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尹學(xué)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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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寺
Text-尹學(xué)蕓
1
如果你年過五十歲了,是正處,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該是多么慶幸的事。當(dāng)然,頭發(fā)可以是染的,發(fā)根是森森的白。這都沒什么。比羅圈頭好,比地方支援中央好,比聰明的腦袋不長毛好。早些年有賣生發(fā)水的,偷偷使用的肯定不在少數(shù)。若是真有用處,就是貴似黃金估計也不在話下。在乎自己頭頂?shù)娜丝隙ǚ歉患促F。錢在他們眼里就是紙,紙與紙沒有不同,只是有些紙擦屁股,有些紙糊窗戶。糊窗口都不亮,這是蒯仰三對待錢的態(tài)度。
俞少白喜歡聽蒯仰三的高見,里面盡是樸素的哲理,超越了一個上司對一個下屬談話的基本范疇。這里有兩個因素很重要:偏遠(yuǎn)的車道峪鄉(xiāng),蒯仰三在那里當(dāng)了八年鄉(xiāng)鎮(zhèn)長。俞少白從打字員干起,也在那里待了十五年。但兩人沒有發(fā)生交集。蒯仰三提職早,二十幾歲就升了正處。他從車道峪鄉(xiāng)進(jìn)城,兩年以后俞少白才參加工作。若干年后,蒯仰三以某行政局局長的身份下鄉(xiāng)去車道峪,俞少白作為民政助理參與了接待。席間喝酒,俞少白像鄉(xiāng)里的書記鄉(xiāng)長一樣叫蒯仰三三哥,蒯仰三眼一橫,說你叫我什么?三哥是你叫的?俞少白連忙改口,說三叔原諒少白不懂事,我先自罰一杯。說完,三兩的一杯酒一口就干了。
民政助理是科級,公務(wù)員身份,但在鄉(xiāng)鎮(zhèn)上升的空間很小,因?yàn)檫@樣身份的人很多。組織、宣傳、殘聯(lián)、企管、工團(tuán)婦武,鄉(xiāng)鎮(zhèn)就屬于那只五臟俱全的小麻雀。那次酒席蒯仰三對俞少白的印象不錯。酒喝得多,話說得好。學(xué)歷高,多才多藝,帶眼兒的能吹,提起筆能寫,書記鎮(zhèn)長都夸人品。俞少白自然也參透了事,蒯仰三還在路上,俞少白的短信就發(fā)過去了。無非是認(rèn)識三叔三生有幸,以后多多栽培之類。蒯仰三問他想不想進(jìn)城,進(jìn)城要不要位子?俞少白喜出望外,說只要在三叔麾下,提鞋都干。三個月以后,一紙調(diào)令到了車道峪鄉(xiāng),俞少白進(jìn)城了。先在行政局當(dāng)辦公室主任,三年以后,加括弧了,副局長兼辦公室主任。
蒯仰三要是看上誰,能把誰當(dāng)兒子待。這是俞少白的原話。
很多事情,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知之為知之。一晃,俞少白已經(jīng)進(jìn)城六年了。這六年,他與蒯仰三合作愉快,怎么個愉快法,看兩個人的眼神就知道。一個像父親,另一個,像父親的父親。蒯仰三說自己慧眼識珠,俞少白從一個偏遠(yuǎn)鄉(xiāng)鎮(zhèn)的小干事,成長為一個干才。若自己退休,俞少白掌管大局綽綽有余。當(dāng)然這都是私密話,蒯仰三也只是在私密人之間才說出口。但既然說出了口,就不能不讓人動心。動心的不一定是俞少白本人。俞少白是山里人,父母至今都在山里經(jīng)營果樹,自己能當(dāng)個副處級,已經(jīng)是燒高香了。最起碼,表面上看去是這樣。俞少白眼神沉靜,也很難見他浮躁,但別人的嘴封不住,總說他跟對了人。蒯仰三是老干部,在書記縣長面前說話都占分量。又說他會做事,六年來把蒯仰三伺候得舒心舒意。蒯仰三是個挑剔的人,但愣說不出俞少白的半點(diǎn)毛病。這些言語像風(fēng)一樣在暗里刮,表面看不出什么,其實(shí)幾個副局長都很緊張。
俞少白這六年的變化并不大。他剛交不惑,臉上長了些肉,面相老成了些。每年的工作報告都是他親自動筆寫。會議召開前十分鐘交給蒯仰三,蒯仰三十二分放心。但這六年對蒯仰三不一樣,自從知了天命,腮幫子明顯下垂,眼瞼多了虛肉,更顯眼的是一頭濃密的黑發(fā)插灰了。蒯仰三就恨插灰的頭發(fā),說要不你就白,要不你就黑。這插灰最不叫玩意兒。過去他以此為話題沒少嘲笑別人,那種說灰不灰、說白不白就像落一腦袋家雀屎?,F(xiàn)在家雀屎落在自己頭上,每每提及,蒯仰三多少都有些難為情。他自嘲說,少年莫笑白頭翁,仰三也不天天紅。大家勸他染一染。蒯仰三說,他不是不想染,是過敏。染過一次,臉腫得像發(fā)面餅一樣,十多天見不得人。大家哈哈笑,說難怪有陣子十多天沒見您人影,都以為您去外地開會了。
黨組會議完正事兒,副局長杜仲摸著腦袋說,該剃頭了。俞少白說,那就整建制地去剃,我請客。說完,發(fā)了一個短信。另幾個副局長有說該剃的,有說不該剃的。女局長屈小明快言快語,說我不去,我去會讓你破產(chǎn)。她是方便面腦袋,打理一次得大幾百。俞少白看著蒯仰三的插灰腦袋,剛要說什么,電話響了。里面有個女聲嬌柔說,表兄,你要的那種不過敏的染發(fā)劑到貨了,是專程從尼泊爾帶過來的。俞少白說,你確定不過敏?電話里說,確定。沒有化學(xué)成分,是從植物身上提取的,這種植物只有尼泊爾的陽面山才有,所以很珍貴。俞少白看著蒯仰三的眼睛,繼續(xù)對電話里說,你光說不過敏不行,我們得試試。電話里說,要是有空,現(xiàn)在就過來吧。
出門左轉(zhuǎn)彎是一條細(xì)腸子胡同,長著幾株大腦袋國槐。俞少白邊走邊向幾位副局長介紹,表妹過去在京城一家發(fā)廊打工,學(xué)了手藝,回來自己當(dāng)了老板。三天前開的業(yè),門口的炮仗皮子估計都還沒掃凈。杜仲說,你嘴可真嚴(yán),早說我們也去給表妹捧個場。俞少白說,雞毛小店混吃喝,哪敢勞你等大駕。
店里就兩個小師傅,只能一人把住一個腦袋。俞少白跟表妹坐在吧臺前研究“一染黑”。俞少白詳細(xì)了解了使用方法,表妹說,產(chǎn)品絕對是好東西,就是用起來有點(diǎn)費(fèi)事。
俞少白問怎么個費(fèi)事法?表妹說,要一點(diǎn)一點(diǎn)順著頭發(fā)打理。產(chǎn)品對發(fā)質(zhì)沒有絲毫損傷,但對皮膚不好。尤其是堿性皮膚,會有燒灼感。
俞少白說,這就是過敏啊。
表妹說,這與過敏是兩個概念。液體只要三秒鐘內(nèi)不接觸皮膚,過了三秒鐘,就什么事也沒有了。
俞少白把產(chǎn)品放到包裝袋里,按原樣包好。表妹問,要不要我親自做下示范?俞少白說,等我電話吧。
2
周五下午相對清閑。下班前俞少白去了蒯仰三的辦公室,說這就讓表妹過來。您有空么?蒯仰三正在擺弄那些草綠色的小包裝,有些心有余悸。這玩意行?俞少白心里托底,但嘴里留分寸,說我也不敢打保票,您只能試一下。蒯仰三說,合著我就給你當(dāng)試驗(yàn)田了?俞少白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蒯仰三還是有點(diǎn)猶豫,俞少白靈機(jī)一動,說要不先用我的腦袋試試。蒯仰三說,你也過敏?俞少白說,我沒用過染發(fā)劑,也不知道過敏不過敏。蒯仰三被逗笑了,說,上當(dāng)就一回,咱這就走。俞少白說,哪能讓您屈尊大駕,我這就讓表妹過來。蒯仰三說,還是我過去吧,別影響人家做生意。俞少白說,給您服務(wù)就是最大的生意,這么點(diǎn)道理我們懂。
俞少白撥通了表妹的電話,說帶上所有的家什,過來吧。
王雨淋敲門進(jìn)來,眼神還沒聚焦,先喊了聲三叔好。
蒯仰三情不自禁站了起來,打量著王雨淋,說這身材怎么不去當(dāng)模特——誰讓你喊三叔的?這一喊把我都喊老了。
雨淋把包放到墻角的柜子上,那里有只花瓶。雨淋把花瓶往里推了推,手腳麻利地把包里的家什一件一件往外拿,嘴里說,不叫三叔叫什么?
蒯仰三說,叫三哥。
雨淋吐了下舌頭,看了眼表兄俞少白,連聲說不敢不敢。我還是按規(guī)矩來,叫蒯局吧。蒯局好。
蒯仰三說,讓你叫三哥你就叫三哥,看你表兄也沒用。叫一聲給我聽聽。
俞少白說,恭敬不如從命,雨淋,就叫三哥吧。
雨淋喊了聲三哥。
蒯仰三說,我就缺表妹。她不喊三哥,我咋叫你表妹?
雨淋對俞少白說,表兄,蒯局占我便宜——我不想當(dāng)表妹。
說完三人都笑了。
雨淋回身拿暖水瓶,給蒯仰三倒水?;诺秘嵫鋈龘尡?,說你到這里是客人,我該給你倒水。雨淋說,這種活就是女孩子該干的,您給我倒,我敢喝么?
俞少白看著他們紛爭。站起身說,雨淋一來,就顯得我不懂事了??尚睦锵氲氖?,早看出杯子沒水了。俞少白就是想給表妹留點(diǎn)活計。
蒯仰三說,俞少白夠厲害的了,王雨淋比俞少白還厲害。
俞少白說,我們加在一起也沒蒯局厲害。
雨淋暢快地說,表兄聽不出?三哥這是罵我呢。
小皮包里的家什被雨淋搬到了辦公桌上。雨淋說,三哥您可別緊張。先喝水,上廁所,抽夠了煙,哪癢撓舒坦。一會兒我干活,就不許動了。蒯仰三問為啥不許動?雨淋臉一繃,說動了容易過敏,過敏了我可不負(fù)責(zé)任。蒯仰三說,過敏與動有啥關(guān)系?雨淋沒繃住,笑了。俞少白說,蒯局別聽她胡說,她是跟您耍嘴皮子呢。蒯仰三說,你當(dāng)我聽不出?我愿意聽雨淋耍嘴皮子。雨淋朝俞少白擠了下眼。蒯仰三問,染一次頭發(fā)用多長時間?雨淋說,理論上要用兩到三個小時。蒯仰三問,如果不理論上呢?雨淋說,一到兩個小時也成,就是得有代價。蒯仰三問什么代價?雨淋說,明早您的臉如果變成發(fā)面餅?zāi)蓜e怨我。蒯仰三大驚失色,說這頭我不染了,快把你的家伙收起來。雨淋邊戴手套邊說,這可由不得您。請神容易送神難,您以為我就那么好打發(fā)?
那種精細(xì)和溫柔,讓雨淋的尖尖十指詮釋得充分而愉悅。對面墻上有一塊鏡子,蒯仰三偶爾能從鏡子里看到雨淋的神情,專注得似乎連眼睛都不眨。俞少白出去抽煙的空,蒯仰三拉了幾句家常,老家在哪,有無姐妹,讀的什么書,生意好不好。雨淋有問必答,但話都說得簡略。調(diào)笑的神情收斂了,雨淋變得一本正經(jīng)。長睫毛的弧影下是一片濃蔭,映著兩方水塘。蒯仰三偶爾看雨淋一眼,問名字是誰給起的,那么恰如其分。雨淋一撅嘴,說我就知道您會笑話。因?yàn)槲业拿郑霉酶酶父闪税胼呑诱?,說這名字潮,總也晾不干。蒯仰三問他姑姑他姑父是誰?雨淋讓他猜。蒯仰三說,我猜不出。雨淋沒憋住,仰起臉來咯咯地笑,說他姑姑是我媽,他姑父是我爸。蒯仰三這才知道她是指俞少白說的。慘遭戲弄,蒯仰三罵了句壞丫頭,順便在她的腿上擰了一把。
這一宿沒睡安穩(wěn)的除了當(dāng)事三人還有杜仲。杜仲是五位副職中排名第一的。資格老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當(dāng)過縣主要領(lǐng)導(dǎo)的秘書。后來領(lǐng)導(dǎo)外派,他下嫁到了行政局,任副職。若是領(lǐng)導(dǎo)不外派,他隨便到哪里當(dāng)個正職都是小菜一碟。一覺醒來不到六點(diǎn),杜仲卻做了噩夢,夢見蒯仰三被 “一染黑”毒倒,臉腫得像黑桑葚。他驚懼地摸過手機(jī)給蒯仰三發(fā)了短信,把夢境說了。蒯仰三沒回。同一個時間,王雨淋給俞少白發(fā)了短信,問有沒有消息?俞少白也沒回。時間還有些早,俞少白計劃過六點(diǎn),再給蒯仰三打電話。他知道蒯仰三睡眠不好,經(jīng)??吭绯窟@段時間補(bǔ)覺。時間一分一分地熬,那才叫度時如年。距六點(diǎn)還差五分鐘,手機(jī)突然響了。俞少白一看是蒯仰三來電,倏然坐起身,張口就說:重不重?
蒯仰三明顯還沒起床,說話一股被窩味。他說什么重不重,啥事都沒有。這個染發(fā)液真正好,頭發(fā)黑得自然,你嫂子都說跟過去沒區(qū)別。“咚”的一聲,俞少白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同時也聽出了“你嫂子”這三個字有些單出列的味道。這個 “你嫂子”,按照過去的章法,俞少白應(yīng)該叫嬸子??梢?yàn)橐娒鏅C(jī)會少,俞少白只是在背地里叫過。今天自己突然長輩兒了,俞少白很清楚,是沾了表妹的光。這個丫頭不尋常,染了次頭發(fā)就把人哄轉(zhuǎn)了,是做生意的料。
俞少白問蒯局有啥指示?蒯仰三說,上午八點(diǎn)半有常委擴(kuò)大會,你替我開一下。按照慣例,常委擴(kuò)大會要擴(kuò)大到部室委辦局的一把手。俞少白心里一動說,您……真沒事?蒯仰三說,真沒事。回頭你也告訴雨淋,讓她別惦記。俞少白還是不放心,說沒事您怎么不親自去開會?蒯仰三說,我就不行有點(diǎn)私事?讓你去你就去,啰唆什么。俞少白說,這樣重要的會,要不……讓杜局長去吧。蒯仰三不耐煩了,說你磨嘰啥,越是重要的會越不能派他去,連個應(yīng)變能力都沒有。蒯仰三指的是有一次杜仲代他去開會,主管副縣長問蒯局干啥去了?杜仲張口就說,中午喝多了。差點(diǎn)把蒯仰三氣死。
俞少白在會議室門外卻被擋了駕。辦公室的小干事說,領(lǐng)導(dǎo)有令,今天的會議重要,任何人不許代替。俞少白趕忙躲到落地窗簾后面給蒯仰三打電話,卻見蒯仰三在院子里下了車,頂著黑森森的腦袋快步朝樓上走。原來,蒯仰三想跟秘書科的同志請假,秘書科的人說,今天縣委書記要點(diǎn)卯,不來的人估計要倒霉。蒯仰三匆忙趕來了。
會議室外是寬闊的走廊。蒯仰三一露面,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球。幾個人同時走向他,對他的腦袋嘖嘖有聲,還有人上去摸一把,說昨天還頂著爐灰渣子,一夜之間怎么又成黑煤球了?蒯仰三的腦袋左閃右晃,說別瞎雞巴摸,摸壞了你賠不起。也有人艷羨得不得了,說這黑的顏色真周正,用的是啥牌子的染發(fā)液,在哪染的?蒯仰三說,是朋友從尼泊爾捎來的產(chǎn)品,純植物提煉,植物得長在陽面山上。那人說,送我兩袋。蒯仰三說,這玩意比黃金都貴,我也就這么一兩包。有人招呼開會了開會了。大家呼啦啦往會議室里走,人走完了,關(guān)上了房門,俞少白才從窗簾后面走出來,下樓。
路過那條小胡同,俞少白下了車,他讓司機(jī)回單位,俞少白來到了雨淋的美發(fā)店。兩邊各一棵國槐架在空中,顯得門臉又瘦又小。門前只有一輛電動車,大概是哪個店員的。俞少白推門進(jìn)去,兩個小師傅扎在一起玩手機(jī),雨淋靠窗坐著,溜著肩膀,說不出的孤單。俞少白打量著門外說,還是深了些,外面的人進(jìn)不來。他說的是小店的地理位置,離主街道最少有五十米。雨淋用力抿了下嘴唇,站起身來,摁下了熱水器的開關(guān)。一個小師傅說,姐,我們?nèi)グl(fā)名片了。雨淋說,一個去南口一個去北口。兩人應(yīng)了聲,從吧臺拿了名片先后走了。俞少白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說那個染發(fā)劑,注意別給人使。
雨淋說,我知道。
俞少白說,貴么?
雨淋說,還行。
俞少白說,真是從尼泊爾進(jìn)來的?
雨淋說,怎么可能。不過,是我過去打工的那家發(fā)廊專用的,你放心,市場上買不到。
俞少白點(diǎn)頭,說買不到就好。
俞少白喝了口水,看著雨淋說,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不能著急。萬事開頭難,開了頭會慢慢好起來。
雨淋說,房租……工資……水電……稅,早晨一睜眼頭就是大的。
俞少白說,我也想想辦法。
3
粽子節(jié)成了歡樂的節(jié)日,單位發(fā)了洗頭票。說是洗頭,也包括了剪、吹、染、燙。屈小明找了一沓洗頭票,足夠她大大方方燙一次頭發(fā)。屈小明高興地對杜仲說,單位很久沒發(fā)福利了,現(xiàn)在外面燙頭貴著呢。
杜仲說,現(xiàn)在女士燙頭都去市里,屈同學(xué)不挑地方。
兩人是高中時的同學(xué),說話隨意些,私下總是以同學(xué)相稱。屈小明大大咧咧說,只要把頭發(fā)整出彎兒,蓬松起來,哪兒燙都一樣。屈小明分管財務(wù),杜仲問她這次福利一共花了多少錢?屈小明說五萬多不到六萬。隨后,敏感地問了句:怎么了?
杜仲掩口。趕忙說,不怎么,我就是隨便問問。
假日這天是蒯仰三值班,他把雨淋叫過來染頭發(fā)。雨淋穿了一套淡藍(lán)色的裙裝,臂彎里搭著淡粉色的大褂。樓下司機(jī)小常正在擦車,看到雨淋走過來,趕忙接過了她手里的包。小常說,姐,啥時給我變變發(fā)型吧。雨淋說,你這板寸能變啥,要變只能變禿瓢。小常嘻嘻地笑,說自己的老爹頭發(fā)白,也想來染發(fā)。雨淋說,店里有十幾種染發(fā)劑,只要不過敏,用哪一種都行。小常正經(jīng)說,他過敏,比蒯局都過敏。雨淋聽出了小常的意思,停住了腳,眨巴著眼睛說,這種染發(fā)劑的量實(shí)在太少了……小常拉了她一把,說我逗雨淋姐玩呢,我爸一個莊稼人,根本不染頭發(fā)!
雨淋搗了小常一拳,小常笑著說,瞧把你嚇得。
一邊操作一邊聊天,這次頭發(fā)足足染了三個半小時。蒯仰三躺在椅子上,正好是雨淋的齊胸高。他往上掙動的時候,覺得頭就像頂在了棉花包上,把雨淋胸前的大褂都蹭黑了。雨淋的家底基本上都被蒯仰三掏了出來。小時候淘氣,學(xué)沒上好,只讀了個中專。還沒學(xué)會戀愛就差一點(diǎn)結(jié)了婚。蒯仰三問啥叫差一點(diǎn)結(jié)婚?雨淋說,她是獨(dú)生女,父母給她早早找了當(dāng)莊的婆家,生怕她嫁得遠(yuǎn)。可結(jié)婚那天她后悔了,從洞房逃了出來。蒯仰三問她為啥后悔?她說也不為啥,就是沒感情。兩人在一起沒話說,橫豎看那人不順眼。自己一逃了之,爹媽差點(diǎn)氣死,賠人家酒席錢,還賠精神損失費(fèi),簡直傾家蕩產(chǎn)。蒯仰三問,后來呢?雨淋說,貼過小廣告,在飯店端過盤子,給酒店拉過客。后來表兄資助我學(xué)門手藝,我就跑北京去了。在宣武門外的一家發(fā)廊一干就是五年。在那兒沒法成家立業(yè),這不就回來開店了。蒯仰三說,這個表兄真不錯。雨淋說,表兄從初中到高中吃住都在我家,我們就像親兄妹一樣。
染完頭發(fā),已經(jīng)是中午十一點(diǎn)半了。雨淋收拾東西想走,蒯仰三說,飯備下了,吃了再走。雨淋不肯,說店里還有事。蒯仰三繃起臉說,再大的事還能大過陪你三哥吃飯?雨淋說了聲 “恭敬不如從命”,跟他一起下樓,邊走邊說,沒聽見您安排午餐,是不是要現(xiàn)做?蒯仰三說,這點(diǎn)事還讓我安排,他們就太不懂事了。兩人來到樓下,果然見司機(jī)小常和管理員都在外候著。小常打開汽車后備箱拿了瓶紅酒,管理員把簾子打得高高的,嘴里說,表妹,請。
把大家都逗笑了。蒯仰三說,從今往后,雨淋就是行政局的表妹了。
雨淋從沒喝過酒,可這種場合顯然不喝不行。司機(jī)和管理員原本就坐在靠外的位置,此刻好歹吃了口菜,就出去抽煙了。蒯仰三親自給雨淋倒酒,開始用小杯,后來換了大杯。蒯仰三說,我今天不欺負(fù)雨淋,雨淋喝多少我喝多少。雨淋說,酒讓我喝就糟蹋了。蒯仰三說,誰喝都是糟蹋,與其讓別人糟蹋,不如讓雨淋糟蹋——你知道這瓶紅酒多少錢么?雨淋拿過來看,一個中國字兒也沒有。蒯仰三說,朋友專門從法國捎來的,歐元也要上千。雨淋驚訝說,這么貴!蒯仰三說,今天陪雨淋喝我高興,換作別人,還真舍不得。雨淋端起杯子先嘗了下,一點(diǎn)點(diǎn)甜,一點(diǎn)點(diǎn)澀,但總歸不難喝。蒯仰三端起酒杯過來碰,說雨淋是不是要謝謝我?雨淋端詳著蒯仰三,說您應(yīng)該謝我才對,頭發(fā)染得這么好,這是多大的功勞啊!
出其不意,蒯仰三彈了雨淋一個腦奔兒。把雨淋彈得哇哇叫,捂著腦袋說,長包了,都。
蒯仰三伏過身去看,說我沒用勁,哪來的包?
雨淋說,沒用勁還這么疼,用勁還不給我彈漏了。
蒯仰三說,漏了好,漏了雨淋就不這么聰明了。
飯吃了足夠長的時間。蒯仰三講了許多笑話,讓雨淋笑得前仰后合。蒯仰三講的都是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時候的事,跟老百姓打交道,老百姓如何難纏,他如何機(jī)智。比如,有一戶婦女不交農(nóng)業(yè)稅,他帶領(lǐng)干部扛著大秤拿著口袋浩浩蕩蕩去了她家,給她兩條路,交錢,或者灌糧。他把糧食價目表放在女人面前,玉米多少錢一斤,小麥多少錢一斤。女人以為干部是在嚇唬她,蒯仰三大手一揮,干部們?nèi)繘_到了屋里,翻箱倒柜。女人坐在院子里拍著手哭爹叫娘,說我交錢還不行么?
女人是村里劇團(tuán)的旦角,哭起來就像唱戲。蒯仰三學(xué)的時候,表情和手上都有動作,雨淋笑出了眼淚。
這種生活離雨淋遠(yuǎn),雨淋虛心請教,什么叫農(nóng)業(yè)稅?糧跟錢怎么轉(zhuǎn)換?那時蒯仰三是副鄉(xiāng)長,到人家家里灌糧不犯法么?蒯仰三一一解釋。改革開放初期,農(nóng)民開始不好管,他專門管不好管的人。配合嚴(yán)打抓了個小女流氓,褲腿比腰還粗,說話像放炮一樣沖。說我沒犯法,你憑什么抓我?蒯仰三腳下用絆子,胳膊往胸前一橫,兩只手就被別到了身后。腰間的銬子隨后就派上了用場,小女流氓被銬到了柳樹上。夏天蚊子多,小女流氓細(xì)皮嫩肉,蚊子打著團(tuán)地攻擊她。小女流氓喊他三大爺,快放了我吧,回家我就把褲子縫進(jìn)去,再不敢穿喇叭筒了。雨淋嘴一撇,說人家根本不是流氓,不就穿了喇叭筒褲子么?蒯仰三說,你知道什么,那時穿喇叭筒褲子就等于流氓,上級專門有部署。
一頓飯,吃得雨淋腦洞大開。她一杯接一杯地敬酒,三哥三叔地亂叫,叫得蒯仰三心花怒放。蒯仰三提出喝個交杯酒。雨淋問什么意思,怎么個交法?蒯仰三說,喝了這杯酒,從今以后你就是我親妹子。雨淋醉眼迷離,說親妹子有什么講究?蒯仰三說,以后有什么事直接來找我,不用通過你表兄。
雨淋果斷喝了個大交杯,胳膊從頸項(xiàng)繞了過去,腮幫子差點(diǎn)蹭著。蒯仰三一把握住了雨淋的手,那手像蔥段一樣白。蒯仰三說,雨淋。雨淋叫了聲,哥。
吃完飯,蒯仰三讓司機(jī)小常開車送雨淋回去,雨淋不肯上車,說就幾步遠(yuǎn)的路,哪里需要坐車。蒯仰三說,路都走不穩(wěn),我沒空給你砌墻。管理員帶頭笑,說我把表妹背回去吧。說完,做了一個下蹲的動作。雨淋踉蹌著繞過了他。小常已經(jīng)把車發(fā)動著,開了過來。管理員過來開車門,雨淋順勢栽到了車?yán)铩?/p>
嵌下車窗告別,雨淋打了個飛吻。
這回是真讓我搗鼓多了。蒯仰三得意地說。
窗外有一棵柳樹。還有一棵,也是柳樹。這兩棵柳樹要了人的命了。俞少白模仿著讀課文的語調(diào)說,那上面也不知藏了多少只蟬,吵得人實(shí)在睡不著覺。蒯仰三想讓他搬到另一個房間。俞少白說,別人搬過來,還不是照樣睡不著。與其讓別人睡不著,還不如我來睡不著。窗口就像一個吸音筒,把樹腦袋上的蟬鳴統(tǒng)統(tǒng)收到了房間里。俞少白心里煩,起床抽了一支煙。馬路要被太陽烤化了,陽光直射的地方像有水波在奔涌。樓下一個身影看著眼熟,白襯衣,灰褲子,歪著肩膀,走路有些拉不開栓。俞少白趕緊撥小常的電話,問蒯局去哪了?小常剛睡著,翻身從床上跳了下來,說蒯局要去哪?俞少白說,我問你呢,這么大熱的天,蒯局怎么一個人走出去了?小常這才醒過悶兒,說蒯局經(jīng)常一個人出去,他最近偏頭痛,去找雨淋姐做按摩了。俞少白本來想說,她哪會做按摩。話到嘴邊改了口:你應(yīng)該盯著點(diǎn),雖說路不遠(yuǎn),走過去也得一身汗。
放下電話,俞少白一屁股坐到了床上。他有些心慌,雨淋會給女士絞臉修面,怎么還會治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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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織部門來考察后備干部,杜仲在進(jìn)辦公室之前拽住了俞少白,小聲說,我推薦你。俞少白自然明白這話的意思,說老兄放心,我心里有分寸。屈小明從后面走過來,大大咧咧說,丑話說在前頭,你們倆我誰也不推薦,我推薦我自己。兩個人一起朝屈小明笑,杜仲心里不是滋味。屈小明是自己的同學(xué),按理是跟自己關(guān)系近的。但她不敢得罪俞少白,才這樣說話。不得罪俞少白就得罪了自己,自己比俞少白好得罪。因?yàn)橛嵘侔椎暮竺媸秦峋?。杜仲心里翻騰,但表面不動聲色。他與俞少白勾肩搭背走進(jìn)了會議室,人事科長已經(jīng)往下發(fā)表格了。
民主評議結(jié)果,杜仲只丟了三張票,與俞少白得的票數(shù)一樣多。他拉票的事傳到了蒯仰三的耳朵里,蒯仰三大發(fā)雷霆。杜仲也有點(diǎn)小脾氣,跟蒯仰三拍著桌子說,我光明正大,拉也拉在明處。論水平,論資歷,論貢獻(xiàn),我跟誰比都不弱。副職中我排名第一,怎么就不能當(dāng)后備?蒯仰三說,我們這個集體,是團(tuán)結(jié)、和諧的集體,誰后備我都沒意見,關(guān)鍵是,你這樣是出雜音。杜仲說,我退出競選就不出雜音了?那么我來問您,誰勝出才不是雜音?還有誰比我更稱職?
這話不單是將軍,還等于把事情亮到了明處。蒯仰三臉都?xì)夂诹?,但他拿杜仲沒轍。
俞少白心里很郁悶,在自己的屋里轉(zhuǎn)了半天磨。
天都黑了,蒯仰三氣得連燈都沒開。俞少白在外聽了會兒,里面沒聲了才敲門進(jìn)去,打開燈,杜仲黑著臉,沒打招呼就走了。俞少白喊了聲杜局長,杜仲沒有回頭。俞少白給蒯仰三遞過去一支煙,說您快消消氣,因?yàn)檫@點(diǎn)事生氣不值得。蒯仰三說,這小子,有反骨。俞少白說,誰后備還不是都一樣。蒯仰三說,過去這種事都是走過場,現(xiàn)在不同了,都要入微機(jī)存檔的。兩人默默抽了一陣子煙,蒯仰三說,少白,你真的對位置不動心?俞少白謹(jǐn)慎地說,不是自己的,動心也白搭。蒯仰三不耐煩地說,你不爭取,咋知道不是自己的?俞少白說,杜局長是比我有優(yōu)勢。蒯仰三說,他還有劣勢呢。俞少白默默把半截?zé)熮舻搅藷熁腋桌?,他的嘴有些苦。他以為蒯仰三會說杜仲的劣勢在哪,可蒯仰三沒說。俞少白說,您別總為了我傷人,我何德何能,讓您這么對我。蒯仰三說,別說沒用的。我心里煩,出去喝酒。俞少白趕緊拿出了手機(jī),問想吃什么,去哪,找誰?蒯仰三點(diǎn)了兩三個人,俞少白一聽就明白了,小范圍,都是知己。最后一個通知完了,蒯仰三像偶然想起似的說,叫上雨淋,我們?nèi)コ运椒坎?,讓她也嘗嘗。
俞少白看著蒯仰三,斟酌說,這個點(diǎn)兒,她未必方便。
蒯仰三說,她是老板,又不用跟誰請假,有啥不方便的?
沒有外人,蒯仰三在酒桌上一刻也沒停止罵杜仲。說他心機(jī)太深,野心太大,不把他蒯仰三放在眼里。仗著自己在主要領(lǐng)導(dǎo)身邊待過,奓起的公雞毛一直也沒放下過。雨淋負(fù)責(zé)倒酒,坐下時一眼一眼往蒯仰三那里看,俞少白則在看表妹。雨淋一頓飯也沒怎么說話,但那話都在俞少白的眼睛里。雨淋坐在蒯仰三的左邊,俞少白無意中一低頭,看見兩個人的膝蓋抵著,手握在了一起。俞少白忽地血蒙了眼,眼前的一切都跟紅布一個顏色。
俞少白三下兩下就把自己灌趴下了,離開酒桌時,是被小常拖出來的。
一早上班,杜仲讓俞少白到自己的辦公室來一下。俞少白匆匆去了。杜仲還沒從昨天的爭吵中緩過心情,眉眼都有些凌厲。杜仲說,少白你是明眼人,蒯局那樣對我夠意思么?我盡心盡意在行政局這么多年,我捫心自問,沒有半點(diǎn)對不起他。俞少白說,誰不知道杜局的為人呢?杜仲不理會俞少白的馬屁,繼續(xù)說,我們五個副職,我排名靠前,推薦后備學(xué)歷資歷全夠,又有基層經(jīng)驗(yàn),我怎么就不能毛遂自薦?俞少白趕緊說,杜局別生氣,蒯局也沒有別的意思,他這兩天也許心情不好。杜仲說,我們兄弟感情不錯,少白我不拿你當(dāng)外人。你我都知道蒯局的心思,不用揣著明白裝糊涂。我不嫉妒你,我們在一個平臺競爭就好。我輸了心甘情愿,如果組織上決定讓我輔佐兄弟,我一點(diǎn)意見也沒有——但總得給我輸?shù)臋C(jī)會吧?俞少白趕緊說,嚴(yán)重了,杜局你話說嚴(yán)重了。他點(diǎn)著了一支煙,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杜仲這樣明白說話,讓他很不自在。杜仲又說,我不是對你有意見,我說說心里痛快。俞少白吸了一口煙,看了杜仲一眼,說杜局,我明白。
杜仲說,我今天口無遮攔,話說重了,你別往心里去。
俞少白說,你沒說重話。
杜仲說,我也要提醒你一句,少白,現(xiàn)在風(fēng)聲這樣緊,局里還敢發(fā)福利,這些福利又與你表妹有關(guān),你沒想想這里的利害?一旦出問題,你就那么相信蒯局,凡事他都能兜得???
俞少白心里咯噔了一下。
杜仲說,還有些話可能不當(dāng)說,雨淋年輕漂亮,干點(diǎn)啥不好,偏偏干這個。你不覺得可惜?
俞少白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剜了一下。他沖動地說,雨淋干啥了?
杜仲自覺失言,趕忙遮掩,說她給整個行政局當(dāng)表妹——明明有人比她小么。
俞少白盯著杜仲站起了身,說杜局你沒有跟我說真話。
開間小,樓道在一個磚垛的后面。俞少白從這里上樓,小師傅正在給人洗頭,說雨淋姐去路口拿快遞了,這就回來。俞少白沒有停下腳步。樓梯窄小陰暗,上面的橫梁差一點(diǎn)碰到頭。小師傅歪著腦袋看他,說俞局慢點(diǎn)。俞少白困難地轉(zhuǎn)過了身,說叫表兄。小師傅乖巧地說了聲,表兄慢點(diǎn)。
房間有十多平方米大,一床,一桌,一椅。粉色的薄紗窗簾被風(fēng)吹皺了,裹了窗外江南槐的綠影。桌上有許多瓶瓶罐罐,俞少白走過去,一一拿起來看,都是女士專用的,霜、水、露、膏。一股混合的香氣直沖鼻孔,俞少白狠狠打了個噴嚏。一只抽匣蒙了蕾絲邊的蓋頭,里面裝了很多零碎。辮花、戒指,各種珠鏈,套腕子的,套脖子的,一看就很廉價。門兒有些皺巴,俞少白關(guān)上抽匣時別了一下,抽匣離開了自己的地盤,也把底下的內(nèi)容暴露了,拿起來看,原來是兩只避孕套,大號的。
俞少白腦子里立刻浮現(xiàn)出那次泡溫泉的情景。一人一頂小泳帽,身子在水里,緊身的泳衣把身體箍得纖毫畢現(xiàn)。杜仲挨過來,呲著一口白牙,鬼魅似的說,到底是老大,哪都大。俞少白沒聽明白,啥?杜仲朝蒯仰三努了下嘴。蒯仰三到池外抽煙,襠下一團(tuán)物件凸起,像揣了賊一樣。
俞少白羞臊地紅了臉。
啪啪啪的腳步聲,雨淋穿著拖鞋跑了上來,牛仔短褲,腿和腳丫子像沒長皮一樣赤裸。俞少白沉著臉說,你就是這樣上街的?雨淋說,夏天么,可不就這樣上街。俞少白皺著眉頭說,女孩子光腳穿拖鞋上街成何體統(tǒng)。雨淋吐了下舌頭,沒把俞少白的譴責(zé)當(dāng)回事。俞少白說,雨淋,你不小了。雨淋說,不是不小了,是很大了。俞少白突然很煩躁,說廢話少說,你找個人嫁了吧。雨淋吃驚地說,嫁誰?表兄有譜么?俞少白艱難地說,嫁誰也比現(xiàn)在強(qiáng)。雨淋聽出了話里的味道,低頭說,現(xiàn)在怎么了?表兄說話我不懂。俞少白卻并不接她話茬,說讓你在這里開店,幫你攬生意,是想讓你過上好日子,不是讓你不學(xué)好。雨淋,你不能讓我沒法做人。
雨淋小聲說,我沒有不學(xué)好。
俞少白突然吼了聲,你當(dāng)我是傻子!
把雨淋嚇了一跳。雨淋嘴一咧,眼淚就像準(zhǔn)備好了似的往外冒。俞少白嘆了口氣,有些話實(shí)在說不出口,不說也罷。他在抽匣底下抓了一把,東西攥到了手心里,下樓。
雨淋在后跟著說,表兄,我給你買了件阿瑪尼的襯衫。
俞少白冷冷地說,不要。
5
雨淋一周相了六次親。男人都是俞少白托朋友找來的。有大幾歲的,有小幾歲的,雨淋很老實(shí),只要有人介紹就去相看,可怎么能夠相中呢?大幾歲的那個,結(jié)過婚,媳婦跟人跑了,眼下在一家企業(yè)做工,一個月只掙兩千塊錢。小幾歲的才出學(xué)校門,戴個小圓眼鏡,是個小近視眼,連一毛錢都還沒賺過。雨淋不敢直接跟俞少白說什么,相一個就給他發(fā)個短信。俞少白其實(shí)也知道雨淋相不中這些人,他只是想把雨淋的生活挑起來,打亂一下節(jié)奏?;蛘撸€想讓雨淋知道,你就是個農(nóng)村丫頭,身價不過如此。
俞少白不知道,雨淋每次相親回來都跟蒯仰三哭訴。她說她恨表兄,讓她在那些男人面前受辱。雨淋就是受辱的感覺,相看的一個出租車司機(jī),只有她的齊肩高。還有一個賣保險的,甚至長了一雙斗雞眼。蒯仰三聽著雨淋哭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這是俞少白在斗法。他不說話,但在用行動表明他的看法。他覺得,自己的表妹在受委屈。蒯仰三就恨這樣招數(shù)陰損的人,有話不說在明處。他對俞少白的一點(diǎn)點(diǎn)歉疚,都被這樣的感覺磨沒了。對雨淋的憐惜油然而生,他想雨淋要是自己的女兒,他會一巴掌把俞少白扇到門外去。水蔥樣的姑娘,怎么能那樣糟蹋!可眼下的局面讓他很為難,他喜歡雨淋,這毫無疑義。他也曾經(jīng)糾結(jié)過,知道喜歡雨淋不應(yīng)當(dāng),可有什么辦法呢,雨淋就是剛下樹的桃子,他看見就想含在嘴里。怨只怨俞少白不該把雨淋往自己身邊領(lǐng),還把店開在自己的眼眉前兒。俞少白的心思蒯仰三自然也知道,既然都有需求,誰又能怪誰呢!
組織部分派來一個名額,點(diǎn)名讓杜仲去市委黨校參加學(xué)習(xí)班,為期三個月。俞少白把文件拿過來,請蒯仰三簽閱。蒯仰三兩根指頭別住一支水筆,像金箍棒那樣耍。耍了足夠長的時間,突然一抬頭,對俞少白說,你想去學(xué)習(xí)么?俞少白怔了一下,過去他也有出去學(xué)習(xí)的機(jī)會,蒯仰三不放他,讓屈小明去了?,F(xiàn)在要讓他代替杜仲?這彎子轉(zhuǎn)得可是夠大。俞少白心底嘆了口氣,知道形勢逆轉(zhuǎn),自己已不是原來的俞少白了。好吧,眼不見心不煩。他給蒯仰三發(fā)了支煙,點(diǎn)著了火,說如果您希望我去,我愿意。
蒯仰三當(dāng)即給市委組織部的一個處長打電話,說自己的一個下屬,自從提職也沒去市委黨校學(xué)習(xí)過,這次能不能跟縣里說說,調(diào)換一下人。處長跟他是許多年前的朋友,在他還是當(dāng)鄉(xiāng)長的時候,處長下鄉(xiāng)調(diào)研住在他家,這些年關(guān)系一直沒斷。處長爽快地答應(yīng)了。十幾分鐘以后,縣委組織部打電話過來說,因?yàn)楣ぷ餍枰W(xué)習(xí)的名額有了變動,請俞少白同志參加這次學(xué)習(xí),杜仲同志參加下一批。
蒯仰三表功樣地看著俞少白,說給你兩天假,回家去準(zhǔn)備吧。
市委黨校有一個大院子,栽了許多銀杏樹。每天晚飯以后,住宿的學(xué)員打牌、喝酒、吹牛、聊天,俞少白啥也不參與,一圈一圈在院子里走。剛來的時候,銀杏樹的葉子還是綠的。秋風(fēng)來了,葉子一夜之間變得金黃。為期三個月的學(xué)習(xí),俞少白不知在這院子里走了多少圈,每一圈都裝滿了心事。這三個月,他與單位隔絕了。每周回一趟家,卻一次也沒去單位。蒯仰三也一直沒給他打過電話,若是在過去,這簡直不可能。他是蒯仰三的左膀右臂,無論是工作喝酒還是出門見客,他總是像影子一樣在后面尾隨?,F(xiàn)在這條影子就被齊嶄嶄切斷了?俞少白有些空虛。他這才知道自己辦了多么大的蠢事。當(dāng)初雨淋選店址,是曾經(jīng)跟他有商量的。他覺得行政局女同志多,店在附近,會對生意有幫襯。哪里想到橫生枝節(jié),自己反而做了惡人,害了表妹,也害了自己。他沒想到蒯仰三會對雨淋下手,雨淋比他的女兒還小,他即便不顧及輩分,也真就不顧及他俞少白的臉面,他們可是情同父子?。∮嵘侔椎氖钟行┒?,夾著的紙煙半天送不進(jìn)嘴里。單位沒有任何信息,雨淋那里也沒有。有好幾次,他都想打個電話問問情況。手機(jī)拿在手里,就是不愿意撥那個號碼。這個小表妹,實(shí)在寒了他的心??赊D(zhuǎn)而一想,這又能怨誰,不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么?
他出來之前去了一趟姑姑家。是晚飯以后去的,出城向西七里地,他當(dāng)年總是騎著自行車過去。他初一轉(zhuǎn)學(xué)進(jìn)城,吃住都在姑姑家。他能有今天,姑姑有多一半的功勞。所以他也真把雨淋當(dāng)親妹妹,甚至管得事無巨細(xì)。姑姑姑父見他很張皇,以為出了什么事。他趕緊說,從這里過,順帶來看看。他們正在院子里乘涼,茶壺、茶碗、蒲扇都擺在一個托盤里,像城里人一樣,穿的是絲質(zhì)睡衣。姑姑攥著他的手腕往屋里走,說雨淋可算熬出頭了,她那個小店,一個月能掙兩三萬。姑姑還把耳朵指給他看,那上面掛了黃金圈,也是雨淋買給她的。姑父是個瘸子,早些年出過車禍。他說雨淋不小了,少白催她找個對象吧。姑姑扯了他一下,說我也正要說這事呢,雨淋現(xiàn)在是老板了,這回可不能找不三不四的人。俞少白故意問,她找啥樣的?姑姑說,要找城里人,有房有車。姑父說,她還說要把我們也接到城里去呢,你就跟著說瘋話吧。姑姑搶白說,你別說喪氣話,那是姑娘的心意。將來雨淋真來接,你不去?俞少白看著他們身上的衣服,姑姑是淡粉色,姑父是黛青色,都是年輕人喜歡的顏色。俞少白問,衣服也是雨淋買的?姑父半是抱怨半是炫耀,說正經(jīng)的北京貨。過去地主才穿綢著緞,雨淋這是讓我們當(dāng)?shù)刂髂亍?/p>
看著老兩口興興頭頭的臉,俞少白有些落寞。他不知道今天為啥來見姑姑。雨淋的事,他能跟姑姑講么?不能。不能講,那來見姑姑就沒有意義。可不來又覺得不踏實(shí)。雨淋在城里開店,就是俞少白提議的,也是姑姑把雨淋托付給了自己??伤麤]照顧好雨淋,簡直是把雨淋送進(jìn)了火坑里。衣冠禽獸,雨淋遇見了衣冠禽獸!俞少白心里蹦出這樣的詞,自己嚇了一跳。雨淋完全可以在遠(yuǎn)離行政局的地方開個小店,先混吃喝。雨淋漂亮聰明,不愁生意做不起來。是自己給她找了條自以為是的捷徑,這是條什么樣的捷徑??!
這才是打掉牙齒和血吞。俞少白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辭。姑姑一再叮囑他看好雨淋,別讓她在城里學(xué)壞了。俞少白嘴里答應(yīng),心里卻在說,她在北京待的那幾年大概已經(jīng)學(xué)壞了,瞧她哄男人多有本事??!
要畢業(yè)了,班里要辦個書畫展。因?yàn)榘嚅L是個書畫愛好者。布置任務(wù)時班長說,毛筆、軟筆、鋼筆、鉛筆,什么都成。寫一句話,或者隨便畫點(diǎn)什么,都行。俞少白有點(diǎn)小興奮,他是書法愛好者,調(diào)到行政局還練過一段時間。有一次讓蒯仰三看見了,說,寫那玩意兒干啥,跟我抽會煙。說完,遞給他一支。他知道主要領(lǐng)導(dǎo)不喜歡,從此就把紙、筆、墨、帖子、小氈子都收了起來,那些還是他從鄉(xiāng)里帶來的。蒯仰三說,這都是沒用的東西,會把人寫“磨”了。
他不喜歡 “磨”人。俞少白就總給自己的言行提速。
俞少白的房間在五樓,他剛開了房門,人事局的涂局長跟了過來。涂局長比他位置高,是常務(wù)。雖然來自一個縣,兩人也是點(diǎn)頭的交情。俞少白讓涂局長坐,給他泡茶遞煙,兩人發(fā)了一通感慨,來的時候覺得三個月難熬,沒想到一眨眼就過來了。涂局長說,今天是來求俞局的。俞少白說,一個 “求”字,折煞兄弟了。涂局長說,那我就直說了,早就知道你書法好,順便給我寫一幅吧。俞少白說,涂局聽誰說的?涂局長說,你從鄉(xiāng)里調(diào)到行政局時我就知道,我給你走的手續(xù)么。這些年又進(jìn)步了吧?俞少白咧嘴苦笑,他是童子功,當(dāng)年中考高考那么緊張,他沒有丟過筆,姑姑家專門有他一張小書桌?,F(xiàn)在,久不知道提筆的滋味了。俞少白問,涂局要寫什么內(nèi)容,用什么體?涂局長說,你隨便,只要別讓人看出是出自你的手就行。俞少白答應(yīng)了。隔壁房間就有長條案,有學(xué)員在那里臨時抱佛腳。俞少白剛想問是不是現(xiàn)在就去寫,涂局長突然說,單位出事的事,你知道了吧?
俞少白盯著涂局長問,誰的單位?
涂局長說,你們行政局啊。
俞少白說,我們行政局能出啥事?
涂局長說,看來你真的不知道,縣里都轟動了。
俞少白搖了搖頭,說自從出來學(xué)習(xí)就沒再跟單位聯(lián)系。
涂局長吃驚地說,怎么可能……三個月啊!你的那些工作咋辦?
俞少白說,單位有AB角分工,我出來了,B角自動補(bǔ)位。
涂局長說,又不是出國……補(bǔ)的什么位。是你要求的這樣?
俞少白說,不是。
涂局長說,行政局真邪性,蒯仰三總是跟別人不一樣。
俞少白說,到底出了啥事……涂局你要急死我呀!
6
杜仲跳樓的事,俞少白聽涂局長說了一個版本,聽司機(jī)說了另一個版本。涂局長的版本不知來自哪里,他們是樞紐局,很多時候能成為消息集散地。據(jù)涂局長說,最近幾個月,行政局一直有人寫匿名信,告發(fā)蒯仰三。經(jīng)濟(jì)問題、作風(fēng)問題,都有憑有據(jù)。蒯仰三多有本事啊,每次都能在上級來調(diào)查時滅火。可越滅,火越燃得旺。終于把蒯仰三燒毛了,下決心找到寫匿名信的人。他挨個排查,覺得杜仲嫌疑最大。兩人在機(jī)關(guān)大動干戈,杜仲要以死明志,跑到樓頂要跳樓。連消防員都出動了,這回行政局的笑話鬧大了。司機(jī)來接俞少白,俞少白讓他照實(shí)講。司機(jī)三言兩語,說杜仲心眼小了。蒯局是在會上講了狠話,但并沒有指名道姓,是杜局長多心了。車在高速上行駛,并行著一排鳥陣,怎么甩也甩不掉,俞少白覺得奇怪,鳥兒飛得再快,能追上汽車?畢竟鳥兒吃蟲,汽車吃油。細(xì)一端詳,原來不是一撥鳥,它們從南往北飛,戰(zhàn)線居然拉了幾公里長,足有上萬只。
司機(jī)說,蒯局這回是真生氣了。不知誰特么吃飽了撐的寫匿名信玩,讓全局都跟著不安生。
俞少白說,特么?
司機(jī)看了眼倒車鏡,說現(xiàn)在網(wǎng)上都這么說。
一早去單位,俞少白習(xí)慣性地先去鍋爐房,又去廚房,再去車庫看了看,這些地方都?xì)w他管,都有安全隱患。看見他的人都熱切地打招呼,學(xué)完了?俞少白說,學(xué)完了。握個手,讓支煙,俞少白總覺得羞慚。羞慚掛在臉上,臉上就不得勁。不知別人背后如何議論自己。匿名信告蒯仰三,絕對丟不下自己。尤其又把雨淋牽扯進(jìn)來,俞少白覺得,臉皮都讓人揭下去一層。但當(dāng)務(wù)之急還不是臉面,如果真查出問題,自己脫不了干系。
祖祖輩輩面朝黃土,就自己有個小紗帽翅,俞少白格外珍惜。
幾萬塊錢的洗頭票,蒯仰三先做了防備,沒有讓會計入賬。有一點(diǎn)工程款放到了下屬單位,那邊直接轉(zhuǎn)賬,局財務(wù)雁過無痕。但這些情況外人不知道。也就是因?yàn)榍宄@一點(diǎn),俞少白才動了腦筋。大把的錢躺在賬上,眼瞅著,卻不能花。不像過去,隨便想個理由就可以報銷。給大家發(fā)些福利,即便出事,也好擔(dān)責(zé)。這跟進(jìn)了自己腰包性質(zhì)不一樣。染發(fā)的事,是個引子,那天他幫雨淋想對策,彼此定了說法,故意在他開會的時候,雨淋打來了電話。
俞少白在院子里遇到了杜仲。杜仲是一張娃娃臉,戴近視鏡,窄小的額頭,爬著兩三道橫紋。這讓他的表情也少,似乎在臉上根本沒處放。他上來就拉俞少白,說去辦公室說幾句話。俞少白自然清楚他想說什么,沒動。他剛來上班,第一個要進(jìn)的肯定是蒯仰三的辦公室,他不能不識時務(wù)。他說院子里沒人,有事這兒說吧。杜仲別扭了一下,開門見山說,你相信我會寫匿名信么?我是這樣的人么?我去樓頂只不過是去散心,卻有人說我想跳樓,用心何其毒也!杜仲的嘴像機(jī)關(guān)槍,突突突地冒藍(lán)火。俞少白用心看著他,說你仔細(xì)說,到底怎么回事?杜仲說,五樓的天窗能上樓頂,那天我上去散步,突然看到馬路上開來了消防車,許多消防人員在樓下張網(wǎng),原來是有人報警。他媽的,說我要自殺。我要自殺?笑話!俞少白問是誰報的警?杜仲說不知道。俞少白看著他,心說你上樓頂散啥步,院子這樣大,還不夠你散。杜仲繼續(xù)激憤,說我若寫信,肯定是實(shí)名。我二十年的黨齡,向組織匯報情況還要匿名?太小瞧我了!杜仲的喉結(jié)明顯咕嚕了一下,又說,玩陰的誰都會,但我杜仲不屑于玩,誰愛玩誰玩去!
誰玩陰的了?俞少白忍不住問。
杜仲氣咻咻的樣子,沒有回答。
屈小明從后面走了過來,說大早晨的,杜同學(xué)這是跟誰較勁呢?
杜仲歪過頭去,沒有看她。
俞少白喊了一聲屈局。屈小明說,你還知道回來,我還以為你到了花花世界就把我們忘了呢。
俞少白說,黨校可不是花花世界。
屈小明說,大城市都是花花世界。
屈小明把耳塞摘下來,放進(jìn)挎著的皮包里,對杜仲說,你臉色發(fā)紅,血壓又升高了吧?
蒯仰三的車拐了過來,三人過去迎,杜仲在前,俞少白和屈小明在后。蒯仰三像秋風(fēng)一樣掃了他們一眼,沒說話,晃了一下手,算打招呼。杜仲換了一張臉,跟在身后說,我八點(diǎn)半有會,是綜治辦召開的,蒯局有事么?蒯仰三說,沒事。杜仲說,沒事我就先去開會了。蒯仰三應(yīng)了聲,杜仲和屈小明都去了自己的辦公室,俞少白跟在蒯仰三的身后來到了局長室,先倒水,又遞煙。蒯仰三點(diǎn)著深吸一口,說,學(xué)得挺好?俞少白說,考試都及格了。蒯仰三說,好家伙,一去三個月連音信都沒有,我還以為是長了毛的鷂子,飛了。俞少白站在那里沒動,他不能說這三個月蒯局也沒找他。蒯仰三又說,都聽見啥了?俞少白搖了搖頭。蒯仰三捏了兩個藥片放進(jìn)嘴里,仰起脖子倒了口水,批評說,不想說話甭說。俞少白問,您吃的啥藥?蒯仰三說,銀翹解毒片,有點(diǎn)病毒性感冒。俞少白說,燒么?蒯仰三說,就我這180斤,也得燒得動我。俞少白問,到底是誰寫的匿名信?蒯仰三把五根指頭用力拍在桌子上,說一連寫了五封,換了別人早趴下了。跟我玩?他瞎了眼!
俞少白說,沒事就好。
蒯仰三說,不是我頂著,紀(jì)委早找你談話了,你還想在外消停?
俞少白臉上有了感恩的顏色,說一切仰仗蒯局。
蒯仰三說,別說沒用的。你躲的這三個月,局里差點(diǎn)炸窩。
俞少白說,杜局真的想……跳樓?聽說消防員都來了。
蒯仰三說,我不知道。他停了停又說,你問他。
從蒯仰三屋里出來,俞少白到屈小明屋里坐了坐。屈小明是一個厚墩墩的女人,后背像菜板一樣寬。她的五官長得近,圍著鼻子轉(zhuǎn),鼻孔朝天時,臉孔就像個包子。她熱乎地給俞少白沏了杯咖啡,嘴里說,咖啡是老公從巴西帶回來的,不是誰都有這個口福。她是俞少白的B角,所以俞少白張嘴先感謝,這三個月,把屈局累著了。屈小明說,可不是,這三個月頂半年過,發(fā)生了多少事啊!俞少白說,有蒯局,有你們,什么樣的困難都能戰(zhàn)勝。屈小明白了他一眼,說你倒會說輕巧話,巡視組來了多少趟,挨個找人談話。稍有不慎栽進(jìn)去的就不止一個,我們的班子就散了!
俞少白說,老姐辛苦。誰這么手欠,沒事兒寫告狀信玩。
屈小明說,不知道啊。還別說蒯局,我都恨不得把這人找出來,扇他倆嘴巴。實(shí)在太可恨了,給我們找了多少麻煩??!
俞少白問,杜局是怎么回事?跳樓的事都傳市里去了。
屈小明不以為然,說他就是鬧著玩,酒喝多了撒癔癥。
俞少白就知道話題不能繼續(xù)了。想起他們兩個互稱同學(xué),他心里 “哦”了一聲。
人們發(fā)現(xiàn),俞少白從市里回來以后不愛說話了。過去他是頂愛講笑話的人,站到哪里,身邊總聚攏人。現(xiàn)在他不愛說話,也不愛往人群里走,沒事就在屋里悶著。管理員沒有眼力見,這天下班跟他打招呼,說好久沒看見表妹了,表妹搬哪兒去了?這話有點(diǎn)像嘲諷,可俞少白知道,管理員不會。他為人謙卑,跟科長都要打溜須。俞少白本來是走著,聽了管理員的話,站住了。他琢磨一下管理員的話,先想蒯局的頭發(fā),白森森的發(fā)根出來一層,看得出,已經(jīng)好久沒染了。
表妹搬哪去了?然后是這句。
俞少白笑了一下,算是敷衍了管理員。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頭發(fā)也長了。
出了單位大門,俞少白快步朝右拐,走進(jìn)了那條胡同。胡同口有賣驢打滾的,他買了六個。依稀記得小時候雨淋愛吃驢打滾,外面粘一層炒熟的黃豆面,雨淋就愛伸著舌頭舔。驢打滾提在手里,俞少白有淡淡的感傷。不知雨淋還記不記得,俞少白第一次給她買驢打滾,攢了三天的早點(diǎn)錢。那時雨淋大概七八歲,賤得說話咬舌頭。俞少白考學(xué)走的時候,雨淋抱著他的腿哭……他總是想幫雨淋,可沒想把她幫成眼下的樣子。
她的將來怎么辦?
在市委黨校學(xué)習(xí)的三個月,雨淋已然是他心里愈合的傷口。他想,雨淋是成年人,有她自己的命運(yùn)軌跡。將來無論怎么樣,都有她的命運(yùn)承受,與自己關(guān)系并不大。他一直這樣開導(dǎo)自己,很奏效。可一回到行政局,他就知道了那種愈合只是假象,那傷口又在隱隱作痛,又在慢慢滲血,老傷口又變成了新傷口,根本無法愈合。
國槐的葉子有的已經(jīng)落了。秋風(fēng)打著旋,把那些葉子吹得不知所終。俞少白躲著那些葉子走,甚至不愿意踩在上面。想那葉片春天生出來時何等嬌嫩,秋天卻是這般結(jié)局??蛇€有來年春天呢,這就強(qiáng)似人了。幾步路,俞少白走得很郁悶。臺階有些高,他邁上第一級時磕絆了一下,一把拽住了門把手,順勢推開了門,里面一聲 “歡迎光臨”嚇了他一跳。柜臺 “一”字橫向擺開,上面放滿了花花綠綠的瓶瓶罐罐。他急忙倒退幾步去看牌匾,原來已經(jīng)不是雨淋的美容美發(fā)店了。
俞少白愣住了。
怎么換成你了?俞少白把驢打滾放到柜臺上,看著眼前樂不可支的小姑娘。她十七八歲的樣子,抹熒光唇膏,厚嘟嘟的一種肉粉色。
小姑娘板板正正說,先生是想剃頭對吧?剃頭的搬走了。真奇怪,總有人找到這里。生意這樣好,不知為啥要搬走。
俞少白問剃頭的搬哪兒去了?小姑娘搖頭說不知道。俞少白又問,你是什么時候搬來的?小姑娘有些饒舌,說先生是想知道 “雨淋美容美發(fā)”什么時候搬走的吧?我們搬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搬走了。
俞少白沒興趣再理會這個自以為是的小姑娘。他慢慢摸出手機(jī),撥通了雨淋的電話。 “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p>
俞少白心里一沉。
7
不像過去,上班時間俞少白寸步不敢離開單位,提防蒯仰三隨時找?,F(xiàn)在,從蒯仰三辦公室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是屈小明。過去蒯仰三看不上屈小明,說她四肢發(fā)達(dá),就一吃貨,把俞少白和杜仲兩個人綁在一起也吃不過她。俞少白開玩笑說,我們兩個的腰綁在一起還沒她粗呢?,F(xiàn)在屈小明的腰越發(fā)發(fā)達(dá)了,去年定制的一件薄呢外套都有些系不上扣了。俞少白下樓梯時屈小明正好上來,屈小明說,俞局干啥去?俞少白停下腳步說,出去辦點(diǎn)事。屈局有事么?屈小明說,我哪有事。我看你最近氣色不好,得好好調(diào)養(yǎng)。俞少白說,謝謝屈局關(guān)心。兩人交錯上下,邁最后一截樓梯,俞少白一回頭,屈小明也正在看他。
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同時朝對方招了下手。
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俞少白自己開車上街,或者步行穿越胡同,像一個無所事事的人東游西逛。其實(shí)他是在看牌匾,他是在找 “雨淋美容美發(fā)”。他做夢都在找,引發(fā)了老婆的強(qiáng)烈不滿。老婆一直覺得他對雨淋的事未免太上心了,比對自家姐妹還好。俞少白嘴上沒說什么,心里想的是,你的姐妹豈能跟雨淋比,我們是什么交情。
俞少白讀初中高中那六年,豈止是吃住在雨淋家。那時山里寒苦,一年幾百塊錢的收入,父母都不希望他讀書,是姑姑把他接出山來的。姑姑在附近一個工廠做保潔員,收入低微,但接濟(jì)他綽綽有余。有一次,姑姑一下給了他五百塊錢,讓他買一雙 “對勾”鞋。姑姑說,城里讀書的孩子都是穿這樣的鞋,我侄子說啥也要買一雙。
那種鞋子,叫耐克。新鞋上腳那一瞬,俞少白淚流滿面。他暗暗發(fā)誓,將來一定要多多掙錢,好好報答姑姑。
副處級的工資,要說不算少??梢€房貸,要供兒子上學(xué)。兒子已經(jīng)不穿 “對勾”的品牌了,嫌大陸制造。要穿純粹的外國貨,一頂帽子好幾百。偏偏老婆站在兒子一邊,說掙錢就是給兒子花的,別人有的,我兒子也要有。
除了過年給姑姑幾百塊錢,平時還真少有接濟(jì)。姑父出車禍以后,姑姑家的日子日漸窘困,可每每摸摸衣兜,總是覺得有心無力。
有關(guān) “雨淋美容美發(fā)”搬走的事,肯定有知情人。但沒有任何人跟他說點(diǎn)什么,他也不好問。他在大街上尋找的時候,經(jīng)常想怎么對付雨淋,是給她一拳,還是踹她一腳,或者罵她一頓,出出心中這口氣。雨淋搬走是個謎,換手機(jī)號碼還是個謎。俞少白仔細(xì)回憶自己最后一次見雨淋,雨淋說給表兄買了阿瑪尼的襯衣,俞少白當(dāng)場拒絕。難道那次拒絕傷了雨淋的心?回到單位,俞少白上網(wǎng)查了阿瑪尼,知道那款襯衣夠高檔,心里還有些不是滋味。不管怎么說,雨淋不是不懂事,是被豬油蒙了心。俞少白渴望揭開謎底。屁股大的縣城,俞少白不信找不到。十幾天過去了,俞少白越找越渺茫,他有些慌了,開始往不好的方面想。那天路上有人說附近的公園出現(xiàn)一具女尸,俞少白第一時間跑了去。他神色慌張地擠進(jìn)人群,一眼就認(rèn)定那是個中年婦女,有四十歲左右。
俞少白撫著胸口,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這天下班,方向盤一打,俞少白直接去了城西的姑姑家。姑姑家添置了一臺大尺寸的液晶電視,在柜子上靠墻貼著。俞少白一看心里就有了底。這種電視,適合城市家庭,客廳的空間有限,少占地方。但姑姑家還是鄉(xiāng)下的老式房屋,大躺柜。電視站在柜子上,一點(diǎn)也不好看。俞少白問,電視是雨淋買的?姑姑的歡喜全掛在臉上,但嘴里說,人臉都是扁的,沒有老電視里的人看著順眼。姑父剛從菜園里回來,鞋上都是泥巴。他邊用毛巾擦手邊說,少白你可來了,我就是想問問你,雨淋的買賣到底咋樣,她咋一下子就闊綽了?
俞少白說,她闊了?
姑父說,不闊咋買這么大的電視?
俞少白釋然。說這樣大的電視也花不了幾個錢,現(xiàn)在家電都便宜。姑父說,還有卡呢,快拿給少白看看。姑姑開柜子,拿出一個小布袋,布袋是絲綢的,上面繡著花。拉開拉鏈,里面是張銀行卡。俞少白拿過來看了看,問里面有多少錢?姑姑說,不老少的。俞少白問,不老少的是多少?姑姑結(jié)巴一下才說,有二、二十多萬吧。
姑父盯著俞少白,說她這店開沒多長時間,咋會賺這么多?
俞少白也很驚訝。雨淋開店的時候,曾向自己借錢,俞少白把自己的一點(diǎn)私房錢拿出來,算是 “添份子”。但嘴里說,她在北京干了五年,應(yīng)該有點(diǎn)積蓄吧。姑姑說,她有積蓄不都投到店里了么?俞少白心說,可不是。光房租就交了一年的,簡單裝修,再買那些冷燙設(shè)備,幾十萬扔那兒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雨淋沒了蹤影?
她多久沒回家了?俞少白問。
她哪有空。姑父說。
她離你近,你多照看著。姑姑把銀行卡包好,重新放回柜子里。又說,找對象的事,著不得急。再怎么,也得找個比雨淋強(qiáng)的。長相、家境、工作、工資,不說強(qiáng)多少,肩膀頭得一般高。我也不想讓雨淋太委屈,太委屈了一輩子也過不舒坦。
這話分明有抱怨,俞少白聽得出。但與上一次強(qiáng)調(diào) “有房有車”相比,姑姑的想法已經(jīng)顯得務(wù)實(shí)了。俞少白這才明白,自己介紹對象的事傷了雨淋,雨淋一定覺得自己是被小瞧了。也許就是因?yàn)檫@個雨淋記恨自己了。想明白這一點(diǎn),俞少白釋然。他問雨淋的電話號碼是多少?姑姑嘴里說,你沒她的電話號碼?從電視后面摸出一本書,里面夾著一張紙。俞少白展開一看,是雨淋過去的電話號碼。他跟手機(jī)里的號碼兩相對照,不錯,一模一樣。
俞少白說,這是舊的,她的新號碼呢?
姑姑姑父幾乎同時說,她沒新號碼。
杜仲從南方開會回來,給俞少白帶來一個手把葫蘆。古銅的顏色,光可鑒人。俞少白放到掌心里輕輕一握,葫蘆蹤跡皆無。掌心里卻像握住了乾坤,那么篤實(shí)和充盈。俞少白愛看閑書,知道葫蘆有關(guān)福祿,也不難猜到杜仲的用心。他問,買的?杜仲握緊的拳頭慢慢張開,是個一模一樣的葫蘆,放到一起,就像雙生子。葫蘆蒂是彎鉤,一個向左,一個向右,煞是可愛。俞少白打量著說,世界上還真有那么相像的兩個葫蘆,而且包漿都這么好,花了大價錢吧?杜仲說,喜歡嗎?俞少白說,我可不敢奪愛,這兩個還是不分開的好。杜仲說,我們都流年不利,我看到這對葫蘆就想起了你我。這份情誼哪能拒絕,俞少白說,那就謝謝老兄了。
小酒館里,俞少白與杜仲在一個旮旯里推杯換盞。他們特意選了遠(yuǎn)離行政局的地方,兩個人都惴惴。這要讓局里的任何一個人看見,都會覺得他們鬼祟。而他倆,也確實(shí)有些鬼祟得不愿示人。俞少白提議請杜仲,表面是接風(fēng)洗塵,其實(shí)是有話要問。而這些話,他曾經(jīng)試探過屈小明,過去那么大大咧咧的屈小明卻眼神撲閃,出言謹(jǐn)慎。不知是因?yàn)槲恢米兞?,還是因?yàn)樗教岣吡恕S嵘侔仔睦锔袊@,這三個月,水平提高得也太快了。她說了許多話,卻與俞少白的問題南轅北轍。俞少白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洗頭票問題,發(fā)到手里那么多而雨淋的店卻關(guān)門了,怎么向大家解釋,有什么說法么?第二個問題,雨淋的店到底因?yàn)槭裁搓P(guān)門,是否與匿名信有關(guān)?第三個問題,匿名信事件最后如何收場,組織上有定論么?這三個問題,就像三個小人兒在俞少白的心尖上跳舞,小人兒不停歇,他心底的那口氣就緩不上來。
面酣耳熱,兩人都有點(diǎn)肝膽相照的意思。過去沒少在一起喝酒,但那都是一桌子人。像眼下這樣一個人對一個人,還是頭一次。桌子小,臉對臉,兩人又都是紅臉膛,關(guān)系沒來由地近,好像瞬間就有了換命之交。俞少白說,我不怕老兄笑話,我現(xiàn)在聯(lián)系不上雨淋了。雨淋換了新號碼卻不肯告訴我,我一直疑心這里有什么事。
杜仲問,雨淋不做這一行了,你之前一點(diǎn)不知道消息?
俞少白紅著眼珠看著他,杜仲摘了近視鏡,臉上突然很嚴(yán)肅。
8
那一晚我值班。杜仲端起酒杯跟俞少白碰了下,仰脖一飲而盡,還沒咽利落就匆忙說,你知道我有早起的習(xí)慣,每天都要鍛煉個把小時。我喜歡去廣場,那里有跳廣場操的。我不會跳,但喜歡跟在他們后面比劃。那天我沒有睡好,早起有些疲乏,決定就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也是鬼使神差,我走進(jìn)了那條胡同,走到了雨淋的門前。你猜怎么著,房門四敞大開,室內(nèi)一片狼藉,窗玻璃都敲碎了。我預(yù)感到出事了,拿起手機(jī)就想報警,突然看到小師傅抱著被子從樓上走了下來。是那個染陰陽頭的,左邊是黑頭發(fā),右邊是黃頭發(fā)。你記得那個人吧?姓肖。我問他怎么回事?小肖說,他也不知道。他夜里接到雨淋的電話,說店被人砸了,讓他一早來收拾東西。有什么可收拾的呢?連吹風(fēng)機(jī)都是扁的,只有這床被子還完好。我問雨淋去了哪里?小肖說他也不知道。我問是誰砸的店,為啥砸店?他說雨淋肯定得罪人了。至于得罪了誰,那就說不清楚了。
小肖在街口打了輛三碼車走了。我繞到了另一條街上,心怦怦直跳。說心里話,我當(dāng)時第一個念頭就是給你打電話??山?jīng)過衡量,我覺得這個電話應(yīng)該雨淋打,因?yàn)槲沂裁匆膊恢?。?dāng)然,我也沒選擇報警。不得不說,那一瞬間我是自私了。我不想得罪人,尤其不想得罪不知是什么勢力的人。既然人走屋空,報警也沒什么意義。再說,雨淋能給小肖打電話,起碼證明她人沒事。既然她是自由的,由她報警豈不更好。我朝城南繞了一大圈,走得熱汗淋漓?;氐絾挝徽贸栽顼垼峋帜翘鞗]來吃。我問管理員蒯局為啥不來吃飯?管理員說,他去市里開會了。
這件事,居然無聲無息過去了。單位沒任何人議論。我都覺得奇怪,尤其是屈小明,你記得她當(dāng)初找了許多洗頭票么?她的頭發(fā)還沒燙呢??伤矊@件事不聞不問。那天我特意去她屋里坐了很長時間,我們聊了許多話題,甚至聊到了她的頭發(fā),長了,該剪了,該燙了。你不得不佩服屈小明的成熟和老練,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她就是不提手里的洗頭票和雨淋的理發(fā)店。她不提,我也不能提。我們就在那里東拉西扯說廢話。后來蒯局打電話找她有事,她就匆匆出去了。
我再告訴你之前發(fā)生了什么。有一天午后,該是蒯局的休息時間,他的房間突然出現(xiàn)了吵鬧聲和打砸東西的聲音。聲音很響,絕不是摔碎一只茶杯那樣簡單。當(dāng)時我跟管理員正在樓下看葫蘆藤,我們的手把葫蘆老也長不好。管理員說,是因?yàn)榉仕罅?,葫蘆都長成了大肚漢。聲音幾乎就在我們的頭頂上炸響,管理員說,這是蒯局屋里啊。我退后幾步朝上看,窗子關(guān)得嚴(yán),什么也看不清。不久,就見雨淋捂著臉哭著下樓了。她肩上背著包,沒帶染發(fā)用具,所以我確定她不是來染發(fā)的。隨后司機(jī)小常也從樓上下來了,我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小常笑著做了兩個扇嘴巴的動作。我說,動手了?小常說,她罵蒯局,蒯局是她罵的?扇倆嘴巴算輕的。她還摔了蒯局屋里的那只瓶,那只瓶招你惹你了?她舉起來就給摔了個稀巴爛。
我故作吃驚地說,蒯局對她夠好了,雨淋太不懂事了。
小常說,哪里是不懂事,她根本就是沒家教。
我說,鬧得這么厲害,到底因?yàn)樯叮?/p>
小??赡苡X得話說多了,搖了搖手,囑咐我別把話傳出去,一溜煙跑了。
我們說話的時候,都是噓著聲音的,管理員還在那里看葫蘆。小常跑了他才走過來,問到底出了啥事?我故意說,雨淋把蒯局惹毛了,一會兒蒯局還得給雨淋去道歉。我是故意這么說的,蒯局給誰道過歉?管理員說,一時半會道不了,蒯局的頭發(fā)剛?cè)疽恍瞧?。這話都是當(dāng)笑話說的,你也知道管理員這個人,沒有多少彎彎腸子。說完,我回了辦公室。管理員拿出條子想找蒯局簽字,我說你這個時候去,蒯局沒撒完的氣還不撒在你身上?
俞少白的手有些抖,瓶子嘴半天對不準(zhǔn)酒杯口。他兀自喝了一大口,嘴里像嚼東西一樣咕嚕咕嚕咀嚼。他看著杜仲中山裝的第二粒紐扣。其實(shí)說中山裝不準(zhǔn)確,只是個大致的樣子而已。紐扣站成了一排,像排兵布陣一樣。杜仲總是跟別人不一樣,腳上是一雙老頭樂布鞋,已經(jīng)在往仙風(fēng)道骨路線上走。俞少白又摸出煙來點(diǎn),點(diǎn)不著,杜仲接過了火機(jī)。
俞少白不敢看杜仲的臉,他覺得下一個環(huán)節(jié)該輪到自己難堪了。
雨淋是你的表妹也是我的表妹。杜仲笨拙地給自己點(diǎn)上了一根煙,第一口就嗆著了。他咳出的唾沫掛在了嘴角,俞少白俯身過去,用餐巾紙給他擦了擦。杜仲不以為意,繼續(xù)說,我不拿雨淋當(dāng)外人。記得我曾經(jīng)點(diǎn)過你一次吧?你沒去學(xué)習(xí)之前,在我的辦公室,我曾經(jīng)對你說過。我說,雨淋年輕漂亮,干點(diǎn)啥不好,偏偏干這個。你不覺得可惜?你還記得這些話么?俞少白點(diǎn)頭,說記得。杜仲說,我這么說你可能沒聽透。我不是對雨淋理發(fā)染發(fā)有意見,干這行的多了,只要憑手藝吃飯,我都覺得值得尊重。我是指——你肯定也明白,我是指那方面,雨淋跟蒯局走得太近了,太近了!蒯局都多大歲數(shù)了,連孫子都有了。咱表妹還是一朵花呢,一朵花,你就真舍得,真舍得……
杜仲屁股底下像坐著轉(zhuǎn)軸,不知怎樣表達(dá)自己的痛心疾首。俞少白何嘗不是這樣,只是他不能表達(dá)。此刻如果誰捅他一刀,會發(fā)現(xiàn)他連腸子都是黑的。杜仲的腦門出汗了,他用餐巾紙擦了擦,汗?jié)裾匙×艘恍K紙,那紙在杜仲的腦門上招搖。俞少白朝那里看,像看著遠(yuǎn)方的一處風(fēng)景。
照你看是誰砸的店?俞少白明顯聲音發(fā)抖。
杜仲說,我哪知道?
杜仲說的是心里話,他有幾分醉了,說話起了高音。
俞少白默默地端起酒杯喝了杯酒。俞少白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杜仲問什么問題?俞少白說,匿名信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仲左右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點(diǎn)著桌子說,局里有鬼,肯定有內(nèi)鬼。信絕對是熟悉蒯局的人寫的,里面還牽扯到雨淋,說她用外國貨給蒯局染頭發(fā),蒯局跟他不清不白……
“嘿、嘿,哥倆說啥呢!還挨得這么近,不知道還以為你倆男同呢!”
屈小明端著杯子過來,把兩個人鬧愣了。他們坐在角落里,大廳人來人往,他們一直沒有關(guān)注周圍。兩個人同時站起身,同時喊了聲屈局。屈小明說,都坐都坐。我看你們半天了,我就看你倆能不能看到我,我等了半天,還真一眼都不往我那邊瞅。成天在單位碰面,還來這里說私房話,先罰每人一杯。
兩人面面相覷,像兩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屈小明說,端杯啊。兩人趕忙端起酒杯,淺淺啜了一下。屈小明的杯子卻見底了,她大驚小怪說,哪有這樣喝酒的,這不欺負(fù)人么,干了干了。她顧了這頭顧那頭,指頭一捅,酒杯底朝天了。
屈小明說,我不來的時候哥倆又說又喝,熱火朝天,我一來都變斯文了。怎么回事?我來得不是時候?說完,起身離去。
俞少白站起來說,屈局,我還沒敬您呢。
屈小明擺了擺手,說不必了。
場面驟然就冷了,兩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他們選擇這里就是不想碰到行政局的人,何況是屈小明呢。俞少白知道杜仲比自己心情復(fù)雜,他把菜往杜仲的面前挪了挪,嘴里說吃菜吃菜。杜仲卻推說吃飽了,把筷子放下了。杜仲臉上一下就落了相,就像大好的晴天被人兜頭潑了一瓢水,滿臉的心神不定。杜仲說,吃好了,謝謝俞局。說完站起了身。
俞少白沒動,仰頭看著杜仲。
杜仲說,時候不早了,該撤了。
俞少白說,咱哥倆的話還沒說完呢。
杜仲說,酒話,都是酒話,甭當(dāng)真。
9
再見面,俞少白把那只葫蘆握到手心里,展開給杜仲看。這是一種示好,意思是,你送我的葫蘆我喜歡,而且很當(dāng)回事。杜仲沒反應(yīng),恰好小常走了過來。小常說,俞局哪來的葫蘆,真好看。俞少白看了杜仲一眼,杜仲趕緊說,葫蘆是好葫蘆,就是顏色有點(diǎn)深。小常拿起來看,說顏色深證明包漿好。俞少白說,深淺都是好葫蘆,我在兜里放著,心里就踏實(shí)。小常走了。杜仲小聲說,昨天我喝多了,如果說了不該說的話,你還得多包涵。俞少白說,你還沒說完呢。杜仲慌忙擺了擺手,說別聽我胡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喝點(diǎn)酒嘴上就沒把門兒的。
連著三天蒯仰三沒有召見,俞少白也沒主動登門,再進(jìn)就有些發(fā)怵。發(fā)怵也得進(jìn),縣里又發(fā)文了,建設(shè)美麗新農(nóng)村,各大局劃分了包保范圍。蒯仰三正戴著老花鏡批文件,一筆一畫寫得分外賣力。俞少白叫了聲蒯局,把文件方方正正擺放在桌子上。蒯仰三看了一眼,說又來活兒了。俞少白說,是。蒯仰三拿起文件看了看,說我們包桃花寺……俞少白說,是。蒯仰三抬起頭來說,桃花寺不是你們村么?俞少白說,是。蒯仰三笑了笑,說你連著說了三個 “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說話了。頭朝椅子一擺,坐下。俞少白在椅子上坐下了,蒯仰三扔過來一支煙,俞少白趕緊摸口袋,摸到的卻是那只葫蘆。蒯仰三已經(jīng)點(diǎn)著了煙,又給俞少白點(diǎn)。俞少白受寵若驚,趕忙說,蒯局我來。
煙霧在臉和臉之間纏繞,他們好一陣靜默。蒯仰三自己也清楚,他看俞少白的眼神,不再像父親看兒子,但也絕不像看杜仲那樣。他打心眼里厭煩杜仲,即便杜仲把工作干得再好,他也絕難喜歡他。他們之間沒緣分。但對俞少白不一樣,他心底總存著一份柔軟,即使,自己做了過分的事,也是父親對兒子做的。即使俞少白背叛自己,也是兒子背叛老子。何況他還深信他和俞少白只能在一條船上,因?yàn)樗麄兪冀K在一條船上,俞少白暫時還下不去。
心理上的優(yōu)越還不僅僅因?yàn)樽约菏且话咽?,他深知所有男人的軟肋?/p>
煙灰灑落在桌子上,俞少白趕緊找抹布去擦。
煙霧繚繞,蒯仰三一陣咳嗽,俞少白趕緊翻抽屜找藥。蒯仰三說,沒事兒,今天不用吃藥。俞少白說,您一咳嗽我心里就沒底。蒯仰三說,是找不著底了吧?俞少白靜默,他半天沒有看蒯仰三的臉,包括剛才找藥,其實(shí)更是煞有介事。蒯仰三如何不知,但他跟俞少白說話從不藏著掖著。過去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蒯仰三深深吸了一口煙,說,現(xiàn)在都過去了。你從黨校回來也有幾天了,該調(diào)整過來了。今年的工作開局不錯,也要收好尾,第四季度工作尤其重要,注意別出紕漏。
俞少白心里琢磨著蒯仰三的話,嘴里說,您放心吧。
蒯仰三說,你是我從鄉(xiāng)鎮(zhèn)要來的,我對你的一時負(fù)責(zé),就會對你的一世負(fù)責(zé),最起碼我在任上敢打這個保票。所以你不要有負(fù)擔(dān),工作該怎么干就怎么干。
俞少白說,我知道。
蒯仰三又說,你學(xué)習(xí)的這三個月局里發(fā)生了很多事,前后一共有五封匿名信,告我,也告你??h紀(jì)委過來查,市紀(jì)委也過來查,都被我擋了回去。事實(shí)證明我們的干部隊(duì)伍也過硬,關(guān)鍵時刻都沒有使倒勁。對這一點(diǎn)我非常滿意。
俞少白說,一切仰仗您。
蒯仰三說,寫匿名信的人也就是在暗中搗鼓,座談的時候沒敢吱聲。我在會上敲山震虎,把杜仲嚇著了。你聽說了他跳樓的事吧?
俞少白點(diǎn)頭,心里卻在說,這件事前兩天談過了,他真是忘性大了。但嘴上問,匿名信到底是誰寫的?
蒯仰三說,現(xiàn)在還不知道。
俞少白說,他真想跳樓?
蒯仰三說,他膽子比兔子還小,哪里敢真跳樓,他也就是嚇唬我。我將計就計,撥打了119,呼啦啦來了兩輛救火車,把全城都轟動了。他只得灰溜溜地從樓頂下來了。這件事搞得他很被動,把書記縣長都?xì)鈮牧?。他以為他是老娘們啊,動不動就上吊抹脖子。哪個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也不愿意有這樣的下屬。
俞少白說,他也許真是想去樓頂透透風(fēng)。
蒯仰三神秘地一笑,我哪里不知道,這不過是將計就計。
俞少白的脊梁一陣一陣地冒涼氣,涼氣順著尾骨往下竄,他有了尿意。
蒯仰三狠狠嘬了一口煙,鼓起嘴巴吐了一陣煙圈,忽然坐正了身子。蒯仰三說,少白,我這么干既有公又有私。有私,是想敲打敲打杜仲,他這兩年沒少給我出幺蛾子;有公,是為了行政局,為了你。我不愿意行政局的大好局面交到不放心的人手里。還有一年零兩天,我就要退休了,我希望你能把這把椅子接過去。
俞少白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他覺得,蒯仰三的話說冒了。
我要說的就是這么多,你有什么話說么?蒯仰三親切地問。
俞少白看了他一眼,拘謹(jǐn)?shù)卣f,我沒有。
蒯仰三說,既然沒有,過去的一頁就算翻過去了。咱們今天說好了,你以后可不能翻小腸。聽到?jīng)]有?
俞少白點(diǎn)頭,可心里在想,他翻過去可真容易,就是一句話??捎炅苣?,雨淋的美發(fā)店呢?
但俞少白不可能說出來,他習(xí)慣了察言觀色,習(xí)慣了唯蒯仰三馬首是瞻。
我們研究一下下一步的工作。蒯仰三拿起了那份文件。桃花寺村我去過,偏遠(yuǎn)、落后?,F(xiàn)在還是這樣吧?俞少白說,還是這樣。蒯仰三說,不是這樣就不用我們包保了。根據(jù)其他地方的經(jīng)驗(yàn),也就是修路,打井,安裝路燈。你放心,有你在行政局,我們會把村子的事當(dāng)成行政局的事來辦。
俞少白突然有些惡心。他想起了行政局的表妹。
蒯仰三關(guān)心地問,你怎么了?
俞少白捂著嘴搖了搖頭。
蒯仰三仔細(xì)問了村莊的現(xiàn)狀,人口、土地,有無自來水,果樹經(jīng)營情況,有什么資源。俞少白慢慢緩出了心情,一樣一樣地介紹:村子不到200口人,土地都在半山坡上,村民現(xiàn)在吃水也困難。山里的果子運(yùn)出來也困難,出山的路還是土路。蒯仰三問,村子為什么叫桃花寺?俞少白說,過去山上有座寺廟,廟前有棵野桃樹,總是最先開花,比最向陽的桃樹也要早一兩周左右,比山里所有的桃樹都早一兩周。廟里的和尚說桃樹神怪,寺廟以桃花起名。先有寺后有村,就這么叫下來了。
蒯仰三問,那棵桃樹還在么?
俞少白說,早沒了。我爺爺小的時候吃過那棵桃樹上的桃子,據(jù)說味道非常好。
蒯仰三說,還可以再種一棵,山里有的是野桃樹。若是把寺修起來搞開發(fā)旅游,說不定還能旺了香火。這樣村里就可以搞農(nóng)家旅游了。
俞少白心里一動,說桃花樹下有桃花井,我們小的時候井里還有水,現(xiàn)在早就干涸了。據(jù)說桃樹上的桃花都落在井里,廟里的和尚就用井水泡茶。井水有一股清香,里面飄著的桃花不腐爛,一直能到來年春天。
蒯仰三笑了笑,說,花和尚啊。
俞少白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說那寺里的和尚口碑非常好,旱了挑著擔(dān)子往村里送水。饑饉之年,把山上的收成悉數(shù)挑到山下。
蒯仰三往椅子上一躺,不以為然地說,你哪知道,他也許就是為了村里的某個小寡婦。
俞少白哆嗦了一下,陡然站起了身。俞少白此時有些不管不顧,怒氣沖沖地說,山里的男人都說不上媳婦,哪里來的寡婦!
蒯仰三被嚇住了,他吃驚地看著俞少白,好久。蒯仰三把煙戳進(jìn)煙灰缸,鄙夷地說了句,山里的男人都說不上媳婦,你是哪來的?
俞少白簡直要尿褲子了。他匆匆去了廁所。尿的時間有些長,他懷疑自己的前列腺出了問題?;氐睫k公室,他感覺血壓升高了,找出降壓藥吃了一粒。他也不清楚剛才自己的失態(tài)意欲何為,他一直對自己的情緒嚴(yán)防死守、嚴(yán)防死守。到底防不勝防,在這樣的時刻沒能繃住。他很后悔,真的很后悔。這種損失是無法挽回的,他深知。有了這一幕,蒯仰三已經(jīng)把自己劃到另冊了。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無法挽回,再怎么努力也無法挽回,俞少白太清楚蒯仰三的為人了。他手有些抖,半天才點(diǎn)著一支煙?;厥走^往的一些歲月,他有些拿不準(zhǔn)。比如,到底該不該從鄉(xiāng)鎮(zhèn)到行政局來,該不該跟蒯仰三處成 “父子”關(guān)系。底線在哪兒,或者,有沒有底線……他只知道,他一直小心地維護(hù)著與蒯仰三的關(guān)系,想過會有維持不下去的那一天。只是沒想到,是在這個時候,在有關(guān)桃花寺的關(guān)鍵節(jié)點(diǎn)。但也許只有這樣的時刻自己才能理直氣壯,才能響亮大氣地說出一句心里話??伞缓竽??他不愿想,不敢想。嘴里是焦苦的味道,他把煙從嘴里揪了出來,在手里碾碎了。那點(diǎn)炭火有些灼熱,把皮膚燒出了一個黑點(diǎn)。他的心很疼,疼得眼角沁出了淚。桌子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聽筒,嘶啞著嗓子喊了聲杜局。杜仲關(guān)心地問,你在蒯局屋里這半天,他沒為難你吧?俞少白沒聽明白,說他為難我干啥?杜仲說,沒有就好,我怕他找你麻煩。俞少白說,我有啥麻煩讓他找?杜仲說,我倆私自吃飯的事屈小明會不會告訴他?俞少白一下子惱了,說,我請你吃飯是不是給你找麻煩了?杜仲趕忙說,我哪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俞少白說,回頭我去告訴蒯局,是我請你,不是你請我!杜仲還要說什么,俞少白啪地把電話掛了。
杜仲發(fā)過來一條短信:我也是為你好。如果他以為我們倆結(jié)黨營私,我們就都死定了。
俞少白抖著手回了三個字:我沒黨!
10
一米八的雙人床,也覺得地方不夠用。閆麗紅在婦委會工作,沒事整天研究養(yǎng)生。她說把身體打開睡覺好,便在床側(cè)放了把椅子,椅子上放了棉墊,隨時預(yù)備把手臂放上去。這邊手臂打開,就礙著俞少白了。她讓俞少白往邊上挪挪,再挪挪。再挪就掉地下了,俞少白不動了。她用腳踹俞少白的屁股,俞少白咕噥了一聲。他朝外側(cè)著身,知道閆麗紅在找碴,其實(shí)是挑逗??伤麤]心情。他總是沒心情,他這段時間都沒心情。外出學(xué)習(xí)回來試了一次,也不怎么成功。手機(jī)在床頭柜上跳舞,俞少白拿起來看,是一個陌生號碼。他不想接,把手機(jī)放了回去??蓳茈娫挼娜擞心托模謾C(jī)沒完沒了地跳。估計對方聽到 “稍后再撥”了,手機(jī)終于安靜了。俞少白合上了眼,突然,手機(jī)又跳了起來。閆麗紅翻身過來要拿手機(jī),俞少白提前已經(jīng)拿到了手。電話接通,那邊喊了聲,表兄……
俞少白一點(diǎn)也沒表現(xiàn)出驚喜,沉穩(wěn)地說,是雨淋啊,你換號了?他邊說邊拿著煙盒去了廁所。關(guān)好房門,俞少白嚴(yán)厲地說,你搞什么名堂!你都多大年紀(jì)了,你以為自己是小姑娘么!
雨淋抽抽噎噎地哭,說自己被人欺負(fù),不愿意告訴表兄,是怕表兄為難。俞少白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你先別哭……哭有什么用!我問你,店是誰砸的?
雨淋說,還能有誰,肯定是蒯仰三這個狗娘養(yǎng)的指使人干的。
俞少白說,你別說臟話,我不愛聽。
雨淋說,我就知道你向著他!
俞少白說,放屁!
雨淋又是哭。
俞少白問她現(xiàn)在在哪兒?她說店開不成了,只得又回了北京。俞少白問,他為什么砸你的店?雨淋說,他讓我搬家我不搬。俞少白說,他為什么讓你搬家?雨淋說,讓我遠(yuǎn)離行政局唄。其實(shí)我知道,讓我遠(yuǎn)離行政局就是為了讓我遠(yuǎn)離你。表兄你別拿蒯仰三當(dāng)親人,他陰毒著呢。
俞少白倒憋了一口氣,說管好你自己就得了。你的破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王雨淋,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總干著三不著兩的事!換了電話號碼居然不告訴我,你知道我多著急嗎?
雨淋說,你不著急,你一點(diǎn)都不著急!你一去幾個月連個電話都不打,我打你的電話總也打不通……
俞少白嘆了口氣,說上課的時候手機(jī)是被屏蔽的,我不知道你曾經(jīng)打過電話。
雨淋說,你就顧得自己……你知道我受了多少委屈么!蒯仰三這個狗娘……他居然、居然打我!
俞少白坐在馬桶上,握著拳頭,牙幫骨錯動,卻不想再說話。雨淋的聲音幽幽傳了過來,說好在我沒怎么太吃虧,他砸了我的店,給了我20萬補(bǔ)償。他說一切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看出來了,他對你真心不錯。
俞少白閉上了眼,屈辱的眼淚差點(diǎn)流出來。
雨淋又說,所以我看出來了,你寧肯得罪我,也不會得罪他。表兄,我心情好的時候能理解。
話沒說完,雨淋又哭了。
俞少白煩躁地說,雨淋,你不知道你丟失的是什么。
雨淋說,我怎么不知道,我只是假裝不知道。我不傻。
俞少白說,我還是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太聰明。
雨淋說,你根本就不想了解我。
俞少白說,你怎么能這樣說話。
雨淋說,我手里有蒯仰三的證據(jù),表兄你要么?這些證據(jù)如果公布于眾,蒯仰三就完了。
俞少白問什么證據(jù)?雨淋扭捏了一下才說,跟我上床的證據(jù)。怕他賴賬我特意拍了他的正臉。表兄,把他搞倒了你是不是能當(dāng)行政局一把手?
俞少白喝了一聲,夠了!這件事不要再提!
閆麗紅在外面敲門,俞少白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閆麗紅狐疑地問,你怎么鬼鬼祟祟的?俞少白攬了一下她的腰,說我鬼祟了么?閆麗紅問雨淋有啥事?俞少白說,她能有啥事,總是嫌我介紹的男朋友條件不好。
閆麗紅說,回頭我給她介紹一個。
桃花寺這個小村在大山的褶皺里,連驢友都還沒找到這里,所以村里很少有陌生人。下雨天,總是霧氣蒙蒙,就像孫悟空在天上飛過一樣。俞少白從副駕駛里鉆出來,給圍攏過來的人散煙,突然想起蒯仰三還在車?yán)铮s忙過去開車門。他責(zé)怪自己怎么越來越粗心了。小常已經(jīng)把車門打開了,蒯仰三從車?yán)镢@了出來。俞少白給村里人介紹,說這是蒯局長,以后要給咱村里修路,辦電,通自來水,修桃花寺。一個村民說,給我家買臺電視吧;一個說,給我家蓋個房吧;還有一個說,我還缺個媳婦呢。蒯仰三跟他們擺了擺手,問桃花寺怎么走?一個村民想帶路,俞少白說,我認(rèn)識路。他朝后拉了那個村民一把,意思是,不用你。
雨后的山路濕滑,走一步出溜一下。路邊的樹枝和葛條幫了大忙,俞少白拽哪個,蒯仰三也拽哪個?;◢弾r的石頭是種古舊的顏色,上面爬著松毛蟲。遠(yuǎn)處有松雞和王干哥在叫,王干哥是一種鳥,比鴿子稍小。它叫起來的聲音,就像在喊王干哥。蒯仰三說,我要是有桿獵槍就好了。俞少白說,您槍法好?蒯仰三說,好,我一槍能打兩只麻雀。俞少白原本走在前邊,忽然脊背發(fā)涼,停下了腳步,讓過了蒯仰三。蒯仰三頭也不回地說,怎么,你害怕了?俞少白沖他的背影羞澀一笑,瞧您說的,我又不是麻雀,怎么能怕您呢?蒯仰三說,可我怕你!俞少白渾身一哆嗦,說您怕我什么?蒯仰三說,別跟我耍花活兒,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啥屎。俞少白賠著笑臉說,我不撅屁股。我不撅屁股總可以了吧。蒯仰三望著濕漉漉的林木說,誰都休想背叛我,誰背叛我都沒有好下場!
他把一根樹枝折斷了。
俞少白又是一哆嗦。他趕緊去想以往,背叛過蒯局么?沒有。絕對沒有。除了私自請杜仲吃了一頓飯,沒有任何事情瞞著蒯局。他說我可以對天發(fā)誓,從沒有背叛過蒯局。
蒯仰三像俞少白肚里的蛔蟲,他想些什么蒯仰三都知道。此刻,蒯仰三在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別跟杜仲一溜一行的,他成不了事。
俞少白說,我沒有跟他一溜一行……那天吃飯是他請的我!
話說完,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蒯仰三不再說什么,一心一意走路。他在路邊撿了許多石頭,飛鏢一樣投出去??偸怯续B兒應(yīng)聲落地,還有一只居然是蝴蝶,鳥兒那樣大的蝴蝶,長著黑白相間的條格,被蒯仰三一飛鏢砸了下來。俞少白立時就哭了,說蒯局,那個是祝英臺啊!蒯仰三說,祝英臺是誰?俞少白馬上收了淚,不好意思地說,其實(shí)我也不認(rèn)識。蒯仰三說,少白,你知道我為啥對你好么?俞少白問為啥?蒯仰三說,你仁義,為一只蝴蝶也掉眼淚。俞少白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說我心軟。
攀上山脊眼前一片開闊,一樹桃花在風(fēng)中招招搖搖。太陽穿過云層落在那樹桃花上,樹冠光芒萬丈。樹下遍布桃花,風(fēng)一吹,統(tǒng)統(tǒng)像車輪一樣旋轉(zhuǎn)。俞少白驚嘆:亂花漸欲迷人眼?。∝嵫鋈f了句,酸!大步朝前走去。俞少白住了腳,他意識到了桃花樹下有什么,卻把意識留在了腦子里。果然,蒯仰三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了樹下,身子一歪,就沒了蹤影。哦,桃花井,蒯局落在井里了!俞少白想叫,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他發(fā)現(xiàn),有一種隱秘的興奮瞬間傳遍了全身。那種帶電的令人戰(zhàn)栗的快感多么迷人!那井很深,大約有十幾米。小的時候曾有孩子落在井里,沒能生還!他小心地走到了井邊,見蒯仰三身上落滿了桃花,人坐在井里,頭上正在咕嘟咕嘟冒血。這個位置他能看到蒯仰三,但蒯仰三看不到他。蒯仰三仰著脖子叫,少白、少白,救我出去!聲音很是凄慘。俞少白摸出了一支煙,用手捂著點(diǎn)著火。蒯仰三喊了三聲他只悠悠回應(yīng)了一聲,而且是小小的一聲。因?yàn)樽炖锏鹬鵁?,那聲回?yīng)就像在吃熱豆腐。蒯仰三聽出了意味,不以為然地說,俞少白,你是不是覺得復(fù)仇的機(jī)會到了?有本事你把井添平了,我連眼都不眨巴!俞少白冷靜地說,你以為我不敢?話一出口,兩個人都嚇住了。
太陽嗶嗶啵啵地燃出了響聲,周圍卻很安靜。俞少白摸索著坐了下來,身上冒汗,臉上冒油。小的時候就聽說樹神怪井也神怪,難道今天顯靈了?俞少白甚至想到了以后的事,蒯仰三因公遇難,縣里說不定會把他追認(rèn)為烈士。真正難過的只有他的老婆孩子。行政局的許多人會暗暗松一口氣。他實(shí)在是給了人太多的壓力。
蒯仰三結(jié)巴了。少、少白,我們無冤無仇,我知道你不會害我。
俞少白吸了一口煙,說你少給我套近乎,你忘了是怎么給我戴綠帽子的。
蒯仰三噗嗤笑了,一字一頓地說,俞少白,你糊涂了。雨淋是你表妹,不是你老婆。給你戴綠帽子的人肯定不是我。
俞少白也覺察出自己把話說錯了,惱怒地叫著他的名字說,蒯仰三,你少嘚瑟!你知道你是什么,衣冠禽獸,你就是衣冠禽獸!
喊出這句話,俞少白覺得天清氣朗!
蒯仰三馬上軟了口氣,說少白,你不能冤枉我。
俞少白說,你自己說說,我怎么冤枉你了?
俞少白側(cè)著耳朵聽,井下半天沒動靜。他偷偷爬下身去,抻出腦袋往井里看。蒯仰三突然說,少白你再近點(diǎn),聽我仔細(xì)告訴你……
俞少白吃了一驚,趕緊縮回了頭。
蒯仰三說,你一定是因?yàn)橛炅艿氖掠浐尬?,我不怪你……?dāng)初你把雨淋領(lǐng)過來,是我先看上了她。那么水靈的姑娘,看不上她還是男人么……可你不知道啊少白,雨淋她不是一個普通人,她胃口大,我喂不飽她??!今天要這個,明天要那個,她當(dāng)我是搖錢樹!一個月,光北京就跑了五趟,不信你問問小常,光給她爸媽買衣服就買了好幾套……我老了老了,還做那么大的冤大頭……好吧,我忍了??伤€居然跟我耍心眼,從一開始就偷偷錄音錄像……你問我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好吧,我實(shí)話告訴你,她店里那個小肖你記得吧?被我買通了,雨淋干啥他都告訴我……想跟我玩,讓你說說,我是誰,她玩得過我么?
少白,你聽著么?
俞少白往高空拋了個石子,石子一下掉進(jìn)了井里。
井底下 “哎呦”叫了一聲。說小子……你還想殺人滅口?
俞少白慢慢坐起了身。這里離井口大概連一尺也沒有,但他隱蔽著,注意不讓蒯仰三看見自己。說不出的緣由,俞少白不想讓他看見自己,不愿意跟他雙目對視。但沒想營救他,連一絲想法都沒有。俞少白腦子很亂,他渴望來一陣風(fēng),能把他吹清醒??娠L(fēng)在山的后面,始終也沒能走到這里。
井下的聲音又陸續(xù)傳了來。蒯仰三說我怎么對待雨淋……我拍著良心說,我對得起她!是她出幺蛾子,居然用那些錄像要挾我,讓我買房,買車,否則就要把錄像交給巡視組……我是干啥吃的少白你知道,我怕威脅?我蒯仰三這輩子,只能威脅別人,誰敢威脅我?!我給她兩條路:搬家,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走人,我這輩子都不想看見這個小婊子……少白,我要不是看在她是你表妹的份上,我不會對她這么客氣,少白……
俞少白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蒯仰三一抬頭,一小片藍(lán)天底下,俞少白抱起了一塊大石頭,足以能蓋住井口。
蒯仰三驚慌地喊,少白、少白,你冷靜冷靜,你可不能殺人,殺人要償命啊!
俞少白高喊了一聲:嗨!一下把石頭舉了起來……
俞少白蹬了一下腿,突然翻身坐了起來。他左邊摸摸右邊摸摸,嘴里說,石頭、石頭呢?閆麗紅說,三更半夜的,你撒什么癔癥。俞少白說,石頭扔下去了么?閆麗紅沒好氣地說,扔下去了。說完,翻身又睡著了。一身的熱汗忽地蒸了出來,俞少白徹底清醒了。他晃了下腦袋,拿起手機(jī)看了看,還不到兩點(diǎn),有雨淋的一條短信,上寫:人生真是很沒意思。
俞少白自言自語了句:誰說不是呢!
11
俞少白又去了一趟姑姑家,這次閆麗紅主動提出跟他一起去。閆麗紅是這樣的人,背后蜚短流長,見了面又親又熱。閆麗紅問雨淋的生意怎么樣?俞少白說,不怎么樣。閆麗紅說,哪天我也去她那里弄頭發(fā)。俞少白說,占她的便宜,你好意思?閆麗紅瞪了他一眼,沒再言語。雨淋開店時,俞少白跟閆麗紅商量過,雨淋那里困難,咱們支持一下。閆麗紅一下就炸了,說,俞少白,你別忘了她是表妹,不是你親妹妹。你是不是覺得表兄表妹在一起挺溫馨???俞少白清楚,她這是故意往歪領(lǐng)會他跟雨淋的關(guān)系,根子還在錢上。所以他把幾千塊私房錢給了雨淋,索性沒說那個 “借”字。
閆麗紅見到姑姑,親熱得不得了。沒說上三句話,就竄到菜園里去了。菜園里種了許多有機(jī)蔬菜,這才是閆麗紅真正感興趣的。俞少白跟姑姑聊天,依然沒說是專程前來,只說打此路過。俞少白問,雨淋最近有沒有回家?姑姑說,自從那回走了以后,連電話也沒有。她咋這忙?少白你說我能不能過去給她幫忙,哪怕去掃地呢。俞少白開玩笑說,現(xiàn)在來剃頭的人也毛病多,掃地的人家也樂意是小姑娘。姑姑不作聲了,看上去心事重重。俞少白問,上次雨淋回家有沒有說什么?姑姑說,雨淋什么也不愿意說,但我看出她不高興。
俞少白說,甭惦記,她在外面挺好的。
姑姑說,你要多幫她。只有你能幫她。
閆麗紅提了一大兜子蔬菜進(jìn)來了。她聽見了姑姑的話,接口說,昨天雨淋還打來電話呢,姑姑你放心,她好著呢。
回來的路上,閆麗紅突然問,你夜里好像做噩夢了,喊了好幾聲 “石頭”,你夢見啥了?
俞少白想了想,說,我夢見了桃花寺的那眼桃花井。
閆麗紅還是談戀愛的時候去過桃花寺,那個幽深的井筒讓她印象深刻,就是那年有個孩子落井了。閆麗紅說,一個黑窟窿,夢見它干啥。
俞少白拍了一下方向盤,說你以為我想夢見?
那個夢復(fù)雜而凌亂。場景仍讓俞少白驚懼。俞少白問,你說夢都靈驗(yàn)么?
閆麗紅說,靈驗(yàn),我做的夢都靈驗(yàn)。
建設(shè)美麗鄉(xiāng)村工作列入了議事日程,縣里要求各委辦局匯報詳細(xì)的包保計劃。蒯仰三決定先去一趟桃花寺,跟村里的書記村長見個面。車子上了津圍公路,路兩邊的秋色撲面撞來,卻是漫山紅葉。路上,蒯仰三說:“咱要么不干,要么就干出個樣子。我就不喜歡工作淡不流水。”俞少白知道蒯仰三的心思,他是個要強(qiáng)的人,喜歡事事走在前邊。俞少白坐在副駕駛,回過身來說,都是花錢的事,不花錢很難見成效。蒯仰三說:“我從來不發(fā)愁錢,你沒有他有,你不花他花,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把錢從人家兜里掏出來。”俞少白說:“我就佩服您這一點(diǎn),能啃硬骨頭?!?/p>
這話若是在過去就不是拍馬屁,現(xiàn)在說出來,換來的是蒯仰三鼻子里的一聲“哼”。
俞少白充分詮釋了這個鼻音字,像它的來路一樣充滿了疑點(diǎn)。
蒯仰三說,我一直在琢磨桃花寺,這個村名不好。俞少白問怎么個不好法?蒯仰三說,要是叫桃花村、桃花嶺,都沒什么。寺院都是佛教圣地,卻以桃花命名,不雅,也不吉利。俞少白問,您說叫什么好?蒯仰三仰臉說,要我說,就叫桃華寺,中華的華。在山外修個牌坊,我找大書法家寫個村名刻在上面,包裝村莊,先從村名做起。俞少白沉吟片刻,說改了一個字,卻改出了大氣象。心里卻默念了句小時候的歌謠:桃花寺下桃花園,桃花樹下種神仙。
種神仙,長神仙,都是一種境界。
蒯仰三問,你覺得怎么樣?
俞少白點(diǎn)頭說,改得好。
蒯仰三帶著鼻音問,真好?
俞少白沉默了。過去蒯仰三從不這樣跟他說話。
蒯仰三問有沒有跟村里的干部聯(lián)系?俞少白說,聯(lián)系了,他們都等在家里。聽說行政局包保他們,都非常高興。中午在我家吃飯,昨晚閆麗紅已經(jīng)先回家了,現(xiàn)在山雞估計已經(jīng)燉在鍋里了。蒯仰三說,閆麗紅的廚藝還行?俞少白說,怎么也比我媽做得好。我媽做菜就知道使勁擱油。蒯仰三笑了笑,說你媽有七十多了吧?知道使勁擱油已經(jīng)不錯了。俞少白說,我爸逮了只穿山甲,熬湯呢。蒯仰三說,海陸空,還就齊了。真是很久沒吃野味了,這次給你們家添麻煩了。俞少白說,您這是哪里的話,對我們家,對我們村,您都是恩人。
說完這話,俞少白一下沉默了。
蒯仰三看著車窗外,說,你沒有說心里話。
車子進(jìn)了村,往北有一條小路。俞少白介紹說,這就是通往桃花寺的路。這里離桃花寺大約1.5公里。蒯仰三看了下手表,讓小常停車。說時間還早,我們先去那里看看,桃花寺的事,我還真有點(diǎn)上心。村里的人口、耕地、果樹都不會有變數(shù),要想改變面貌,就得在資源上下功夫。桃花寺是一個好賣點(diǎn),應(yīng)該在這上面做文章。俞少白頭前帶路,小路很窄,讓荒草侵占沒了。俞少白折了一根樹枝探路。遠(yuǎn)處傳來了野雞和咕咕鳥的叫聲。俞少白突然想起了幾天前做過的夢,夢里出現(xiàn)了一只王干哥,真是很久沒聽見它的叫聲了。王干哥、王干哥,它就是這樣叫的,像牙牙學(xué)語的小孩子一樣。夢是噩夢,他醒了就再沒睡著,夢中的場景卻揮之不去,他在黑暗中舉起了自己的兩只手,夢中它們搬起了一塊石頭……你要干什么?俞少白像是在責(zé)問陌生人。夢中出現(xiàn)了許多對話,俞少白一一檢索,發(fā)現(xiàn)幾乎都是自己各種想法、各種猜疑的呈現(xiàn),無聲卻有聲,像電影默片一樣。他跟在蒯仰三身后亦步亦趨。這條山路他小的時候經(jīng)常走,上山砍柴,割草,撿蘑菇,每天都要跑幾遍。現(xiàn)在柴草都不是好東西了,所以它們蓬勃地把路都吃了。走到山脊上,眼前是厚厚實(shí)實(shí)的草場,有幾棵伶仃樹瘦小寒酸,像是久無人光顧,它們都不好意思生長。寺廟的基座高出周圍有半米,隱隱看出有幾級花崗巖石階。蒯仰三用腳撥著草叢往石階方向走,突然,俞少白的一句 “蒯局”還沒喊出口,就見蒯仰三身子一歪,那頭插灰頭發(fā)凌空飄了一下,不見了。
第一時間,俞少白點(diǎn)著了一支煙。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qiáng)
尹學(xué)蕓YinXueyun
出生于1964年3月。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末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已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300多萬字。曾連續(xù)五屆獲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一等獎,獲首屆梁斌文學(xué)獎。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