xué)問的樣子反問:“包,是包公包大人包青天的包嗎?怎么你是他后人?”

      我馬上接口解釋說:“不、不,是魚包鮑,魚包鮑?!蔽艺f了兩遍魚包鮑,以為這樣解釋清楚了,可黃標這狗日的文化程度可能比我還低,他一臉狐疑,嘴里還念念有詞:“魚包鮑,魚包鮑,這是什么字?有這個字嗎?”

      我看他那副苦思冥想、恨不得把一臉麻子都變成腦細胞來用的樣子,覺得很有些滑稽。可就在這時,服務(wù)員進來了,她向黃標請示說:“黃總,你們要不要每人來只蒜泥蒸鮑,我們這兒的鮑魚個大還新鮮。”

      黃標經(jīng)服務(wù)員這么一問,仿佛受了高人指點,沒答服務(wù)員的腔,卻一拍大腿,對我嚷了起來:“對,對,對,你是鮑魚,你是鮑魚,是不是?是不是?”

      大家開始還不知怎么回事,等回過神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我沒笑,心想黃標你這狗日的也太沒水平了,你說我是鮑魚的鮑還好接受,為什么非喊出鮑魚這倆字來?要不是看他請客的面上,非跟他急不可。但覆水難收,經(jīng)黃標這一鬧我鮑魚這個綽號就算叫出來了。

      有次,我責問林胖子,黃標這狗日的是什么來路。林胖子搖頭晃腦地說:“鮑魚啊,黃標這小子是沒文化有本事,他初中一畢業(yè)啥學(xué)也不愿上,就跟他老爸做生意,前些年接觸了一些化工企業(yè)和油漆廠,賺了點錢。后來在一家油漆廠的鼓動下在我們這里弄了個門面,做了那家廠子的產(chǎn)品代理。俗話說得好啊,麻子點子多,黃標這小子還就是腦子活絡(luò),這些年交了不少朋友,只不過這小子長得太他媽對不起觀眾,立在那像根枯掉了的竹竿,而且那一臉坑坑洼洼的麻子,像被人撒了一臉永遠也洗不掉的泥漿。你知道背后兄弟們都叫他什么?叫他黃標車哩,黃標車是什么?是遲早要被淘汰的貨?!绷峙肿舆@一解釋把我逗樂了,比起要被淘汰的黃標車來,我這鮑魚要好得多,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不敢說,起碼還是很昂貴的吧。

      與黃標車接觸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他與我最大的共同點就是不愛上學(xué)愛結(jié)交,這拉近了我倆的距離。交往中,我發(fā)現(xiàn)他還是蠻有意思的,尤其是說話辦事有時候上路,有時候又不上路。說他上路,就是他從不占兄弟們的便宜,而且喜歡請客,喜歡買單,喜歡發(fā)煙。他發(fā)煙不是一支一支而是一包一包,而且一概是中華。黃標車愛抽中華,還吹噓說這是愛國主義的表現(xiàn),愛我中華嘛。他這一吹噓就顯得不上路了,我知道抽中華煙的人不是炫富就是擺闊,這與愛不愛國有關(guān)系嗎?還有一次他在酒桌上吹噓說,前不久他乘坐豪華游輪從南京出發(fā)去重慶玩,半路上結(jié)識了一個在南京上大學(xué)回湖北老家的女大學(xué)生,說這個女大學(xué)生是如何如何地漂亮,比范冰冰、李冰冰還冰冰,他們在路上結(jié)識后,女大學(xué)生對他是相見恨晚,他們倆白天相識,晚上就在游輪上找了個偏靜的地方做愛了。到了武漢后,女大學(xué)生更是不讓他走,說要陪他好好玩玩,盛情難卻,他只好在武漢住了兩天,哪知這兩天女大學(xué)生根本就沒陪他逛街看景,而是在床上與他整整玩了兩天,直玩得他眼冒金星、腿腳發(fā)軟,離開武漢時身子像根煮熟了的面條立不起來,都不知道怎么上的路。黃標車說到這里,大家哄堂大笑了。黃標車這狗日的別看他文化程度不高,可吹起牛來口若懸河,尤其是他與女大學(xué)生發(fā)生兩性關(guān)系的描述,繪聲繪色,聽得林胖子、小黑子一幫兄弟直流口水。黃標車這樣胡吹亂侃,我覺得他不僅不上路,還有些可怕。

      照理我與黃標車合作共事應(yīng)該提防些,但他介紹我做成兩筆生意后,我就被他徹底征服了。他上路,我不能不上路啊。這兩筆生意對我來講都是大筆生意,一筆是一家高檔賓館裝修,經(jīng)黃標車介紹,全用了我的瓷磚地磚,這一筆我凈賺了十萬元。還有一筆是一家工廠裝修辦公樓,就憑黃標車一頓飯的關(guān)系,我也賺了五六萬。有這兩筆生意,我一年都可以歇腳不干。

      我賺了十幾萬,不能不給黃標車意思意思,不然就太不上路。意思什么呢?都是做生意的沒必要拐彎抹腳,直接送錢最好,這年頭嫌什么多也不會嫌錢多。于是,我在信封里塞了一萬元,趁他在店里時,甩給了他??赡闹@狗日的還不干,他瞪著牛眼一樣的兩個大眼珠對我吼道:“兄弟,你這是干嘛?行賄嗎?要是行賄,往后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我不會再給你介紹什么生意?!?/p>

      我愣了,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是真不要錢?還是嫌錢少?想了想,我覺得還是要向他掏心窩子,要有些過渡,有些表白,不能這樣直截了當?shù)鼐桶彦X奉上,便擺出一副虔誠樣說:“標哥啊,啥賄賂不賄賂呢,你幫了我這么大忙,這點小錢權(quán)當兄弟給你的煙錢唄?!?/p>

      黃標車聽我這樣一說哈哈笑了:“你小子還愁我沒錢買煙?你快把信封收起來吧,往后你若信得過你標哥,就跟著你標哥干,我有的是機會讓你賺錢,到時一定讓你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

      話說得理直氣壯,把我的英雄氣也激發(fā)出來了。他真是太上路了,他這么上路,我還說什么?客氣什么?

      3

      那段時間,黃標車特別有錢,這錢就像井里的水一樣永遠會冒出來。他不僅三天兩頭請客,還買了輛寶馬X5越野車,整天耀武揚威的,而且每次聚會還總帶著一兩個美女,說是自己的秘書,狂得一塌糊涂,真不知道他哪來這么多錢。我一直很想探尋這個秘密,甚至還很想?yún)⑴c到這個秘密之中,因為這肯定是一個關(guān)于財富的秘密。但怎樣才能探究到這個秘密,打開這扇財富之門呢?

      這天晚上,黃標車照理又在海鮮城請客,但吃完后他沒安排去K歌,而是玩起了高雅,帶著他的女秘,專門撇開其他兄弟帶我到位于市中心的一家叫清泉茶樓的高檔茶室喝茶。我不知道他想跟我談什么,但我卻想好了一定要借著酒勁把他心中的那點秘密給掏出來,讓芝麻開門。

      坐下不久,我們喝著濃香的鐵觀音,我正琢磨著怎么開口,他卻好像早知道我要問什么似的對我說:“鮑魚啊,我知道你開這個小破店一年也掙不了幾個,我答應(yīng)過幫你掙錢,也觀察過你一段時間,我覺得你小子腦袋瓜比較好用,做事也上路,不像其他兄弟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彼f著,拿一雙喝酒喝紅了的眼睛看我,似乎在等我的反應(yīng)。這狗日的文化程度不高,卻他媽懂心理學(xué),還很會察顏觀色。

      我聽他這么看重我,心里就不免有些小激動,便也用一雙喝酒喝紅了的眼看著他對他表態(tài)說:“標哥,你只要看得起我,我就跟著你干,什么掙錢不掙錢的再說?!碧鞎缘?,后面這句話我完全是違心的,是所謂場面上的話,也是欲擒故縱的話,我生來最喜歡的就是掙錢了,不掙錢那活著有什么意思,不就成了一臺造糞的機器?

      黃標車對我這句表衷心的話很受用,但卻裝出一副不愛聽的樣,忙擺手說:“慢、慢,不掙錢可不行,凡是愿意跟我干的兄弟,我絕對不會讓他白干!”說著,他呷了口茶,又慢條斯理地說:“鮑魚啊,你知道我現(xiàn)在做什么生意嗎?我現(xiàn)在做的是最賺錢的生意。你知道現(xiàn)在做什么生意最賺錢嗎?告訴你吧,做金融、做投資最賺錢,而且不光賺得多還賺得快。美國華爾街這幫龜孫子是做什么的?不就是做金融、做投資嗎?他們能做,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觯磕憧粗?,要不了幾年我就可以開一個大的投資公司,不是有專家說金融是杠桿嗎?這話一點不錯,我就是要用金融這根杠桿去慢慢撬動地球哩?!秉S標車說得頭頭是道,而我卻聽得云里霧里,想這狗日的牛又吹大了,但盡管這樣想?yún)s不能表露,仍用兩只像兔子一樣發(fā)紅的眼睛看著他,一副迫切需要討教的樣子。

      黃標車盯著我看了好幾秒鐘,看著看著竟哈哈笑了,笑過后抹了抹眼,又對我說:“算了,跟你說什么金融投資的你也弄不明白,我就給你說形象一點吧,我現(xiàn)在做的生意用行內(nèi)的說法叫‘放水’。‘放水’聽說過嗎?就是把錢像水一樣放出去,水放出去了才能救活那些魚。魚是誰?魚就是那些急需要資金又在銀行貸不到款的大大小小的老板們。當然,我這水不是白放的,他們得付利息,我賺就賺點他們的利息錢,不過我的利息有按日結(jié)也有按月結(jié)的就是不按年結(jié),什么意思?很簡單,按日結(jié)就是要按日給,按月結(jié)就是要按月給。打個比方吧,你鮑魚急需100萬資金,這錢是用來調(diào)頭的,說好了只用10天,那行我們談好每天按2厘算息,就是每天2000塊,每天給也行一次性付清也行;如果是長期借用,那就每月按3分算息,你每月得給我3萬塊,就這么簡單。”

      我雖然喝了不少酒,但對黃標車的解釋卻聽得十分仔細。天啊,那是什么“放水”?這不就是放高利貸嘛。我心里這么想,但卻不免疑惑地問:“那放出去的錢,收不回咋辦?”

      黃標車又哈哈笑了:“鮑魚啊鮑魚,你小子還是嫩了點,當然這也不能怪你,你沒入這行就不懂這行的道道,我放錢那都是要看人看企業(yè)的,凡是我看不上的,從我這兒一個子也拿不到,哪怕他付再高的利息。這里面學(xué)問又深了去了,你一時半會兒也學(xué)不會。這樣,你要是信得過我,就盡管把錢給我,你有多少我要多少,我給你放出去,憑我倆兄弟之間的交情,我把人家給我的每月3分息全部給你,絕不再從中抽頭。你哥我現(xiàn)在有上億元在外,也不在乎你這點小錢。怎么樣?這可是一個很好的發(fā)財機會,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啦。”說完,黃標車看著我,等我回應(yīng)。

      我想了一小會兒就定了決心:“標哥,錢我來想辦法,雖然我沒你那么大魄力,一出手就幾千萬上億的,但湊個上百萬還是沒問題,至于利息嘛你看著給就行,你賺還不等于我賺嗎?”后面這句話又是我說的響話,說說而已,因為我料定黃標車他不會不給利息。

      黃標車聽我這么一說,一雙發(fā)紅的眼,瞬間有了光芒,他忙伸出右手在我肩膀上拍了兩下,高興地說:“我說我沒看錯人嘛,行,兄弟,往后就跟著你標哥吃香的喝辣的吧?!闭f完,又招呼帶來的兩個女秘書小李子、小陸子:“來、來,我們以茶代酒,一起敬敬鮑魚?!?/p>

      那晚,我們在清泉茶樓喝了茶后,我心里再也沒有一點點清泉了,我鬼使神差地跟著黃標車這狗日的做起了資金生意,也就是干起了“放水”的活。后來我知道,黃標車放出去的錢,月利一般在3分以上,有的甚至高達5分、6分,可怕?。∵@樣“放水”還不遲早被“水”淹死!

      4

      的士在冬日的雨夜一路吼著朝這座江南小城的高鐵站開去。我在車里繼續(xù)抽著煙,車內(nèi)的煙味已有些重,司機不好意思阻止我,只好將車窗搖下一會兒再搖上。我不管這些,我覺得這時候煙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最親密的伴侶,我舍棄誰也不會舍棄這位朋友、這位伴侶。

      的士開了十多分鐘進了高鐵站。這座高鐵站建起才不到一年,據(jù)說它的建成通車標志著這座江南小城從沒有火車一步跨入了高鐵時代。其實說什么高鐵時代?那都是報紙上電視上吹的,平頭百姓才不去管是什么時代,只要有錢賺才是好時代。不過,為了感受一下高鐵,我還是在高鐵剛開通時特意帶娟頭坐了一次,那是趟去杭州的列車,感覺剛上車不久就到了,真是快。

      那次娟頭很高興,她不僅第一次坐高鐵很高興,去杭州玩也很高興,當然這些高興都是由我用錢買的。娟頭一高興,就在西子湖畔的一家賓館里把身子給了我。娟頭肯把身子給我,我就肯在娟頭身上砸錢,而我越在娟頭身上砸錢,娟頭就越對我溫存,就連逛街時身子都緊緊地貼住我,恨不得鉆進我肚里。想想這有錢的感覺實在是太美太妙了!

      娟頭應(yīng)該說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她個子雖不是很高,但有一張立體感很強的臉,鼻子挺拔,嘴角微微上翹,眼眶又有些凹陷,眼睫毛還長長的,可以說這是一張少見的生動的臉;除此,她前凸后翹的身材,白如凝脂的肌膚,外加一頭如瀑布般披在肩上的長發(fā),可愛又性感得一塌糊涂。

      我跟娟頭是在網(wǎng)上認識的。有天我在店里上網(wǎng),QQ開著,一個網(wǎng)名叫磚頭的人闖了進來,想加我好友。我有些好奇,就與她聊了起來。一聊才知道是個開茶葉店的,我邊聊邊到她的空間里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她空間里居然有幾張女孩子的照片讓我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來,我問她空間里的照片是不是她自己,她說不是,是她閨蜜。我在短暫失望后,馬上醒過神來跟她聊得更加熱乎,那時候我就有點項莊舞劍的味道了。還好,磚頭對我沒什么反感,慢慢我發(fā)現(xiàn)她也在項莊舞劍,聊了半天她是想讓我買她的茶葉。這太好了,有想頭就有盼頭。那會兒我已經(jīng)有一百萬資金放在黃標車那兒,也就是說按黃標車定好的利息標準,我每月有3萬元的收入,而我給我上家的利息一般是月息1分,也就是說我除了店里的生意每月還有2萬元的進賬,有這么高的收入,買點茶葉算什么?我跟磚頭說好,要她給我準備10斤上好的鐵觀音,到時現(xiàn)金交易。磚頭高興了,說要親自送來;我也高興了,讓她把閨蜜一起帶來,我請他們到海鮮城吃海鮮。

      第二天下午,我店里果然來了兩個女孩,一個是磚頭QQ空間里的漂亮女孩,一個是長相普通的瘦高個女孩。我知道瘦高個女孩應(yīng)該就是磚頭,便有意找茬來刁難,并要壓價,我這樣做目的很簡單就是要讓漂亮女孩來解圍。這招果然很靈,漂亮女孩見我挑三揀四,就笑著介紹送來的這些鐵觀音是如何如何好,說著還把另帶來的一筒茶葉打開,準備現(xiàn)場為我泡上一杯品嘗,可就在她要泡茶時,瘦高個女孩對她說:“娟頭,還是讓我來吧。”瘦高個女孩這一說,我愣了,我看看瘦高個女孩,又看看漂亮女孩,問:“你們倆到底誰是磚頭?”這時倆女孩都笑了,漂亮女孩笑得更兇。瘦高個女孩說漏了嘴,我就趁機刨根問底。原來漂亮女孩才是磚頭,才是茶葉店老板,只是網(wǎng)名用了建筑材料的磚頭,實際生活中因她的真實姓名帶有個娟字,所以熟悉她的人都叫她娟頭。

      想想有些好笑,磚頭與娟頭讀音完全一樣,可意思卻完全不一樣,問問我身邊的人,誰喜歡磚頭?又誰不喜歡娟頭?那天,我很高興,晚上帶著兩個女孩,又約了幾個兄弟,在海鮮城好好地撮了一頓。我沒喊黃標車這狗日的,我怕他被娟頭迷住又弄過去給他當秘書,畢竟我的實力還遠不能與他比。那晚,美酒加美女,大家都很盡興,酒喝了不少,都有了些醉意,倒是娟頭酒量大,七八兩下去沒什么反應(yīng),最后竟是她把我送回店里的,而我與娟頭的交往也就從這次茶葉交易開始了。

      娟頭真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美麗又大方。她與我熟識后,經(jīng)常讓我陪她逛街、下館子,她也經(jīng)常隨我出入一些社交場合,我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她也給我在兄弟們面前長了不少臉,包括在黃標車面前,這讓我很受用。

      記得有一次,林胖子請黃標車和我等幾個兄弟吃飯,我本不想帶娟頭,但林胖子再三囑咐我要把娟頭帶上,說什么只有娟頭到了場面才熱鬧、喝酒才開心。出于林胖子的熱情,我把娟頭帶上了。那晚,黃標車繼續(xù)帶了他的兩個女秘書小李子和小陸子,我?guī)Я司觐^,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沒想到娟頭會成為那場戲的主角,而且一演成名,當晚就成了眾星捧月的明星,起因當然是由黃標車這狗日的挑動的。

      黃標車在漂亮女孩面前從來就不是省油的燈,他一見娟頭,姿色和氣質(zhì)遠在小李子、小陸子之上,就動起了念頭。席間,他應(yīng)急調(diào)整部署,讓小李子、小陸子拿著酒壺頻頻向我發(fā)起進攻,自己則既紳士又豪邁地一杯一杯敬娟頭。林胖子和小黑子一幫兄弟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都知道這酒喝起來就有好戲看了。

      剛開始,我雖不會裝紳士但卻不能不豪邁,對小李子和小陸子的敬酒來者不拒。眼看我要吃虧,娟頭站出來了,只見她在玻璃酒壺里滿滿地倒了一壺,走到黃標車面前說:“黃總,我們是第一次見面,為加深印象,干一壺如何?”話音一落,林胖子喊起來:“好樣的娟頭,就跟黃總來個‘拎壺沖’。”

      黃標車沒辦法了,他只能既紳士又豪邁地也在自己的玻璃酒壺里滿滿地倒了一壺,與娟頭一干而盡。娟頭這一“拎壺沖”,一下子把氣氛點燃了。林胖子要小李子和小陸子也與我“拎壺沖”,但她們卻似乎缺少些勇氣。黃標車為挽回面子,給兩個女秘下了命令。可就在這時,娟頭又在自己壺里倒?jié)M酒對小李子和小陸子說:“你們都是黃總帶來的,是黃總身邊的人,我只敬黃總不敬你們就是不給黃總面子。來,我們仨姐妹也喝一壺?!闭f著,給小李子和小陸子也滿上了酒。

      我知道娟頭是為我解圍,就不由自主地鼓起掌來,我一鼓掌大家就跟著鼓掌,這掌聲一半是贊賞娟頭一半是鼓勵小李子和小陸子,也是將小李子和小陸子的軍,小李子和小陸子沒了回旋余地。娟頭兩壺酒下去,也把火力點引向了自身。大家向黃標車起哄,要他回敬娟頭一壺,他只好依了。你來我往,黃標車就喝多了,而娟頭卻越戰(zhàn)越勇,給我掙足了面子。散場時,黃標車舌頭都大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著下次一定要請我和娟頭到全市最高檔的五星級飯店吃飯。

      那一次,娟頭鞏固了在我心中的女神地位,我在娟頭身上也更舍得花錢了?,F(xiàn)在想想,這漂亮女人真的很像鴉片,沾上了就戒不掉,還特燒錢。

      5

      錢是什么?錢是福?錢是禍?那他媽都是哲人們說的,在我看來錢就是個工具,通過這個工具你可以結(jié)識許多人,也可以駕馭許多人。拿我和娟頭來說,我就是靠錢結(jié)識娟頭、駕馭娟頭的。

      剛開始我在娟頭身上花錢也不是太多,每月最多也就幾千沒上過萬,從黃標車那里拿到的利息足夠開銷,但慢慢就緊了,因為我給娟頭換了手機,買了幾只名牌包包,還有時裝和化妝品之類。當然,在娟頭身上花的錢也只是一部分,我還要交際應(yīng)酬,要抽名煙喝名酒。開銷一大,錢就緊張,錢緊張了怎么辦?黃標車是棵搖錢樹,我只有繼續(xù)在黃標車那里投入才能再從他那里找到產(chǎn)出。先前我投給他的一百萬,都是從我身邊的親人那里籌的,這里面有我老媽30萬、外婆10萬、舅舅10萬、小姨媽20萬、姑媽10萬、堂哥20萬。我的親戚都是些窮親戚,這10萬、20萬已經(jīng)是他們的全部積蓄,親戚借光了再想要錢就只能向兄弟們伸手。我梳理了一下身邊的兄弟,覺得最有錢的應(yīng)該是林胖子,他做電線電纜生意這么多年,應(yīng)該有不少積蓄??僧斘蚁蛩_口時,沒想到這狗日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他的錢全在他老婆手里,而他老婆又是那種為了省點水費連大小便都要跑到外邊解決的主,錢到了她手里根本拿不出來,還舉例說黃標車曾向他借錢并答應(yīng)月息3分,這么好的條件他老婆都沒把錢掏出來。在林胖子那里碰了壁,我調(diào)頭又向小黑子借。小黑子是做地暖的,地暖這玩意利潤高,我相信小黑子肯定賺了不少。小黑子人雖長得黑了點,但為人倒爽快,有啥說啥,從不拐彎抹腳,他聽說我要借錢急用,就來了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直截了當?shù)貑柦o不給利息?我一聽有門。為拿下小黑子,我立馬決定把利息的大頭給他,腦筋這樣一閃,便伸出兩個指頭,說:月息2分。小黑子對著我兩個指頭看了好一會兒,仿佛我這兩個指頭能點石成金似的,看了一會兒他終于點了點頭,嘴里蹦出一個字:行。第二天,他把準備買房子的70萬元一次性打到了我銀行卡上。從小黑子身上我得出一條經(jīng)驗,那就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只要我舍得出血自然就有人愿意放錢。從小黑子撒開去,我干脆以2分的月息為誘餌,再加上軟磨硬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總算又從做木地板生意的小耳朵那里借到了60萬,從做燈具生意的趙大嘴那里借到了50萬,從做五金水暖生意的孫猴子那里借到了30萬,從經(jīng)常介紹客戶到我店里來買地磚瓷磚的泥瓦匠楊瘦子那里借到了40萬,后來小黑子還在他朋友那里借了50萬給我,我估計小黑子也在從中謀利。七七八八加起來,我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就從兄弟們那里籌到了300萬。就這樣,我每月又多出了3萬元的利息,加上先前的2萬元利息,月利息總收入達到了5萬元,這可是真金白銀的純收入啊,我每天笑得合不攏嘴。

      有一次,娟頭來我店里送茶葉,扯著扯著就問我為什么不買輛車開開?我都沒拿正眼看她,嘴里哼了一聲說:“買車沒問題啊,問題是現(xiàn)在這市場上有我看得上的車嗎?”口氣狂得一塌糊涂。

      是的,在買車這事上,我有我的標準,我的標準就是必須超過黃標車,黃標車買的是寶馬X5越野車,而我要買就買蘭博基尼跑車。我想過,在錢的數(shù)量上我雖還一時超不了黃標車,但可以先在車上蓋過他。對此娟頭卻很不解,她反問說:“現(xiàn)在市場上奔馳、寶馬啥沒有?你還想買什么車?”

      我不跟她辯,只是淡淡地說:“明年吧,聽說明年蘭博基尼就會在我們這樣的小城開4S店了?!?/p>

      “蘭博基尼?”娟頭有些吃驚。

      我看她那吃驚的樣子著實可愛,就摟住她給她作了番解釋,說了一大套做生意要買就買豪車的理論。她聽了頻頻點頭,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娟頭認為我年紀輕輕,既有能力又有魄力,將來必會大成。我告訴她,在我小的時候我老媽就帶著我讓城西的小瞎子算過命,說我長大了不是大成必是大敗。娟頭肯定地說,那一定是大成,現(xiàn)在不已經(jīng)大成了嗎?我反問她,如果將來大敗了呢?大敗了你還會不會對我好?娟頭立馬表態(tài)說,即使今后我大敗了哪怕敗到吃了上頓沒下頓照樣會對我好。我笑笑,心想誰信啊,現(xiàn)在這社會還有誰在玩海枯石爛這一套?不過,我感覺娟頭這丫頭除了消費欲強了點,總體還是蠻重情講義的,她曾告訴我,自上次與黃標車喝過酒后,黃標車好幾次打她電話或發(fā)短信約她單獨出去吃飯唱歌甚至外出旅游都被她婉拒了,她向黃標車嚴正聲明,要吃飯唱歌旅游可以,但必須與俊杰一起,否則免談。乖乖,她叫我俊杰哩,在我的圈子里都叫我鮑魚!就憑這一點,我在她身上花多少錢也值。

      6

      娟頭是被我駕馭住了,但事實上有錢還真不是什么都可以駕馭得了的,我老媽的病就是這樣。

      我老媽得的是乳腺癌。老媽被查出癌癥時,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也是我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因為那天我從黃標車那里第一次拿到了整12萬元利息,刨去給別人的,我整整獲利5萬元。黃標車這狗日的有個怪毛病,他給錢從來不通過銀行匯,而是直接給現(xiàn)金,他說這樣既方便又刺激,我覺得這樣也好,省得再去銀行繞個彎。

      那是下午臨近下班時,黃標車開著他的寶馬X5耀武揚威地停在了我的店門口。我出來相迎,他戴了副墨鏡,穿一件黑色風(fēng)衣,儼然一副黑社會老大的樣子。他見我便大聲地喊:“鮑魚啊,我今天可是來兌現(xiàn)承諾的。”

      我問:“什么承諾?”

      他沒理我,手里拎了個黑色塑料袋徑直朝店里走,我跟在后面,掏出煙給他遞了一支,他邊接煙邊把塑料袋很隨意地往沙發(fā)上一扔,大大咧咧地說:“你數(shù)數(shù)吧,12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p>

      我一聽這話,開始還不太相信這破塑料袋里會裝12萬元錢,但打開一看,眼睛發(fā)綠了,一沓沓捆扎好的人民幣橫七豎八地躺在袋里。我的親啊,我還從沒見過這么多現(xiàn)鈔,心里有些激動地說:“標哥,你老人家說到做到,真夠意思!”說著,就要把錢收起來。

      這時黃標車已經(jīng)把煙點著,他深吸了一口后說:“慢、慢,鮑魚,這袋里的12沓鈔票,你得當著我的面拆開,然后一張一張地數(shù)清楚再放起來,我倒要看看你會不會數(shù)到手抽筋?!闭f完,哈哈笑了。

      一聽這話,我才知道這狗日的要兌現(xiàn)什么承諾了。數(shù)吧,人家錢都拿來了,我數(shù)數(shù)又何妨,況且數(shù)錢的感覺又是這樣美妙。我撕掉捆扎紙條,手上沾了點唾沫,開始數(shù)錢,黃標車則在一旁蹺著二郎腿吐著煙圈看,像看一只猴子在表演,臉上寫滿了得意。我也真沒出息,當數(shù)到第九沓鈔票時手還真有點抽筋了,數(shù)了三次都沒數(shù)清。黃標車不失時機地取笑說:“鮑魚啊鮑魚,你他媽還真沒見過太多的錢,數(shù)這點錢就數(shù)不動了?”

      黃標車說到我媽時,恰巧我老媽來電話了,老媽在電話里告訴了我一個可怕的驚人的消息,迅即把我數(shù)錢時的美妙感覺驅(qū)趕得無影無蹤。老媽說她被查出了乳腺癌,而且很快要住院手術(shù),讓我早點回家。我如五雷轟頂,我知道乳腺癌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是要人命的啊!黃標車知道了我老媽的情況,再沒與我瞎鬧,他拍了拍我肩膀說:“兄弟,趕緊把錢收起來回家,老媽身體要緊,有需要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吭聲?!秉S標車這話很暖心,也很上路,他看我急,還開車把我送了回去。

      這個美好的春天,對我和我老媽來說一點也不美好,老媽經(jīng)歷了手術(shù)的痛苦,緊接著又經(jīng)受了化療的磨難,但病情卻沒有根本好轉(zhuǎn)。這次我在老媽身上用錢是毫不猶豫、毫不在乎的。我有錢,為了老媽的生命我完全可以不惜一切代價。我收買了腫瘤醫(yī)院的院長,讓他出面請了上海的專家專程趕來為老媽手術(shù),我又用了國際上最好的藥給老媽化療,還請了護工24小時陪護照顧老媽,但我無論怎么砸錢,老媽的病卻一直沒見好,最后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再有錢也駕馭不了老媽的病了。老媽磕磕絆絆地走過春走過夏走過秋,當一只腳剛跨入冬時,駕鶴西去了。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我有錢可以讓老媽過上好日子了,老媽卻撒手離我而去。這是怎樣的一種痛??!

      老媽生病的那段日子我那幫兄弟們倒還是蠻上路的,先是黃標車到醫(yī)院看望,他有錢,一下子給老媽送了五盒精裝的冬蟲夏草。這讓我很感動,也讓老媽很感動。林胖子、小黑子他們也到醫(yī)院來了,每人塞了一個2000元的紅包。娟頭也來了幾次,每次都送一束不同品種的鮮花,讓老媽養(yǎng)養(yǎng)眼。這丫頭還真不錯,自我老媽生病后,再沒讓我給她花過錢。

      老媽看到我的朋友一個個很客氣很仗義,交的女朋友也很體面很大方,深感安慰,她感到她兒子在做人做事上應(yīng)該是成功的,她不知道我做的事情后面已經(jīng)隱藏了很大的風(fēng)險。當然,那個時候我還一點沒感覺到我做的事情會有什么風(fēng)險。

      7

      危機的爆發(fā)是從平安夜開始的。

      那天下午,我本想約黃標車出來吃飯,一起過平安夜,但沒想到平安夜很不平安,我打黃標車手機,手機里傳出的聲音是: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稍后,我再撥,仍然是這句話。再稍后,還是這句話。我一下午撥了十幾次,聽了十幾個“稍后”,真不知道這稍后該有多長?心想黃標車的手機是從來不關(guān)的啊,會不會正在飛機上?但不管我怎么安慰自己,心中的顧慮已開始瘋長。我到他店里找,他的店不知什么時候已轉(zhuǎn)讓給了他人。這狗日的店轉(zhuǎn)讓怎么提都沒提?到這時我才想起,我與他已經(jīng)有近一個月沒碰面了。

      晚上,我不甘心接著打,但我的蘋果手機里面?zhèn)鱽淼挠肋h是這句話: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聽著這話我恨不得把手機給砸了。我知道,黃標車的手機一旦打不通,人就很可能失聯(lián),而人一失聯(lián),那我放在他那的400萬元就很可能落空。一想到這400萬,我這平安夜還怎么平安?按約定,黃標車給我利息一般是在每月的5號左右,上下不超過兩天,而我拿到錢后的一兩天之內(nèi)就會把利息再分下去。也就是說1月上旬我手里必須有錢,我拿不到錢,我的兄弟們就跟著拿不到錢,這就成了問題,成了大問題。

      第二天,我繼續(xù)打黃標車手機,但還是打不通。我急了,再沒心思去店里,就七拐八拐地去找黃標車的兩個女秘書小李子和小陸子。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小李子、小陸子時,問她們黃標車黃總的下落,沒想到這兩個人也在為找不著黃標車黃總而發(fā)愁。這個時候,我感到頭上已籠罩著一層厚厚的不祥的烏云,這烏云壓得我?guī)缀蹩齑贿^氣了。從12月25日,也就是圣誕節(jié)那天開始到1月5日,我一連用了10天時間,挖空心思想把黃標車從地下給挖出來,但十分失望,黃標車失聯(lián)后音訊全無,一點蛛絲馬跡也沒留下,甚至連他的老婆孩子都找不到了。

      黃標車隱身了,但事情卻已然明朗,黃標車攜家人逃跑了。黃標車這狗日的真的太不上路了,這跑也總得給個說法啊,不能不顧兄弟的錢就一跑了之吧。我氣得一塌糊涂,恨黃標車這狗日的把我坑了害了,更恨這個社會為什么不把黃標車這樣的人像黃標車一樣早一點淘汰掉。

      1月5號過去了,這5號一過就意味著要付我那些兄弟們的利息了,這可怎么辦?那幾天,我茶飯不思,徹夜難眠,頭發(fā)白了好多,人也瘦了一圈,甚至想死的心都有。我不再去店里,也不再干任何事情,許多時候躺在床上不起來,有時候跑到城東的銀湖邊瞎轉(zhuǎn)悠,還好我頭腦終究沒發(fā)熱到一頭撲進湖里。娟頭打電話給我說想我了要見我,林胖子、小黑子、趙大嘴等也先后打我電話說要聚聚,我知道兄弟們在向我要錢哩,我騙他們說我在外出差,要春節(jié)前才回來。說這話時我連春節(jié)是哪一天都不知道,只曉得元旦一過春節(jié)總不遠。

      想到春節(jié)快到了,我的心越收越緊,這可怎么辦???我深知,過年家家都在盼錢想錢,我那些窮親戚是這樣,我那幫做生意的兄弟們也是這樣,我騙他們說我春節(jié)前回來,估計他們已經(jīng)在算計著我哪一天到家哪一天給他們錢了,他們哪知道我快被錢逼瘋逼死了呢?想想這都是被黃標車給害的,可再想想又是被自己的貪欲給害的,可眼下再如何悔恨都已無濟于事,關(guān)鍵是要想辦法找出路。

      那天,屋外下著細雨,老鮑自隔夜出去后一直沒回家。我一個人賴在床上不愿起,聽著外面嘀嗒嘀嗒的雨聲,我的心逐漸變得濕漉漉的了。到了下午兩三點鐘我實在餓得不行才裹了件大衣起來煮方便面,可就在我潦潦草草地吃面時,腦子里忽然就蹦出了一個字:走!并很快找到了走的合理性和迫切性。黃標車不也走了嗎?他不走能行嗎?他走了我為什么不能走?不走難道還有第二條路?只有走了才能一走了之??!古人都說三十六計走為上呢,我怎么就沒想到?我走了,我的心不就可以慢慢放松了嗎?還是黃標車狗日的聰明,玩失蹤,想的到卻抓不住,誰都拿他沒辦法。

      吃完面,我不再饑餓,人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并開始思謀這走要走到哪里去?我?guī)缀鯖]有過多考慮就鎖定了要去的地方,那就是偉大首都北京,不都說有北漂一族嗎?我也要去漂一漂,何況我高中的死黨同學(xué)彎毛就在北京,他高中畢業(yè)后不久就跟他父親到北京做工程,投靠他應(yīng)該沒問題,他也曾打過幾個電話讓我去北京。去向一定,我馬上在網(wǎng)上訂票,還好春運尚未正式開始,去北京的高鐵票不算緊張。訂好票,我給彎毛打了個電話。開始他還不信,但當我把高鐵的車次、到達的時間告訴他時他信了,并答應(yīng)要親自到火車站接我。打完電話,我沒馬上收拾行禮,而是迅速盤點一下自己的資金狀況。天知道,這時候我他媽翻遍衣服的所有口袋和家里的所有抽屜居然沒湊夠3000元現(xiàn)金,還好我記得有張銀行卡上大概有3萬元,我想了想,咬咬牙把這3萬元錢全在網(wǎng)上轉(zhuǎn)給了舅舅,讓他把這點錢分給我那些窮親戚們,好先讓他們過個安穩(wěn)年。我再不上路,也不能讓這些上了年紀的人揪心。

      唉,我準備破釜沉舟了。

      8

      的士把我扔在高鐵站又急急忙忙地去拉其他客人了。我忽然羨慕起這位同齡人來,他雖然辛苦,但至少每天過得踏踏實實,遠不會像我這十多天這樣過得緊張焦慮,也不會像我現(xiàn)在這樣落荒而逃。不過,在他心里可能還很羨慕我呢,覺得我抽著高檔煙,還乘高鐵出差,那是多美的事啊。唉!這人就是你羨慕我、我羨慕你,全不知道自己安安心心地過自己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候車廳里零零落落地坐著幾十個人,離發(fā)車還有段時間,我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并把大衣領(lǐng)子豎起來盡可能遮住些臉,以免碰著熟人。我兩眼閉著,但心卻怎么也靜不下來,腦子里不斷出現(xiàn)黃標車、小黑子、小耳朵、趙大嘴、孫猴子、楊瘦子他們的身影。黃標車看來是很難再見了,小黑子、小耳朵、趙大嘴、孫猴子、楊瘦子這幫兄弟怎么辦?他們要是知道我也在人間蒸發(fā),會爆發(fā)出怎樣的憤怒??!不過,我相信時間是最好的稀釋劑,它既能稀釋掉興奮、快樂,也能稀釋掉憤怒、怨恨,他們過年前不見我的影子可能會恨得咬牙切齒,但過了年后他們的情緒就會慢慢平靜下來,說不準他們也會像我最終理解黃標車那樣理解我呢。當然,我不是黃標車,黃標車這狗日的在外借了上億元資金,他幾輩子不吃不喝也還不上,而我這三四百萬元債也不是什么天文數(shù)字,只要時來運轉(zhuǎn),就能慢慢還掉,等到我有能力還了就可以再殺回來,大不了給兄弟們來個負荊請罪。唉,不知道彎毛那邊可有什么生意好做。想到彎毛,我自然就想到了與他上高中時的一些情境。

      彎毛不是本地人,他是從外省轉(zhuǎn)到我們這所高中的。聽他說他父親在我們這座小城有工程,為督促他高考能考個本二、本三什么的,就通過關(guān)系把他弄到了身邊。彎毛是高二剛開學(xué)不久轉(zhuǎn)來的,彎毛的名字不叫彎毛,叫徐自強,取這個名字是他父親希望他自強不息,可天曉得他讀書學(xué)習(xí)一點也沒有自強不息,與我鮑俊杰是一個熊樣,能混則混,混到哪算哪。我之所以叫他彎毛,是因為他有一頭天生彎曲的頭發(fā)。

      我與彎毛對路,是因為有共同的語言、共同的志向,我們的共同語言是:不求考上大學(xué),但求高中畢業(yè);我們的共同志向是:不求富甲天下,但求號令一方。哈哈,想想都興奮,號令一方的感覺那可比考個本科、上個名牌什么不知要牛到哪去了。我們?yōu)榱诉@兩個共同,曾不止一次地從課堂上偷跑出來躲到廁所里抽煙胡侃。彎毛有錢,每次都是他發(fā)煙,我陪他一起抽。

      記得有次上英語自習(xí)課,上了不到一半,彎毛就向我使了個眼色,不用猜他是想讓我與他一起到廁所抽煙,我便欣然點了點頭,我剛點頭,他便迫不及待地溜了出去,我也一刻沒耽擱地跟了出去。一出門,彎毛老練地從口袋里掏出了中華煙,給我扔了一支,我沒馬上點上,而是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把煙夾在了耳朵上,覺得這樣很有風(fēng)度。我們邊走邊聊,一副悠閑自在的樣子,渾不知這副樣子已經(jīng)被班主任老師、教物理的矮腳虎王英看在了眼里。

      矮腳虎王英是我起的綽號,因為他的名字與《水滸傳》里的王英一樣,而且個子也不到一米六,還胖乎乎的,活脫脫一個矮腳虎王英。這邊我與彎毛進了廁所,點起煙正起勁地聊我們以后如何號令一方,那邊矮腳虎王英已邁著小碎步屁顛屁顛地向廁所走來。

      彎毛吸了口煙說:“老鮑啊,我高中畢業(yè)后實在不行就回老家農(nóng)村競選村長,我老爸有錢,他可以給我拉選票?!?/p>

      我吐了口煙笑著說:“你當個村長能管幾個人?”

      彎毛振振有詞:“不管管幾個人,至少也算號令一方吧。”

      彎毛剛說完,我們就聽到了一聲斷喝:“鮑俊杰、徐自強,你們兩個不去上課,躲在這兒抽煙,像什么話!”

      我與彎毛大驚,我倆在廁所抽煙還從沒遇到過什么人,這聲斷喝太可怕了,幾乎讓我們魂飛魄散,再扭頭一看,竟是矮腳虎王英,嚇得趕忙把抽了一半的煙扔進便池。后果很嚴重,矮腳虎不僅把我們叫到辦公室狠批了一頓,還向我們雙方家長進行了告發(fā)。我們覺得矮腳虎實在有點不上路,批就批唄,向家長告什么發(fā),弄得我們很長時間不敢抽煙。

      為報復(fù)矮腳虎,在一次上物理課前,我和彎毛趁大家都在室外做操的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找來了好幾摞舊書本,把講臺整整墊高了幾十公分,矮腳虎進教室時沒在意講臺的高度,可走到講臺前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只露了個頭,一下子十分尷尬,而我和彎毛則在下面起哄:“王老師、王老師,你能高一點嗎?我們看不到你。”我們一起哄,不少同學(xué)就跟著大笑。矮腳虎十分惱怒,但又不便發(fā)作。我和彎毛看著矮腳虎尷尬的樣子,心里樂翻了。對這次惡作劇,矮腳虎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我和彎毛干的,他下了課就把我倆叫到辦公室訓(xùn)斥,但我和彎毛卻死不承認??善@時物理課代表陳眼鏡來辦公室,他向矮腳虎檢舉了講臺墊高的事就是我和彎毛所為,他說他是在發(fā)作業(yè)本時,看到我和彎毛干的,起初他并不知道我和彎毛在干什么,等上了課才知道我和彎毛是在出老師的丑。陳眼鏡檢舉的時候,我看他戴副眼鏡瘦瘦弱弱的樣子,心想這就是一副漢奸走狗的樣,我和彎毛瞪大了眼對他怒目而視,但他絲毫沒有一點膽怯和不安。放學(xué)后,我和彎毛在半路上截住陳眼鏡,把他摔倒在地,并騎在他身上讓他向我們認錯求饒,可他居然不肯屈服,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沒錯求什么饒,錯的應(yīng)該是我們,很有些寧死不屈的味道……

      各位旅客,去北京的GXX次列車馬上就要檢票了,請大家到3號檢票口準備檢票上車。候車廳里的廣播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回到了現(xiàn)實中。

      9

      彎毛是一早趕到北京南站接我的。

      幾年不見長出息了,他穿了件名貴的皮夾克,精精神神,儼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樣子。

      彎毛見到我有些激動地說:“老鮑啊老鮑,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狗日的給盼來了?!闭f著,向我伸出手來。

      我握住彎毛的手也有些激動地說:“彎毛啊,幾年不見想死兄弟啦?!闭f著,握住他的手,稍頃又擁抱了一下。

      在車站出口處的見面,與電影電視里看到過的一樣,我與彎毛擁抱完,彎毛拉著我的拉桿箱往外走,邊走邊說:“老鮑,以前打你電話想請你來,可你架子大請不動,這次不請自來,是不是在老家混不下去了?也好,你來了就不要走,跟我在北京一起干。”

      我哈哈笑了,我說:“知我者彎毛也,真不枉我們兄弟一場,你太了解我了,我這次來是跟定你了,你得管我吃管我住,還得幫我掙錢哦。”

      彎毛看我說得坦誠,英雄氣又上來了,他拍著胸脯向我保證說:“老鮑,你放一百個心,往后有我彎毛吃的就餓不著你,有我彎毛掙的就少不了你?!?/p>

      彎毛的話說得擲地有聲,有血有肉,我聽了竟有些感動,我一感動就一時找不出什么話來說。

      彎毛也開了一輛與黃標車一樣的寶馬X5,看著這輛寶馬X5,我就覺得他在北京肯定混得不錯,或者說他老爸在北京肯定混得不錯,不然不會買這么好的車,像黃標車一樣開這樣的車似乎成了成功的標志。

      彎毛開著他的寶馬X5,在車水馬龍的北京街道上左沖右突,一邊開著車還一邊與我聊著天,他在北京城里開了多久我搞不大清了,等到車停穩(wěn)我們下車時,才知已到了北京的一個郊區(qū)。中午,彎毛和我在食堂吃了個便飯后,就把我送到了住處,說是住處其實也就是他們工程隊搭建的臨時工棚。彎毛說他下午有事要辦,讓我在房間休息,晚上再叫幾個人一起為我接風(fēng),臨走又說晚上叫的人里準有人會讓我大吃一驚、大喜過望的。我不以為然,心想在北京有什么人會讓我大吃一驚、大喜過望呢?我跑到北京來可是神不知鬼不覺啊。

      捱到下午下班,彎毛把我?guī)У疆數(shù)匾患绎埖臧鼛麜r,果然看到了一個人,讓我吃驚不小,他怎么會在這兒?

      彎毛看著我吃驚的樣子哈哈大笑:“老鮑啊,你做夢也沒想到會在北京見到陳眼鏡吧?”

      我一時還真沒反應(yīng)過來,愣在那,囁嚅著:“陳,陳眼鏡,你,你怎么會在這兒?”

      陳眼鏡摘下他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揉了揉眼睛笑著說:“鮑俊杰,我怎么就不能在這兒?”

      他這一說,我就想起這狗日的曾在矮腳虎王英面前出賣過我和彎毛,是我和彎毛的敵人而且是個沒有屈服的敵人,馬上緩過神來沒好氣地揶揄說:“你不是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學(xué)了嗎?像你這樣的高材生不進中央機關(guān)起碼也得進國家哪個部委啊,怎么?不會也是來投奔彎毛的吧?”

      陳眼鏡毫不在意地說:“哎,你還就說對了,我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來投奔徐總了,國家哪個部委我也不去?!?/p>

      “行,你這應(yīng)該也叫投筆從戎吧?!蔽伊ⅠR跟了一句仍然不失揶揄也沒什么道理的話。說完,心里笑了,這世界真不是我不懂而是變化實在快啊,陳眼鏡這當初的物理課代表、學(xué)習(xí)尖子、名牌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怎么就來投奔一個高中畢業(yè)生了呢?

      陳眼鏡還要說什么,被彎毛打斷了,彎毛揮揮手說:“行啦,你們現(xiàn)在不要較勁,等會兒喝酒的時候再較吧,今天我們?nèi)齻€同學(xué)在北京聚會,一定要喝個痛快,誰不喝誰就是慫包?!?/p>

      我仗著與彎毛關(guān)系鐵,馬上附和著說:“行,彎毛,今天就聽你的,你說怎么喝我們就怎么喝。”

      我本以為陳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不會像我這樣說話,沒想到他絲毫不服輸,也附和著說:“對,今天徐總讓喝多少就喝多少,喝不痛快不收兵?!?/p>

      聽到陳眼鏡兩次提到彎毛而不叫彎毛叫徐總,我心里明白了,他確實是在彎毛手下干了。在人家手下干最起碼得尊重人家,看來我以后也要像陳眼鏡一樣,不能再把彎毛叫彎毛了。

      晚上的飯局一共有八個人,除了我和彎毛、陳眼鏡,還有彎毛的三個朋友、一個部下,另外還有一個漂亮女生。據(jù)彎毛介紹,他的三個朋友,一個姓章的是當?shù)亟ㄔO(shè)局的什么處長;其他兩個都是老板,一個姓周,是做樁基的,一個姓蔣,是搞建材的,彎毛的那個部下姓吳;漂亮女生是個在校大學(xué)生,與陳眼鏡是校友,算是陳眼鏡的學(xué)妹,姓葉,大概二十出點頭,身材很好,皮膚微黑,一副清純可愛的樣子,彎毛叫她小葉。八個人,場面不算大也不算小,關(guān)鍵是有美女在場,就熱鬧了許多。彎毛帶去了5瓶五糧液,不到一小時就喝了個底朝天。彎毛嚷著要在酒店再拿一瓶,但建設(shè)局的章處長死活不肯,說是白酒喝不動了,要喝就拿些啤酒來漱漱口,彎毛只好依了他。我很納悶,這大冬天的哪來啤酒?可這北京的飯店還就是奇怪,真?zhèn)溆衅【啤?/p>

      席間,我一上來就把喝酒的目標對準了陳眼鏡,陳眼鏡也把目標對準了我,彎毛則主要應(yīng)付章處長和周老板、蔣老板他們。小葉沒喝酒,勸酒功夫也很一般,甚至很有些羞澀,她用飲料代酒禮節(jié)性地敬了大家,也禮節(jié)性地接受了大家的回敬。剛開始彎毛的幾個朋友尤其是那個章處長不肯放過她,說不喝白的至少也得喝紅的,但被彎毛擋住了,彎毛說人家小葉還在上學(xué),年齡上又是我們的小妹,理應(yīng)照顧。大家聽彎毛這樣說,就取笑他重色輕友,彎毛則辯解說他是保護婦女兒童。一陣說笑后,大家就沒再強迫小葉喝酒。我一直以為小葉是陳眼鏡帶來的女朋友,沒怎么多想,但吃著喝著就感覺不對勁,陳眼鏡與小葉之間沒一點曖昧舉動,說話也比較淡,倒是彎毛對她呵護有加、熱情有加。我發(fā)現(xiàn)彎毛不僅時不時給小葉搛菜,還時不時與小葉交頭接耳,小葉則時不時抿著嘴笑。這讓我懷疑小葉很可能是陳眼鏡給彎毛介紹的女朋友,他這是要巴結(jié)彎毛啊。

      有酒有菜有美女,這頓飯難免就吃得長,到近九點時還沒有散場的意思,最后還是彎毛出來說話了。彎毛說:“今晚我看兄弟們酒都喝得差不多了,下面我們換個節(jié)目,到歌廳唱歌如何?”

      陳眼鏡明顯喝多了,他大著舌頭嚷嚷:“不、不行,我與老鮑還、還有一個酒沒喝,我們必須得再、再吹一、一瓶?!?/p>

      我也早喝紅了眼,接過陳眼鏡的話說:“行、行,眼鏡,我們就再吹一瓶?!?/p>

      彎毛看我們倆這個樣子也不阻止,讓服務(wù)員又打開了兩瓶啤酒放在了我們面前。

      陳眼鏡拿起酒瓶,晃晃悠悠地走到我跟前說:“老、老鮑,我、我在學(xué)校的時候,曾、曾向矮腳虎王英揭、揭發(fā)過你和彎毛,不、不,是徐總,這、這瓶酒算是兄弟我向你、你們賠罪了?!闭f著,要彎毛也端起杯子。

      聽陳眼鏡這樣說,我想到了酒后吐真言這句話,覺得這倒也上路了,當初我和彎毛揍他他都沒低頭屈服,現(xiàn)在喝酒喝到這個份上倒還記著來給我們賠罪,這未免讓我有些小激動,我一激動不僅原諒了陳眼鏡,還做起了自我批評,我對他說:“眼鏡,你賠什么狗屁罪,當初是我和彎毛瞎胡鬧呢。來、來,我們?nèi)齻€同學(xué)一起吹一瓶。我喝多了,當著大家的面還是對彎毛這個叫法脫口而出?!?/p>

      彎毛倒沒在意,他聽我說三個同學(xué)要一起吹一瓶,也不含糊,自己打開了一瓶啤酒。哐的一聲,我、彎毛、陳眼鏡三個人同時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幾下把一瓶啤酒喝了下去。

      酒足飯飽,彎毛說到歌廳去唱歌,大家興致很高,只有小葉說太晚了想早點回去。彎毛明顯有點憐香惜玉,正猶豫著該不該答應(yīng)小葉的請求,這時候酒都已喝高了的章處長、周老板、蔣老板一起起哄說,葉小姐酒不喝就算了,但唱歌是必須的,絕不能再網(wǎng)開一面。

      彎毛似乎不好再駁這幾個朋友的面子,朝小葉聳了聳肩,攤了攤雙手,表示他沒辦法再滿足小葉的請求。小葉沒得到彎毛的同意,只好顧全大局,擠出一絲笑意,跟著我們一起去了歌廳。

      10

      由于春節(jié)近了,工程即將停工放假,彎毛就沒安排我做什么具體工作,讓我跟他跑跑工地,也算熟悉熟悉情況。我在彎毛這里安頓下來后,就向彎毛坦誠地敘述了我在老家“放水”放出的事。

      對我的翻船也好,闖禍也好,彎毛表示理解,甚至還贊同我跑出來,說什么該跑的時候就是要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幫狗日的就讓他們慢慢盼吧。我遇到了難處怎么就不能跑?也許這也是一種戰(zhàn)術(shù)吧,我又自我安慰起來。

      與彎毛接觸多了,我慢慢了解到了他從學(xué)校出來后的更多情況,也慢慢知道了陳眼鏡的一些事情。那年,彎毛回老家高考名落孫山,他老爸本想花重金通過點招讓他進一所民辦本三院校學(xué)土木工程,但彎毛實在不想上學(xué),他覺得做什么事情懂不懂專業(yè)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會用懂專業(yè)的人,就像他佩服的劉備一樣,劉備根本不會武藝也不會打仗,但他卻通過使用關(guān)羽、張飛、趙云、諸葛亮等一班能臣武將,照樣三分天下有其一。他說上大學(xué)也就是混混文憑、談?wù)剳賽?,能學(xué)到什么呢?還不如早點回老家農(nóng)村看看有沒有機會競選個村長干干,但他這樣想?yún)s遭到了他老爸的一頓臭罵,他老爸罵他太沒出息,不想上大學(xué)也就算了,居然想回老家農(nóng)村,上大學(xué)至少還能開開眼界,可在農(nóng)村能學(xué)到什么?即使當個芝麻綠豆大的村長又能有多大作為?結(jié)果較勁較到最后他和他老爸都作了妥協(xié),他老爸同意他不再上學(xué),他同意放棄回農(nóng)村老家,到他老爸公司上班。也就是那年,他老爸的公司結(jié)束了在我那座小城的建筑工程,通過北京一位老戰(zhàn)友的關(guān)系拿到了一個建設(shè)項目。在北京做工程很不易,需要協(xié)調(diào)的關(guān)系很多,彎毛喜歡與人打交道,就經(jīng)常跟在他老爸后面辦各種各樣的事,像個貼身秘書。他老爸脾氣耿直,重情講義,他則善于融通,又重細節(jié),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時間長了,他在交際方面的能力得到了很大發(fā)揮,也得到了很大提升。后來,他老爸在北京做完第一個項目后,竟慢慢立住了腳,并接連中了幾個標,項目越做越多,工程越做越大。

      陳眼鏡是在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北京求職處處碰了壁才去投奔彎毛的。按說像陳眼鏡這樣畢業(yè)于北京的名牌大學(xué),回我們江南小城找個工作應(yīng)該不成問題,但他說他被北京皇城的強大氣場給吸住了,一定要在北京扎下根來謀發(fā)展。天知道他怎么想的?我懷疑他不是被北京皇城的氣場吸住了而是被某個女人吸住了。陳眼鏡大學(xué)里學(xué)的是電子計算機專業(yè),與彎毛所從事的建筑工程風(fēng)馬牛不相及,彎毛聽說陳眼鏡要在北京扎根又一時沒找到工作后,就問他想不想到自己老爸公司干?不知陳眼鏡是真的走投無路還是想投石問路,他竟放下身段一口答應(yīng)了跟彎毛干。彎毛讓父親把陳眼鏡安排在辦公室工作,但又不負責具體事務(wù),算是對老同學(xué)的照顧。彎毛邀陳眼鏡加盟他老爸的公司,我聽了后很有些想不通,這狗日的在上學(xué)時可是出賣過我和彎毛的啊,這樣的人能用?可彎毛畢竟是彎毛,他說上學(xué)的時候都是小屁孩子,懂啥?現(xiàn)在能在一起干點事不是很好嗎?他還說他看中的就是陳眼鏡畢業(yè)于名牌大學(xué)這塊金字招牌,把他養(yǎng)起來也沒問題,從古至今的有識之士哪沒幾個門客呢?像戰(zhàn)國時期的孟嘗君就養(yǎng)了三千門客,秦代的呂不韋手下也有不少門客,彎毛腦子里裝的東西是有點與眾不同,但對陳眼鏡這樣一介書生能在彎毛老爸的建筑公司發(fā)揮什么作用,我不以為然。

      在距春節(jié)還有不到十天的時候,建筑公司放假了,大家都準備回家過大年。我自然不能回,同時也擔心陳眼鏡回去后會透露我的行蹤,這是個問題,我得盯囑幾句、交待幾句,但他能聽我的嗎?他會再出賣我嗎?我心里沒底。為搞定陳眼鏡,我打算請他和彎毛一起吃個飯。我向彎毛說了我的打算,彎毛說沒問題,還說客由我請單由他買,但我堅持客由自己請單也由自己買,彎毛見我說得真誠就同意了,還推薦去一家銅爐火鍋店吃涮羊肉。

      那是陳眼鏡就要回老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彎毛推薦的那家銅爐火鍋店找了一個偏靜的角落,請彎毛和陳眼鏡喝酒,說是三個同學(xué)要一起吃個年夜飯。彎毛本要再帶瓶五糧液去,但被我謝絕了,我說既然是我請客這酒自然也得由我出,還有既然是涮老北京火鍋,就得喝地道的北京二鍋頭,彎毛說這個主意好,我們就嘗嘗北京味道。

      三個人坐下,不再有什么客套。火鍋端上來,服務(wù)生剛給爐內(nèi)加了炭,不一會兒鍋湯開了,咕嘟咕嘟向上冒著熱氣,這熱氣仿佛把我們的熱情點燃了,我給三個酒盅里斟滿酒,簡單寒暄了幾句后,沒等火鍋里的菜熟,三個人一仰脖干了一杯。

      酒過三巡,趁大家醉意還沒上來,彎毛不慌不忙地把我離家出走的情況簡要地向陳眼鏡說了,末了又叮嚀陳眼鏡春節(jié)期間在老家對我的行蹤務(wù)必守口如瓶,即使有人向他打聽也一概回說不知道。彎毛說完,我又不失時機地端起酒杯,向陳眼鏡單獨敬酒,拜托他為我保密。

      陳眼鏡是聰明人,他一聽彎毛的話,又看我敬酒,就知道了我為什么要請客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表態(tài)說讓我們盡管放心,他陳眼鏡絕不會做出賣自家兄弟的事。我看陳眼鏡表了態(tài),算是落下了一塊石頭,可終究不太放心,心想陳眼鏡上學(xué)時就曾出賣過我和彎毛,他回了老家果真能為我守口如瓶嗎?但我不放心又能如何?也許這社會早已把讀高中時的那個純真較真的陳眼鏡改造成了識時務(wù)懂世故的陳眼鏡了吧?

      但愿如此。

      11

      工地放假后,我被彎毛明確為負責留守工作。說是負責留守工作,其實就是留下來看管工地。彎毛天生是他媽當老板當領(lǐng)導(dǎo)的料,我留下看工地就看工地唄,還封我一個什么負責人頭銜,我負責什么呢?就是負責與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一起看管工地。老頭姓鐘,是他老家的一個遠房親戚,老伴前些年得中風(fēng)去世,子女又都成家,他回不回去根本無所謂。

      過年、過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這年就過了。彎毛是初十回到工地的。按計劃,工程要過了正月十五開工,我問彎毛怎么不在家多待幾天?彎毛在我右胸打了一拳,笑說:“想你唄,我不能自己在鄉(xiāng)下老家吃香的喝辣的,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偉大的首都不管吧?”

      彎毛真他媽會說話,每句話都說得讓你心里熱乎乎的,我明知他這是假話是哄人的話,心里卻很受用,但受用歸受用我也不能不調(diào)侃他幾句。我取笑他說:“想我?你是想那個美女大學(xué)生小葉吧?”

      彎毛不干了,他又用勁打了我一拳,繼續(xù)笑著說:“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你說我不想你想小葉?小葉是什么?小葉只是我打牌時要出的一張牌而已,我會想她?”說著,他哈哈地笑出了聲。

      我看著他有些得意又有些放縱的笑,一頭霧水,不知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心想小葉這么漂亮純樸又有文化的女孩怎么會是他的一張牌呢?彎毛卻不再理我,說了一句晚上一起喝酒,離開了。

      從正月初十到正月十五,彎毛還真里里外外地忙了幾天,當然最忙的還是應(yīng)酬,每天晚上他幾乎都要設(shè)宴請人喝酒。他每次請客都會讓我一起參加,說要讓我熟悉人頭,早點進入情況。對此,我心存感激,但陪了幾次我發(fā)現(xiàn)彎毛帶我出去也有他的道道,他作為老板總不能一個人在酒桌上沖沖殺殺,他需要人有給他陪襯、有人給他抬轎,甚至有人給他代酒,而我就是這樣一個角色。當然我也愿意充當這樣的角色,這讓我多少有種英雄有用武之地的感覺。

      彎毛請客很大方,不僅安排的檔次高,而且酒足飯飽后還總要給那些客人送個厚厚的紅包。我有點不解,為什么要天天請這幫人喝酒吃飯?工程不是已經(jīng)在建了嗎?

      彎毛笑話我不懂時事,也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做人技巧,難怪會因做資金生意翻船。接著又給我解釋了一番。彎毛這一說,又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都說時勢造英雄,看來是一點不假。我回想,黃標車這狗日的就是這時勢造出來的英雄;我也確信,彎毛這狗日的更是這時勢造出來的英雄!而我呢不懂時勢,就是一只狗熊!

      陳眼鏡回到工地已經(jīng)是正月十六。他第一眼看到我時,神秘兮兮地對我笑了笑。我問他,春節(jié)在家過得怎么樣?我問這樣的問題,表面上是關(guān)心他,其實就是想了解家鄉(xiāng)的那些兄弟們有沒有在打聽我的下落?

      陳眼鏡回說他這次在家過年過得十分開心,就是天天吃天天喝受不了。我看他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很有些衣錦還鄉(xiāng)的味道,又想著他對我神秘兮兮的笑,就干脆不再繞彎子,單刀直入地問他有沒有人在打聽我的下落。

      陳眼鏡習(xí)慣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老鮑啊,你別說,還真有人向我打聽你呢?!?/p>

      我一驚,忙問:“誰?”

      陳眼鏡笑了:“你緊張什么,又不是警察找你,只是我們幾個高中同學(xué)在打聽你,但我聽說有人在花重金收買你的情報呢?!?/p>

      “花重金收買我的情報?你別逗了,我有這么值錢?”我佯裝鎮(zhèn)定,進而又半開玩笑地反問,“那你為什么不出高價把我賣了?”

      “怎么會呢?我能出賣你嗎?我騙那幫同學(xué)說我跟你高中畢業(yè)后根本就沒聯(lián)系過,怎么會知道你在哪?不過——”陳眼鏡說到“不過”,停住了,臉上又露出了神秘的笑。

      我追問:“不過什么?”

      陳眼鏡繼續(xù)笑著說:“不過呢,聽說有個美女特關(guān)心你,一直在打聽你的下落,還說什么不管是掘地三尺還是到天涯海角都要把你找到。你聽聽,對你癡情得很啊,你好有艷福哦,我說給徐總聽,徐總都對你羨慕嫉妒恨哩。”聽陳眼鏡這么一說,我感覺到了陳眼鏡臉上這神秘的笑全是因為一個美女,而這個美女不用說,肯定就是娟頭了。

      我定了定神,又問:“那女的找你了嗎?你對她說什么了?”

      “找我?她要找到我就好了,現(xiàn)如今這樣癡情的美女找到我哪還有你的份,哈哈?!贝藭r,陳眼鏡神秘的笑已變成了壞笑。

      我看著陳眼鏡一臉的壞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陳眼鏡看我沒再吭聲,可能感覺開這樣的玩笑既不著調(diào)也有失身份,就草草收起笑,換成一副認真樣,又神秘地一字一頓說:“以我看啊,這女的遲早要找到這兒來?!?/p>

      這句話刺激了我的神經(jīng),我不知怎么忽然竟有些興奮地問:“遲早要找到這兒來?為什么?”

      陳眼鏡緩緩地說:“老鮑啊,你是不懂女人,在對待男女關(guān)系上,男人重色,女人重情,這女人一旦要真看上一個人,那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找他去愛他。你聽過說孟姜女哭長城嗎?孟姜女千里迢迢克服千難萬險從老家跑到長城腳下找丈夫,沒找著丈夫卻愣他媽把一座長城給哭塌了,你看這愛的力量有多大啊!”

      我聽著陳眼鏡的分析,覺得似乎有些道理又似乎沒有道理,孟姜女哭長城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能當真嗎?還有我落魄成這樣,娟頭還能對我戀戀不舍?什么掘地三尺、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我,肯定是陳眼鏡添油加醋編出來哄我的。這樣一想,就對陳眼鏡說:“算了吧,眼鏡,你說女人重情,但我看現(xiàn)在的女人更重錢,我混到這個地步,都無臉回去見江東父老,哪還有女人會惦記我?”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想娟頭如果真要找到這兒來,不嫌我背了一身債,肯與我好,那我他媽給她洗一輩子腳都樂意!

      陳眼鏡看我沒被他說服,就又打趣說:“老鮑啊,我倆可說好了,她要是果真找這兒來,你不上,我可要上的啊。”說完,又壞笑起來。

      12

      日子過得舒坦,時間就滑得很快,仿佛還沉浸在冬日里沒反應(yīng)過來,路旁的柳樹已發(fā)出了新芽,我們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春天。

      這段時間,我跟著彎毛跑工地也跑市場,就是沒正式的事做,我?guī)缀跻蚕耜愌坨R那樣成了彎毛的門客。僅當當下手,混吃混喝,那不是我的風(fēng)格,而做門客更不是我的專長。那天,我找到彎毛,像部隊的士兵向班長請求執(zhí)行任務(wù)一樣請求彎毛派我點重要的活干干。彎毛笑著勸說:“老鮑,你別急,現(xiàn)在的工程是我老爸負責,我不能插手太深,等幾天我把一個裝潢工程拿下后,你就到我新成立的裝潢公司干,到時候有你忙的。”

      “你要成立裝潢公司,擴大業(yè)務(wù)?”我有點不大相信地問彎毛。

      彎毛點了點頭說:“沒錯,我的公司就快注冊了,接下來能不能拿到這個大單就要看小葉的了?”

      “小葉?你是說那個美女大學(xué)生?”我有點云里霧里,不知彎毛到底唱的是哪一曲。

      彎毛就是彎毛,他不再向我解釋,丟下一句晚上一起喝酒,就又忙他的事去了。

      晚上的酒宴,我原以為又是彎毛生意場上的幾個朋友一起聚聚,沒想到彎毛竟請了區(qū)里一位分管城鄉(xiāng)建設(shè)的胡姓副區(qū)長。能請這樣一位高官吃飯,我原以為安排的檔次一定很高,沒想到彎毛竟安排在了一家農(nóng)家樂。

      臨近下班,我與彎毛趕到那家農(nóng)家樂時不解地問:“怎么?請胡區(qū)長這么大的官吃飯就在這么小的地方?”

      彎毛瞥了我一眼說:“小歸小玩技巧啊,我跟你說現(xiàn)在請客吃飯玩的就是技巧,技巧玩得好,花小錢辦大事;技巧玩不好,花了錢也難辦事?!?/p>

      又是技巧。我一時不知道這請客吃飯到底有多少技巧。

      彎毛不與我理論,我們在農(nóng)家樂喝茶坐等貴客到來。過了一會兒,胡區(qū)長沒來,倒是陳眼鏡帶著他那位學(xué)妹小葉到了。小葉變了,她的到來竟給這農(nóng)家樂也帶來了神采。我見她穿了雙高統(tǒng)黑皮靴,著一套白色的羊絨套裙,白色的羊絨衫包裹著的一對高聳的乳房像兩座雪山,看著很美卻又高不可攀,而那一頭披在肩上的烏黑長發(fā)又讓人聯(lián)想到了雪山融化后在山澗形成的一道瀑布。我沒想到小葉會這么時尚靚麗,這與我第一次見面時已判若兩人。當然,小葉變的還不僅僅是外表,更大的變化應(yīng)該是她的那雙眼睛,她的那雙眼睛雖然還是那樣烏黑明亮,但卻會飄移了也靈動了,甚至都會說話了。唉,這大都市真能改變?nèi)税?,女大十八變這話看來已經(jīng)過時,現(xiàn)在的女人只要想變什么時候不能變呢?

      小葉到了不一會兒,胡區(qū)長也到了。胡區(qū)長四十出頭,身材瘦小,戴了副眼鏡,白白凈凈的,不像個高官更像個書生。我原以為胡區(qū)長會帶些隨從,可我錯了,胡區(qū)長不僅單刀赴會,還親自開車,連司機都沒叫。

      彎毛與胡區(qū)長很熟,這毫無疑問,但沒想到胡區(qū)長竟與小葉、陳眼鏡也很熟,胡區(qū)長一見小葉還連連稱贊她又長漂亮了,分明是要與春天比美。小葉則謙虛又不失老練地回了句哪里哪里是首長越來越帥了。我看著他們幾個很親熱的樣子,感到自己似乎是一個場外人,這就未免尷尬。彎毛很上路,一番說笑后,特意把我介紹給了胡區(qū)長,還特意解釋說都是自家兄弟,比親兄弟還親,沒問題。有什么問題呢?不就是吃頓飯嗎?我能怎樣?我覺得彎毛這沒問題的話才有問題哩。

      有句話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可請客吃飯有時候倒是革命,甚至還要拼命。我們一落座,我就做好了大干一場的準備,問彎毛喝什么酒,不料胡區(qū)長竟推托說不喝酒,只點了鮮榨果汁,這讓我大跌眼鏡。胡區(qū)長不喝,我們就不能造次,但無酒不歡,胡區(qū)長倒還開明,說他是因為胃不好不能喝,我們想喝什么盡管喝。彎毛看來是早知道胡區(qū)長不喝酒,也沒帶酒,可為了助興他點了飯店自己泡的藥酒。

      農(nóng)家樂條件一般,但彎毛安排的菜卻很不一般,除家常的土菜外,不知店主從哪兒弄來了穿山甲、娃娃魚等珍稀動物,這些我可從沒見過。這是我到北京后與彎毛喝得最輕松的一場酒,沒有相互之間的比拼,很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這倒反讓我不習(xí)慣了,沒了沖沖殺殺要我干什么?有兩次我忍不住拿起小酒壺想與胡區(qū)長來個“拎壺沖”,以表達我的敬意,表達彎毛請客的誠意,但卻被彎毛阻止了,彎毛說這藥酒可不能多喝,多喝了會出問題。我問會出什么問題?至多不就是喝醉嗎?陳眼鏡笑著說,喝多了下身會出問題。陳眼鏡這一說,彎毛哈哈笑了,胡區(qū)長也笑了,小葉不僅笑了,臉還微微有些發(fā)紅。

      席間,彎毛不時與胡區(qū)長扯上幾句,但胡區(qū)長的注意力卻放在了小葉身上,不時與小葉扯上幾句,甚至還不時開幾句玩笑。我有些沒趣,就悄悄觀察胡區(qū)長的表現(xiàn),我慢慢發(fā)現(xiàn)這胡區(qū)長不光是來吃飯的,應(yīng)該還是來尋歡的,歡在哪?不用說歡在小葉身上,菜可口,色可餐,看看就知道小葉給這等晚宴帶來了許多歡樂??墒牵诉€沒完全上完,大家還沒完全盡興,胡區(qū)長看了看表,竟說要走了。彎毛大概知道胡區(qū)長的意圖,沒再多浪費胡區(qū)長的時間,草草宣布了飯局結(jié)束。我有點遺憾,這酒沒喝到位,菜也剩了一大半,這哪是什么宴請?分明是形式主義嘛??珊鷧^(qū)長不管這些,彎毛也不管這些。

      胡區(qū)長邊往外走邊對小葉說:“小葉啊,今晚徐總要我當護花使者,你只好上我的車,由我送你回去了?!毙∪~不客氣地說:“那我得好好謝謝胡哥?!惫怨?,一等飯的工夫,小葉竟把胡區(qū)長當哥叫了。這個世界真不是我不懂,而是變化實在太快啊。

      小葉回應(yīng)著胡區(qū)長,卻沒緊跟上,我發(fā)現(xiàn)她去了趟衛(wèi)生間,出來時明顯補了妝,又抹了口紅,噴了香水。農(nóng)家樂的大門上掛著的兩只大紅燈籠,紅色的燈光朦朦朧朧的,把我們的身影投在地上也朦朦朧朧的,我看著這朦朦朧朧的燈光和朦朦朧朧的身影,就覺得這紅燈籠很有幾分曖昧和迷離。天已黑透,胡區(qū)長在門口與我們道過別,就跨上了車的駕駛員位置,小葉則上了另一側(cè)的副駕駛員位置,車子吼了一聲,駛進了蒼茫的夜色之中。

      “唉,有權(quán)真他媽的好?。 标愌坨R看著駛?cè)サ能囎?,不,?yīng)該說看著駛?cè)サ臋?quán)力和美色,嘴里感慨萬千,不無羨慕。

      我刻意反對說:“有權(quán)又怎樣?連酒都不喝,這日子過得再好總也沒什么樂趣?”

      “樂趣?你的樂趣有他多?我告訴你,他不喝酒哪是什么胃不好,是想著造人哩?!标愌坨R很有點不服地回擊我。

      “造人?造什么人?”我不屑地問。

      彎毛看著我們耍貧嘴,就打斷說:“你們倆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別打嘴仗了,今天的事大功告成,陳眼鏡立了頭功,我們兄弟仨再回去喝個痛快如何?”

      “行,白居易老人家都說了添酒回燈重開宴,我們回去接著喝,喝他個一醉方休?!蔽腋械綇澝那椴诲e,我心里的那點別扭也正想著通過酒來平復(fù),我相信什么別扭的事只要醉了也都不是個事。

      13

      也就是在農(nóng)家樂吃飯后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彎毛果然拿下了一幢大樓的裝潢業(yè)務(wù)。這幢大樓是政府投資建設(shè)的一家五星級賓館,僅裝潢預(yù)算就有好幾千萬。我真佩服沒搞過裝潢的彎毛一口吃了個螃蟹,竟拿下這么一大單業(yè)務(wù),真不知他是怎么拿下的。彎毛說,這是技巧,做事就得靠技巧,沒技巧就沒飯吃。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拿了別人的資質(zhì)去投的標。

      彎毛的公司很快開始運轉(zhuǎn)了。彎毛封我和陳眼鏡為他裝潢公司的副總,我專門負責材料采購,陳眼鏡協(xié)助彎毛抓管理、搞外交。我們像《三國演義》里的劉、關(guān)、張三兄弟,表示拼了小命也一定要把裝潢公司搞得風(fēng)聲水起、赫赫有名,不久的將來要在偉大的首都北京占一席之地。

      我以前開的就是賣地磚瓷磚的店,因此對采購裝潢材料并不陌生,但彎毛還是專門找到我說,材料采購這個位置十分重要,他的公司能賺多少錢在很大程度上就要看我這個負責人在材料采購上能玩出什么技巧來。彎毛這狗日的說得很對,我讓他放心,這個我懂。

      真正忙起來了,我沒想到這一忙起來就會跟個陀螺似的停不下來。彎毛忙,我忙,陳眼鏡也忙,盡管我們忙的內(nèi)容不同,但大家都忙得不亦樂乎。我們白天忙,晚上還經(jīng)常碰頭開小會,匯總情況,商量問題,研究對策,很多情況下我與彎毛的意見是一致的,但也有分歧的時候,而一旦產(chǎn)生分歧,陳眼鏡這狗日的又總站在彎毛一邊,二比一,結(jié)果總是我敗。當然,彎毛是老板,我不敗也不行,倒是陳眼鏡聰明,他在什么事情上從不與彎毛爭,這是他比我高明之處。

      有一次,我從建材市場進一批衛(wèi)生潔具外加裝飾用的地磚瓷磚,這本是我的老本行,進出價心里都有譜,為提高公司利潤,我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把進價壓到了最低,同時在工程報價上又準備高出進價的百分之三十,這百分之三十自然就是純而又純的利潤了,而且沒費一槍一彈、一兵一卒。晚上,我把想法告訴彎毛,原以為彎毛會贊賞我這技巧玩得不錯,沒想到他斜著眼看我說:“加價百分之三十?你以為這個項目是慈善項目?給我按市場零售價的百分之百往上加!”

      “零售價的百分之百?這是不是太黑了點?”我對彎毛獅子大開口的做法持反對意見。

      “我黑?告訴你老鮑,這世界上比我黑的人多了去了,你以為你加上去的百分之三十是純而又純的利潤?你太天真了,天真得像個剛會算一加一等于二的小學(xué)生!告訴你,生意場上的數(shù)學(xué)公式從來就沒有一加一等于二的,都是一加一等于三、等于五、等于十,否則你會虧得連家都不認識。”彎毛沒好氣地對我說。彎毛的話我聽的清但這賬我卻算不明了,什么生意會一加一等于三、等于五、等于十呢?我覺得彎毛這賬算得有點不上路。

      “加百分之三十,相當于一加一等于三了啊,為什么非要一加一等于十呢?”我不明就里地繼續(xù)與彎毛抬杠。

      彎毛看我還不開竅,來氣了,拍著桌子對我吼了起來:“你狗日的老鮑是誠心跟我作對嗎?這公司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我讓你往上加百分之百就得百分之百!”

      看到彎毛真生氣了,又幾乎要與我吵起來,陳眼鏡出來打圓場,他既勸彎毛也勸我說:“算了,算了,徐總,老鮑根本不知道你為這個項目所投的精力和所下的本錢,也根本不知道你做事的手筆和氣派,不知者不為罪嘛,你不必跟他較勁。老鮑呢,你也真是的,跟徐總抬什么杠?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以為在材料進價上加個百分之三十就真能凈賺百分之三十?那是面上的賬,還有很多看不見的賬哩,這錢能讓你一個人賺嗎?再說了你還欠著一屁股債呢,錢多了能咬你老人家的手?真是單純得像個沒開苞的小姑娘!”

      話說到這份上我還說什么?識趣是我跟黃標車“放水”失敗后的一大收獲,也是我倒了霉后的一大感悟,我認定這個時候再不識趣就必然自找沒趣。我腦筋一轉(zhuǎn),就干脆裝起了嫩,換副面孔嘻嘻笑著說:“還是二位大人高明,我是在小縣城里沒見過大世面,小洞里爬不出大蟹,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總擔心這價格來去太大會出事?!?/p>

      看我態(tài)度轉(zhuǎn)了,彎毛沒再吭聲,陳眼鏡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索性倚老賣老地繼續(xù)開導(dǎo)我:“價報高了會出事?出什么事?你這是杞人憂天,告訴你咱徐總可是定海神針,有徐總在什么事也不會出,出什么事徐總也擺得平!”說著,他還拿眼看了一下彎毛,分明是想得到彎毛的贊許,但沒想彎毛對這馬屁話,沒什么反應(yīng)。

      我聽著陳眼鏡這很有點肉麻的話,嘴里像飛進一只蒼蠅,真不知道這狗日的什么時候?qū)W會了這樣說話,說這樣肉麻的話,是讀書讀多了才這樣的?還是在北京這大地方混得時間長了才這樣的?我弄不明白,只是心里想我是翻過船的,到時候真出了事可別管我沒提醒你們。

      14

      進入深秋后,北京開始變得深沉起來,先是天氣收斂了許多,不再吐著熱辣辣的毒日頭,把人曬得焦躁不安;慢慢地政治氣氛又濃了,就連那些開裝潢材料店的老板們、大街小巷的老頭老太們多成了思想者,他們在思考著國家的人事變動和大政方針。這真讓我大開眼界,也似乎明白了彎毛這些年在北京之所以這么快成熟的原因。什么樣的土壤長什么樣的苗,彎毛能有今天這樣的出息,那是得益于北京這樣的土壤啊??墒?,我對彎毛政治素質(zhì)的新認識還沒出半月,就真出事了,出了一件大事,一件對我和彎毛、陳眼睛兄弟仨來講堪稱驚天的大事。

      起因是胡區(qū)長。那天,北京下起了第一場雪,一場秋雪。雪雖不大,但我還是覺得有點怪,仿佛這雪要喻意點什么,是喻意嚴冬要來了嗎?雪給大地披上了一層銀妝,也多多少少使深沉的北京有了些純凈。陳眼鏡正是在這樣的雪天里像一片飄舞的雪花一樣飄到我了跟前,但他飄到我跟前時一點不深沉也一點不純凈,而是急吼吼地對我說:“老鮑,不好了,不好了,胡區(qū)長出事了?!?/p>

      我看他狗日的像死了親爹一樣猴急的樣子,有點不以為然:“胡區(qū)長出事?出什么事?難道走了?”我特意用一個走字來代替死字,相信陳眼鏡是聽得出的。說實話,我對那個也戴著眼鏡的白面書生,印象并不好。

      陳眼鏡果然知道我的意思,解釋說:“走倒沒走,只是被雙規(guī)了?!?/p>

      “雙規(guī)?雙規(guī)你急什么?你一不靠他提拔,二不靠他吃飯?!蔽曳磫柕?。

      陳眼鏡看我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瞪起眼說:“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不錯,我是不靠他提拔,不靠他吃飯,但老板靠他發(fā)財啊。你知道多米諾骨牌嗎?我們與胡區(qū)長之間就是一副多米諾骨牌,胡區(qū)長這張牌一倒必然倒向徐總,而徐總一倒還不倒向你我?”

      這下我怔了,怎么又是一副多米諾骨牌?怎么我又成了這副牌里的一張?陳眼鏡的話讓我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也不由自主地急了起來:“那彎毛現(xiàn)在怎樣?我們要不要去找他商商對策?”

      陳眼鏡兩手一攤,說:“現(xiàn)在他手機關(guān)了,人也找不到,說不定也被叫走了呢?!?/p>

      陳眼鏡這話,讓我吃驚不小。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呼出口氣,像用這口氣定定神。過了會兒,我淡定了些,說:“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們還是去找找彎毛的父親老徐總吧,如果彎毛真出事,還得靠老徐總掌舵呢?!?/p>

      我的主意得到了陳眼鏡的認可。其實我與老徐總交往并不多,照過兩次面,感覺他不茍言笑,既像個嚴父,又像個領(lǐng)導(dǎo),而上了工地更像個軍閥,常常罵罵咧咧,很難接近。我曾私下問彎毛,他這個老爸為什么這么兇?彎毛說得透徹,他說他老爸的脾氣都是被刀長期浸淫出來的,他老爸當兵前玩過鐮刀,當兵后玩的是刺刀,退了伍又先玩殺豬刀再玩泥瓦刀,刀玩的時間長了就養(yǎng)成了刀脾氣,見什么不順眼就想著去斬兩刀。他還說正是這種刀脾氣幫了他老爸的幫,靠著這種刀脾氣,他老爸負責的工程都刀刮水線,保質(zhì)又保量。想想也是,搞工程就像打仗,婆婆媽媽的還真不行??僧斘遗c陳眼鏡商量著去找老徐總時,心里就不免打起了鼓,說實在的我們真有些怕他的刀脾氣哩。

      見到老徐總,是我們?nèi)スさ氐穆飞稀N覀兠爸h舞的雪花找到他時,他正冒著飄舞的雪花往回趕,在路上不便說話,我們像兩只跟屁蟲一樣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后頭,可當進了他的辦公室我們又很快成了兩只飛蛾撲向了一團火。是的,老徐總在這個雪天里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團火,變成了一團要把我們吞噬的火。老徐總把火氣撒向我們,他對我們一句句的謾罵就像一粒粒的火星濺向我們。在罵聲中我們領(lǐng)教了他的所謂刀脾氣,也慢慢知道了他的兒子、我們的老板彎毛真被檢察機關(guān)帶走了。

      我還第一次看到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發(fā)起火來竟這么會罵人,很有點刀刀見血的味道,可怕啊。他罵我和陳眼鏡倆是十足的小王八蛋,是埋在他兒子身邊的兩顆定時炸彈,不到時候不炸,到時候一炸就要人命的;他罵我們倆年紀輕輕的竟不知羞恥,會給他兒子出這些餿主意壞主意,是我們把他兒子給帶壞了;他還罵我們根本不是個良種,從小就缺少管教……他罵得我莫名其妙,罵得我惱羞成怒,罵得我不得不與他叫起了板。不是說無知者無畏嗎?我不服氣地對他說,他兒子是老板,平時對與不對我們都只能聽他的,我甚至還提醒過他在裝潢材料的報價上不能與實價來去太大,可他根本聽不進去,我們有什么辦法?像他這樣又怎么會是我們把他帶壞的呢?我說得振振有詞,可沒想到陳眼鏡一點都不配合,站在那里耷拉個腦袋,像個犯了錯的學(xué)生。

      老徐總看到我嘴還很硬,更加來氣,就干脆偏過頭指著我鼻子教訓(xùn)起來,說我是個鴨子嘴,肉煮爛了嘴還挺硬。他責問我,不是我們介紹那個女大學(xué)生干那破事的嗎?還說要不是那個女大學(xué)生把事情捅出去,胡區(qū)長就不會被雙規(guī),胡區(qū)長不雙規(guī),他兒子就不會被檢察院帶走!

      我被罵得更加云里霧里,什么女大學(xué)生?與我八竿子都打不著。眼看我又要發(fā)作,陳眼鏡趕忙拽著我的一只胳膊說:“老鮑,我們趕緊走吧,別再自討沒趣了。”我想甩開他再與老徐總理論幾句,但卻硬被他拽走了。

      出了門,雪大了些,紛紛飄舞的雪花再次落在臉上,但瞬即化了,留給人的是一絲絲的冰冷,這冰冷忽然讓我想起了離家出走時的那個晚上,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陳眼鏡以為我還在生老徐總的氣,自己先嘆息起來:“唉,真是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初?。 ?/p>

      我的思緒被他這一聲嘆息拉了回來,看著他問:“當初,當初你們他媽的都干什么啦?”

      陳眼鏡沒接話,而是抬頭望著飄舞著雪花的天空,又嘆息起來:“唉,這下可害苦小葉了,小葉啊你拿青春賭明天,可豈知這明天是賭不起的呢?”

      陳眼鏡這話,像是對天空中的雪花說的,也像是對小葉說的,可雪花聽不懂,小葉聽不到,只有我聽得一清二楚。我愣了一會兒,而就在這一會兒間我像做著夢一下子被人推醒了,我明白了陳眼鏡話中的意思,也體悟到了老徐總為什么這樣臭罵我們。我兩手捧住陳眼鏡的兩腮,怒睜著兩眼對著這張秀氣的臉吼道:“你們這樣做也太不上路了吧!”吼完,我捧著陳眼鏡兩腮的手用勁一夾,陳眼鏡的臉一下子變了形,眼鏡也跳出了耳朵的羈絆,掉在地上。

      我夾住陳眼鏡的臉有好幾秒鐘,他哇哇地叫了兩聲,像是委屈,也像是不滿,但我絲毫沒聽進去。幾秒鐘后,我松開手又拽緊右拳,朝他胸口猛地打了一拳,我不知道這一拳是替他那清純而漂亮的學(xué)妹小葉打的,還是為彎毛打的,也或許他早就該挨打。打完,我扭頭走了,把這狗日的一個人撂在了雪地里。

      15

      看來人倒起霉來,躲哪兒都不行,就像雪落地后能一時遮住地上的雜物,但雪化了這些雜物又會重見天日。

      彎毛被指控犯有行賄罪后,一時半會兒出不來,老徐總?cè)娼庸芰搜b潢公司。老徐總接管公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和陳眼鏡這兩個他眼里的小王八蛋給開除了。

      彎毛犯有行賄罪,這是陳眼鏡走之前告訴我的。彎毛向胡區(qū)長行賄,不僅行賄錢,也行賄性。他通過陳眼鏡物色到了清純漂亮的女大學(xué)生小葉,小葉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家里本來很窮,可偏偏屋漏又逢連陰雨,就在她大學(xué)快畢業(yè)時父親被查出得了尿毒癥。通過陳眼鏡牽線,彎毛給了小葉一筆足夠她父親換腎的錢,但作為交換條件要她給胡區(qū)長生個兒子,小葉不負眾望還真給胡區(qū)長懷了個男孩,可懷孕后小葉不能再上課了只好先請假,這一請假就請出了麻煩,她班上有個一直戀著她的男生發(fā)現(xiàn)她懷孕后,戀愛不成就向她敲詐要錢,這才逐步引發(fā)了矛盾,男生最后掌握了一些線索,向紀委進行了告發(fā)。我想,狗日的彎毛,這次技巧是玩大了也玩砸了,正應(yīng)了秋后算賬這句話。

      彎毛出了事,陳眼鏡就沒了用武之地,不知是他感到?jīng)]了盼頭還是心存愧疚,被老徐總開除后就不再來公司。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也不知道他還回不回來找彎毛?但我知道他與上中學(xué)時比已完全變了個人,很有些不上路了。我心里罵這狗日的算什么門客、算什么兄弟啊!

      我惦著彎毛,心里總感到這不是個事。就在陳眼鏡走后的第二天,我硬著頭皮又獨自去找了趟老徐總,想與老徐總商量商量有什么法子能把彎毛給撈出來。我到老徐總辦公室時老徐總沒在,我正糾結(jié)著是等還是不等,老徐總回來了,還好老徐總沒再罵我,也沒請我進他辦公室,一副當我不存在的樣子??晌也还埽腋谒竺嬲\懇地說:“徐叔,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想想辦法,把自強給弄出來?!边@次我沒對老徐總叫徐總,而是叫了聲叔。我想我已被他開除,已不是公司里的人,以彎毛同學(xué)的身份叫他聲叔應(yīng)該更合適些。不知是我這聲叫觸動了他,還是他掌握了真實情況改變了想法,他不但沒再罵我,還心平氣和地告訴我他剛?cè)チ藱z察院,也疏通了些關(guān)系,他說自強的事可能會有些眉目,最好的結(jié)果是取保候?qū)?。我對取保候?qū)徱恢虢?,想再問問這取保候?qū)彽降资裁匆馑??還算不算犯罪?什么時候可以回來?但老徐總卻遞給了我一張紙條,說是自強給我的。我一下子有些感動,想想彎毛都這樣了,還惦著我,真不枉兄弟一場??僧斘掖蜷_紙條看到上面的文字時,心里又不免想笑了,彎毛這狗日在紙條上沒對我交待什么,竟寫了一首打油詩:

      小歸小玩技巧,

      技巧其實是和調(diào),

      調(diào)來調(diào)去調(diào)啥了,

      害得朋友進去了。

      做人做事玩技巧,

      翻船出事跑不了,

      要問創(chuàng)業(yè)啥重要,

      誠實守信最牢靠。

      在詩的落款處,彎毛還鄭重地寫下了“致鮑俊杰”四字。我看了幾遍越看越想笑,彎毛在詩里把技巧說成是和調(diào),和調(diào)是我老家的土話,意思是說話做事空對空、不著調(diào),彎毛調(diào)到我老家那所中學(xué)上學(xué),想不到別的沒學(xué)會,倒把這句土話給記住了。我看著這首像詩又不像詩的詩,慢慢又感受到了彎毛在里邊的所思所想所悟。是啊,彎毛玩技巧最終玩出了事,既害了胡區(qū)長、害了小葉,也害了自己,看來這次是撞了南墻知道回頭了。可我再看“致鮑俊杰”四字,又覺得彎毛分明在以自己的教訓(xùn)啟發(fā)我哩,我扔下借錢給我的兄弟們不管,躲債跑出來,不是也在和調(diào)嗎?這樣一直和調(diào)下去又會怎樣?這一思忖,心里就有些堵、有些沉了。

      我惦著彎毛,想等他出來后再從長計議。但惦了幾天的人沒見著影兒,根本沒惦的人卻一下出現(xiàn)在了眼前,這很讓我始料不及,也十分驚訝。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我曾經(jīng)的女朋友娟頭。是的,我做夢也沒想到娟頭這個時候會像山里的一棵竹筍一樣忽然從地里冒出來,我?guī)缀蹩彀阉恕?/p>

      這天是步入深秋后又一次大幅度降溫,仿佛一下子掉進了隆冬,呼呼的北風(fēng)把樹上的葉子吹落了一地,太陽像生了病一樣沒有精神,灰灰地掛在天上。大幅下降的氣溫和呼呼刮著的北風(fēng),讓不少人穿上了冬衣。

      臨近中午時,我百無聊賴,不想在食堂混飯,準備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可一出門就看到不遠處一個拉著拉桿箱的漂亮女孩在與看工地的老鐘說話,這引起了我的興趣。這漂亮女孩是誰?我對老鐘喊:“老鐘,誰???有什么事嗎?”我不喊不要緊,一喊喊出了個驚喜。女孩循聲扭過頭,稍稍定了幾秒鐘就既驚又喜地說:“啊,俊杰,你在這里,我總算找到你啦!”這口氣很像電影里看到的失散了的士兵找到了隊伍一樣。

      我聽到女孩叫我,一下子愣了傻了,這不會是做夢吧?

      娟頭發(fā)現(xiàn)我之后,扔下老鐘朝我奔來。我也緩過神,朝娟頭走去,我又看到了那張生動的立體的臉,激動地問:“娟頭,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

      娟頭像找到了一個失散多年的親人,也很激動,激動中又有些自得地回說:“哼,只要我想找的人還能找不到?”說完,情緒又回到激動上去了,我看到她眼角滲出了淚。

      我不知道娟頭為什么還要找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我在北京又如何找到這里的,但我知道娟頭不遠千里而來肯定是為了某種東西,是什么東西呢?是錢?還是情?我又不知道了。

      娟頭看我傻愣愣地站著不說話,又挖苦起來:“怎么?鮑大官人也不請我進去坐坐?!甭牼觐^這一說,我看她身上還只穿了件薄薄的外套,才發(fā)現(xiàn)她嘴唇已凍得發(fā)紫,就趕緊讓她進屋。娟頭一進屋,沒顧及屋子的簡陋,一下?lián)涞搅宋覒牙?,這讓我猝不及防。我握住她冰冷的手,親著她冰冷的臉,此刻我能給她的就只有我那微弱的體溫。我們抱了一會兒,我感覺娟頭還在微微發(fā)抖,就松開她翻出了我那件羊絨大衣披在了她身上。

      娟頭餓了,我也餓了,我說要好好請她吃個飯,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guī)Ь觐^去了我年前和彎毛、陳眼鏡一起去過的那家銅爐火鍋店,我給娟頭接風(fēng),感覺那家火鍋店不僅有正宗的北京涮羊肉,可以感受北京味道,而且火鍋熱乎乎的,能給人熱情,給人溫暖。

      在火鍋店坐下,趁菜還沒上桌,我又看著娟頭發(fā)愣。大半年時間不見,我發(fā)現(xiàn)娟頭除了那張立體感很強的臉一點沒變,并繼續(xù)保持著她漂亮的外表外,也有了些許的變化,比較明顯的是她的皮膚好像沒以前細膩了,一頭如瀑布般披在肩上的長發(fā)也剪成了齊耳短發(fā)。

      “怎么啦?你是不是做夢也沒想到我來找你而且居然找到了你,對不對?”娟頭看我在想心事,對我發(fā)起了問。

      呵呵。我先笑了兩聲,接著又說:“你這丫頭還真不簡單啊,能找到北京來,到了北京還能找到工地來,是不是陳眼鏡告訴了你我的下落?”我想起了年前在這里吃火鍋時與陳眼鏡的約定,我想肯定是陳眼鏡違約了,出賣了我。不過這樣的出賣,讓我心生歡喜。

      娟頭盯著我說:“我不認識什么陳眼鏡,我只相信我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p>

      我問:“你想做什么?”

      娟頭說:“我想讓你給我一個交待,你一聲不吭地跑掉,未免太不上路。”

      我不服氣地說:“我不上路?我不告訴你,不讓你知道我那些破事,那才叫上路呢?!?/p>

      娟頭有些氣惱地回擊說:“這叫上路?你這叫自私、狹隘、看不起人!你知道我這大半年來怎么過的嗎??。俊?/p>

      說到這里,娟頭眼里又閃出了淚花,剛才的氣惱又變成了委屈。說實話,我這個人除了有反骨外還有點吃軟不吃硬,娟頭一委屈我的心就軟了。

      火鍋里的湯早燒開,不斷向上冒著熱氣,很能給人以蒸蒸日上的感覺。點的菜已經(jīng)上桌,我搛了幾片羊肉在鍋里涮了涮轉(zhuǎn)而又放進了娟頭面前的小碟子里,勸她先吃點東西。娟頭用紙巾抹了抹淚,幾片羊肉下肚話匣子也打開了。也許真是憋得太久太久,娟頭向我說起我離開老家后的事情一發(fā)而不可收,好在這家店下午并不打烊,我時而搛些菜送進嘴里,時而也給娟頭碟子里搛些菜,但更多的時候是傾聽娟頭的訴說,我從娟頭的娓娓道來中知道了我出走后的一切??膳掳?!

      16

      說真的,我想到了我的失聯(lián)會引起一些反應(yīng),但沒想到會引起一系列的連鎖反應(yīng),而且有的反應(yīng)還相當激烈。

      就在我走后不久,春節(jié)快到的時候,我那幫兄弟見不著我的影、打不通我的電話就炸開了鍋,他們聯(lián)合起來找到我家,逼我父親老鮑供出我的下落,還威嚇老鮑說要住下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好在老鮑也不是吃素的,他們來家一次就報警一次,他們逼了幾次見逼不出什么也只好放棄。老鮑那邊不行,他們就調(diào)過頭來逼娟頭,說我過去在娟頭身上花的錢都是他們的,要娟頭償還,弄得娟頭店都開不了。他們要錢也很有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有分有合,各懷鬼胎。他們見集體逼錢逼不到,又偷偷地獨自找老鮑找娟頭,訴說自己如何缺錢,又如何窮得連年也過不了,能要到多少算多少。老鮑是個玩主,也是塊老姜,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要錢的人給打發(fā)了??上Ь觐^嫩了點,她還真的被第一個向她哭訴的做燈具生意的趙大嘴給說服了。趙大嘴嘴大會說話,他說他父親遭遇了車禍,急需用錢,無論如何要娟頭幫個忙,給他湊個十萬八萬,還說有了錢一定還。娟頭一聽嚇了一跳,她上哪兒去湊這十萬八萬?但娟頭畢竟是女孩心軟,趙大嘴逼到最后把娟頭股市里的5萬元錢給逼了出來。其實,趙大嘴的父親在好幾年前就得肝癌去世了,娟頭哪知道呢?第二個找娟頭的是做木地板生意的小耳朵,小耳朵雖沒有趙大嘴會說,但也有一套,他帶了把殺豬刀去見娟頭,沒想到娟頭也是吃軟不吃硬的主,根本沒把殺豬刀放眼里,娟頭把脖子伸向殺豬刀時倒把小耳朵給嚇跑了。除了趙大嘴、小耳朵外,孫猴子、楊瘦子也都單獨向娟頭要過錢,唯獨我借錢最多的小黑子沒有單獨找娟頭。但小黑子卻是我失聯(lián)后引起連鎖反應(yīng)中最激烈的一個。

      小黑子共借給了我120萬元,其中50萬元還是他借別人的錢。我失聯(lián)后,他沒了利息,連本金也有了懸念,就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這急自然是為了錢,由錢又派生出另一急,那就是與他談了三年戀愛的未婚妻跟他急了。想想也是,買房子的錢都打了水漂,還談什么戀愛結(jié)什么婚!那時候,小黑子忙得焦頭爛額,他一邊要想方設(shè)法把他那120萬元的損失補回來,一邊又要與未婚妻周旋。我猜想,小黑子這狗日的之所以沒找娟頭要錢,可能認為從娟頭那邊根本要不到錢,也可能忙得把娟頭給忽略了。但小黑子絕不是省油的燈,他四處打聽我的下落,打聽我名下有沒有財產(chǎn),他最后一招就是把我告上了法庭,很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這是過完年開春以后的事了,小黑子終于通過朋友的關(guān)系在房產(chǎn)處查到了我們家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證上寫著我鮑俊杰的大名,這他媽連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就來了個先下手為強,可又因為我出不了庭,這案子就一直拖著。

      我聽到這些破事,心里面一陣發(fā)緊。唉,幸虧跑了,不跑還真要被我那些兄弟們大卸八塊。尤其是小黑子太不上路,居然要與我對簿公堂,唉!

      我問娟頭,黃標車可有消息?這是我最關(guān)心的。黃標車是我這條河的上游,上游有水下游流,只要找到他,相信總能讓流出去的水再回流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删觐^告訴我黃標車回是回去了,可他最后選擇了上路。上路?他還上路?我根本沒理解娟頭說的是什么意思?也根本沒往死的方面想。是的,上路在老家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死。娟頭說黃標車上路了也就是說黃標車死了。黃標車是怎么死的?娟頭說黃標車死得很悲壯,甚至在小城引起了很大轟動,我根本沒想到黃標車會選擇這樣的死法。娟頭說,那是春夏之交吧,具體日子已記不大清,只記得天氣已經(jīng)很有些熱了,人們穿衣服都是亂的,有短袖,有長袖,還有穿西裝的,而黃標車正是穿著西裝上路的。那是個午后,太陽暖暖的,娟頭在她的茶葉店里打瞌睡,忽然就聽外邊有人喊圖書館有人跳樓,娟頭一激靈,出屋打聽,才發(fā)現(xiàn)不少人跑圖書館那邊看熱鬧去了。娟頭也愛看熱鬧,她關(guān)了店門拔腿就往圖書館方向跑。圖書館離娟頭的茶葉店本就兩三站路,但娟頭趕到時,120急救車已經(jīng)把跳樓的人拉走,不過現(xiàn)場的人并沒散去,大家議論紛紛。有個教師模樣的中年男子繪聲繪色地說,他是在圖書館看書時,聽到了門外嘭的一聲悶響,像是什么東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嚇了一大跳,還沒緩過神,接著就聽到了有人跳樓的大喊,他扔下書本往外跑,果然在圖書館門前的水泥地上側(cè)趴著一個人,那人穿了身黑色西服打了個紅色領(lǐng)帶,個子很高身子很瘦,只是人形已經(jīng)彎曲,穿的一雙皮鞋也已脫落,掉在了離腳有三四十公分的地方,那彎曲的人形和掉下的皮鞋就像一個大大的問號壓在了水泥地上??吹竭@一幕,現(xiàn)場的人都驚呆了,只有他在驚悸之余分別撥打了110和120,警察率先趕到時,從跳樓者身上搜出了身份證,那人叫黃標……

      這狗日的怎么會這樣?我張大嘴聽娟頭說完,不由自主地罵了一句,而眼里也不知什么時候滲出了淚。我承認我對黃標車又恨又怨,但當?shù)弥阅欠N幾近慘烈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后,心里還是迅速漲起了潮水,把我對他所有不滿和怨恨全部淹沒了。

      黃標車是穿戴得體體面面上的路,這符合他的風(fēng)格。但為什么要選擇圖書館的頂樓縱身一躍呢?是他在人生的最后反思到了不讀書沒文化的可悲可恨?黃標車啊黃標車你上路都上路了,為什么還要在這片生你養(yǎng)你的土地上留下一個大大的問號?你是在向大地叫屈嗎?還是在向大地發(fā)問?真是麻子點子多啊,想不到你死都要死出些花樣來。

      黃標車的跳樓自殺在我老家的那座小城確實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而娟頭更是受了刺激,她知道黃標車是為什么死的,她從黃標車身上舉一反三想到了我,我會步黃標車的后塵、重蹈黃標車的覆轍嗎?娟頭急了,娟頭一急就關(guān)了店門,發(fā)誓掘地三尺也要把我給挖出來……

      娟頭的到來讓我徹底改變了對她的看法,也改變了對許多事情的看法,她讓我感到這世上除了金錢之外還有許多許多值錢的東西。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又徹夜難眠了。我腦子里整夜整夜地放著電影,循環(huán)地放著電影,而黃標車、趙大嘴、小黑子、娟頭、彎毛、小葉、陳眼鏡等等,都成了我電影里的主人公,喜與悲、情與仇、忠貞與背叛、生離與死別,這是怎樣的一幕人間活劇???我的兩個親密朋友也曾經(jīng)是我的前后兩個老板,一個死掉了,在地上畫了個大大的問號,留下的不知是無奈還是責問;一個被抓了,送了我一首打油詩:做人做事玩技巧,翻船出事跑不了……想到后來我頭都炸開了,我的頭一炸開就把膽子也炸開了,而膽子一炸開也就什么都敢豁出去,我什么都敢豁出去了還有什么不能放下、不能面對呢?這就直接引發(fā)了我再次想上路或者跑路的念頭。不過,這次上路或跑路的目的地不再是別的什么地方,而是我的老家!

      是的,我要殺回老家。彎毛說得對啊,做人做事玩技巧,翻船出事跑不了,往后我不回家還能跑哪去呢?我想,黃標車最后畫在地上的那個大大的問號,也是對我的發(fā)問,我必須回去回答他留下的疑問。

      我向娟頭攤牌,已是娟頭到北京后的第五天晚上。那天我炸開的頭已恢復(fù)正常,不再頭暈?zāi)X漲、眼花繚亂,似乎一切已復(fù)歸平靜。心里平靜了,我就帶娟頭到雄偉的天安門廣場轉(zhuǎn)了轉(zhuǎn),還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在天安門城樓下的紀念品小商店里,我看到一個菱形沙漏蠻有意思,就特意買下送給了她。這是我認識娟頭后給她買的最廉價的一個禮物,娟頭倒也喜歡。帶著沙漏,回到賓館,我鄭重地告訴娟頭,我決定回家了,不再等彎毛出來,也不再過東躲西藏的日子。

      娟頭用疑惑的眼睛看著我問:“真的嗎?那你回去后如何面對你那些啥事都做得出來的這幫兄弟?”

      我用雙手揉住娟頭的雙肩,仿佛要給她些力量似的,堅定地告訴她:“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燒。”這幾天我總算想明白了一個理,做什么都可以遷就對付,惟獨做人不能不上路,做人不上路,出事也就是遲早的事!黃標車是這樣,彎毛也是這樣。往后,我必須去面對我所做的一切,不能再這樣逃避下去,任何逃避,逃掉的只能是信譽,浪擲的只能是生命,最后倒霉的終歸還是自己。這就像我給你買的那個沙漏,看著這些沙子在不經(jīng)意地往下漏,可用不了多久上面那層就空空的一無所有了??膳掳?!

      娟頭又追問說:“那你欠下的這些錢怎么還呢?”

      我還是堅定地說:“我曾經(jīng)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叫‘只要方向?qū)α?,就不怕路遠’,現(xiàn)在想來我是到了要選擇方向的時候了,先把方向選對了,還債的事可以慢慢來。我的初步設(shè)想是,回去后勸我老爸把房子賣掉,能給小黑子多少算多少,接下來就踏踏實實辦個裝潢公司,我欠那些兄弟們的錢,他們?nèi)绻敢獍褌鶛?quán)變股權(quán),可以享受我公司的分紅;如果不愿意,就等我賺到錢后再慢慢還給他們。這段時間我跟彎毛干裝潢,學(xué)到了悟到了不少東西,深感現(xiàn)在搞裝潢雖然競爭激烈,但市場很亂,價格虛高,信譽掃地,許多裝潢公司很不上路,而我要搞的裝潢公司一定要上路,必須以誠信為前提,我相信誠信是最好的營銷。當然,不管做什么,我堅信只要活著總有出路,尿憋不死人,憋死人的是迫于某種壓力而不敢把那泡尿撒出來的想法?!?/p>

      娟頭眨巴著眼睛看著我,也許她在懷疑像我這樣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居然還能說出這樣有道道的話。她不知道,我這幾天想問題想得頭都炸開了。

      娟頭眨巴著眼看了我好一會兒后,輕輕地對我說:“你真是個后腦勺長反骨的人,不過我相信你今后還會是個大成的人?!本觐^聲音很輕,但我聽得一清二楚。我聽到她薄薄的嘴唇里吐出這兩句曾經(jīng)是那個算命的小瞎子提到的話,嘿嘿笑了。

      那晚,我與娟頭又住在了一起。我擁著娟頭,平生第一次感到能踏踏實實、敞敞亮亮地過日子,做人做事不和調(diào),不騙自己也不騙別人,該是多么地幸福和美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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