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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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月散文詩近作
李明月
我在飛機上,小窗外一片黑暗,夜晚的飛行,仿佛時間在靜止中,頭頂有一條透明的線,把我吊起,把許多人一同吊起。
一顆流星劃火柴般在夜空一閃,那些星星,比地球還要大的星星,它們在飛機的頭頂一閃,劃亮了一小塊黑暗。
一個迷糊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透視眼,黑白X光片的那種。
我盯著坐在身邊的男人,看著看著,他被我看成了一個完整的骨架——用一個頭骨用滿口的白牙對我微笑,不由一陣寒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懷著驚恐再看:
天!前后左右的人,在我的凝視中,一個個地成了骨架……成了緊緊地系著安全帶的骨架。這時,聽到了一個聲音:“你看剛才的美人,現(xiàn)在成了什么?”
“是啊!時間讓美不再存在?!?/p>
“時間真公正,現(xiàn)在美人和我們一樣了!”
她們是在議論我嗎?我是美人嗎?我現(xiàn)在也和他們一樣嗎?
我望了一下窗子——看到了一個帶著珍珠項鏈的骷髏!我聞到了衣服腐爛的氣息,聽見了我的血肉嗖嗖的風干聲。這時節(jié),誰在朗誦我的詩:
“我第一次以旁觀的姿態(tài),成為自己的局外人”
這句有點巫氣的詩,居然預言般地應驗了。
“誰在誰的掌握之中,誰在誰的深淵之中”
后面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從前那么多想不開的事情,欲死欲生的情仇愛恨,現(xiàn)在,無關緊要了。每個人的肉身只是一個軀殼,一堆骨架和一些液體,一個滋生煩惱的肉身——
一條精神之線在時間之外拉升著我們,度化我們,讓我們的精神之鳥在高處飛——擺脫一些地心的牽引,向下的牽引。
當然現(xiàn)在要心安理得,要乖乖坐好,檢查一下安全帶有沒有系牢,劫機人現(xiàn)在還沒有出現(xiàn),可能劫機人和我一樣看到了剛才瞬間光景——
飛機上坐滿了骷髏和骨架,彼此彼此,自身亦是,因此悟到了什么,打消了不好的念頭。
和空姐要杯咖啡,思考以后,不敢想成佛成仙,但下定決心,做個好人。
為了制造一個梯子,我沒日沒夜地工作。
梯子已經(jīng)接近了我渴望的事物,當我登上了梯子的頂部,就是只差一寸的距離。我夠不著我想要的……
一個個就要接近的事物,總是不緊不慢地生長,我必須拼命干活。
我把梯子加長,再加長,仿佛高出了事物的本身,可是,還是只差一寸,只差一寸……
我拼命再拼命,事物依然不慢不緊……
時間一長,我似乎忘記了我的目的,加長梯子仿佛成了我的全部內容。
時間一長,我對總是高出一寸的事物視而不見了!
時間再一長,我忘記了曾經(jīng)讓我渴望、點燃我欲望的那些事物。
……
一個傍晚,我發(fā)現(xiàn)了那些只差一寸的事物——居然是一條條水中的小魚——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它們,一圈圈放大的漣漪,天空壯大了它們的游戲——原來這都是游戲。我看見自己在天水中的影子,一圈圈擴展遠方……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看不見我的影子在很遠的天水中被渲染成什么樣子了。
我已經(jīng)不在意我會成為什么,不再理會忽長忽短的梯子,不再怨恨那些光怪陸離的糾纏了。
黑夜,一個巨大的洞穴,我空蕩蕩地飄,飄……雙手試圖抓住什么,沒有什么,只有空氣。
沒有一絲聲音,那棵熟悉的老樹,樹上的烏鴉,小石橋下的流水,都一下子消失了。
那個被我欺騙了一百次,九十九次說愛我的人,突然,消失了!
我愛的人,不見了;我恨的人,不見了;
那些被我傷害的人,都逃到了另外的空間?
我想報復的人,不見了;
我拋棄的人,他們:一下子蒸發(fā)了……
我一個人,走在黑夜巨大的黑洞中,鉛一樣地呼吸,沉重的回音蕩來蕩去,一聲聲的撞擊讓我四分五裂。我的腳下,是一塊僅供容身的薄冰,似在無邊無沿的水域中浮游,一陣陣玻璃和金屬的碎裂聲此起彼消。
瘋的邊緣,一個兩條腿的動物,在意識的懸崖上裸奔,朝著終點作最后的沖刺……
像一條條深山古藤,一道道無序的繩索,或者是一條條色彩各異的蛇,相互糾纏著往世的恩恩怨怨……
突然,有響動,我決定了:就算遇到一只老虎,此刻,我也要抱住它的頭,說愛它,然后隨它把我怎么樣。
我把自己羸弱的皮囊,供養(yǎng)給這只最后的老虎,就算是此生的一種隨緣,另一種境界的了緣……
暗中,我朝那個方向摸索,默默祈禱著,也有聲音向我慢慢挪動,我們都碰到了對方,彼此抓?。骸澳阍徫野?,我以前做錯了,那時我不懂!”
“你也原諒我吧!是我錯了……”
“老虎”沒有吃我,我們各自分開,繼續(xù)向前摸索,碰到了一個毛茸茸的物體:“你原諒我吧!我曾經(jīng)吃過你,我錯了……”
“你也要原諒我!我以前做過同樣的事情,我錯了……”
又觸摸了幾個人、幾個物,我們異口同聲:
“你原諒我吧,我錯了……”
“你原諒我吧,我錯了……”
很多聲音、各種聲音都在說著一句話。在看不見對方的夜里……
很多翅膀,在黑暗的淵面,暈染著更大的光景和動靜……
我是一條地下河中的小盲魚,我現(xiàn)在沒有眼睛,也不需要眼睛,也不用知道東南西北,我在黑暗中像一道道閃電,我的呼吸是一串串美麗氣泡。這些氣泡,這會兒是紅色的,但它還會變藍,變綠,變黃……
就像我彩色的內心——
像一朵朵在田野上開放的花,
一條經(jīng)過秋天峽谷的河流。
盡管我沒有見過這些,這些都是外婆講的神話。但我相信都是真的,就像我現(xiàn)在美麗的心情。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來到了這里,這些我不想,沒用的事、讓我分心的事我都不想。
生命像一朵花徐徐開放,伴著鳥語蟲鳴,天上就會出現(xiàn)一朵朵祥云,一個鳥卵的破殼,大海就會驚濤拍岸,蜜蜂嗡嗡的一個夏天,一只金蟬的脫殼,它從地下飛上了梧桐,一個音符正在裊裊上升,那頭酣睡幾個世紀的大白熊,就要睜開眼睛……
我穿花扶柳而來——
我在一片葉脈上走著,
我在一滴水里游弋著,
我在一根草莖中徘徊著,
我在大漠的落日中跋涉著,
我在唐朝的一個春江花月夜,你給我寫的一首溢滿情懷的、平平仄仄的律詩上走著……
我快樂地享受著,盡管路上很苦很累,但一路曲徑通幽,前方有一個巨大的誘惑——一個透明的空洞,藏著事物的核心。
盡管我的外形是一條小盲魚,但我經(jīng)過了一千多年的黑暗,一千年的冥想,現(xiàn)在,我的內心充滿了光明。每當你想起我的瞬間,更多的事物需要借一點光,看清對方的瞬間,我就會變現(xiàn)成一盞油燈、一支蠟燭,在黑暗的風中,一閃一閃……
這些,都是因為你,幾千年的一縷月光,打開了寶盒中的謎底:
“生命的彩虹橋在我的腳下,在蜿蜒的前方……”
夜幕四合的夜空,我們從一顆星走近另一顆星,天河流動,星星閃亮,如搭石如小舟。
經(jīng)緯穿梭的夜晚,我們在看不到對方的地方,在所有事物的內部知遇,有一絲驚訝,幾分恍惚,幾縷迷蒙,說不出的親近……
一場詞語的大雪,在這個夜晚,紛紛揚揚,落滿了我的四周。
我卻對渴望了多年的夜晚感到惶然與無奈,我感到了滿眼白色的虛無。
一場鋪天蓋地的詞語大雪,從我不可及的高處突然君臨,讓我猝不及防,讓我感到柔弱和緊張,讓我一陣陣透骨的冷。
我想找到和溫暖有關的詞,可我看不到它。
我想找到力量的詞,我也找不到。只有白茫茫的,雪在雪上。
我甚至要找恐怖的詞,借助它壯膽。平時它總是讓我在夜晚驚醒,現(xiàn)在,沒有。它不再恐怖了,它像一只把頭縮在殼里的小蝸牛。
那些名詞、動詞、形容詞、感嘆詞一個也不肯走出來。
我渴望多年的夜晚,成了一個人和一場大雪。
突然,有聲音向我圍攏。它們,這些詞,它們想干什么,它們會異口同聲嗎?還是要借我的口說什么?哦……
“我知道你們!想要回去,但現(xiàn)在不行!”我終于大聲說出了。
此刻,我跪在雪地,叩首:倉頡祖師在上,所有的漢字在上……
一個個活生生的漢字,當初造字的祖師倉頡,從樹木和花朵中提取枝條,從事物的原形中繪聲繪色,還原于生命的本源中。
一個漢字,一顆心,一個個詞組,道在其中。
五千年長歌如詩,每一個漢字都是一顆閃耀的星辰。君臣使左,我們配伍組合,演繹先天,彰顯美善與乾坤正氣,我們用真心把漢字穿梭織錦,成為一篇篇錦繡,成為傳承的經(jīng)典與人間的精氣神……
五千年長歌當哭,現(xiàn)在,這些漢字,被一些邪念利用,被私心物欲污染,被肆意折騰,驅使奴役,嗚呼……反其道而行之——
道:乃自然之法,事物的本源,人之先天……
現(xiàn)在,我們漸漸清醒了,一些人已經(jīng)走在回來的路上……
……
靜,空前的靜,所有的詞語都不作聲。
出來一個,踩著別的詞的肩,我一把抓住了“調皮”。
身子突感熱烘烘的,原來是“溫暖”站在身邊。
一陣暗香拂面,是一枝梅花在我的頭頂“芳香”著。
“美好”“清明”“純凈”“飄然”都一臉萌動,在等著。
一個詞對我設置了一個“陷阱”,被我揪了出來。它說“小心眼”??磥恚倚枰髿庑?,就像這場詞語的大雪,我要借機打開,隱藏在事物中的一個個潛伏的我,不再分別、對比和排斥,才能接受上蒼的全部給予——
那些美好詩意的詞舞之蹈之;
那些中性的詞暫時不露聲色;
那些動詞和形容詞自動配合;
那些陰暗的詞站在我的身后,
感嘆詞一聲長嘯“啊——”太陽沖出了山頂。朗朗乾坤,清明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