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令
第一章
1
他們說,做老師的總歸比普通人更脫離低級趣味。他們大概錯了。
走進會議室,方麗青發(fā)現(xiàn)同事們正討論近來網(wǎng)上最熱的話題:上海女與江西男。具體情況是,一個上海女孩跟著男朋友回江西老家過年,被山區(qū)粗糙的年夜飯嚇退,第二天一早就丟下男友,逃命似的坐火車返滬了,回家后還發(fā)帖子到網(wǎng)上訴苦,那黑乎乎的年夜飯圖片瞬間傳遍中國。
同事們也并無高見,和網(wǎng)友一樣分為兩派,支持的人著眼點在門當戶對的重要性,反對的人說女孩愛慕虛榮,還不懂規(guī)矩。
也有人說,你們還信這個事呵,這是假的,是炒作!總務(wù)處的唐老師慣愛說笑,他說,我一看就知道這個事情是假的,你們看過那帖子沒有,一上來就說:我是個正宗上海人,長相一般。請問,這世上哪個女人會覺得自己長相一般?
哄笑聲中,幾個老師和方麗青打了招呼,大家又開始討論“上海人”這個話題。在本地人的字典里,“上海人”一詞是貶義的,等同于小氣、彎酸{1}、傲慢。他們其實也沒見過幾個活的上海人,這個詞活在父輩的抱怨中,活在春節(jié)晚會的小品里,活在網(wǎng)絡(luò)的各個角落,唯獨不活在他們的生活里??墒沁@么遼闊的國家,這么多人,你不貼標簽怎么辦,你該怎么認識這紛繁復雜的社會。誰在乎上海人究竟是什么樣的,誰在乎網(wǎng)絡(luò)新聞是真還是假,只要與之相關(guān)的關(guān)鍵詞是大家關(guān)心的就行:房價、貧富、城鄉(xiāng)、一線城市、三線城市、鳳凰男、孔雀女。
方麗青一直不作聲,在場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不然多少也會顧忌一下。她早過了會把自己的生平向別人和盤托出的年紀,人過中年才換到現(xiàn)在這個新建的學校,同事彼此都是新相識,就更不會交心。
正說著,校長鄒燕走了進來,會議室的嘈雜聲漸次剝落,到校長坐定,各位老師已圍著圓桌有序排好,整個氣氛又回歸了學校應(yīng)有的莊嚴。這秩序一半是來自為人師表的自律,另一半是來自對校長的敬畏。
三年前,鄒燕空降到此。在那之前,三十八歲而風姿綽約的她已是鄰市教育局副局長,那座城市盛產(chǎn)磷礦及礦老板,為人們推演其上位史時平添了一段想象空間。然而沒過多久,所有竊竊私語聲都消了下去,省三中在校長的帶領(lǐng)下,從一所新建高中躍升為全省前三的名校。
此次會議的中心依然是省三中近期的大事件——“申示”,全稱“申請省級一類示范性高中”。全省雖有這么多高中,但一類示范性高中僅有百年老校省一中這棵獨苗,如果此次“申示”成功,三中就能成為和一中平起平坐的學校。
鄒燕在會上一再強調(diào),到“申示”工作結(jié)束以前,全體師生繃緊的弦一刻都不能松懈,尤其是這間會議室里的骨干教師。坐在校長左邊的方麗青盯著眼前一沓表格,不知不覺就出了神。
2
方麗青在省三中很有名氣,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站在教職員工照片欄前,從上至下數(shù)到第三排,就是英語組,再從左到右數(shù)到第二個,就是方麗青,她現(xiàn)在是高三年級英語教研組組長。操場另一頭的公示欄里,貼著關(guān)于“申示”工作的安排,她的照片赫然在列——“申示”工作紀律作風小組組長。
方麗青也沒想到自己會有個一官半職,她的心思一直在教研上,幾乎從不沾染行政。但鄒燕來了后,點名要她擔任紀律工作,先是在政教處兼職,現(xiàn)在“申示”開始,又成了什么紀律作風小組組長,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但方麗青是個被動的人,上頭派了工作,不管喜不喜歡她都會照做,而且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
然而這次的工作量太大了,“申示”工作長達半年多,這期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一個細節(jié)都不能出錯。校規(guī)之嚴,超出正常情況十倍,學生在走廊上打鬧都有可能被記過,連老師私底下都調(diào)侃說,簡直像“嚴打”,但表面上不得不板起面孔。方麗青領(lǐng)導的紀律作風小組,工作瑣碎至極,最夸張的,連廁所內(nèi)門上寫的字都要管,防止“申示”審核專家組蒞臨洗手間時被這當代“廁所文學”震驚到。
方麗青簡直有些吃不消了,她本就帶著高三兩個班的英語課,因是畢業(yè)班,不敢在此時脫手。自己的女兒也在本校高二就讀,學習日漸緊張。她現(xiàn)在經(jīng)常要工作到一兩點才睡,有時連雙休日也住在學校,女兒就被前夫接去度周末。
而最讓她頭疼的工作還不是這些。紀律作風小組,重點在“作風”二字,這個頗具年代感的詞匯幾乎等同于“男女關(guān)系”,對一所高中而言,講的就是早戀問題。想想看,一幫青春期的孩子成日聚在同一狹小空間內(nèi),兩千個人就是兩千顆心、兩千張嘴、兩千雙眼睛、兩千雙手腳,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少年芳心是燎原大火,永遠都撲不滅,你能拿他們有什么辦法?這工作簡直是無用功。
家長們也希望學校無論用什么手段,都要讓他們的孩子能順順利利撐到高考結(jié)束,就算不能真的清心寡欲,也得看起來清心寡欲。方麗青設(shè)想了一下自己女兒早戀的情形,也是心煩意亂。
戀愛就像暴風雨,等事成后再處理就太晚了,因此學校必須防微杜漸,方麗青及下屬們沒少做棒打鴛鴦的事。傍晚的操場上,或者晚自習后的教學樓死角,多情的少年情侶緊緊擁抱,用彼此剛成熟的身體相依溫存,突然電筒光打到身上,一個冷峻的中年女聲傳來:
你們在干什么?!
3
眼前站著的這位少年,是高二(一)班的李思凡。
李思凡是三中的風云人物,高二就因物理競賽獲獎被清華大學定下,但他還打算參加高考來“證明一下自己”。他之所以被叫到政教處,是因為他和女朋友居然敢大搖大擺地牽著手在校園里散步。
學校當然不會因為他是學霸就免除了他的責任,但他們還是改變了發(fā)現(xiàn)早戀行為后立即“記過、請家長”的流程,悄然把李思凡請到了政教處,由方麗青親自訓話。
李思凡慣于和長輩打交道,又形成了自己嚴密自洽的小宇宙,方麗青請他“坐”時,他從容地在老師對面坐了下來,并主動提出想聊一聊。
“好呵,你想怎么聊呢?”方麗青問。
“方老師您好,剛才我們班主任說學校要過問我的‘早戀問題,那既然是‘早,肯定有個參照值,我想問一下這個參照值是什么呢?”
方麗青一時沒回過神來,什么話也沒說。
“老師,我們古代說,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那時大部分女孩十六歲時已經(jīng)當母親了?,F(xiàn)代人無論是從生物進化還是營養(yǎng)角度來說,都比古代人更加早熟,現(xiàn)在我們高二生平均年齡是十七歲,那么這個‘早是什么意思呢?”
方麗青覺得,這番話應(yīng)該是早就準備好的,專等機會來時嗆得對方啞口無言。
“我知道你會說學習要緊,那你可以問一下我的父母還有任課老師,不管是競賽還是課內(nèi),我哪科成績下滑了?該給學校爭的榮譽我一樣都不會少,但學校不能剝奪我戀愛的權(quán)利,這是天賦人權(quán)。”
方麗青在心里嘆了一聲,半晌才開口。
“你真的喜歡她嗎?”
“誰,張蕊蕊?當然,我為什么要和不喜歡的人浪費時間,我事情很多的?!?/p>
“道理我就不說了,你看來比我更懂。李思凡,你是現(xiàn)行教育制度的既得利益者,當然可以比普通人多擁有一些權(quán)利,但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的天賦和條件?!?/p>
看李思凡盯著她,方麗青把一張A4紙遞了過去,“這是張蕊蕊的成績單,不是原版,是我們重新做過分析的,你可以看一下她的成績是在哪個時間段開始下滑的,想一下這個和你們倆在一起的時間有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我不爭這個因果關(guān)系,讓數(shù)據(jù)說話?!?/p>
李思凡咬著下唇審視著那張成績單,半天沒有做聲。
“我傾向于認為你們對這段感情是認真的。但如果張蕊蕊只考得上貴州的大學,你到了清華,到時你覺得也想和別人交往一下,那她怎么辦呢?”
“我不會那樣做的。”李思凡把下巴揚起,提高了聲音。
“我不管你會不會這樣做,她都有得到更好教育的權(quán)利。她的班主任告訴我,張蕊蕊在文科上底子很好,就是心思散了。你要真喜歡她,就想辦法幫助她一起考到名校去。”
這一次李思凡沒有反駁,他想了想說,“之前她說沒有影響成績,我還以為是真的?!?/p>
方麗青點了點頭,“早戀為什么總是女生吃虧?男生專注度強,可以把它當成調(diào)劑,女生卻容易把它當成頭等大事,說什么風花雪月,一眨眼所有的機會都錯過了。”
這次“訓話”就這樣在共識中結(jié)束了,李思凡快出辦公室時突然扭頭一笑,
“方老師,其實你也是過來人對不對?”
4
任務(wù)來如山倒,一項比一項更繁雜。午飯后,方麗青從桌上碼得整整齊齊的文件夾中抽出一張表格,上寫“省三中網(wǎng)絡(luò)監(jiān)管報告(11月)”,主要內(nèi)容是“監(jiān)控學校貼吧言論,掌握學生思想動向”。
在此之前,方麗青連“貼吧”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和很多中年人一樣,與網(wǎng)絡(luò)社交工具有種天然的隔閡,不同的是,她對被時代拋棄這件事沒有什么恐懼感。即使風華正茂時,她也是一個從來沒有In過的人,因此也就永遠不會Out。在她的同齡人沉迷于學習年輕人的新玩意時,她還守著一個老式諾基亞手機打電話和發(fā)短信。
開始監(jiān)控貼吧后,她發(fā)現(xiàn)這與其他網(wǎng)絡(luò)產(chǎn)品并沒有太大區(qū)別,都是滿滿當當而又空無一物,隨手翻閱一下首頁的帖子,有分數(shù)線咨詢、轉(zhuǎn)讓舊書、社團招新,光是看標題就已經(jīng)不想點進去。方麗青迅速滑動著鼠標,如果看不到什么驚人言論,今天她就可以關(guān)掉填表了,這時,一個標題吸引了她的注意:《“奇葩”老師大評比》。
這篇帖子點擊率很高,回復數(shù)也有92人,好像是最近才被頂上來的,難怪有點眼生。她忍不住好奇,還是點進去看了。
“今天親們一起來說說,你在三中遇到過什么‘奇葩老師(褒義),要講出理由,比如個性、必殺技、外號等等。接下來我先拋磚引玉……”
方麗青下拉鼠標,看見了幾個熟悉的同事,因此也饒有興致地托腮看了起來。
#7樓 不知道起什么名字 我來說一個吧,劉勇,現(xiàn)在是理科實驗班的數(shù)學老師,哥是一個傳奇。據(jù)說他本來是一個語文老師,某天,一本神奇的數(shù)學習題集落在了他的手里,他從頭到尾做了三遍,之后就再也沒有哪個數(shù)學老師做題能超過他了,于是他開始改教數(shù)學。(《葵花寶典》?。。┧屛覀冏鰯?shù)學題不是說“練”,而是說“品”,品題就像品茶。有次他板書了一道數(shù)學題的解法,我們還在底下做筆記,他拿起自己的大茶缸,旁若無人地盯著黑板“品”了一分鐘,然后用他那標準貴普話說:啊!太美啦,這道題的解法太美啦,來,我們一起為它鼓個掌。然后他就自己帶頭開始鼓掌……
#16樓 神隱少女 歷史王燕芝老師,外號“蛇精”,估計只有文科班的人知道吧。五十歲左右,超級愛美,高三暑假補課,連續(xù)三十天她沒有一套衣服重過……再復雜的歷史,被她一梳理就變得清清爽爽,我的歷史原來很渣,現(xiàn)在都能考八十多。她板書地圖那叫一絕,給我們講二戰(zhàn),隨手畫了一幅希特勒進軍歐洲各國的地圖,我們都聽呆了,班上前幾名都說高考志愿想填歷史系,嚇死我們班主任了哈哈,特地找他們談話,說歷史可以作為業(yè)余愛好,但是挑專業(yè)要慎重。
方麗青刷了幾頁,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閃過,緊張得臉都紅了??磩e人可以,但說到自己,滋味肯定不同??紤]再三,她還是把鼠標滾了上去。
# 37樓 Han 對我來說,方麗青是一個謎。先不要笑,接下來我會講為什么。在三中,估計沒人不認識她,尤其是情侶,好多都被她抓過或害怕被她抓,而且抓到以后特別嚴厲,軟硬都不吃。還有她的打扮,一年四季都是學校里面那套黑色套裝,不管照片還是本人都很少見她笑,所以說她的外號才會叫“滅絕師太”。但今天我要說的是一個你們不了解的方麗青。
她的英語口音超級好聽,偏英音,講真我在三中和校外都沒聽到哪個老師比她口音更好的,朗讀起課文來簡直醉人,比配的錄音好聽太多。教得也好,語法點幾句話就說透了。你們可能以為她講話很兇,但恰恰相反,她講話柔聲細語的,軟軟的普通話,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聽她讀英語說她二十多歲我都信。當時我前面有一對情侶下了課就秀恩愛,但她看到了也沒有管,那會兒她還不負責抓早戀。還有一點就是,其實方老師長得挺漂亮的,看起來年輕(女兒和我一屆,她起碼也有四十五了吧),皮膚白,五官標致,氣質(zhì)特別好,年輕時說不定是大美人。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化妝也不打扮,還戴副黑框眼鏡,感覺簡直像故意遮掩自己的美貌一樣,好奇怪,真的是個謎。
以上,感覺還是要被你們嘲笑……有興趣的同學可以關(guān)注一下。
方麗青的心突突直跳,這段話對她來說信息量有點大。滅絕師太,這是金庸哪部作品里面的?她突然想起二十幾年前有人在宿舍樓下等她,在夜色中遞過幾本金庸小說,那時她絕對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得到這個諢號。女兒知道自己有這個外號嗎,會傷心嗎?還有這個學生,她要是愿意也能查出是誰,但不想細究了。還有最后的那些稱贊,“遮掩美貌”又是什么意思,這孩子真是……
正想著,陶佳走了進來,方麗青急忙關(guān)掉網(wǎng)頁。陶佳是今年新聘來的英語老師,江蘇人,大學畢業(yè)后就到男朋友的家鄉(xiāng)來工作了,麗青對她頗有好感。這天中午,陶佳帶著習題冊來向她討教,解惑后不住贊嘆,兩人聊了一會兒。
“方老師,一直想問,您是哪里人呵?”
方麗青一愣,“我就是本地人?!?/p>
“不可能吧,我一直以為你是我們那邊的呢。你一點都不像本地人,完全不像呵。”
方麗青看著她驚訝的樣子,想著自己到底哪里不像呢,是因為不說本地方言,還是因為自己不打麻將?
“不,我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彼馈?/p>
第二章
1
方麗青不知道自己學會的第一句話是什么,按常理來說,應(yīng)該是“姆媽”,或者是“爸爸”。但她父親后來回憶說都不是,她第一次真正講話是在一個除夕夜,節(jié)儉了一年的全家人面前擺著即將享用的年夜飯,紅燒肉、獅子頭、醬牛肉……平日里偶爾吃一樣已經(jīng)了不得,這節(jié)日里難得上全了。每個人都在樸素地興奮著,咱們老百姓呵,今個兒真高興,還是嬰兒的小麗青踩在姆媽腿上,用最原始的身體躍動表達著自己的喜悅,同時喊出了人生的第一個詞:nio,nio,nio。
是上海話里“肉”的意思。
說到語言,麗青的感悟比平常人要深一些。小時候,以她家為中心,方圓幾百米的地方,通行語言是上海話;再往外一公里左右,坐落著陸光廠子弟學校,這里的學生基本來自上海、安徽、江蘇、浙江四地,因而通行語言是普通話;再往外一公里就不是陸光廠的地界了,生活在那里的人是真正的本地人,說的是貴州方言。麗青長大后,在距家十一公里的貴陽市區(qū)念大學,專業(yè)是英文。在她心目中,語言是一種身份證明,是抵擋妖魔鬼怪進入的結(jié)界,是孫悟空為唐僧畫的圓圈,能把短短十幾公里的空間切割成若干份。
可為什么一幫說上海話的人要在距上海一千八百多公里以外的貴州生活?這對于小麗青來說只是偶爾會冒上心頭的疑竇,對父親來說卻是一聲聲長長短短的嘆息。父親喜歡嘆氣,麗青小時候總以為是自己惹了他生氣,一聽見嘆氣就一動不敢動、兀自愧疚起來,可眼中有愧疚感的倒不是她,麗青時常感到,爸爸仿佛在背后用遺憾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可她一回頭迎上去,那目光就先收起來了。每逢聽了廣播,看了報紙,收到上海郵來的包裹和信件,甚至有時候把麗青扛在肩膀上出去溜達一圈回來,父親都要深深地嘆氣。聽久了也就習慣了,這和爸爸下班回來,在門口總會響起兩聲咳嗽一樣,是爸爸存在的一部分。
2
爸爸把貴州不叫貴州,叫“山旮旮”,把本地人叫作“山里人”。這倒不算歧視,白天工廠熱火朝天運作時尚且不論,每當夜幕降臨、萬籟俱寂時,方能感覺到這工廠和家屬區(qū)確實是一座四面環(huán)山的孤城。
麗青的爸爸叫方致剛。早先,麗青爺爺少年時,從徐州老家跑到上海,給一個鐘表師傅做了學徒,此后以此營生,又建立家庭,育有三子一女,方致剛就是家中老二,他是上海這個冒險家樂園中誕生的一個熱血男兒,從小胸懷大志,勤奮要強,未成年就學會了幾門技藝,之后進入一家生產(chǎn)精密儀器的軍工廠擔任車工,又通過鉆研成為了技術(shù)能手,接著和廠里的安徽姑娘周梅結(jié)了婚,次年大女兒出生,也就是方麗青。無論從哪方面看,生活的美好畫卷都在慢慢鋪開。
1966年,上海亂了,全中國都亂了,蔣介石要反攻大陸,蘇聯(lián)要離開社會主義陣營,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近在咫尺,重要軍工產(chǎn)業(yè)必須從沿海撤到西部地區(qū)。廠里的動員聲浪一日大于一日,廠領(lǐng)導和方致剛談了好幾次話,要他起到帶頭作用,去西部建設(shè)國家,“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方致剛不想離開上海,他不知道西部究竟是個什么地方,只知道有個四川。但他也不想成為落后分子,眼看著廠里的人一批一批地坐著火車建設(shè)祖國去了,他暗自焦急。沒撐多久,方致剛和妻子、襁褓中的女兒一起上了西行的火車。
西遷的廠建在貴陽近郊的鎮(zhèn)上,連接廠子和鎮(zhèn)子的是一條小河,先去的人沿著小河修出了一條路,又修了一些臨時住房。新住民帶來的家具暫時無處置放,五斗櫥、柜子、沙發(fā)順著堆在路邊上。很多年以后,方致剛都記得自己看著家具延綿通向山中時的心情。他想,真是一個山旮旮呵。
緊接著他想,完了。
3
十年了,“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革命熱情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對現(xiàn)實貧瘠生活的厭惡。陸光廠的人們盡量保持著上海生活方式,他們說上海話、燒本幫菜、堅持讓上海的親人給自己寄特產(chǎn)。這一是出于習慣,二是出于提醒,提醒自己要時刻記住自己的故鄉(xiāng),提醒自己不要沉淪不要放棄,不要被山坳吞噬。
而孩子們則不同,他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上海的好,因而也察覺不到山里的壞。一個從來沒有用過抽水馬桶的人,怎么會知道它比痰盂好呢?孤單的陸光廠是他們的樂園,也是他們的故鄉(xiāng)。
男孩子把山當作他們的“軍事基地”,撿根松枝就是槍,他們愛在山上玩野戰(zhàn)游戲。女孩則要文雅得多,她們愛玩丟沙包、跳皮筋、躲貓貓。陸光廠有自己的學校、醫(yī)院、澡堂、菜場,它的封閉造就了它的純潔,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麗青最好的朋友是李霞和杜美娟,她們的爸爸在一起玩,她們的媽媽在一起玩,麗青的弟弟和李霞的弟弟玩,麗青的妹妹和杜美娟的妹妹玩。麗青再也找不到比這更緊密的關(guān)系了。
大人和孩子最喜歡的娛樂活動都是看電影,露天電影一周放一次,地點就在食堂背后的空地上,在山上遠遠看到空地上飄起白幕布時,節(jié)日的心情就噴涌而出了。到了那天,家長們會加快步伐回家,有些孩子等不及的,已經(jīng)先去占位置了,全家早早地吃了飯,穿戴一新,有些家還要去澡堂里洗好澡,然后爸爸牽著兒子,姐姐牽著弟弟,夫妻十指相扣,浩浩蕩蕩地向電影院走去。路上到處是招呼聲和聊天聲,這是陸光廠難得的快樂時刻。
曬被子的時候也很有意思,貴州陰雨天多,有時十幾天也見不到太陽,因此,好不容易有個晴天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會趕緊把床墊、被子和枕頭拿到屋外晾曬,于是大家又可以熱鬧一陣。麗青尤其喜歡拿雞毛撣子拍打被子,看灰氣騰出,在陽光下慢悠悠地消散,真是好看。
貴州的山,貴州的水……人到底只有一個童年。
4
方致剛的雄心快要被這個窮山坳吞噬了,但是他的子女還小。像一切壯志未酬的家長一樣,他發(fā)現(xiàn)了全新的目標和意義。
他托大哥從上海寄了一些書來,其中有幾本是關(guān)于兒童教育的,晚上,他正襟危坐,在燈下邊研讀邊做筆記。第二天,他立馬要把頭天學到的東西投入實踐。
于是麗青和弟弟妹妹接受了嚴格的管教。首先,從日常的良好習慣開始培養(yǎng),不能賴床,且早上六點鐘必須起床,雙休日照常。起來后要把床單拉抻,撣掉灰塵,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然后輪流洗漱,再按值日表把家里的地板拖兩遍,雖然地板已經(jīng)很干凈了。做事不能拖拖拉拉,吃飯不能有聲音,遞給長輩東西要用雙手……
在生活作風上,要潔身自好,要明白男女有別,不要隨意和異性打打鬧鬧。在這一點上方致剛非常堅持,隔三差五就要提醒他們,尤其是兩個女兒。美青三年級時有一次調(diào)座位,和男生坐同桌,方致剛還去學校里找了老師。
在學習上,務(wù)必養(yǎng)成“今日事今日畢”的習慣,每人都要寫日記來培養(yǎng)毅力,每晚九點檢查作業(yè)和日記。最重要的是英文,本地英文教育非常落后,但不能不向上海學生看齊,因此方致剛托大哥寄來的書里也有上海的英語教材。但方致剛自己不懂英文,麗青也不會,他領(lǐng)著麗青到李老師家,讓李老師帶著她念,然后她回來后再教弟弟妹妹念。之所以只讓她一人去,一是怕給李老師家添麻煩,二是要培養(yǎng)麗青的表達能力和責任感。
李老師是陸光廠子弟小學的英文老師,和方家住同一排,中間隔了三戶人家。她從小就學英文,是英文系高材生,來小學教英語實在是浪費人才。李老師的愛人叫張獻方,是廠里的工程師,高大英俊,即使穿著灰撲撲的廠服也光芒四射。據(jù)家里人說,張獻方被調(diào)來貴州時,李老師是可以帶著一歲的兒子留在上海的,婆家可以幫她照顧孩子,娘家也愿意養(yǎng)她,但李老師執(zhí)意要來,完全不顧母親的苦苦哀求,她說夫妻分開了就散了。麗青完全理解為什么老師要這么做,因為她也覺得張叔叔是個極好的對象,她大概暗戀過張獻方,還因此感到對不起李老師,直到成年后和杜美娟等人說起來,才知道大家都是這樣。
李老師家的大兒子張毅比麗青大兩歲,小時候還算熟悉,十幾歲后就生分了,遇到時兩人互相看著對方,并不打招呼。張毅學習不太好,但父母也不逼他,由著他喜好去。麗青跟著李老師念英文的時候,常??匆娝诳蛷d里搗鼓機械,初中畢業(yè)后就上了陸光廠自設(shè)的技校。有天方致剛在樓道外修自行車,聽一個路過的男孩叫他“爺叔”,就先答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過去一看,只見一個高大英氣的少年立在面前,有些驚訝,認了幾秒鐘才發(fā)現(xiàn)那是張毅,笑道:“你什么時候就躥這么高了?我都沒認出來?!睆堃阋残φf:“叔叔多久沒看到我了,我半年前就這么高了?!闭f話間已踱到自己家門口,方致剛望著張毅的背影消失在門洞中,愣怔了一會,這才算出他也是十五歲的少年了?;貋砗?,方致剛就讓麗青以后不要再到李老師家去補課了,太麻煩人家。
麗青也就再沒去過。
5
麗青考上大學那年,方致剛帶著她和俊青回了一趟上海,媽媽和美青留在貴陽的家里。上海和麗青之前的想象不太一樣。她覺得那些繁華是離她很遙遠很遙遠的,她近乎要自卑了。他們住在爺爺奶奶的家里,家在淮海路附近的里弄里,只有里外兩間,外間還有一小半辟出來給人家當倉庫用。他們來了后,爺爺帶弟弟睡里間,麗青和奶奶睡外間,爸爸在爺爺床邊搭個行軍床,將就睡下。
爸爸這次回去,明著是探親,真實目的卻是想跑動一下回上海的事。前一年,陸光廠發(fā)生了一起轟動事件,六戶人家一夜之間消失了,后來才知道他們是丟下了貴州的房子和工作,舉家回到上海,這其中就有杜美娟家。之前,他們秘密聯(lián)系上了上海周邊的民營企業(yè),除了戶口和檔案外一切問題都慢慢得到解決。幾家人互相保守著這個秘密,連對最好的朋友也守口如瓶。
這件事極大地震撼了陸光廠的人,從被“發(fā)配”貴州的第一天起,他們就一直把這當作是暫時的安身之所,他們一直念叨著“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可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到底什么時候到那一天呵?爸爸也被他們的勇氣刺激了,他并不怪杜強瞞著自己,相反還稱贊他有骨氣。但他自己是個做事周全的人,年輕時的豪情壯志早被謹小慎微取代,檔案和戶口關(guān)系著一個人的身份、工作、糧票布票,還有子女的入學問題,他不能隨意冒這個險。
這次回上海待了一個星期,仍然找不到什么松動的機會,一家四口人(麗青住在學校)搬進父母這兩間小屋也不現(xiàn)實。思量再三,方致剛搖了頭,說,再等等看。回貴州前的那一夜,小孃孃帶著表弟來看他們,給麗青和美青各帶了一條裙子,給俊青買了一套文具。爸爸在里間和奶奶說話,麗青在外面聽到奶奶低低的哭聲。
這天晚上麗青睡不著,她想到杜美娟現(xiàn)在也在這座城市。在陸光廠時她們是這么近,可在上海,她們的距離變得好遠,不知她現(xiàn)在在哪里呢。麗青難以忘記六家人消失的前一天晚上,美娟突然來方家借宿,麗青躺在床上興奮地計劃三人應(yīng)去哪玩,片刻才發(fā)現(xiàn)美娟在黑暗中淚流滿面,她嚇得坐起來,問,怎么了?美娟只是哭著,不發(fā)一言。
6
麗青考上的是貴州省的師范大學。
方家的子女讀書很強,一直都是各自班里的掐尖生??筛咧幸院?,麗青的成績再上不去了,這是很多女孩的通病,所謂“后勁不足”。方致剛見她已用了全力,也不好說什么,只暗暗有些失望,對她倒比以前溫和不少。麗青因考試成績不佳在家生悶氣時,父親相反還要勸勸她。努力一次,再被不成正比的成績打壓一次,這樣循環(huán)著積累著點滴的失敗感,終于熬到高考,她被師范大學英文系錄取,算是有了個交代。方致剛當然希望孩子個個能考到上海的大學,再不成去江浙地區(qū)也將就。但還能怎樣呢?麗青只是一個女孩,到底也考上本科了,以后回上海不算丟人,假期里他帶麗青回上海,他大哥家的兒子正好中考結(jié)束,只考上了中專。再說了,后面還有美青俊青,三姐弟的成績越往下越好,這才剛開了個頭呢。這么想一想,方致剛又高興起來。麗青去學校報到前一天,既為餞行也為慶祝,方致剛帶著手寫的菜單到鎮(zhèn)上采購,回來讓周梅張羅了一大桌子菜,下午和幾個相熟的朋友擠在客廳里打牌,晚上幾戶人家親親熱熱地擠在一起。雖說大學只不過在十二公里外的地方,到底是件大事。
麗青是這天的主角,叔叔阿姨們紛紛和她碰杯,李叔叔要給她倒白酒,麗青媽媽不讓,說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沒承想方致剛卻執(zhí)意要麗青喝,她只得接過杯子,方致剛說,爸爸和你喝一杯,從今天起你就是個大人了,你現(xiàn)在和美青俊青不一樣了,爸爸還要管他們,但爸爸不管你了。大家一陣笑,李叔叔說,別聽你爸的,他連你們牙刷頭朝哪邊放都要管的,他會放手?誰信啦!大家又是一陣笑,麗青也跟著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了。
方致剛的臉逐漸紅起來,眼睛也小了一圈,右手拎著筷子,撿著盤中的油炸花生米,左手捏著小巧的透明玻璃杯,不時呷一口,還打酒嗝。這是自律律人的他難得的松弛一刻,嵌在這溫馨、家常的小客廳里,和著叔叔阿姨們的說笑聲,逐漸凝結(jié)在麗青的腦海中。但她不能繼續(xù)欣賞這畫面了,她之前從沒喝過酒,方才飲下的那兩小杯,好像已經(jīng)足夠使她發(fā)暈了。麗青站起身來,說是想和美青出去走走,大家也沒多問,任她們?nèi)チ恕?/p>
麗青和美青在小河邊走著,天還沒有黑透,最后一片亮光伏在陸光廠的煙囪上,又一寸一寸地褪去。美青問了麗青一些關(guān)于大學的問題,好像有“住宿后多久回來一次”之類的,記不清了,自己怎么回答的也記不清了。麗青覺得美青離自己很遠,她自己的聲音也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似的。而周圍的樹、天空、河流、煙囪卻離自己很近,眼前這幅景象要是照出來,一定是黑乎乎的一團,但麗青能把它們看得一清二楚,黑是一百種層次的黑,好像能撫慰一切似的,暖風一吹,這正是她的童年,也是她的一切,眼淚居然要流下來了……
臨睡前,方致剛來到兩姐妹的小房間,找了個理由把美青支出去,他先問了幾句瑣事,關(guān)于行李呵、報到時間什么的,又叮囑她讀了大學也不要松懈,要繼續(xù)力爭上游,多學東西,為將來回上海做好準備。麗青直覺告訴自己,父親不是為這些來的。
果然,父親還是進入了正題,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他說麗青呵,有一件事,你要是知道呢就當我啰嗦,你要不知道今天就一定要記住。
麗青說你講。
爸爸說,你遲早是要回上海的,我們?nèi)铱傆幸惶於际且厣虾5摹?/p>
麗青說你是來說這個的呵,這我能不知道?
爸爸笑著搖搖頭。
麗青突然開始不耐煩起來,上海!上海!這還用得著特特地來說一次?上海到底有什么好,明天就要去大學報到了還要來念緊箍咒。不知怎的,她這幾天情緒特別大,像被誰招惹了一樣,這無名火攪得她自己也莫名其妙。此刻她說,你是不是氣我沒考上那邊的大學,那你要我怎么辦,你要不要我退掉重新考。
你誤會了,你根本沒聽懂我在說什么。
我是沒聽懂你在說什么,你要說什么就直說。
我是說,我是說,方致剛打了個酒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貴州有了朋友,那你回上海就沒有這么容易了是不是,就有牽絆了是不是。
朋友。朋友?麗青想了幾秒才明白過來,“朋友”自然不是指一般的朋友。
上海的小伙子多得很吶,優(yōu)秀的、高大帥氣的,都多得很,隨便你選。
爸,你喝多了。
麗青,爸爸以后別的都不管你了,但這件事你要答應(yīng)我。
爸,別說了,快去休息吧。
第三章
1
麗青在菜場買了一塊五花肉,七分肥、三分瘦,讓攤主切成麻將大小?;丶液笥么蠡饘㈠伒谉裏?,把洗了兩遍的肉放入,接著再倒上一小碗清水。等水差不多被烤干了,就轉(zhuǎn)成小火,蓋上鍋蓋,自己找一本書看著。等上將近五十分鐘,肥厚的白肉中會析出一鍋明晃晃的豬油,肉也會熬成脆香可口的油渣。
麗青和她的父母一樣,不喜歡吃重口味的食物。當年物質(zhì)條件差,還難免惦記著肥膩和辛辣,九十年代以后,全家人逐漸走上了健康食品之路。有一次她帶著丈夫和年幼的女兒回娘家看望,丈夫帶去的黔式香腸、臘肉、魚干都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了。麗青媽媽對女婿說:“小張,你不要多心,我和麗青爸爸都不吃這些東西的,你們也盡量少吃?!?/p>
但是他們的外孫女卻有著一個標準的“黔胃”,重油、重鹽、重辣,她和父親張衛(wèi)東一樣,愛吃豬油和油渣,更愛吃豬油燒的蛋炒飯。蛋炒飯是張衛(wèi)東唯一拿手的菜,他攪雞蛋花的速度極快,筷子在碗上“嗒嗒嗒”打著節(jié)拍,接著他從搪瓷缸中舀出一勺潔白如云的豬油,在熱鍋中化開,蛋香與滾燙豬油結(jié)合后,散發(fā)出獨特的誘人香味。他們父女倆就著一盤涼拌折耳根,將炒飯吃得干干凈凈,有一次,女兒吃完后還想舔碗底,被麗青制止了,張衛(wèi)東在一旁哈哈大笑。
每當這些回憶涌上心頭,麗青就止不住愧疚,是包括她在內(nèi)的大人們,破壞了女兒與父親吃蛋炒飯時簡單的快樂。與丈夫分手后,她竟養(yǎng)成了定期熬豬油的習慣,那緩慢的過程能讓她心安,像是某種修行。
去叫張萌吃飯時,麗青發(fā)現(xiàn)房門又被鎖起來了,這是近期才有的現(xiàn)象,而且女兒總是在關(guān)門的一剎那同時按動鎖門鈕,想使那“咔噠”一聲與關(guān)門聲重疊起來,不那么引人注意,但這小伎倆第一次就被麗青察覺到了,她的失落因那小心機而增進了一層。她突然想起,當年父母看到自己那臺上鎖的抽屜時,是否也有同樣的失落,于是她感到了雙重的酸澀。
張萌身上曾有種極度天真的氣質(zhì),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了,她變得心事重重。這與很多事有關(guān):父母離異,青春期來臨,也許幾個月前那件事也有一點影響。那是女兒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她提出要和幾個同學出去玩。麗青一開始以為是去周邊的古鎮(zhèn),絲毫沒放心上,臨行前才聽說是要去滇黔交界城市,往返需要四天,同行者里有男有女。
“怎么還有男生?”
“男生不好嗎,我朋友的媽媽說有男生在才敢讓她去,都是女生去才危險?!?/p>
“你們才高一?!?/p>
“馬上就高二了?!?/p>
“那也小呵,哪家家長能放心的?!?/p>
“人家家長就放心,那是旅游城市,不是荒山野嶺,上個學期你們班有個學生自己去尼泊爾旅游,你不是還把他的游記推薦給??藛??你怎么那么雙重標準?!?
“總之我還是建議不要去,別的不說,你以為你現(xiàn)在很閑嗎?”
“我只去四天,四天!”
“反正不要去。”
晚上,女兒打包了一些衣物,說是要去她爸那住幾天,方麗青不阻攔。女兒前腳剛走,她立馬就給前夫打了電話,囑咐他一定不準女兒去旅行,而且回來時必須由她親自去接。掛了電話,方麗青也自覺慚愧,她掃了女兒的大好興致,又讓她在朋友面前失了約。但麗青也鐵了心。說不放心女兒的安危不假,只是另有一樁心事大概才是她阻止女兒前行的真正原因,而那原因?qū)嵲诓缓谜f出口。
此后女兒和她冷戰(zhàn)了一個星期,又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與她和好,但她發(fā)現(xiàn),有扇門悄然向她鎖上了。
2
高二年級將要進行重要的期中考試,此次考試將會作為高三分班的參考成績之一,學生和家長都相當重視,而作弊的動機也大大增強了。紀律作風小組嚴陣以待,準備嚴肅處理一切作弊事件。
帶手機進考場,記大過。在文具盒里藏紙條,記大過。瞄別人卷子,記大過。傳紙條,傳接雙方各記一次大過。
考試才兩天,方麗青的辦公桌前已站過不少人,有嚇得直哭的,有全程苦瓜臉的,有悔不當初的,也有扯理由狡辯的。
但是像這樣坦白承認又拒不開口的,還是第一個。
這人叫韓子浩,曾和張萌一起就讀于高一(七)班,方麗青教過他。這次他在考場里看小紙條,被當場抓獲。被記大過已是板上釘釘?shù)氖?,但他拒不供出是誰把紙條傳給了他。紙上是歪歪扭扭的ABCD,查筆跡也很有難度。他的班主任吼過他,政教處的老師也以開除威脅過他,可他仍是鐵板一塊,就是不肯說出紙條來源。老師耗著他,從早上到下午再到傍晚,他絲毫不以為意,像慷慨就義的勇士一般筆直地站在辦公桌前。
方麗青很快察覺到,查出紙條來源并無太大意義,重點在韓子浩這個人。他是學體育的,跑步、籃球、跳遠樣樣在行,中等身量,體格健壯。平時不愛說話,但看得出來,很多女生都喜歡他。有次班上一位女生被小混混欺負,他差點要去尋仇,幸好眾人勸住了,才沒有釀成什么事件。這回也一樣,他總是會莫名其妙地陷入很多 “義氣”情境之中,卻不知那樣對他毫無好處。
方麗青對著嘴抿成一條線的韓子浩開了口。
“我不會逼你說出那人是誰,你有自己的原則。但我確實要見一下你的家長。明天能讓你媽媽來我辦公室一趟嗎?”
麗青在家長會時見過一次他媽媽,她身材嬌小,容貌俏麗,人顯得很年輕。一聽她開口,就知道這是個地道的本地女人,精明而市儈。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麗青當時遇見這母子二人手挽手走著,韓子浩看到麗青時,臉上的表情不大自然,甚至想把母親的手給掙脫開,想必是覺得和媽媽膩在一起的樣子很不酷。麗青淡淡一笑,不在意地從他們身旁走了過去。但她察覺到自己內(nèi)心有雪花一般的東西紛紛落下,那是一種悵惘,她第一次為自己沒有兒子而感到遺憾。
“我媽不在家,旅游去了?!蹦俏粌鹤诱f。
“那讓你爸來?!?/p>
韓子浩看向窗外,咬緊下唇,隔幾秒才說:“我爸也不在家。”
麗青往椅背上一靠,嘆了口氣。
“那我打給你媽,馬老師給了我她的電話?!闭f著她從書桌上一排貼有彩紙的文件夾里抽了一個出來。
韓子浩有些慌,他的手在空中揮了揮?!皠e打,別打,我媽在旅游,非常忙,難道要她為這種事飛回來嗎?”
“哪種事?我想她應(yīng)該知道游山玩水和孩子前途哪個更重要?!狈禁惽嗵痤^。
子浩的頭低了下去,聲音也跟著低下來,“我讓我爸來吧?!?/p>
“明天下午兩點,我在這間辦公室等他,你不用來,自己上課去?!?/p>
韓子浩沮喪地走出辦公室。
3
韓子浩并不怕父親,他知道父親不會怪他。要是媽媽知道了,一定會大吼大叫甚至拳打腳踢,但他寧愿媽媽去。他已經(jīng)不習慣由父親來處理自己的事情了。
他和父親曾有過一段親密的時光,那時他還小,一有熱門球賽,爸爸就帶著他守在電視機前,父親興奮時會把啤酒遞給他,讓他抿兩口。周末帶他去和一幫叔叔踢足球,或者在野外抓青蛙和金龜子。然而那一天,爸爸和媽媽分開了,爸爸帶著兩個大箱子站在家門口,轉(zhuǎn)過身來與他告別,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很痛很痛。媽媽說爸爸去了深圳,在那邊他結(jié)過一次婚,又離了。子浩假期會住在爺爺奶奶家,偶爾父親回來了,倒像一個客人。高一那年,父親把深圳那邊的公司處理掉,回到了家鄉(xiāng),父子倆又能經(jīng)常見面了,但某種東西橫亙在二人中間,始終無法消弭。
果然,父親在電話里聽子浩說了作弊的事情,反倒安慰了他幾句,還分享了一件自己年輕時做過的壞事,子浩笑笑。次日下午一點,父親開著車繞上了彎彎曲曲的公路,這還是他第一次到兒子的學校里來,心情幾乎有些雀躍。
他在學校里徘徊了一陣才找到政教處的門,敲門,推門,
“老師您好,我是韓子浩的父親?!?/p>
“您請坐?!币晃恢心昱诉厡懼鴸|西邊說,屋里另一角有張寫字臺,一個胖胖的女老師正盯著臺子上的電腦屏幕。
“老師您好,我是韓子浩的爸爸,因為他媽媽出門在外,所以我——”
方麗青抬起頭來。
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兩人都在瞬間認出了彼此,但他們一時都沒有做聲。他發(fā)福了,眉眼倒沒什么變化,方麗青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
“您好,我是政教處的方老師?!?/p>
“你——是這里的老師?”
這時電腦桌前的劉老師已起身倒了杯水,遞到他面前時頗感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沒錯,我是這里的老師,專門管學生紀律的?!?/p>
“唔,您好,我叫韓峰?!彼晳T性地用右手去夾克的內(nèi)兜中拿名片,但找了半天也沒有拿到,有些手忙腳亂起來。
“您不用找了,今天主要是想——”
“我沒有想到,我確實沒有想到……我兒子為什么要這樣做?!?/p>
“是的,這也是今天叫您來的原因,他不光是作弊的問題,主要是——”方麗青盯著韓峰搭在桌上的手,骨節(jié)粗大,食指和中指的內(nèi)側(cè)被煙熏得焦黃。“主要是他不肯承認協(xié)助他作弊的人是誰,怎么都不肯承認?!狈嚼蠋熤赜侄⒒貙Ψ降难劬Α?/p>
“這個情況我倒不知道,不過這孩子確實是這樣,從小就講義氣,從來不肯出賣朋友?!边@位父親的臉上似乎有滿意的神色。
“照您這么說,我們是不是還應(yīng)該表揚他,最好再給他發(fā)一個獎?wù)隆!?/p>
“我不是這個意思。”
兩人對視,氣氛僵持了一會兒。
“我覺得跟你沒法聊,能換他媽媽過來嗎?”
“他媽媽在外地,在……度蜜月。”
又是一陣靜默。
“這是你的家事,你不用告訴我。”
“方老師,你能過來看一下嗎?”劉老師略顯緊張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麗青走過去,一封電子郵件躺在政教處的郵箱中,發(fā)件者是一個QQ郵箱:
“尊敬的政教處老師你們好,發(fā)這封郵件是關(guān)于韓子浩作弊的事情,我當時在考場看到了傳紙條一幕,但沒有立馬匯報?;丶液笪蚁肓撕芫茫X得還是應(yīng)該告訴老師,否則對校規(guī)校紀是個危害,對其他不作弊的同學也不公平。傳紙條的人是高二(七)班的張萌。希望我的猶豫不會給你們的工作帶來困擾。”
方麗青感覺自己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劉老師為難地說,“方老師,現(xiàn)在怎么辦,應(yīng)該只有我們倆看過,要不然……”麗青厲聲說,“不要刪,我自己去問她。”說完奪門而出。
高二(七)班正在上地理課,方老師叫張萌出來,全班人都探頭探腦。麗青把女兒拉到了無人能看見的樓梯拐角處。
“怎么了,別嚇我,是不是奶奶出事了?”
“張萌,我問你,韓子浩的那張紙條是不是你寫的?”
張萌的表情明顯松了口氣,又重新被另一種膽怯所取代,相當于肯定了這個問題。
“你給他寫答案干什么?我記得高一時候你們關(guān)系很一般的呵。”
“……”
“你不會在和他好吧?”麗青突然想起半年前未遂的那次旅游,名單里就有韓子浩。
“你在說什么呵,不要神經(jīng)病好不好,我就是做完了題,遠遠看到他卷子都是空白的,我覺得很同情他,就想幫幫他?!?/p>
“你怎么不幫別人,其他人怎么不幫他,怎么就偏偏是你去給他遞條子!”
“我說了和他沒關(guān)系,你一天到晚抓早戀已經(jīng)夠讓我丟臉的了,現(xiàn)在還來誣陷我,你再逼我,明天我就去追他?!?/p>
“啪——”
巴掌打在臉上,兩個人都驚訝了。麗青收回手,轉(zhuǎn)身往樓梯下面走去。她知道張萌被打蒙了,她自己也蒙了,下到一樓時還是不敢相信。
“方麗青!”一個男人喊住了她。她轉(zhuǎn)頭看,韓峰站在洗手臺附近,像是一直在等她。她沒有理睬,男人緊跟上來,
“韓子浩的家長,你兒子的事情已經(jīng)沒什么好說的了,就是記大過,你還有事的話去找他的班主任談吧。”
4
方致剛嚴厲歸嚴厲,卻從來不打孩子,只有一次破了戒。那時麗青讀小學六年級,數(shù)學考珠算,題目相當難,麗青只考了90分,但班上也沒有更高的分數(shù)了,第二名比她低7分。雖離滿分有些距離,但總不至于考第一名還要被罵吧,她照常得意地把卷子拿給爸爸看了,爸爸的臉卻當即掛下來,粗聲問她,怎么這么低?她說,卷子難,我這已是最高分了,阿霞只考了七十幾分呢。沒想到方致剛突然發(fā)起火來,轉(zhuǎn)身找來車間里用的鋼尺,在她右手上啪啪打了三下,她委屈萬分,卻不敢哭,等回了房間才趴在床上痛哭出來。吃飯時方致剛?cè)耘f鐵著一張臉,全家人都不敢說話。飯后三姐弟在房間里寫作業(yè),爸爸叫麗青到客廳里去,麗青以為又要吼她,心緊張得縮成一團。
方致剛背靠椅子,臉雖板著,態(tài)度卻和緩不少,問她,“知道為什么要打你?”麗青低著頭,小聲說,“因為考差了。”
“不對,再想!”
“因為……不然因為什么?”麗青抬起頭。
“好,你不知道,不怪你,但我今天和你說了,你不準再犯,美青和俊青也出來聽著?!?/p>
妹妹和弟弟先后出來了,麗青覺得被他們看著自己受罰的樣子很窘,但他們絲毫沒有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
爸爸說,“你們?nèi)齻€聽好了,以后考差了就是考差了,要去想哪里沒做好,不要為自己的錯誤找理由,要和自己比,不要和同學比,他們讀技校你們也讀?你們要是想留在這個山旮旮那當我沒說,但是你們今后是要回上海的,知道了嗎?”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爸爸的批評仍然有理,但自己打了張萌又占了什么理,果真是為了她協(xié)助人家作弊嗎?如果她幫助的對象不是韓峰的兒子,麗青還會打她嗎?就算她幫的是韓子浩,又怎么樣呢,何必生氣動怒,自己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麗青問心有愧,不敢再想。
晚上八點多,張萌還是回家了,沒有去爸爸家,也沒有去同學家留宿,麗青趕緊去用微波爐熱菜。張萌把一個食品盒子放在餐桌上,走近一看,是幾塊吃剩的披薩,顯然女兒已經(jīng)在外面吃過了,就又把菜塞回冰箱。
她假裝看著電視,心思卻全在女兒身上,張萌的表情淡淡的沒有表情。十點,張萌到浴室洗澡,房門半掩,麗青輕輕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房間還保持著麗青上次收拾后的樣貌,只略微亂些。書桌上堆著一大摞教科書,旁邊放一個相框,框里是母女倆過去的合影,那時張萌頭發(fā)亂蓬蓬的,像個小男孩,她張大了嘴笑著,露出了門牙上的大黑縫。
她從什么時候失去了這樣的笑容?麗青突然想起多年前有一天,女兒垂頭喪氣地回家,說自己再也不想學古箏了。問原因也不肯說,犟得像頭牛。麗青也動了氣,一定要女兒把話說清楚,張萌說學琴實在太累,學不動了。麗青生氣道,我不要求你成名成家,但我們學一樣就是一樣,要是你外公在這,哪容得下你這么半途而廢!可張萌說什么都不學了。沒過多久,麗青與丈夫離了婚,一年后,張衛(wèi)東迎娶了張萌的古箏老師。
孩子到底有什么錯,要一再地為大人的自私和愚蠢還債呢。
第四章
1
從陸光廠家屬區(qū)到師范大學,只有短短十二公里,麗青卻覺得像隔了一個世界似的。此前她很少來市區(qū),更別說長期在市區(qū)生活了。這里的語言、飲食、生活習性樣樣與她熟悉的環(huán)境不同。因是省屬的大學,學生大部分來自本省各個縣市,麗青很快就感覺到了同學分兩撥人:來自省城的學生比較見過世面,但大多懶惰、虛榮、聒噪。來自縣份上的同學沉默、勤奮、樸實,但又實在窮酸了一些。在陸光廠里,本地人要想方設(shè)法學上海話,融入大圈子。在這里,她反倒成了邊緣人,而兩頭的圈子她都進不去。
此時的麗青雖不是什么大美人,但白皙周正的臉龐和沉靜端莊的氣質(zhì),讓她在人群中也是個人物了。班上有些男同學在路上遇見她,要低下頭來臉紅一陣。她不是傻子,男同學人都挺好的,但哪個女人喜歡男人是圖他人好?麗青不是個刻薄勢利的人,卻也不可能看上他們,光說那口蹩腳的方言普通話,就讓人難以想象他們說英文會怎樣。她曾經(jīng)婉拒過其中的一兩個男孩子,那失落自卑的眼神令她有些不忍。
入學一個月來,麗青始終保持著與班上同學的距離,再加上有些近視且堅持不戴眼鏡,難免給人以目中無人的感覺。不久后,連她也感覺到來自班上女同學的敵意了。她交上去的表格也要被她們傳看點評一通,在出生地那一欄她寫的是上海,這實事求是的一筆又把班上女生給點燃了。有一天老師讓麗青朗讀一段課文,之后夸她發(fā)音好,要大家多向她請教,團支書陳偉春突然陰陽怪氣來一句:我們哪里比得上呢,人家可是上海小姐。全班爆發(fā)出一陣哄笑。
回到寢室麗青忍不住哭了起來,爸爸說得對,還是應(yīng)該回上海去,不要跟這些山里人來往!可眼下大學才剛開始,還得熬多久呵。她想回陸光廠,可是她現(xiàn)在回去了,家里人會怎么看她?當真是嬌生慣養(yǎng),連這點苦也吃不起。她從不當人面哭的,小時候即使被父親怒吼,也要咬緊牙關(guān)不讓眼淚掉下來,憋不住了就假裝去上廁所,再悄悄用紙揩干。但此刻她越想越挫敗,上學一個月來,受委屈的一幕幕在腦中過電影,接著電影開始播第二集,是她充滿了無力感的高中,難道讀書讀得那么苦就是為了來這種破學校受氣嗎?她哭得更厲害了,連室友何薇進來了也沒發(fā)現(xiàn)。
何薇見她哭得厲害,嚇了一跳,忙問緣故。麗青猛覺失態(tài),只能一邊抽搭一邊拭淚,強顏歡笑道,沒什么,只是想家了。何薇也不再多問,就沖這一點,她和班上的三八女就不一樣。何薇是本市人,家就住在離學校不遠的省府路上,基本走讀,她家境和長相都不錯,因而也就生不出什么心來貶低麗青,何薇和麗青相處的時間不多,倒有了一些默契。下午沒課,何薇問,有幾個高中同學要來找我玩,沒事的話一起去吧?多認識幾個朋友。麗青正覺發(fā)悶,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
下午一行人去了家小吃店,何薇的高中同學都活潑有趣,但說的大多是高中的趣事,麗青是局外人,不懂笑點,只跟著禮貌性地笑笑。座中一個叫韓峰的男生有些吸引人,只要他一說話,大家都會停下來認真聽著,說不清是怎么回事。他怕麗青尷尬,總是試著和她聊天,但話題總會被別人繞回到共同的高中時代,比如大家都愛拿他和初戀女友的故事打趣,他女友姓林,是何薇的發(fā)小,武大新聞系才女。他每次聽了總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有些得意的樣子。玩了一下午,麗青還是在晚飯前借故離開了,大家也不強留。
沒過兩周,麗青在校門口的二手書店買書,出門時和新進來的人打照面,兩人都一怔,麗青再看,原來是韓峰,同時說:這么巧?又都笑起來。麗青說,來找何薇呵?韓峰說,沒有,過來買書的,還是你們學校書多。麗青正不知再扯個什么話頭,韓峰便搶先邀請她吃晚飯。既然沒事,也就去了。
兩人在飯店坐定,麗青有些害羞,韓峰倒挺從容,幾句話就把兩人的話題打開了,兩人交換了基本信息,麗青這才知道他是財經(jīng)大學會計系的學生,韓峰對她的家庭情況也很好奇,麗青和他說了很多陸光廠的事,因為聽眾的虔誠,自己也覺得有意思。
一頓飯吃得麗青非常開心,自進大學以來,她就沒有建立起任何真正的人際關(guān)系,而韓峰是一個很好的交談對象,既知道何時救場,又知道何時留白。還會適時地贊美別人。
那之后韓峰就常常來找她了,財經(jīng)學院到師范學院要坐四十幾分鐘的公交車,但韓峰說見完她就可以回家休息,“不用睡學校那個豬窩”,因此也不顯得花上那么多時間是為了見她,兩方都心安。韓峰這人說不上特別出色,但每一樣都比別人強上那么一點兒:幽默一點兒、俊俏一點兒、聰明一點兒、成熟一點兒,這么多“一點兒”積累在一起,又好像很多。
麗青不是沒想過這些,但接著又推翻自己,人家有女朋友,青梅竹馬,還是武大的呢!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對自己的心意也不甚了解,果真喜歡這個人嗎?不見得,也許自己只是需要陪伴,需要一個像韓峰那樣的真正的朋友,她這么說服自己。于是兩人繼續(xù)一起上公園、下館子、溫習功課、聊天。不退不進就可以有眼下這無憂無慮的歡樂,對這歡樂,兩人都有些不舍。
某日韓峰到寢室來接她,兩人在快出校門時遇到了何薇,自上次聚會以來,三人這樣碰見還是頭一次,都有些驚訝,何薇和他們略寒暄幾句,就若無其事地走了,韓峰的臉色有些不好看,麗青也覺得有些愧疚,繼而又去內(nèi)心深處找這愧疚的動因,這一頓飯兩人吃得都有些沒意思。回寢室做完功課,麗青躺在床頭看書,何薇在桌子邊整理東西。片刻后漫不經(jīng)心地問一句,“你們今天碰巧遇上了?”
“誰?哦你說韓峰呵,沒有,他說有本書不好買,我們學校門口的地攤上可能會出現(xiàn),讓我?guī)退粜囊幌?,順便就說一起吃飯?!?/p>
書桌整理完了。
“方麗青?!薄曇粲行﹪烂C。
“怎么了?”——只能繼續(xù)裝傻。
片刻無聲。
“算了。知道的不說也知道,不知道的說了也沒用?!?/p>
麗青好怕她再加上一句時髦的“你好自為之”,但是沒有,她自己也心虛,就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好多天了韓峰都不再來找她,麗青很失落,又想著“也好也好”,有時又生起氣來,不是朋友嗎,朋友還怕給人誤會了嗎?這樣就不敢來,可見根本沒把這朋友放在心上,要么就是心里有鬼!
可是他心里究竟有鬼沒鬼呢?這樣想著,又陷入無限糾結(jié)的循環(huán)。
兩個星期后,韓峰來了,但身邊還跟著另一個男青年。據(jù)他介紹說,這是他的鐵哥們,名叫黎小歡。
2
“世界上的任意兩件事之間都是有聯(lián)系的,這報紙上的國際國內(nèi)大事也和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p>
“也不見得,國內(nèi)就算了,國際大事怎么也影響不到我們生活吧,比如說,像美國選總統(tǒng),蘇聯(lián)解體,這種事和我的生活有什么聯(lián)系?”
“噯,這你就錯了,方麗青?!崩栊g言之鑿鑿,“蘇聯(lián)解體可能和我們倆關(guān)系不大,和你關(guān)系可就大了。”
“怎么大了?”這個黎小歡,總是一句深一句淺,不知哪句話是真的。
“可以說,你今天之所以能坐到這和我們聊天,就是因為冷戰(zhàn)?!?/p>
其他兩個人好奇地湊過來。
黎小歡把三線建設(shè)的原委向兩人普及了一番。
麗青聽愣了,她一直是從最感性直接的角度去理解自己和父輩的生活,雖然一直知道陸光廠的建設(shè)和毛主席有關(guān),卻從來不知道背后有這么深的背景,爸爸和叔叔們也不喜歡提。
“麗青,你家所在的廠是生產(chǎn)什么的?”
“是生產(chǎn)精密光學儀器的?!?/p>
“那就對了,光學儀器要考慮到運輸問題,所以都是建在貴陽,像安順就主要接受飛機工業(yè)?!?/p>
麗青心中竟默默歡呼雀躍,她一直覺得自己生活在被世界遺忘的山旮旮里,沒想到他們的生活早就被卷入了世界歷史的洪流。
無論說到軍事歷史時有多么正經(jīng),一從這話題上下來,黎小歡又恢復了平素的輕佻。這一說明了他確實喜歡軍事類的東西,二說明了輕佻是他的主要屬性。第一次見他是在師大門口,休閑褲子配白襯衫,戴一副墨鏡,看上去挺正常,可走近了一看,他的鞋跟足有五厘米高!本來就高高瘦瘦的一棵,現(xiàn)在簡直像座玉塔。這類打扮麗青爸爸最見不得,一律稱為癟三,麗青也不大喜歡。等到韓峰領(lǐng)他們往飯店里一坐,黎小歡把墨鏡摘下,麗青才發(fā)現(xiàn)那是張極俊俏的臉,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山根到鼻尖,再到下巴,線條完美流暢,相比之下韓峰的長相就顯得老實多了。麗青極力裝作對他的美貌不為所動,再加上和韓峰還沒把上次的事情說開,于是就手托腮直盯桌面,聽著韓峰點菜。
是黎小歡先開的口,麗青回了。幾句話的工夫,他就把麗青逗笑了,然后溫柔地注視著她,臉上是欣慰的滿足感,一副“千金只為美人笑”的姿態(tài)。菜上來了,韓峰對之前空白的兩星期只字不提,只不停地將小歡和麗青的基本信息向?qū)Ψ浇榻B了去,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在幫兩人相親。據(jù)韓峰說,他和黎小歡是小時候賣子彈殼時認識的,(“什么子彈殼?”麗青好奇。)那時部隊子弟常常會偷點廢子彈殼出來賣掉當零花錢,他倆家雖屬于不同的區(qū)域,但在賣子彈殼時經(jīng)常打照面,是點頭之交。有次黎小歡前腳才從鋪子里出來,一幫小混混就要搶他剛賺到的九塊錢,邊上的韓峰看到后就沖了過來,把一個混混掀翻在地,其他人也跑了,兩人的交情才算正式開始。
“你比韓峰大兩歲,還要他來救你?”他們?nèi)嗽搅脑绞旖j(luò),麗青也敢拿黎小歡打趣了。
“嗨,我文他武,術(shù)業(yè)有專攻嘛?!?/p>
從此往后,二人會就變成了三人行。
3
她自己知道,經(jīng)常和兩個同齡男孩子出來玩也不是個辦法,他們?nèi)齻€算怎么回事呢?無論如何,她還是要聽爸爸的話,眼前的兩個男孩沒有一個可以更進一步的,她必須把握這個度。
但她還是忍不住在心中編排點故事出來。
有了黎小歡之后,三人的聚會場所大大擴展了。在常規(guī)的公園、大學、飯店上又加了旱冰場、舞廳、野外郊游。
黎小歡輕車熟路,帶他們?nèi)チ顺菂^(qū)陜西路的“王中王”舞廳。看韓峰從容的樣子,應(yīng)該也來了不少次。方麗青不敢說自己是第一次進舞廳,這太老土了。她心里非常緊張,但表面上裝得淡然,是怕他們覺得自己沒見過世面。一進去,魔球燈打在男男女女身上,全場都在跳迪斯科,他們也站在了燈光可及的范圍內(nèi),麗青見兩人的臉上都一條紅一條綠的。黎小歡的手輕輕環(huán)著她,為她擋住身邊擠過來的人,麗青心中升起一股感動,想做點什么報答他。音樂太吵,彼此無法交談,黎小歡用手指了指舞池,揚了揚下巴,向她發(fā)出邀請,麗青從來沒跳過舞,害怕丟了丑,而且那扭來扭去的迪斯科還真難跳得好看,于是認真地搖了搖頭,黎小歡也不逼迫,三人沿著舞池邊緣繞了一會兒。
一會兒,節(jié)奏明快的音樂結(jié)束了,片刻沒有歌聲傳來,黎小歡轉(zhuǎn)過頭對麗青笑說,方小姐,賞個光吧。果然,音樂重又響起,是舒緩溫柔的調(diào)子,還不待麗青反應(yīng),黎小歡已拉起她的左手向舞池走去,她下意識轉(zhuǎn)頭向韓峰求助,韓峰用眼神鼓勵她跟著去跳。到中央,她對黎小歡說:我真不會跳。黎小歡低下頭來看著她眼睛:不怕,有我在,這是首慢三,很簡單的,你先退右腳,再退左腳,然后右腳并上就可以了,我一帶你就會了。
歌聲開始,她趕緊跟著囑咐移步,磕磕絆絆的,但每到有疏漏時,黎小歡總能以非常自然的姿態(tài)滑了過去,因而反倒變出了不少花樣。麗青不笨,半首歌的工夫,她已基本掌握了要點,兩人跳得越來越順暢了。
你說我像夢
忽遠又忽近
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你說我像謎
總是看不清
其實我用不在乎掩藏真心
怕自己不能負擔對你的深情
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一曲終了,麗青手心都是汗,黎小歡自然地牽著她下場,還站在舞池邊緣的韓峰向他們報以禮貌的微笑。她再次警告自己,不要再接近黎小歡,因為直覺告訴自己,他很危險。
某日,他們一起去舞廳,黎小歡帶了一個舞伴來,是一個艷若桃李、顧盼生輝的女孩,名叫阿蕾。這可不是什么昵稱,在苗族人的姓氏里,“阿”是一個很常見的姓。阿蕾在民族學院的民舞系讀大二。
麗青見阿蕾和黎小歡親親熱熱的勁頭,心里有點空落落的,他們真是般配,兩人都有著各自性別的優(yōu)勢與自信,在一起嬉笑打鬧,是對金童玉女。但麗青很快就喜歡上了阿蕾,阿蕾沒什么心機,天生有一種介于女人和女孩之間的柔媚,嬌憨的性感,何止男人喜歡,連她也喜歡。
舞廳里連著幾首都是快四,麗青拒絕了黎小歡的邀請,后者就和阿蕾一起跳起來。兩人都是人中龍鳳,舞林高手,沒跳一會兒,全場都停下來看他們:
女人愛瀟灑 男人愛漂亮
不知地 不覺地就迷上你
有愛情還要面包
有房子還要珠寶
瀟灑漂亮怎能吃得飽
……
魔球燈在麗青臉上閃來閃去,她有些倦了,對韓峰說:走了吧。
4
有時她一整周都在等他來,可是終究沒來。周五下午她默默在宿舍內(nèi)收拾回家的包,心里為他編些理由,有時是下雨了,有時是天太冷,有時是他太忙了。可是他究竟忙什么呢?黎小歡并不是大學生——他沒有那個成績,可他總是東奔西跑的,說是要和朋友合伙做生意,今天搗鼓一下電器,明天又打算開個照相館,不知在忙些什么。
可只要他來了,她就從未拒絕過,有時是周一晚上,有時是周三下午,兩人冷不丁地出現(xiàn)了,她就放下一切事務(wù)和他們在一起。為此她生自己的氣,架子都是自己搭的,現(xiàn)在是她先放下了。有時他幾周不來,她就想等他下一次來了,一定要用那些明顯站不住腳的借口來推辭,存心氣一氣他,讓他知道自己也不是隨叫隨到的人物。可等到他真來了,她的復仇心早已被泡軟,三人又如常行動。心里這起起伏伏、細細密密的波折,黎小歡從來不知。
唯獨有一次,黎小歡單獨來找了麗青,提出想去陸光廠看一次,麗青說好,又問韓峰阿蕾呢,黎小歡搖搖頭笑說,他們不去。
不知為何,那日的黎小歡和平時的意氣風發(fā)不同,顯得有些憂郁。麗青一路上都怕遇見熟人,左顧右盼的。黎小歡打趣道,“你在怕什么?”“我怕遇到熟人,產(chǎn)生誤會。”“誤會什么?”“誤會你是我朋友?!薄拔也皇悄闩笥褑??”“那種朋友?!薄拔抑篮牵也皇悄隳欠N朋友嗎?”麗青臉紅了,但黎小歡這日確實有些低落,沒有再乘勝追擊占她便宜,她倒有些失落。
廠里的門房大叔認識麗青,她謊稱師哥是學化學的,想來參觀一下,回去做課題,大叔非常理解地點點頭。
黎小歡說,“你撒的謊真的很蹩腳?!?/p>
麗青帶著他走過靜謐的廠區(qū),并一一講解,一廠、二廠、光研所……黎小歡聽得非常認真,經(jīng)過公示欄時仔仔細細地把每張照片都看了一遍,其實“優(yōu)秀職工”那一欄有張方致剛的照片,但麗青沒告訴他。
他們從陸光廠出來,在鎮(zhèn)上找了家火鍋店坐下,黎小歡遞給麗青一個袋子,說是給她的小禮物,打開一看,是幾盤港臺歌星的磁帶,還有幾瓶橘子罐頭。她喜道,哎呀還有罐頭!黎小歡點點頭,突然講了很多他的事。
“小時候我體弱多病,三天兩頭往醫(yī)院跑。我爸煩我,他說自己這么好的身板,生的兒子像病貓一樣,看不上。我也無所謂他關(guān)不關(guān)心我,反正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部隊上,家里的事情也不管。我媽疼我,給我?guī)Ц鞣N好吃的,坐在病床邊給我講故事,特別幸福。家里有三個哥哥,媽很少能單獨陪我。
“我特別喜歡醫(yī)院的一個小張護士,長得很漂亮,媽不在就是她陪我。她拿媽媽留下的水果罐頭喂我,其實我完全可以自己吃,但就是想讓她喂,她喂我吃了幾瓣橘子,我說:姐姐你也吃一個嘛。她搖搖頭說:姐姐不吃,歡歡乖,歡歡自己吃。
“我有三個哥哥:黎剛、黎軍、黎兵,個個都是正經(jīng)名字。一到我這里,黎小歡,不光是‘歡,還有個‘小,天生就顯得特別輕浮。算命的說,我命里帶桃花,我父親聽了后就不喜歡我。其實算命的是鬼扯,他是看我長得好,那么當然帶桃花咯,男人女人,誰不喜歡漂亮的。我三個哥都像我爹,只有我像我媽,所以外公家的人都溺愛我。
“我爸爸是南下干部,北方農(nóng)村出身,一輩子都愛吃大蒜和面食,不愛洗腳。他和我媽結(jié)合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我出生時他已經(jīng)四十五了,像是爺爺輩的人。我外公家是黔中大戶,家族里的叔公給孫中山當過秘書,媽媽是千金小姐,但是大戶人家規(guī)矩好,做事能干,還隱忍。我父母這兩個人能湊在一起還真是奇跡,父親是一輩子只會說河南話,一句普通話都不會說。媽媽會說本地方言和普通話,不會講河南話。兩人的出生背景和生活習慣都差得太遠了,居然這樣都能過幾十年,還生養(yǎng)了四個孩子,真是不容易。老一輩人,干革命出來的,對生活的堅貞實在令人佩服?!?/p>
麗青知道,當一個人對你坦承自己的家事時,你們就不再是泛泛之交了,她從未想過黎小歡會這樣待她,難言的感動涌上來,剛要說點什么,被打斷了。
“我明天要和爹回河南老家一趟,可能要一個月才回來,回來后我去找你?!?/p>
麗青有些失望,她囑咐了幾句,就陪他去車站等車,黎小歡剛上車,轉(zhuǎn)過頭對她說,其實你長得特別像小張護士。
第五章
1
麗青昨晚又夢到陸光廠了。
她夢到和爸爸拉著手去看電影,爸爸很年輕,三四十歲的的樣子。擠在人群中她問,今天看的是什么電影?爸爸說,《集結(jié)號》。麗青說,不是已經(jīng)看過了嗎?人群中一個李阿姨轉(zhuǎn)過頭來笑說,錯了,今天是看《地道戰(zhàn)》。
李阿姨是原先媽媽廠里的同事,至少十幾年沒聯(lián)系了,居然還會出現(xiàn)在夢里。但麗青知道為什么,很多年前,她帶著黎小歡來陸光廠時,在路上遇到的唯一一個熟人就是李阿姨。她還記得,她的夢更記得。
自偶遇韓峰以來,她不斷地夢到少年事,按說韓峰是成了年后才認識的,這又是人腦構(gòu)造的神奇之處了:往事和往事都裝在同一個匣子里,只要打開了一個口,其余的也紛至沓來。這段時間,她的夢不斷地在催她,該回去看看了。
晴好的周末,麗青帶著張萌,打了一輛出租開往順海鎮(zhèn)陸光廠,到了鎮(zhèn)上,司機不知怎么走,麗青指揮著他一步步開到子弟學校外面。
張萌才幾歲的時候,外公就舉家搬回了上海,之后麗青再也沒帶她來過,因而她對這片地方?jīng)]什么印象。麗青從包里抽出一本小相冊遞給她,都是張萌小時候外公家人抱著她在陸光廠照的。張萌奇道,“我怎么沒見過這本相冊?”麗青不答。
張萌看得津津有味,不停問相片上的地方在哪,麗青一一給她說明。
“這里是小河口,你外婆抱著你照的,那時候水已經(jīng)不太清了,我們小時候都在這河邊洗衣服?!?/p>
“你外公抱著你的那張是陸光廠正門口,我一會指給你看。每天到了八點,幾千人準時從這個門進去呢,特別壯觀。下班時候也是,高音喇叭一響,廠里就下班了,你外公外婆就在這門口碰頭,菜場在廠門口不遠,他們就順便買菜回來。”
“這張?這張抱你的不是舅舅,是李霞的弟弟,你連你舅舅都認不出來啦。一點都不像好不好,你舅舅是尖下巴?!?/p>
她們收起照片,看著面前的學校,當年的子弟學校早就和鎮(zhèn)中學合并了,后來新修了一些教學樓,最近還翻新了墻磚,外表看上去滑溜溜一片暗紅,有種滑稽的廉價感。麗青指著學校說:“媽媽從小就在這里讀書。”張萌笑說,“比我想象的要氣派點?!?/p>
兩人向家屬區(qū)走去,遠遠就看到一幢突兀丑陋的暗黃色高樓聳在前方,麗青皺了皺眉,她上一次回來是三年前,那時還沒有這樓,想必這就是媽媽電話里說的那幢經(jīng)濟適用房了。
張萌也注意到了:“那樓怎么這么高,好難看呵?!?/p>
“是爛尾的經(jīng)濟適用房,本來是修來解決陸光廠住房問題的,政府、公司、住戶三方扯皮,到現(xiàn)在誰也不認賬,就這么拖著?!?/p>
這高聳的房以極其醒目的方式顯示了陸光廠現(xiàn)狀的不堪。沿著小河走去,那河水臭氣熏天,黑色水流上漂浮著可疑的綠色浮絮,沿途的樹都枯黃了,陸光廠要垮了,人們在嘴邊念叨了十幾年了,還是將垮未垮。這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1990年是全廠最后的黃金時代,之后就逐年墮落了,到二十世紀末的時候,陸光廠的內(nèi)核已基本被掏空,當初西遷的專家和技術(shù)骨干幾乎全數(shù)回到江浙滬,只有零丁的幾戶既沒背景也沒機會的人家,依然留守在這山坳之中。
“他們現(xiàn)在一個月只拿一千多塊,造孽哦?!眿寢尯望惽啻螂娫挄r說。
走到家屬區(qū),麗青指給張萌看當年一家五口的住房,張萌奇道:“這里人怎么這么少?一路上都沒看到幾個人?!丙惽嗾f,“能回上海的都回去了,這里基本是空城?!?/p>
“那你怎么不回上海?”
2
為什么不回上海?多年來她被問了無數(shù)次,也自問了無數(shù)次,為什么不回?
是因為結(jié)了婚,丈夫是本地人?是因為有了孩子,不方便離開?還是因為工作穩(wěn)定,不想挪窩?
就算這些理由能說服其他人,也無法說服她自己。必須承認,她的想法在某段時期確實發(fā)生了巨變,但她連自己究竟在哪些方面改變了也說不清,少女時代還有記日記習慣的,那個時刻起,她連日記也停了,因此那段時間細細密密的心情起伏、點滴感想都已無處尋覓,現(xiàn)在能回想起來的,也很有可能是在無數(shù)次回想中偽造的心情和記憶。唯一記得的是一些比較實在的轉(zhuǎn)變,比如說她不再想回上海了,也不單單是針對上海,說起來很多事都不想干了,從小到大繃著的一股心勁,突然在一個夏天就松了下來。從貴州到上海是“人往高處走”,需要折騰,但她一下子覺得折騰不動了,想找個輕松點的事。她突然覺得生活很荒謬,這么些年了,也不知圖個什么,“回上海,回上?!保龔男【蜕L在貴州,哪里用得上“回”字?而且說穿了,怎么過不是一輩子?
可這就是真實的理由了嗎?她始終不敢面對的,其實是那個夏夜發(fā)生的事,因此她奮不顧身地想要逃避:逃避她的父親,逃避她的家庭,逃避上海,逃避她被規(guī)定的命運。她時而覺得自己很勇敢,時而覺得自己很骯臟,她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心無掛礙地和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飯、聊天,因為她已不再是個昨日的她,現(xiàn)在的她是一個罪人,她必須被放逐,如果沒有人來執(zhí)行,她就自己來執(zhí)行。
在經(jīng)歷了一整個夏天痛苦、隱秘、細碎的思想斗爭后,麗青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她不回上海了,無論別人怎么說她都不回了。
大學快畢業(yè)的時候,父親托大伯伯在上海為麗青找份差事,她卻去學校分配的當?shù)馗咧袌罅说?。很快,她說自己要結(jié)婚了,對象是實習時認識的,叫張衛(wèi)東,本地人。沒等家人反應(yīng)過來,兩人已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介紹信是雙方單位開的。這一系列決定把全家人都攪得暈頭轉(zhuǎn)向,等回過神來,木已成舟。那一天,姆媽坐在沙發(fā)上垂淚,方致剛一個人在小陽臺上,用榔頭重重地錘著一把椅子,想把它給拆掉。麗青過去幫忙,被一把推開,她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線條硬朗的臉上全是淚水,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第二次是弟弟俊青考到上海交大。麗青辦酒時父親沒有來,直到外孫女出生半年后,他才勉強認了這門婚事,允許她帶著女婿上門。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陸光廠興起了一陣返滬潮,就算回不了浦西,去滿是農(nóng)田的浦東也行,去湖州也行,總之先過去。有志者,事竟成。人們找到了五花八門的方法,有辦離崗休養(yǎng)的,有找關(guān)系調(diào)動工作的,有跟著子女回去的。每個人都在想方設(shè)法地實現(xiàn)自己的上海夢。
弟弟大二的時候,方致剛設(shè)法得到了在陸光廠駐滬服務(wù)窗口工作的機會,帶著妻子、小女兒舉家回了上海。臨走的那天,麗青回了家,俊青也在家過暑假,他們花了三天把全部行李都打包好,整個房間像屋外的山谷一樣空空蕩蕩,方致剛咂著煙一言不發(fā),而其余的所有人都哭了。
3
洞房夜她很緊張,將門和窗都關(guān)得死死的,小屋里黑得看不見身體。衛(wèi)東喘氣粗重,跪在床中央,急切地探索入口。而后疼痛襲來,她雙手用力鉗著丈夫的臂,把他也給弄疼了。男人俯到她耳邊說:不要怕。
次日早上,麗青等著衛(wèi)東醒來。男人漸漸睜開睡眼,見到枕邊的她,臉上浮現(xiàn)出愛憐的笑意。他把身子挪近了,想到她懷里撒撒嬌,但麗青一翻身就坐在了床沿,也催他快起來,因為要洗床單。
房間仍然是暗暗的,只有薄窗簾透進來的一點光亮,她把衛(wèi)東趕到床的一角,然后迅速卷了床單,拿到衛(wèi)生間去洗,男人在身后笑問:原來你有潔癖呵?她將那聲音關(guān)在門后,以最快的速度將裹好的床單放在盆里浸濕,然后捏起肥皂,在一朵毫無污漬的大牡丹花上搓洗了起來,她怕慢了,丈夫會來檢視這布上是否留下了什么成果。但是沒有,等她把整塊床單清到第二遍時,他才走到洗手間門口,斜靠在門框上看著她。這天早上微風和暢,在洗手間里能聽見樓下攤販的叫賣聲,衛(wèi)東上身白色汗衫,下身四角短褲,透過圓框眼鏡向她微笑著。她差一點就要丟槍卸甲,但最后她擋住了那雙試圖從身后抱住自己的手,說:快去刷牙吧,大早上的。
一年后他們有了一個女兒,家里動用了關(guān)系,把衛(wèi)東從學校調(diào)到了教育局。他生性爽朗,交際面廣,穩(wěn)扎穩(wěn)打,逐漸在本市教育系統(tǒng)站穩(wěn)了腳跟。
麗青相信自己能做個好太太,她帶孩子、洗衣服、洗碗筷、拖地、澆花、做早餐。衛(wèi)東每日要穿的衣服被她熨得整整齊齊,衛(wèi)東和朋友打麻將的時候,她安靜地坐在一旁打毛衣。人人都說張家有福氣,娶了一個賢惠媳婦,衛(wèi)東聽了,總是自豪又謙遜地笑著。
只有兩件事情,她做不大好。其一是不太會做菜,尤其是以香辣著稱的黔菜,她自己也不愛吃。其二這件事就不太好說出口,一開始衛(wèi)東認為她是害羞,多引導幾次就會好起來,但無論怎么努力都是徒然。有幾次衛(wèi)東神神秘秘地借了錄像帶來,要和她一起觀賞,剛看了個開頭,她就借故要走。長此以往,衛(wèi)東也失了興致,到女兒七八歲的時候,兩人的夫妻生活已趨向于無。他們的爭吵越來越頻繁,引起爭吵的理由也越來越細碎無聊。
一天夜里,兩人聊起女兒第二天的家長會。
“明天我去吧,我下課早。”
“還是我去吧?!?/p>
“你那么想去那你去。”
又過了一會兒,衛(wèi)東想穿自己某件藍色襯衫去參加家長會,麗青把他的藍色襯衣一一拿出來。
“不是這件,這件太淺了。”
“也不是這件,這件很薄?!?/p>
他們怎么都找不到那衣服,麗青把他白的、黃的、藍的、黑的、條紋的襯衣全部拿了出來,還是找不到那件藍色襯衫,最后他們?yōu)榫烤褂袥]有那件衣服吵了起來,接著他們?yōu)橛袥]有必要穿那件藍色襯衫吵了起來,最后他們?yōu)檎l付出更多吵了起來。
午夜已過,兩人都爭得筋疲力盡,張衛(wèi)東一下子坐在床沿。
“方麗青,我們分開吧。我愛上別的女人了。”
4
張萌要去醫(yī)院里陪奶奶,她奶奶是胃癌晚期,平時醫(yī)院里有護工照看,幾個子女輪番陪護,明天輪到張衛(wèi)東家,就由張萌去陪奶奶說話。
麗青想著,自己也該去看看了,之前確實是忙得抽不開身,再加上這個前媳婦的身份比較特殊,不好貿(mào)然前去。
眼下里正是這樣的機會,張萌先跟爸爸說了,保證病房里不要有令人尷尬的情形出現(xiàn)。接著就是選禮物了,想來想去,最后準備了四平八穩(wěn)的禮:果籃、點心盒、保健品還有一點現(xiàn)金。
中午時分,她和張萌來到省人民醫(yī)院,張萌領(lǐng)著她往腫瘤綜合樓走,不到萬不得已時,麗青一直是避免來這類地方的,她的性格中一直有逃避現(xiàn)實的因素。她盡量不去觀察周圍的人,快步來到前婆婆劉淑珍的病房。
要不是見張萌叫“奶奶”,麗青還真有點不敢認,劉淑珍全身的肉都瘦得塌陷下去,皮膚呈黑黃色。這是麗青與張衛(wèi)東離婚后第一次見到她,她不能再叫“媽”,也不好意思改口叫“劉阿姨”,只好說:“我是方麗青呵?!?/p>
劉淑珍看到麗青后很高興,原來她并不知道麗青會來,指著床前椅子說:“坐、坐。”麗青挨著床坐下,兩人說了些只言片語的體己話。劉淑珍的眼睛長時間盯向遠處的虛空,半晌才說:“你爸媽都是好人吶?!?/p>
麗青心里有點酸,她想起劉淑珍健康時,其實是個潑辣角色,人家當面夸麗青時,她立馬嗆回去:“嫁給我家衛(wèi)東就不是福氣?”鬧離婚那陣,這位婆婆也給了她不少眼色看,但現(xiàn)在,死亡能將一切往事都隔在門后,其言也善呵。
她無法承受老人凹陷發(fā)黑的眼眶和枯藤般的手,很快便推說學校里有事,和老人孩子都道了別。一出病房,她沒等電梯,一口氣走下五樓。在院子的花壇邊,她只覺一陣發(fā)暈,不顧形象地捂著頭蹲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從上方傳來,“方麗青?”
她狼狽地抬起頭。又是韓峰。
“方老師,你怎么在這?”
“來看一個長輩。”
“我也是來看……一個朋友?!?/p>
五分鐘后,他們已在醫(yī)院食堂的休息區(qū)坐了下來,韓峰買了一瓶牛奶,若干點心,放在她面前。
“大概是低血糖了?!丙惽嘧哉Z道。
“我突然想到,省醫(yī)食堂的肉餅當年真的很有名,我們專門來吃過,你還記不記得?”
“過去的事我全忘了?!?/p>
“方麗青,這些年你都到哪去了?”
無人應(yīng)答,只有食堂里熙熙攘攘的聲音。
“爸媽還好嗎?”
“老樣子,還行?!?/p>
“你爸爸看上去就挺硬朗的,”韓峰笑起來,“當年我向你們輔導員要了你家地址,跑到陸光廠去找你,你不在,你爸讓我以后不要再來打擾你,說你馬上就要回上海定居了。當時我還真有點怕呢,打架我可能打不過老爺子?!?/p>
一行淚從女人眼中流出。半年前,弟弟開車帶家人去揚州玩,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父親心臟病犯了,全家人慌了手腳,在路上踩足油門一路奔回上海的醫(yī)院,才勉強撿回一條命來,行動卻遲緩了不少。
韓峰什么也沒說,從口袋中掏出一包紙巾遞了過來。到底還是那個人呵。
第六章
1
黎小歡回老家已有月余,她沒想到自己一直在等。
回宿舍樓時,她總?cè)滩蛔≡趥鬟_室逗留一番,期待有給她的信。桌上堆滿了來自成都、攀枝花、北京、大連、昆明、武漢的信,沒有給她的那一封,有次她看見一封來自河南的信,激動得心跳停了一拍,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那并不屬于自己。這期間,韓峰也很忙,只來過一次,沒待幾分鐘就走了。麗青想問他黎小歡何時回來,到底沒問。
那是她上大學以來最晦暗的一個月,比剛?cè)胄r還要痛苦。別人和她說話,她要好半天才能答上一句。練英語新聞聽力時,她連聽好幾條都不知道別人在說什么。有一次麗青在校園內(nèi)遇見了阿蕾,她正和一個扎辮子的男孩手挽手走著,兩人見到對方都十分欣喜,阿蕾說,自己正在給油畫系的男生當模特,要麗青有空時可以去畫室玩玩。
后來,麗青想著這兩個男孩恐怕都不會再來了。沒想到又過了一周,他們都出現(xiàn)了,還約好四人一起去黔南的小七孔玩,韓峰家有老相識在那邊,可以給他們提供住宿。麗青久旱的心激動了很久,對家人說自己要參加“黨員學習小組”,換得了四天四夜的假期。
他們坐了一整天的車到了荔波,韓峰的熟人給他們安排得妥妥帖帖,他們在村子角落里一處僻靜的地方歇下了。
第二天才開始游玩,他們一整天的時間都在游覽山水,初時覺得天凈云白,山黛水藍,一飽眼福??傻搅税?,除了阿蕾好些,其他人都已經(jīng)疲憊了,景色也不復驚艷,回到屋中歇息了。老鄉(xiāng)給他們做了幾個菜,從堂屋走幾百米端過來。不知道黎小歡給老鄉(xiāng)塞過什么禮物,菜肴十分豐盛,主菜是本地清水江的魚,做了一個酸湯,四個小碗裝辣椒水,葷菜有折耳根炒臘肉、炸小魚干,素菜是一道彤彤辣椒炒洋芋絲、一盤豆腐花、一盤青菜。還有一個大盆盛著紫紅色的液體,一問,才知是本地梅子做的酸梅湯。鍋碗瓢盆皆是鄉(xiāng)下土碗,捧在手上有些粗糲,但很有質(zhì)感。大家看著這一桌菜,興致都不由得高了起來。
農(nóng)村沒什么娛樂活動,晚飯后不久就要睡覺,黎小歡趁他們來收碗筷時,打聽本地有什么好喝的酒。要知道,本省雖少人少錢少歷史,卻從來不少能制成一壇壇美酒的好水,酒是貴州的驕傲,除了久負盛名的茅臺出自此地外,幾乎每個市都有自己的特色酒。黎小歡和一個中年人到村莊里去了,半天才回來,手上抱著一透明壇子的紅色酒回來了,動作看雖有些吃力,表情卻是眉飛色舞?!斑@是他們這里的梅子酒,沒什么名氣,但是也不能小看,我們貴州隨便哪條小溝溝里面釀出來的酒也不比人家的省酒差。今晚上誰也別想拉稀擺帶,不醉不還,不醉不還?!?/p>
麗青知道自己是絕對不會喝醉的,她有數(shù),她也知道誰也不會逼她,那么說無非是個氣氛,想著晚上幾個人可以痛快地聊天玩耍,她的情緒更高昂起來,然而她的性格如此,再是興高采烈,表現(xiàn)出來也不過如此。阿蕾嘻嘻笑了一陣,問黎小歡,你說的不能拉稀擺帶,我們看哪個玩得過哪個,你別忘了我是哪里來的。黎小歡佯裝害怕,哎我怎么把這個苗妹兒給忘了。麗青想起苗族傳統(tǒng),客人到了苗寨,家家捧出牛角做成的酒盅讓客人喝,那酒叫幫當酒,是擬聲詞,擬的是客人醉后摔在地上的聲音,因此苗族人個個是海量,早就練出來了。黎小歡對阿蕾說:晚上我要是被苗姐姐喝翻了,你可要對我負責任呵。
2
老鄉(xiāng)給他們留的東西,另有一副麻將牌,用一個黃漬漬的麻布口袋裝著,韓峰捏著袋尾,把牌倒了出來。這牌比他們平日見的要糙得多,字兒都印得大小不一的,有的圖案是傾斜的。他們邊看邊笑,黎小歡說,印得這么差都要打,這貴州人真是,陋習!韓峰仔細看著麻將牌上的形狀,右手拇指輕輕捻著牌面,口中念著什么。黎小歡說完了完了,我今天是闖鬼了,喝酒遇上苗妹,打牌遇上賭神,峰哥本來審牌技術(shù)一流,再遇到這破麻將,看背后他都能猜出來。麗青說真的,你真會審牌?說著拾起一張牌面朝下的牌,說,你能猜出這是什么嗎?韓峰輕輕接過此牌,先手背朝上,用拇指摸了,又手心朝上,用食指中指并起摸了一回,說,四萬。麗青翻過一看,果是一張四萬。阿蕾又拿了幾張給他,幾試不爽,二人高呼神奇。麗青說,你這樣不是耍賴嗎?韓峰說,不摸到就不知道,哪里是看看就知道的。
四人坐定,準備搓牌。
黎小歡說,我們就這么干打呵?
麗青說,不然你還要干嗎?
黎小歡說,總要有點懲罰。
麗青說,要賭錢?
黎小歡說,那多沒意思,要玩玩點新鮮的。
三人看著他,等他說出玩法來。
黎小歡說,那一壇子酒拿來干什么的,就是賭資,輸了要罰。
阿蕾問,罰多少?
黎小歡用手晃晃玻璃杯子,說輸一把喝一杯。
韓峰當即拒絕,一杯太多了,這種酒后勁可足了,打一個小時大家都被喝翻。最終他們決定,每四把算一次賬,放炮算輸,自摸的對家算輸,四把下來輸?shù)米疃嗟暮染啤?/p>
兩個小時后,大家都有些微醺,麗青見大家的臉都有些紅,想著自己也應(yīng)如此。但此刻她的感覺異常靈敏,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之情泛上來,她近乎不能自持地想唱起歌來。然而阿蕾已經(jīng)付諸實踐,她唱起了一首歡快的苗歌,麗青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能感覺到是一首男女對唱的情歌。麗青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和這幾個人好像是親兄妹似的,他們的關(guān)系是如此緊密,如此和諧,簡直要融為一體。
歌唱畢,眾人鼓起掌來,阿蕾自己也在拍手。
黎小歡說,“咱們不能再這么喝了,如果人人都喝醉,也沒有意思,該換點新玩法了。”
眾人又盯著他,他不疾不徐地說,
“再玩就要玩脫衣服了,輸一把脫一件。”
麗青沒說話,韓峰不置可否,阿蕾用食指戳在黎小歡的腦門上,
“黎小歡,你就是個色!鬼!”
黎小歡看著她笑笑,把那食指拿到嘴邊吻著。
“好呵,誰怕誰,只要你們敢玩我就敢?!?/p>
現(xiàn)在只剩麗青看上去遲疑了,阿蕾想了想說,“麗青你別怕,他們不敢拿你怎樣,這樣吧,你輸了算我的,怎么樣。”
六只眼睛盯著麗青,她最后說,好吧。
3
還沒玩幾局,韓峰和黎小歡就已經(jīng)赤裸上身了,大家都很從容。
變化是從麗青輸?shù)谝话验_始的,按照之前的約定,阿蕾必須脫一件身上的東西,可她全身只穿了一件黃色的連衣裙,黎小歡笑看著她說:“我知道苗姐姐講義氣,但不知道還能這么講。”
麗青十分緊張,沒想到阿蕾嫣然一笑,站起身來,把內(nèi)褲慢慢褪了下來。
“這樣你滿意了吧,色鬼?!?/p>
大家都沒說話,阿蕾哼起了歌,麗青心里面在祈求,千萬別讓自己再輸了。沒想到這一局是阿蕾放了炮,她又像剛才那樣把內(nèi)衣脫了下來,在牌桌上揚了揚。
阿蕾的內(nèi)褲和胸罩隨意地丟在麻將桌旁的草藤椅上,下面疊放著兩個男生的襯衫。空氣中出現(xiàn)了一些難以忽視的異動,就連保全了自己衣裙的方麗青也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那異動像這空氣本身,濕濕熱熱,不時也有一陣輕風吹過,讓人感覺渾身舒坦,好像現(xiàn)在去死也可以一般。好像世界只剩下這個屋子里的空氣一般。
再打一把。沒有人說話,阿蕾也不再唱歌了,麗青正對著她,清晰地看見了阿蕾乳房的輪廓印在黃色連衣裙上,乳頭挺挺地凸了出來。麗青不禁滿臉通紅,她也被這房間里的空氣緊緊黏住,實在無法抽身去思考這局面。但兩個男生像是故意不看似的,只專注摸牌、看牌、插牌、出牌,房間里靜得驚人,屋外昆蟲的鳴叫格外清晰。那麻將牌早已被大家摸得黏糊糊的,平靜下躲著焦躁,還沒到麗青拿牌,她就忍不住伸出手去,結(jié)果和韓峰的手碰在一起,兩人都迅速縮回來,韓峰的指尖也是濕乎乎的。
然而這一把是麗青自摸了,她之前注意力緊張,根本沒去想自摸的結(jié)果,按之前的規(guī)則,自摸時對家受罰,她對家就是阿蕾,而阿蕾此刻只剩一件連衣裙了。麗青現(xiàn)在才察覺到阿蕾要脫衣服,有點心慌起來,但她想想又不太相信這真的會發(fā)生,這可能嗎?不可能吧。他們總不會真叫她脫。
確實,現(xiàn)在連黎小歡也不像上幾把那樣催促阿蕾脫衣了,他一只手擱在桌上,背靠著椅子,不在意似的看向別處,房間里還是有些悶熱,他的額頭上泛起一些細細的汗珠。麗青感覺到,連黎小歡都沒有那么從容了。
沒想到阿蕾輕盈地站起來,笑嘻嘻地說,是我輸了,愿賭服輸。你們都怎么啦?她大概是醉了,兩頰飛紅,眼神迷離,比平日里還嫵媚十倍。大家仍是不做聲,她又開始哼起了歌,這次是不知名的小調(diào),同時自己用手環(huán)到腰后去解連衣裙的束帶,接著一只手伸到背上去拉拉鏈。隨著“簌”的一聲,她把拉鏈拉下,用右手在左右兩肩各寬了一下,連衣裙瞬間滑落,堆在她的腳上。阿蕾歡快地叫了一聲,從裙子里跳了出來,赤裸地站在大家面前。
房間再一次靜了下來,麗青驚呆了,她首先想的并不是一個女孩在男生面前赤裸的事,而是被那身體驚住了。她從沒見過這么美的身體!這具身體,很多年后她會在某個當代藝術(shù)展的雕塑作品中見到。那脖頸、雙肩、鎖骨、乳房、乳頭、小腹、腰肢、臀部、大腿、雙足……麗青心中閃過一秒的嫉妒,但很快就被一種特別的感覺取代了,她覺得自己想占有這具極美的肉體,雖然她不知道要怎樣占有,撫摸?擁抱?舔舐?她的心神急劇蕩漾著,不知什么才能撫平這種動蕩。接著她才注意到房間也正被一種動蕩占據(jù),此刻她連昆蟲叫也聽不到了,只聽見雄性的喘息聲和自己的心跳,房間里似有一張繃滿的弓,無限接近于弦斷。
是黎小歡打破了僵局,麗青見他湊到阿蕾身邊盯著她,阿蕾用那情欲交織的眼眸抬頭回看,黎小歡俯下身去咬住她的嘴唇,阿蕾也用嘴激烈回應(yīng)著,黎小歡的手沿著她的背部逐漸下滑到臀,修長的手指在她翹起的臀上反復揉捏。奇怪的是,目睹了這一切的麗青竟感覺不到一絲嫉妒,但她又同時嫉妒著兩個人。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想看著黎小歡怎樣占據(jù)這具肉體,也想看這具肉體怎樣被占據(jù)。于是她自己的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戳似?,她才發(fā)現(xiàn)韓峰已經(jīng)站在她身邊,這嚇了她一跳,因為她完全忘了還有一個人。韓峰的上身赤裸著,肌肉黝黑分明,臉卻因最近瘦了些,又剪了頭發(fā),顯得格外俊俏。腰旁有兩個下陷的腰窩,再往下,黑色皮帶緊緊箍在腰上,下面是隆起的一團。走進了,麗青聞到韓峰的腋下有股汗臭味,但她不覺得煩,反而覺得有什么東西麻酥酥地流了出來。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韓峰已經(jīng)吻上了她,她的余光還能看到黎小歡和阿蕾的動作,但已經(jīng)不能讀解這幅圖的意義了。他們站著不知吻了多久,韓峰抱著她轉(zhuǎn)了一個圈,自己坐在了椅子上,而她的腿也環(huán)著韓峰的腰,抵著腰窩,騎在了韓峰身上,韓峰邊吻她邊脫她的內(nèi)衣內(nèi)褲,卻偏偏不脫她的連衣裙了,她的衣襟前被弄出了濕濕的一塊,然而她仍覺得不足,而且越來越不足了。于是她下意識地解著韓峰的皮帶,皮帶扣得有些緊,他們彼此都花了點時間,終于打開,韓峰直接連內(nèi)褲也褪下,她不敢看,只像先前那樣重又坐上去,沒想到這么熱,近乎有些燙了,水流,阻力,沖破,她的意識都開始模糊起來。
待她再一次找回自我意識,發(fā)現(xiàn)房間里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自己也不知何時被抱到了床上,伏在她身上的……是黎小歡!他的幾縷額發(fā)落在她臉上,擦得她有些癢。她突然強烈地感受到不真實,因為這個場景也許早出現(xiàn)在她腦海了,每晚睡前,她總是要想象一些劇情,這劇情通常關(guān)于黎小歡,地點各種各樣,海邊呵,寺廟呵,森林呵,總之就是只有他們兩人的地方。她總是會為兩人設(shè)計長長的對白和交往,然后最后到達床邊這一步,故事就結(jié)束了。雖然不愿意承認,但她確實知道,自己希望和黎小歡發(fā)生些關(guān)于床的情節(jié),但她未必真要發(fā)生什么,因為每次在設(shè)想到這一步前,她總是能沉沉睡去,她不知道是因為前面的劇情太長,還是因為自己根本就不想發(fā)生什么,還是她其實根本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發(fā)生……現(xiàn)在這長時間期待的一幕發(fā)生了,她的夢總是結(jié)束于床邊,而現(xiàn)在的黎小歡則直接從結(jié)尾處開始,帶她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
黎小歡在她身上起起伏伏,她有余裕感受周圍的其他動靜,她聽到韓峰和阿蕾的喘氣從不遠處傳來,應(yīng)該是在藤椅上,因為她聽見藤椅吱呀吱呀的聲音,這聲音讓她覺得親切,雖然她看不見他們,卻覺得四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真正融為一體了,他們不再是孤獨的個人,而是一個人了。這是多么奇怪的一幕,四個人突然被卷進了這樣的空氣之中,這正像她之前期望的那樣,他們四人永遠在一起,永遠相親相愛,他們此刻已經(jīng)真正地融在了一起。她承受著黎小歡的重量,就像剛才韓峰也承受了她的重量,她希望此刻有人能瘋狂地吻她,她希望阿蕾能把那軟香的舌頭伸進她的口中,她希望自己能擁有韓峰那樣健碩的身體,準確有力地進入阿蕾的身體。此刻她根本動彈不得,簡直想化在黎小歡身上,黎小歡似乎很累,喘得厲害,她卻希望這一切都不要停下來。
在恍惚中她好像聽見黎小歡在她耳邊發(fā)出聲音,“麗青,麗青,麗青”,聽不真切,若有似無,忽近忽遠。這個聲音,在她后來與丈夫做愛時又出現(xiàn)了,有時還會出現(xiàn)在夢中,每次她想捕捉時,聲音又沒了,當她忘了它時,又聽到有人在耳邊急促地喊——
麗青。
尾聲
新一年春季到來的時候,批文下來,三中申請一類示范高中成功了,一所剛成立十年的高中成為了全省唯一一所與一中平起平坐的學校。校長鄒燕宣讀了給全體師生及家長的感謝信,到動情處她哽咽了,臺下師生都回報了熱情、真誠、掌聲,有些大膽的學生還吹起了口哨。
三個月后,高考來臨,張萌發(fā)揮了最好水平,以全校文科第二的成績被復旦大學新聞系錄取。電告上海家人,方致剛興奮異常,用手機短信發(fā)了老式賀電過來,還要給外孫女發(fā)一份豐厚的獎學金。
下午開完家長答謝會,麗青在校門口等張萌,一個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近。
“剛才看到你女兒的喜報了,要去上海最好的大學,她的外公外婆一定很驕傲吧?!?/p>
“是,你兒子這次也考得不錯?!?/p>
“是,這事還得好好謝謝你?!?/p>
“謝我什么?”
“上次作弊的事情,他其實很怕。后來他說,多虧了你當時的鼓勵,才有信心振作起來。”
“哦,我告訴他,記大過是不會被留在檔案里的,只是學校嚇唬學生的手段,高考前就會銷掉?!?/p>
“我就知道是這么回事,這孩子的膽子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大?!?/p>
他們兩人都笑了起來。麗青想到,當時她對那個沮喪的、講義氣的、被記了大過的孩子還講了一句話:你很聰明,就像你爸爸一樣。
“有個事情我想還是告訴你一聲,畢竟曾經(jīng)朋友一場——”
“怎么?”
“大概半年前,黎小歡沒了。”
“怎么沒的?”
“膽囊癌,在醫(yī)院遇到你那次,就是去看他。”
他們都沒有再說話,一起看向遠處的教學樓,樓后的山,山頭上飛滿一天的云。
韓子浩從校門口走出來了,韓峰就要告辭,他說自己現(xiàn)在開著一家茶樓,環(huán)境優(yōu)美安靜,希望麗青有空去坐坐。麗青說一定的,接著淺笑了一下。這個笑和二十多年前沒有任何區(qū)別,就好像二十歲的方麗青在車站與他告別一樣。
等車開過山的第一拐角,韓峰才突然想到,她根本就沒有問茶樓的地址呢。
注釋:
{1} 彎酸,貴陽方言。指不耿直爽朗,說話拐彎抹角,做事拖泥帶水。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