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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的詩
走在烈日下的街道上
看見一只蝙蝠在頭頂閃爍
它的翅尖顫抖,消失在人群大海般的
呼吸里。你覺得這是一個秘密
也許它在尋找一個洞穴,用來安身立命
陽光把建筑照得雪白
沒有陰影可以藏身,沒有一個角落可靠
迎面走來的人,你覺得他們跟你一樣——
小心翼翼藏著那些不可告人的愛情
我們在城市里游蕩,像鬼魂
碰上一個酒鬼或乞丐,兩人就同時潦倒
到處都是高大的建筑,卻有那么多人寄人籬下
如今我們仍留在原地,而蝙蝠已飛遠
一場雨不期而至
街上的行人狼狽逃竄
乞丐與酒鬼卻鉆出拱橋
在天空下伸展四肢
他們的軀體突然變得龐大
沒有酒瓶也沒有面包
他們在濕潤的草叢里歡笑
牙齒洗得發(fā)亮,面孔天真
他們一無所有,卻擁有莫名的天意
如祈雨的巫神手舞足蹈
雨越飄越遠
將秋天席卷而去
還有被雨水澆灌的童年也不見了蹤影
而所有流浪的動物都已歸巢
媽媽,我想回到你體內
那里水草豐茂
不下雪也干干凈凈
在那里我是一條魚
從頭到尾無瑕疵,無知亦無罪
我的童年無人馴養(yǎng)
它馬不停蹄,跑得太快
一不小心就跑過了發(fā)育,豐腴
一不小心就跑過了青春
今夜,寒風吹著我睜開的雙眼
也吹著長沙七百多萬人熟睡的眼睛
自離開你的母體后,媽媽
我們就染上疾病,身體刻滿傷痕
我記得一張十九年前的照片
你沒有留下遺產,嘴唇和話語也沒有留下?
寫詩,畫畫,彈吉他,算命,玩魔術,打架和泡妞
這些通過一個女人的回憶而變得真實?
但我只看到你的黃頭發(fā),像樹根
根向上伸展而不是地里,一直戳破邊框
面龐比葉子年輕?
高高的顴骨在灰塵里呼吸?
你的牙齒潔白,柔軟,咀嚼牛奶?
他們都說我不像漢族女孩
因為你的鼻子高而挺,眼睛純褐色?
不過從我身上看,你比一陣風更透明
1
恐龍的趾骨上有你的指紋
眼窩里有你的淚水
長在齒縫間的野草還未命名
在開花結果后迅速消亡
那具封存在博物館玻璃柜中的骨架
被雨雪沖刷得干干凈凈
它的肋骨有蘋果的甜蜜
誘惑了最單純的一對男女
伊甸園從此無人看管
2
洞窟里的第一塊石頭被敲響
猴群與豺狼就在山崖上跳舞
洞窟里的第二塊石頭被敲響
女人就懷孕,死去的人在墳墓里蘇醒
罪惡的雙手在鐘聲里焚香
總有獲救的人,一遍遍在鼓音里下跪
直到樹葉落滿地,鏡臺落滿塵埃
3
馬蹄印里積滿雨水,照不見前人的蹤影
我們打著傘在梅關古道上跋涉
也沒找到自己的影子
南遷的越人停下來,安營扎寨
族人死去后,梅花就一朵接一朵地開
背負荔枝的馬匹要跑到長安
噓,不要驚醒茅屋里的嬰兒
失意的詩人和將軍都曾悄悄走過
他們再也沒有回到這里
我們是年齡懸殊的陌生人,相互攙扶
松開雙手便跌得頭破血流
越過分水嶺,就是從青春到中年
我們掉頭往回走,什么也沒有留下
只有自己在遺忘自己
4
灰白的九月,我擔心迷路的人
一只手電筒成為一根拐杖
珠璣巷里,沉睡千年的青石和門樓醒來
那位逃亡的妃子不知去了哪里
沒有人聽見她穿著木屐跑過青石板
也沒有人看見她眼里最后的風景
一只失魂落魄的竹筏順水漂流
多年后,姓胡的陌生人身后跟著子孫
“我們要將姓氏重新安家?!彼麄冏哌M一棟舊房子說道
這里沒有神的位置
他們帶著姓氏流浪
留下來的語言都將被大雪埋沒
而新生的腳印都將四海為家
5
三影塔里住著孤獨的人,像你又不像你
杯子斟滿酒,手上握著劍
月光照著塔,也照著那口無人問津的井
當瘟疫發(fā)生后
貔貅的角就被善良的太子砍掉
人們從井里舀水,讓它慢慢干涸
你站在喧囂的廣場,今晚沒有月光
這么多人,相互認識又相互遺忘
穿過所有面龐后,你也將無處可去
6
戴眼鏡的老住持在佛像前磕頭
你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佛
他嘴里念著經,沒有人聽得懂
“心誠則靈?!彼麑λ猩舷愕娜苏f
城外依然有人死去
到來和離開沒有什么不同
一代又一代僧人老去,香燃盡
院外開滿白蓮,紅蓮,紫蓮,黃蓮
寺廟里沒有腳步聲
7
銀杏未轉黃時,帽子峰的生靈只能靜靜等待
在洛鐵頭,鱷蜥的眼睛里
你看得見人類狡猾的面孔
青天下,總有一些人成為野蠻人
亂世里沒有妖魔,鬼怪,傳說,英雄神話
只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呼吸
你一年又一年種銀杏,將滿園的經緯留給后人
你立志要在一個不需要詩歌的時代
做一名詩人
季節(jié)在房間里排好了隊
總有一只手揪住我,扔到戶外
此時,柔軟的花瓣撞碎海礁
它在尋找毀滅后的完美
昨天獵犬咬傷的一頭野兔
潰爛發(fā)炎的腳趾,流失的牛奶
動蕩的星辰
發(fā)動戰(zhàn)爭而又不攪亂秩序的蛤蠣
它們都在秋天跌落的時候
從上帝手上攫取食物
誰都只顧著喂養(yǎng)自身
或許你缺乏凌駕的細胞
也不充當教堂里脆弱的祈求者
他們看到中性
一個沒有支持也并不反對上帝的人
你把自身修建成花圃,寬闊而濕潤
種上玫瑰,山藥
養(yǎng)一只蜜蜂,一只夜鶯
春天就是你的宗教
茉莉開在二十樓,一朵朵花
離星辰近,離塵世遠
昨天,一個女子從陽臺跳下
那是一朵反茉莉的花,留在
空氣里的疼,將茉莉的目光剝得空蕩蕩
所有的花開,都像在打開一個結
——但這是徒勞的,所以
星星們只閃爍,從不開花,所以
花開一瓣,幽靈會在電梯里哭
花開兩瓣,棺木會越過郊外的山崗
花開滿陽臺的時候,濃烈的香氣
像鎖鏈,鎖著宇宙的秘密
而湘雅醫(yī)院太平間里的男人
守著的靜寂,像被遺忘的人間
每朵花都要努力在枝頭站穩(wěn)
因為一失足,空氣就會疼一次,就會有人
沿著那疼提前回到天上
我在夢中聽見風掠過山崗
吹響沉睡的枯骨
它也破窗而入
吹醒我血液流淌的骨骼
(文西,生于1994年。)
主持人的話
文西作為九零后新生代詩人,二十出頭,詩歌已經呈現(xiàn)極好的精神氣象。對生活的觀察和命運的思考,已經進入獨立而扎實的言說狀態(tài)中,沒有虛飄,沒有淺表的抒情,沒有小女孩的矯情宣泄。在我看來,如此真誠的思考與言之有物的著力,在年輕人中,真是不可多得的。文西能把握好抒情與敘事的巧妙關系,并融入當代生活的現(xiàn)實,尤其是生活的長沙這個地域特質,讓人進入地域的,在場的,人文性的真實中,寫下生活,留住它流逝的溫度,這大概是優(yōu)秀詩人的基本質素。
——李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