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
錐子嘴果凍心
石一楓
《西湖》雜志的李璐打電話,讓我找個人歌頌歌頌,我說我就歌頌馬小淘吧。這固然是因為馬小淘當(dāng)時正在我身邊坐著,小嘴兒吧唧吃飯,更重要的是我認為,歌頌馬小淘不會造成什么壓力——無論對我還是對她而言。
寫印象記這事兒,說白了就是互相吹捧,大政方針是你好我好全都好,不過多想一步,在合適的時間以合適的方式捧對了合適的人,這其實還是一挺有難度的事兒。對于捧人的而言,首先得保證精力充沛態(tài)度虔誠,還得捧到點兒上別露了馬腳。而決定性的因素還在被捧的那一方。焉知人家會不會覺得你在皮里陽秋?焉知人家會不會認為你另有圖謀?更焉知人家會不會恰恰因為你說了幾句好話而疏遠了你——有些人就是不善于應(yīng)付這種熱絡(luò),包括我,有時候覺得人家夸我比罵我都讓我難受。更兼之靠以看字兒和寫字兒為業(yè)的人,心思往往又比常人細密一層,說不好聽的就是比較“事兒”,因此那些捧與被捧的尷尬還會被無限放大,有失控的危險。我一直覺得互捧比互罵更容易造成作家之間翻臉,而且傷了交情就是內(nèi)傷,比撕破臉罵街還不共戴天。
而這些尷尬,在馬小淘那兒不存在。這因為她是個聰明剔透的簡單人。聰明剔透使她能輕易看清一切游戲的規(guī)則,并且從來不會忘記游戲終歸是游戲。簡單則使她不會在別人無所用心之處大用其心,這就給了別人以胡說八道的心態(tài)歌功頌德的自由。
綜上所述,我決定吹捧馬小淘。而我已經(jīng)開始吹捧馬小淘了。
跟馬小淘比較熟的人,基本上都受不了也離不了她的那張嘴。作為一個在以玩兒嘴著稱的城市長大的人,我也認為功能如此強大的嘴比較罕見:語速快頻率高,吐字極其清晰且爆發(fā)力極強。有的時候你會覺得旁邊坐著的不是一張嘴,而是一掛質(zhì)量上乘的“瀏陽河”牌小鞭炮,一點捻兒就噼里啪啦,一百響也是她,一萬響也是她,全看她高不高興跟你多叨叨兩句。大家也都知道,這還是一張曾經(jīng)勤修苦練的嘴,在著名的“廣院”打磨了若干年,全中國的專業(yè)嘴有一半都是那兒生產(chǎn)出來的。我見過無數(shù)自詡能噴善蛋的糙漢一見著馬小淘就蔫兒了,這就是業(yè)余與專業(yè)的差距,類似于乒乓球單位冠軍面對少年體校的差距。也有不少人特惋惜地對馬小淘說,你那時候怎么沒當(dāng)播音員去啊,還有人更加惋惜地對馬小淘說,你要當(dāng)了播音員,肯定是一特受歡迎的兒童節(jié)目主持人。但我認為,純從嘴的自由發(fā)揮而非效益產(chǎn)出考量,當(dāng)一個專業(yè)寫字兒的人比當(dāng)一個專業(yè)說話的人更有價值。眾所周知,咱們國家的播音員都以“替人教育人”為生的,永遠是那種唯恐不出大事兒出了大事兒又唯恐按不下去的口徑,這種人說話都得端莊,端著裝著,而你能想象馬小淘也跟著他們一塊兒端著裝著永遠是溫柔敦厚的書面措辭嗎?那反而是浪費了她那張嘴。
這就要說到該嘴的語言風(fēng)格了。無外乎毒舌吐槽,基本的局面就是馬小淘在用她那張嘴虐待別人,而別人則翻來覆去樂不可支地被她虐待。對于這種局面,常跟馬小淘廝混的幾位“師傅”——饒師傅聶師傅李師傅彭師傅蔣師傅,以及吳玄吳老師——肯定比我更有發(fā)言權(quán)。馬小淘有著一種天賦,就是能夠輕而易舉地抓住一個人的特點,再從那些特點中找到可笑的地方,再用高度夸張不計其余的方式表達出來。用文學(xué)術(shù)語來說,她掌握了一種極其凝練而具有穿透力的人物描寫方式——去表現(xiàn)我們的可笑。《圍城》里面孫柔嘉給汪太太畫了幅抽象畫,就是一個紅嘴唇外加十個紅指甲,馬小淘式的即興人物描寫看似就是這種效果,然而細一琢磨又有不同,因為她的毒舌通常只揭示了“可笑”之處便點到而止,并不真的帶毒。陰毒怨毒惡毒等等特質(zhì)與她無關(guān)。這與其說是馬小淘懂得分寸,倒不如說她在施展毒舌時的心態(tài)全然是光明燦爛的,以至于她已經(jīng)沒必要把握分寸了,甚至越?jīng)]分寸就越有趣味。通常比喻嘴厲害的人,都說是“刀子嘴”,但馬小淘那張嘴雖然銳利卻不是刀子,她追求的是一針見血卻不是血肉模糊。我認為她是一張錐子嘴,針腳細密技藝精湛,被扎者千瘡百孔但是越扎越熨帖。
所以馬小淘在場的飯局經(jīng)常是,一群無聊文人每說點兒什么,就在潛意識中翹首以盼著她那張錐子嘴發(fā)揮作用,“現(xiàn)掛”。更有甚者,還會故意賣個破綻等著挨扎,你說賤不賤。在外人看來,這一定很像一群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簇擁著一個虐待狂,但誰又能體諒“師傅”和“老”們的苦衷。在語言刻薄的作家們筆下,可笑之人常有可鄙乃至可恨之處,但在馬小淘的語言系統(tǒng)里,可笑的人卻往往有著可愛的底色。他們的可笑并非來自性格中的陰暗面,而是來自于懦弱、自卑、過分老實以及假裝不老實等等可以體諒甚至值得顧影自憐的猥瑣特質(zhì)。再試想一幫虛無主義者、犬儒主義者、只恨自己沒膽兒殺人越貨的功利主義者(這也是推己及人了,反正我從來沒把自己當(dāng)好貨,其他哥兒幾個肯定比我高尚一點)活到了一照鏡子就想吐的年紀,遭受漂亮的女青年吐槽本來就是在所難逃的待遇,而他們居然從吐槽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還有兩分可愛,這是多么令人感動啊。
知人論世,由嘴觀心,在這兒就可以再來分析一下我所觀察到的馬小淘的內(nèi)心了——這又是一個多么讓人慚愧的字眼兒,然而按照經(jīng)典的現(xiàn)實主義塑造人物的原則,我又不得不硬努著這么做。她能夠剝離裝逼犯們刻意營造的表象,隨時指出沐猴雖然而冠但終究也就是只猴兒,這說明她心里明戲,智慧得閃閃發(fā)光,但她卻又本能地用屏蔽的方式諒解了人性中的惡,將生活看作是本質(zhì)向善的,無需憤恨的。也容我再腆著臉談一談文學(xué),馬小淘把她骨子里對于善良的信任充分體現(xiàn)在了她的小說《章某某》之中,在她那小鞭炮一般清脆炸響并炸出了切膚之痛的語言中,小說主人公的欲望勃勃反而被解讀成了無奈,走火入魔被詮釋成了脆弱,因而我們會為一個貌似可笑之人哀傷起來,并感激馬小淘讓我們在浮光掠影麻木不仁之中重新獲得了哀傷的能力。馬小淘不屑于直截了當(dāng)大張旗鼓地去同情誰,也許她覺得這很濫情而且虛偽,但她卻以獨特的方式實踐了她對于人物的一腔同情——本性里的柔軟勁兒一上來真是攔也攔不住——而再修正一個通常的比喻,對于心地比較軟的人,我們愿意把她說成是豆腐心,可馬小淘的柔軟又不像是賈迎春那種“二糊涂”,她的柔軟建立在一派洞明和一腔童趣的基礎(chǔ)上,質(zhì)地相似但色澤不同,給人一種類似于果凍的感覺,“喜之郎”什么的。
綜上所述,我認為馬小淘是一錐子嘴果凍心的女青年。我們會因為她的果凍心而喜愛她的錐子嘴,又會因為她的錐子嘴而更加珍視她的果凍心。再讓我們用簡單的排列組合說明一下這種人的可貴吧,按照嘴和心的軟硬對比,人可以大致分為如下幾類:
1、嘴硬心硬,這是梟雄。
2、嘴軟心軟,這是老好人。
3、嘴軟心硬,這種人相信大家都會躲著走。
4、嘴硬心軟,群眾喜聞樂見。
而用發(fā)展的眼光來看,越是群眾喜聞樂見的女青年,在她們最終發(fā)育成熟之后,也就會變得越來越慈祥、越來越從容、越來越儀態(tài)萬方,母儀天下的范兒是怎么怎么修煉出來的?那就是無聊男人們欣賞出來歌頌出來的。相信馬小淘也有母儀天下的那一天,而那時候,我和吳玄以及眾位“師傅”一定會心照不宣地滿臉壞笑,我們的心態(tài)想必是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的。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