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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脆弱的器皿

      2016-12-08 14:15:09南子
      青春 2016年11期
      關鍵詞:身體

      南子

      脆弱的器皿

      南子

      南子,生于新疆南部地區(qū),著有詩集《走散的人》。散文集《奎依巴格記憶》《游牧時光》《蜂蜜獵人》;歷史人文隨筆集《洪荒之花》及《西域的美人時代》;長篇歷史小說《樓蘭》;長篇風俗小說《驚玉記》。2008年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研班。有作品獲第三屆“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第四屆西部文學詩歌獎。現(xiàn)居烏魯木齊。為某報副刊編輯。

      對你和任何人

      我都純潔無瑕

      你的肉體傷害了我

      如同塵世觸犯了上帝

      ——(美)普拉斯

      病歷(一)天天

      這題目來自川端康成的一篇小說,也是他對女人的一個比喻。他說:“年輕女子的確容易毀壞,戀愛本身也容易毀壞年輕女子?!?/p>

      所以,應該“待她們猶如較為脆弱的器皿”。

      因為她,我一下子想起川端康成的這個比喻。

      現(xiàn)在,這個叫天天的女孩坐在我的面前,雙手低垂,說話斷斷續(xù)續(xù),欲言又止。她的神情讓我想起我曾經看到的一幅畫,蒙克的《青春期》:

      畫面上,裸身的年輕女孩雙腿合攏,坐在一張灰白色的床單上,過于瘦削的身體有些僵直,兩手交叉著放在腿上。眼睛空洞,畏縮。女孩脫去衣服像正等待醫(yī)生的檢查,可她有什么病呢?她整個人是局促的,緊張的。而畫面的背景后面,一道巨大的黑影正靠近她,一直伸展在她的腳下,像她從未見過的一頭怪獸,在她還沒看見的地方喘息,等待著蘇醒。

      蒙克自己有一段話可以作為這幅圖最好的注腳:“我像一個病態(tài)的生物來到了這個世界,在一群病態(tài)的人之中,我的青春就像是一間病房一樣?!?/p>

      還有什么比人在病房里的處境更好地反映出青春期的狀況嗎?封閉的白色房間里坐著青春的病孩。

      哦,青春,與人隔絕的孤獨,巨大的無法說出的秘密,或遠或近的死亡,還有一大把不知什么做成的,由生活強迫你服下的藥片——

      我是在精神病院幽暗的走廊里遇見天天的。當她端著一只藍色塑料盆迎面向我走來,一身藏藍色的運動衫式樣的薄絨衣散發(fā)出過于潔凈和矜持的氣息。

      她不算特別的美。但一個處于青春期的女孩,任何長相都足以煥發(fā)出迷人的氣息。

      哎,我要是能把她走動時身體的輕盈和香氣傳遞給你們就好了。她那雙俏麗的眼睛特別的烏黑,怎么說呢?那是深淵一樣令整個青春陷落的黑。

      她19歲,是母親30多歲才有的獨生女,剛上大二。母親的管教嚴厲苛刻,沒有溺愛。她亦回報給家人過于警覺的抗爭和沉默。

      “我話很少,一直都是,總是一個人說話,一個人哭。我12歲時,就愛上了一個男孩,到現(xiàn)在有7年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記憶在此時出現(xiàn)了甜蜜的停頓。命運仿佛就在她略帶威嚴的微笑面前望而卻步。

      如今,社會往往會給那些不能遵循社會規(guī)范或者違反行為習俗的人加上“精神病”的標記。社會文化理論家認為,那些有心理障礙的人是社會力量的受害者,并且,社會標簽就是促成精神分裂癥的原因。

      但是,早期的理論卻認為,家庭關系特別是母子關系是導致精神分裂癥的關鍵因素。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種觀點非常流行,以至于出現(xiàn)了“致精神病分裂癥的母親”這一概念。按照這一理論,母親與子女之間的不良關系,是導致精神分裂癥的直接原因。

      于是,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母親便成為了一個被唾棄的人。人人避而遠之。更有人將這種理論擴展到雙親及婚姻的影響,并進一步將這種父母的不良影響歸納為兩種婚姻的類型,即家庭扭曲型和家庭不和型。前者指那種母親較為專橫古怪,而父親較被動及依賴型家庭;后者指的是那種充滿著爭執(zhí)和敵意的家庭。

      盡管現(xiàn)在父母的影響不再認為是精神分裂癥的唯一病因,但是,這種觀點卻刺激了人們對這一問題的進一步研究。

      現(xiàn)在,冬日的午后陽光從寬大的玻璃窗透進來,堅硬,透明,打在她的臉上具有一種瓷的質感。她的眼睛流露出令人驚恐的懷春少女的恍惚和彷徨,比起她本人更含情脈脈,楚楚動人。母親對她過早到來的偏執(zhí)而病態(tài)的戀情極為憤怒,卻喚醒了她心底深處的無數(shù)個魔鬼,她身體中那些蟄伏已久的病癥從此開始發(fā)作了。

      她用清晰而冷靜的聲音告訴我,她為此4次自殺未遂的經歷:兩次割脈,一次服安眠藥,最后一次是在車流滾滾的大街上,大腦意識中出現(xiàn)了幻聽,耳邊清楚地聽到有個聲音對她說,要她的身體去撞向前方正從馬路中間駛來的白色車輛——4次自殺未遂的經歷,說出了一個青春少女的被毀與自毀——這好像一枚硬幣的兩面,說的是同一件事,既然毀壞是注定的結局,但以什么方式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幾乎沒人能克服得了對死亡的恐懼。只有親身經歷過痛楚才能夠產生出悲憫。

      我和她一樣,也曾經歷過幽閉的青春時期。抽象的痛苦以具體的方式侵害到生活內部,我認為只有死亡的力量,才能解除人生漫長的苦役。

      死于青春。

      有人把青春期的成長比作是一次漫長的兵役,幽夜,寒冬,遠路,煩惱——全是在這戰(zhàn)場上必須忍受的。

      茨維塔耶娃說:“我的青春啊,我不會回首呼喚,你是我的累贅和負擔。”

      病歷(二)程立

      精神病院的確是一個特別之所,幾乎帶有荒謬色彩。身體是神設下的謎局,讓某些書本哲學陷入尷尬。

      即使是在夏天,精神病院的過道里也是陰涼的。那些在走廊的陰影中走動的精神病人,身體輕得像一道陰影——陰影,含藏著深刻的原罪感,緩解了病人的隱痛,卻保藏了他們惟愿存儲于斯的秘密。

      一個從我身邊走過去的精神病人給人的感覺也是陰涼的——他很瘦,看起來又出奇的高,兩只深陷入頰骨的眼窩就像是兩座坍塌的廢水池,被黑暗澆鑄——難以置信,他也曾和我們一樣有著黎明般的瞳仁。

      他在過道中走來走去,不停地發(fā)出嘿嘿的笑聲,我窺見他的笑聲就是從那個干癟的喉部發(fā)出的,笑聲在空寂的過道中擴散開,讓人畏懼。

      我感到了另一世界的寒冷。

      如果說痛苦是人生的本質,那么,智殘者預先領受了痛苦,比我們更接近生命的本質?!鞍d癇病使他達到正常人的感覺所達不到的高度緊張狀態(tài),使他得以洞視隱秘的感覺世界,和人所不知的心靈領域?!彼埂ご木S格曾這樣分析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

      因而我們不得不承認:“智殘者是我們族類中沉默的一部分”。

      程立穿著寬大的病號服坐在我的面前。我想起一位作家說的:這是一件為疾病所特造的包裝紙樣。而晝夜輪轉,一黑一白,時間穿著一件條紋相同的病號服。

      主治醫(yī)生說,程立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幾十年了。

      人老。珠黃。

      這四個字說的是人的衰老是從眼珠子開始的。

      47歲了,可程立的眼珠子漆黑清亮,不帶一絲煙火氣,似乎還透露出兒童的天真稚氣。好像那一件事,讓他一直走在向童年折返的路上。

      程立早年的照片記錄他驕傲的童年時光。他在父母過度的蔭護下,得到平穩(wěn)長久的幸福。照片中,他的表情聰慧而無邪。如今這一切,已是成為父母不堪回首的愴楚回憶:他在12歲那年,一次和小伙伴打架打輸了——在我看來,這只是日常生活中無數(shù)普通事件中的一件,但卻僅僅修改了他。在命運的一瞬間。

      記憶是否值得絕對信賴,以恢復我們原來由瑣屑構成的現(xiàn)實?時間使回憶丟失的部分閃爍其詞,像是一種無形的力量,把他放逐在通往虛無的英雄之夢的路上。但這個夢太抽象,程立一時還弄不清楚,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像鹽化在水里。

      從此以后,程立“病”了。生活在“輸”了的世界里,在此后的30余年里,在也沒有走出來。而童年時那個曾經和他打架的小伙伴,無意中成為了他臆想中的敵人,接受了來自他的累累遺囑和命運的豐厚饋贈——命運被消解了其悲劇意義,充滿了鬧劇似的荒謬,像一個巨大的破折號,一秒鐘就妥協(xié)了。

      現(xiàn)在,我如何才能從一張童年薄薄的照片里推算出命運的流轉變遷?

      病歷(三)阿強

      童年的孤獨是一種隱秘的孤獨。

      我曾經長久地站在土屋后面,望著蹲在墻根角下抽煙的父親出神。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這個形象于自己是模糊的。他暴躁乖張、喜怒無常的個性給家庭帶來了多少無盡的煩惱和陰影呵。

      有好多次,我咬著嘴唇,在心里自言自語:“爸爸你瞧——”或者“爸爸,今天星期幾……”對“爸爸”一詞的陌生,仿佛我從未這樣叫過一般。

      正午的陰影里,父親黎黑的面孔在裊裊騰起的一縷煙霧中凸現(xiàn),堅硬而又孤傲。正午的陽光被墻擋住了,在沉默的時候,能聽到風吹樹葉的“撲簌簌”的聲音。

      我的目光被父親的一雙手吸引,這是一雙多么奇怪的手呵,盡管看上去和任何別人的手沒有什么兩樣,大拇指堅定地向外伸開,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修長、憂郁,而無名指則有些神經質。我注意到手掌間模糊的紋路,像樹枝的樹杈,有它自己的預示和方向,手掌凸起的地方泛起微微的粉紅色,讓人想到血液在深處默默流淌,想起手的溫度,柔軟和堅硬……

      我突然好像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突然不認識這只手。難道它不曾撫摸過自己滾燙的臉頰?難道不曾握過我冰冷的手?而童年的淚水不曾沾滿我的指尖和掌中的紋路……

      和阿強一樣,那都是些孤獨的人。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喪失了與世界,與他人溝通的通道,對外界沒有熱情,對他人沒有關心,到后來,那種與他人的隔閡不但沒有減輕,反而越發(fā)加重了。其實,這種與他人隔開的東西正是來自于他們的內心。

      現(xiàn)在,坐在我跟前的這位年輕的男孩,就是這樣一個“孤獨的人”。

      他叫阿強。19歲。剛剛住進精神病院.他的皮膚黝黑、粗糙,頭發(fā)蓬亂,趿著拖鞋懶洋洋地走了進來,像個布袋子一樣把自己扔到了椅子上。再也不想動。坐下意味著較長久的停留,身體的松弛程度僅次于躺下。他的身體乃至精神都極為松垮,像是一種被“打擺子”纏過的人才有的那種松垮。他說話時斷斷續(xù)續(xù),思維混亂,目光空洞而不能與人長久相交。

      19歲的阿強成長于一個單親家庭,母親在這個城市的水利部門工作,長期在野外公工作,不?;丶?。他從小到大一直跟啞巴外婆生活在一起,壓抑的環(huán)境讓他的性格變得極端自閉。

      這讓我想起被尊為存在主義之父和后精神分析的大師克爾凱戈爾在日記中記載著他童年中的這樣一些事實:在最深層意義上我是一個不幸的人。因為我從早年起就被牢牢捆綁在某種類似神經錯亂的痛苦中,此種痛苦的緣由必根植于我心靈和肉體的某種錯位……哪怕只是剎那間想到早年那籠罩我生活的黑暗背景。

      哦,我便感到異常的可怕!我父親把他極度的憂慮、把他嚴重的抑郁癥以及許多我甚至不能行諸筆墨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塞進了我的靈魂里……我早年的全部生活籠罩在黑暗陰沉的迷霧……

      一個兒童竟是由一個憂郁的老者帶大的,在其最深刻的意義上乃是悲劇性的。

      這樣的經歷使克爾凱戈爾自豪、悲憤地宣稱:“從童年時起,我就已成為精神?!?/p>

      阿強12歲那一年,他的外婆去世后,就開始一個人住,自己照顧自己。而他長達7年的手淫史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記憶中,沒有什么朋友和他交往。他總是一個人獨自睡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無論冬夏。他睡覺時總把蚊帳放下,在密閉的蚊帳里他才感到安全。他經常在深夜里驚醒,窗外的風聲被他想象成無數(shù)個猙獰的鬼魅。

      這讓他的手心出汗,無法入睡。

      他的身體藏在獨自的黑夜里,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秘密。直到黑夜淹沒他的床,他發(fā)出了青春期的一種哀叫,從中品嘗了真正的火焰,直到火焰燃燒了他的身體,又很快變成了灰燼——

      他開始熱衷于看黃碟,每天都看??戳司烷_始做。越害怕的事就越要去做,從害怕中獲取張力。每次手淫后,他的精神極為沮喪,低落。他沒有力量熄滅這個兇邪的火球。身體和內心的虛弱使一個人的日子變得漫長難熬,他在太陽底下多站一會兒,眼前就會發(fā)黑。

      最后,他就這樣獨自一人長大了。

      阿強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沮喪的人了。他強迫自己每次事后洗床單,非洗不可。害怕自己的身體被細菌和體液沾染。后來,發(fā)展到典型的強迫癥心理,只要看見布質的東西,手觸過后就非洗不可。

      他知道自己是“生病”了?!吧 边@個詞像尖刀一樣插入他未成年的日子里,這個詞讓他的身體隱隱作痛。于是,他每天喝大量的水。這個習慣保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17歲那年,阿強在學校里跟任何人的目光不敢接觸,感到自己難以見人,索性就退學了。同年除夕前的一天下午,他獨自一人在當?shù)匾患掖笮统邪贌o聊賴地閑逛,忙著買年貨的人群熙熙攘攘,他置身于嘈雜的人群中,突然,他全身出現(xiàn)了臆病性木僵,目光發(fā)直,思維開始混亂,四肢無力,在萬念俱灰中,他想到了自殺。

      2005年9月,阿強被母親送到了這家精神病醫(yī)院治療,是由于焦慮性抑郁癥和狂躁發(fā)作的雙向心境障礙,診斷結果為邊緣性精神分裂癥。

      其實,一年中偶爾也回家住幾日的母親早在阿強13歲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這種嗜好,便用一種很含蓄的方式把一本有關青春期性知識的手冊放到了他的枕頭下面,他翻了幾頁后,便扔到了窗外。

      “那本書太假了,太幼稚了。”

      坐在我面前的阿強說。

      我看著他蒼白的臉,再次想起童年時,我曾經長久地站在土屋后面,望著蹲在墻根角下抽煙的父親出神。不覺中我已來到他的身邊。我7歲的孩童的眼眸中流露出的是驚恐還是期待?我的聲響驚動了正在抽煙的父親,他轉過頭來,仔細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吱聲。

      噢,孤獨,多年以后,我在異鄉(xiāng)的一個城市的街道走動,我突然說出這個詞。在街巷、在樓群、在夜晚紅綠燈的壓迫中……

      孤獨,孤獨造就了啞者的眼神、盲者的聽覺,造就了時間的夢囈、黑暗、死神和愛情。

      病例(四)方旗

      精神病院16號病房。

      17歲的少年方旗剛做完電療,身體有了某種虛脫感。他半伏在靠窗的桌子上發(fā)怔。這是他的一個慣有的表情。

      悶熱的正午給人的感覺就像被太陽曬透的潮水突然切進了此刻,空蕩蕩的隱秘之物、短暫的停頓以及微微帶來的饑餓感。

      如果天還是此刻的天,而刺目的光線正把有形的肉體、有形的呼吸筆直地切開。

      一本破舊的攝影雜志在橙色桌上傾斜著,像是另一種停滯的色塊,攜帶著一個又一個的片斷飛奔。那是一幅黑白攝影。

      圖片上,夜色越來越濃,占據(jù)四分之三的畫面像是一池不斷涌現(xiàn)的膨脹的黑水——寂靜的巷子里空寂無人,隱藏著多少隱秘的氣息和聲音,風吹過木頭的房檐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幽深的巷道、斑駁的土墻,在冬天,任何一個渺小的個體無論如何是經不起被這樣巨大的黑所藐視。

      方旗想,有一天自己會被這樣的黑吞噬。

      但是,一個畫面出現(xiàn)了。

      那是一個奔跑著的孩子受驚嚇的臉。

      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那急促的腳步從僻遠小巷深處隱隱傳來,并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靠近,遠處正在發(fā)生了什么,他無從知曉,他等待這一刻,但又有某種慌亂。

      慘白的月光切割下小巷兩旁的門、土墻以及光禿禿樹梢的影子,但是一個更大的影子被他同時也看見了,那是那個孩子迅疾奔跑著的黑影,在身后追逐著自己。那陰影像是夜的同謀,一個注定要追上他的東西。

      方旗無力再翻開下一頁。

      那不是顏色,不是停滯的,平面的色塊與色塊的對比。不是畫面。

      ——這是每個人身上都可能有的一個陰影。

      罪的陰影。

      恐懼的陰影。

      病歷(五)蘇小米

      在精神病院,44歲的蘇小米是這里住的時間最長的人。三年。

      她曾是某私立學校的英文教師。被爆出曾經整容7次。她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錢,整容整成了一個連自己都認不出的女人。丈夫懷疑她有強迫癥,在離婚后,很盡責地將她送到了精神病院,然后溜之大吉。

      這個早上,蘇小米對我說,說她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輛巨大的公共汽車停在路邊上,車身通紅。那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駭人的紅,彌散出一股鐵的甜腥味兒。天灰蒙蒙的,像黃昏剛剛降臨時的最后一刻。街道上人影寂寥,有幾個人匆匆向這輛奇怪的車走來。他們看到自己時的眼神似曾相識。但是,她想不起他們是誰。

      不知什么時候起,頭頂上的天空悄悄發(fā)生了變化。云彩驟然變暗,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沙礫,也卷起不安地在嘩嘩作響的樹葉,一串沉悶的雷聲響過,天上下起了雨??諝庵谐錆M了泥土的氣息,細密的水珠從車窗玻璃上滑落下來,使窗外的風景變得影影綽綽。

      在車廂里,她幾乎心不在焉地抬起眼睛,將目光投向窗外,路上的人。

      那剛從車窗身邊走過的幾個人,正托舉著白色酒杯大小的玻璃器皿承接雨水,他們的腳下擺滿了長長的一排已盛滿雨水的玻璃器皿。

      他們是4個人,兩男兩女,在密集的雨簾中,他們的臉大而模糊,像是一群沒有五官的人。現(xiàn)在,他們仰著頭,高高舉著杯子。濕濕的頭發(fā)粘在額上,嘴巴微張著,身上的雨水流淌下來,在腳下形成一個一個的小水洼。

      蘇小米說,她被這樣的舉動吸引住。

      她等著,看他們中會不會有人輕輕在轉過身來,讓她旁若無人地沖他大吼一聲:“停!”

      而更多的雨水落在了白色器皿的外邊、落在了泥土里、也落在了他們淋濕的衣服上。他們像被誰命令這么做。臉上有一種執(zhí)著的神情。但,他們怎樣才能在天黑之前把天上的雨水全部都盛放在有限的幾個白色的器皿里?

      他們只有更快地工作。我有些替他們著急。手心、額頭上分泌出了細密的汗。她醒了,才知道是一個夢。

      她松了一口氣。

      蘇小米對我說:這個夢大約是不久前自己從那個洗刷杯子的舉動衍生出來的吧。

      那天,她趴在水池邊,正用流動著的清水奮力洗涮著曾盛放過面膜的瓷杯。那只小而精致的薄瓷杯本應斟滿透明的紅酒,讓舌頭傳遞出醇香而美妙的滋味。

      但是,現(xiàn)在卻被自己用來盛放女人的垃圾——那么多的垃圾:杯子里黏稠的面膜殘液里,漂浮著細碎的毛發(fā)、皮屑、骷髏狀的衰老的幽靈。

      病例(六)文瘋子伊和

      我遇見她的時候,她正在鬧市街頭一棵茂盛的梧桐樹下沖我招手。一個瘋女人。她有一個很奇怪卻又好聽的名字,叫伊和。

      現(xiàn)在是夏季,邊城6月的夜氣潮濕而悶熱,夜,仍然是那種熟悉的味道,已然從白日蔽身的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彌漫視野。納涼的人流在霓虹燈閃爍的街頭來來往往,夢一樣。每一個路燈下出現(xiàn)一團傘狀的黃暈,像舞臺上的局部照明,使街景像是一個非現(xiàn)實中的場景,偶爾有人碰觸到了我的肩頭、胳膊,我也感覺不到。我看不見他們,我只顧往前走著,仿佛多年以前就這樣走了。

      就在我駐足舊書攤的時候,一抬頭,我就看見了梧桐樹下的她。

      她站在那里,干裂的嘴唇泛著白皮??吹剿?,嘴唇一動一動的。像是想說什么沒說出來。

      她的臉太長了,像被誰故意狠狠地扯了一把,五官奇怪地擰在一起,此時她的長發(fā)早已剪去,瘦削而單薄的身體竭力向前傾去,還有她的頭發(fā),灰中帶白,像一叢枯竭的植物,在黑暗中飄散。

      我吃驚地看著她。她卻笑了。

      并不是所有人的笑,都能使人心悅。一個單薄如紙片似的黑瘦女人蓬散著頭發(fā),背景是昏暗的樹影,她幾近呆滯的目光盯著我看,還笑。我的指尖,一下子就涼了。血突地往上涌。

      她撲哧一聲又笑了下,翻了翻眼白,笑聲低緩短促。

      她向我靠近的身體散發(fā)出一股不清潔的味道。

      她的年紀不輕,穿著十幾年前款式的衣裙,留著童花式短發(fā),頭絲一縷一縷糾結著,上面綴滿了五顏六色的小球,左腳穿著一只鞋,右腳光著,就那樣駭然地站在那里。有幾個不懂事小孩貼著她的身子看熱鬧,看見有人注意她,便有些做作地扯了扯斜披在身上的破殘的舊床單,半只乳房露了出來。她無邪地沖我笑著,那笑容也像是對著所有過往的路人。

      而她就那樣慨然地站在那里,使原本濃綢的夏夜變得突兀。

      我有些替她害羞。

      舊書攤的女老板似乎同她很熟絡。向她招了招手,她便笑嘻嘻地從那棵梧桐樹下走了過來,拖著一只偌大的舊皮箱,似乎剛從很遠的地方來,似乎欲往很遠的地方去?!皣?,你才下飛機?”。

      老板娘像在調侃——“衣服真多,又買新的啦?”

      “哎——”她受了夸獎,扭捏地笑著,顯得很興奮,又扯了扯裹在身上的舊床單,上半身幾乎半裸著。她的皮膚、乳房……

      “咦,干嘛呢干嘛呢?——”看圍觀的人有些小小的騷動,老板娘突然有些過意不去,趕忙替她扯了扯身上的布單。

      昏黃的路燈下,我仔細地看著她的臉。我想我走到哪里都忘不了這張臉。那張臉上有著被生活毀壞了的痕跡,哎,怎么說呢?就在她笑著的時候,她的那張留著昨夜殘妝的臉上有一種被極度痛苦磨損過的冶蕩和愴然,我的心猛地被刺痛了。

      啊,我曾在哪里見到過這張臉?

      “我走了,我不能再繼續(xù)了。但是他們不讓我走,說什么一會兒你就好些,一會兒就一切正常。一會兒你就可以回家了……身上太熱了。去年春天他們就告訴過我,我可以回家,我走了,他知道我十二點一刻下飛機,他會著急的?!?/p>

      她急促地表達著,身體不停地在抖動,眼睛看著所有的人,又像是誰也未看。當她說到“他”的時候,眼睛里閃過一抹溫柔的笑意,使那張被生活毀壞了的臉一下子煥發(fā)出動人的光彩。但她的聲音仿佛夜間閃爍的綠葉截斷,撒落在看不見的地方。

      她抿了一下嘴角,轉身走了。

      后來有一次,我又在這個城市的鬧市街角遇見過這個瘋女人。伊和。她仍然是一身“盛裝”,頂著綴滿彩色珠子的亂發(fā),光著腳,只是披在身上殘破的床單已經看不出什么顏色了。

      無從知曉她的一切。只記得第一次在舊書攤上看見她的時候,書攤的老板娘說:“這可是個文瘋子,沒病以前她可是新疆小有名氣的舞蹈演員哪!那時她可是有家的?!?/p>

      又過了一些時候,我在翻看某天的《晨報》。當我翻到新聞版時,一行新聞標題赫然映入了我的眼簾?!盁嵝拿窬瘖^力營救跳樓女”。大概內容是:某天下午,當?shù)啬撑沙鏊拥揭粋€報警電話,說有一女站在格蘭德歌舞廳14層的樓頂邊緣徘徊。不吃不喝已有兩天兩夜。經民警頗費周折營救下來,發(fā)現(xiàn)該女年紀尚輕,不停地在咿咿呀呀地唱歌。

      該警察判斷:“她的神經有問題。”該新聞還配了攝影照片,我看見這個年輕女子蹲在地上,長發(fā)遮面,微垂著頭,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只見她的雙手緊緊攥著鐵欄桿……

      這樣的新聞在每天各地的生活小報上比比皆是。但誰會在意呢?大多數(shù)情況下,它只不過是人們公車里或餐桌上的談資。

      被生活毀壞的人無處不在。而人是多么的卑微,連痛苦都不能救贖。是的,我們曾為之付出的一切,得不到任何救贖。

      現(xiàn)在我在看她。人群中沒有人注意到她。這個叫伊和的女瘋子。現(xiàn)在,她拖著那只偌大的棕色皮箱輕盈地走著。夜風吹拂著她身后破殘的舊床單,人群中幾乎沒有人能觸碰到她,她的背影孤傲而又決絕。

      病歷(七)馬躍

      人的感覺是客觀事物的個別屬性:如聲、光、軟、硬、輕、重、形狀、顏色、氣味等通過感官在人腦中的反映。一般正常情況下,人的感覺,知覺,印象與外界的客觀事物是一致的,但幻聽、幻覺、幻視等是精神分裂癥的特征癥狀。

      這些人,他們的幻聽體驗是十分生動而逼真的,但會給患者的思維,行動帶來顯著的影響。有的患者在幻聽,幻覺的支配下做出違背本性,不合情理的舉動來。

      比如,住在這里的一位50多歲的女患者,她在住院之前有一天出門買菜,耳邊有個聲音講:“老妖精又出門了。”這位患者聽到之后十分生氣,便掉頭回家??啥叺穆曇赳R上又說:“裝蒜?!?/p>

      精神醫(yī)院里還有一位正上大二的男性患者,堅持認為自己也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一部分,身體的所有信息包括思想和生理指標能同步傳到世界各地——還有的患者在幻聽的支配下,辱罵或毆打親人,同事和路人。

      但這些,都是些孤獨的人。孤獨的力量是強大的。

      它像空氣一樣,從來就沒有顏色和形狀,但很多人,就是這樣被籠罩和淹沒。這樣的人注定無法逃脫。

      因為,他們喪失了與這個世界,與他人溝通的通道,他們被自己或被外界關閉,對外界沒有熱情,對他人也沒有關心,到后來,那種與他人的隔閡不但沒有減輕,反而越發(fā)加重了。其實,這種與他人隔開的東西正是來自于他們的內心。

      現(xiàn)在,坐在我面前的這位近40歲的男子,就是這樣一個孤獨的人。他的皮膚黝黑粗糙,頭發(fā)蓬亂。當他趿著拖鞋從病房懶洋洋地走了出來,像個布袋子一樣把自己扔到了椅子上,再也不想動。坐下,意味著較長久的停留,身體的松垮程度僅次于躺下。

      的確,當我在精神病院里遇到他時,他的身體及精神都極為松垮,是一種被“打擺子”糾纏過的人才有的那種松垮。他說話時,言語斷斷續(xù)續(xù),思維混亂,目光空洞而不能與人長久地相交。

      病歷卡上,他的名字叫馬躍。他是5年前因繼發(fā)性被害妄想癥而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療的。診斷結果為:“典型性精神分裂癥?!?/p>

      他說,自己總是聽到耳邊有另外的一個聲音對他講:“水里有毒”。

      為喝上干凈水,他跑了不少地方。有一次,他提著暖水瓶竟步行了20多公里的路,沿著黑細的公路,穿過大片荒涼戈壁,才在一個鄉(xiāng)村里找到了他自以為的“干凈水”。

      為這一壺水,往返竟花去了近一天的時間。

      在這之前,他經常出現(xiàn)幻聽,懷疑別人給他的碗里下毒藥,而拒絕吃任何食物,把自己關在一間屋子里,餓了整整4天后已奄奄一息。我看著他,似乎體會到了他說的那種饑餓感。那是一種被火燒灼的感覺,從胃部漫延到全身,灼燒著體內的每一個感官和每一寸肌膚。這是一個巨大的唯一的感覺,擠壓著他全身的力氣和水分,而他已經精疲力竭了。

      最后,他被人發(fā)現(xiàn),在送進醫(yī)院的時候,他的身體發(fā)出一股難聞的餿腥氣。

      給他治療的主治大夫說,馬躍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在新疆邊防某部,是個副營級干部,從小性格極為孤僻自閉,后來,入伍后又在荒涼封閉而又艱苦的自然環(huán)境下一待就是七八年,卻缺乏與人,與外界溝通和交流的機會。沒有親友探望,沒有通信,少有進城或回家探親的機會。他就像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的人,并堅信自己是一個卑鄙的、讓人厭惡的、有害的人。

      回到烏魯木齊后,他更是難以適應多元復雜的城市生活,一天到晚擔心自己轉業(yè)后找不到工作,才產生了妄念——

      我知道,他向我描述的是一種孤獨的感覺。盡管,他從到尾沒有說到這兩個字。但是,我聽見了從他的體內發(fā)出的荒涼的聲音。

      現(xiàn)在,他在我面前,反反復復說的一段話就是:“他(司務長)為什么要迫害我?要在我的碗里下毒?我好多天都沒吃上飯了,餓得很——”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腦袋也耷拉了下來。

      病歷(八)王忠良

      有的人,比我更迷戀火車。前些年,央視的《小崔說事》節(jié)目中,我記得有一位做客的主賓叫王忠良。是一個50多歲的男人。他一輩子專以畫火車為生,有著很深的火車情結。他因為對火車有說不出的喜愛,把工作都給弄丟了,老婆也跟他離婚了。周圍的人都說他神經有問題。是個瘋子。

      他說他把中國的火車從1860年最早的“零號機車”直到今天最快的火車“中華之星”全部都畫完了。

      從電視上看,王忠良是比我年長得多的一茬人。是上個世紀50年代的人。他的皮膚粗糙,黝黑,話不多,看起來十分沉默、敦厚。但他細小的眼睛里沉淀出我所不了解的東西:邊緣者的氣質,天然的感傷以及觀望。

      他讓我想起曾經看過一幅攝影,名字叫做《鐵路上的流浪者》。

      忘記是誰拍的了,但它肯定比甜膩直觀的風情照片更能打動人心:占據(jù)畫面的是站在鐵軌邊上的一位少年,那是一張疲憊的面孔,臉上有著黑色油污,火車似乎剛剛離去,又好像即將到來,空氣中似乎還留有鐵軌與火車摩擦出來的鐵腥味兒。不知哪個方向的大風正吹亂了他蓬亂的頭發(fā),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迷惘的激情——好像火車狹長巨大的氣流正準備將他單薄的身體帶走——

      他似乎天生就屬于鐵軌。現(xiàn)在,他正向我們張望。但他的眼睛看不見我們。

      “鋼鐵的客人馬上就要來到,

      它將要踏上天藍的田間小路——”

      現(xiàn)在,大雨將至,天陰沉沉的快要壓下來,布滿黃褐色銹斑的冰涼的鐵軌在他的身后無盡的延伸著,像一把冰冷、鋒利的刀子,把什么都攪碎了——

      遠方,流浪的少年,冰涼的鐵軌——攝影者就這樣毫不掩飾的把這種日常性的痛苦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

      我喜歡那些沒有名氣但一直按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的普通人。他們的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卑微的欲望,痛苦的抉擇和勇氣——這些,都是我一直渴望了解的。

      現(xiàn)在,王忠良在談他的火車。他說他的生活的全部激情都在冰涼的鐵軌上行走。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穿梭。

      火車,鐵軌——當這兩個詞注定與生命盲目的激情和游走有關,與時間的流逝有關。當它在一個道口拉響了汽笛,生命的短促,人的命運,都在這片刻的招呼和道別聲中了。

      一輩子專以畫火車為生的王忠良,一個被稱之為瘋子的男人,就這樣在紙上復活了一個對距離和時間的破碎的記憶。

      而世界,永遠只在鐵軌的兩頭延伸,而從不交匯。

      病歷(九)林曉

      死亡和正午的太陽令人不可逼視

      ——拉羅什力《箴言集》

      林曉說:她怕光。尤其怕正午的光。

      正午的光有如一種生鐵的堅硬質地。鐵,既是一種結構也是一種質地。對于一個十六七歲過于敏感的孩子來說,是一個奇怪的詞。在她的記憶中劃出鋼藍色的弧線。

      一想到這個詞,她周身便被一種灼熱包圍。它攜帶一種速度和力量疾行,她在其中的形象生澀而模糊。

      林曉少女時代的課堂支離破碎又廣大無邊。最后蔓延到工廠。

      那次經歷與工廠有關。

      高中畢業(yè)等待大學通知書的一段日子,她去了當?shù)匾患夜S做學徒工。工廠的車間是一個由生鐵、機器、機油、光膀子的男人組成的內臟,廠房里到處是機聲轟鳴,彌散著濃烈而腥甜的生鐵的氣息,一股渾身散發(fā)出蠻力的男人的味道。

      車間里懸在頭頂上的一種車——天車。

      每一天,總有那些特殊的時段里,她吃驚無比地順著突然而至的轟鳴聲仰起頭向上看,一輛懸浮在頭頂上的鋼鐵之軀緩緩滑過,載著比她的身體大百倍、千倍的生鐵環(huán)呼嘯而去,極像未來世界中的一個鏡頭,有一種無與倫比的荒誕感。

      車間里,生鐵毛坯堆得到處都是。

      白天,她穿著寬大的工作服,在空曠的工房里吃力地搬運那些生鐵的毛坯。生鐵毛坯呼吸著噪音生長,呲呲地在高速旋轉的機器中轉動。閃爍著鋼藍色的堅硬、銳利的光。每一分鐘都被車床飛旋而出,從嘴中源源不斷地吐出鐵皮。

      那些廢鐵皮彎曲而旋轉,纏出一團團的碩大無比的東西。像熱帶植物般蓬勃生長。它們就是工廠這特殊花盆里培植出來的奇怪的植物。葉片鋒利,它們不是靠泥土、水分、空氣生長起來的,而是相反。

      它們像大團鐵的云朵堆在廠房的外面,像科幻片未來世界中碩大無比的南瓜和白菜,堆得比廠房還高,極具后現(xiàn)代主義時代的美感。幾場風、幾場雨過后,它們的顏色由鋼藍變成暗褐,越來越陳舊。

      它們總是堆得很高才被人運走。

      在它們消失的地方黃色的粉末堆積,被風吹散,彌散在空氣中,制造出工廠特有的氣味,或者被雨水浸泡成一堆黃色的銹水,黃水四處流淌。

      但鐵的氣味常年在這里盤桓。

      它們造成的壓抑永遠存在。

      在南疆偏僻小鎮(zhèn)上,許多征兆是跟夏季燥熱的正午連在一起的,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在正午炎熱太陽的逼視下會變得不可思議。

      一個夏日的正午,雨后,毒烈的太陽迅速燒干地面上的濕氣。地面上一些掉落的葉子帶著干草的氣味和濃烈的日光氣味混合在一起,迅速彌散、升騰。

      南疆的正午,最難熬的是八月。

      她很想描述一下南疆的正午時光,說炎熱粘連的光線如何穿透了夏天的心臟。被燒焦的中午,四邊翹起。但她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言語來表達這種內在的和諧。炎烈的風吹著,路上冷清清的,沒有什么人在走動,道路兩旁的樹都僵住不動了。這是真的。

      正午攜帶著荒漠般的寂靜,像一個人晦暗的生長期。

      太陽又大又白,好多人都在午睡。老人、孩子、路邊的狗。樹葉兒搭拉下來,睡著了??諝庵袕浡环N黏稠的夢魘的氣息。熱,白炎的光,蟲的鳴噪。難以化解的一份艱澀。而自己正躲在正午的陰影中,于人于己在遮蔽中似乎都后退了一步。

      人是需要被陰影庇護的。她微微閉上了眼睛。

      她時常失眠,正午的陰影來自于最炎熱的夏日午后。那來自內心低潮的寒冷,時常在她不設防的時刻向她襲來。

      她在正午的某一個時辰睜開眼睛,看到刺眼的光亮猶如另外一種光明。夢中的景象變得時斷時續(xù),不置可否。正是在這種正午的光亮中,混亂的,災難性的,徹底失敗的景象,好像一個個確鑿的證據(jù)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仿佛一切都已失去。

      她又沉沉地睡去,當在夜晚醒來的時候,房間里是陰暗的,乳白色的窗簾透出的光亮半明半暗,讓人誤以為是早晨,天還沒有全亮,很快她便憶起了中午遍地的日光——還有整整一個晚上要度過呢。

      不容多想,夜幕就降臨了。

      她吃過飯,帶著慵懶而緩慢的步伐在廠房里走著。

      廠房里沒有人,沒有機器熱烈的轟鳴聲。其他人都去了別處?;蛟谖缢?,一切都像是在減速,虛擬的寂靜,沒有了危險。

      對,是危險,與人隔離。

      這個時候,她能夠深刻體察自己身上有一種清冷、遲疑、僵硬和拒絕的因素。

      她慢慢走著,就像懸浮在一種得到保護的升騰之中。她感到周圍的氣溫正在一點點地上升。這是正午中唯一的節(jié)奏。

      她在放慢腳步時獲得了它。帶著擔心碰破一些易碎東西的那種輕,穿過廠房里舒適的暗,她能聽見各種混合的味道在炎熱空氣中蒸發(fā)時汩汩流淌的聲音。

      廠房里,胡亂堆放的生毛坯散發(fā)出一股男人身上蠻橫的氣味兒。她小心翼翼地穿過它們,锃亮的車床像一個隱藏著的巨大陰謀。

      突然,她不小心碰到了一根細鐵管,它滾落在地上的清脆聲響,在這空曠無比的廠房中嚇壞了她:

      “誰?”

      她的一聲空洞怪異的叫喊像是從她的身后發(fā)出的,內心有一種耳膜被震蕩的感覺。讓人想到被打碎的玻璃和玻璃上的血跡。

      她在這種聲音中怔住了腳步。

      想起同樣的一天,她難以忍受正午炎熱的逼視,曾一人慢慢向廠房近處的樹林走去。卻差點忽略了倚在樹下的一位老人。他是廠里門房的門衛(wèi)。

      一小排白楊樹林圍成的走廊,樹葉兒有疏有密,走一下是有亮光的,再走一下是陰涼昏黑的,明暗交替。

      他在午后的熟睡中流汗,頭微偏著,伏在桌子上的胳膊上趴著一只蒼蠅,靜止不動,收斂起翅膀,表達著隱喻的某種可能性。

      明白了他的生活——不,她的生活成了這個模樣,就是這樣,而非其它。

      讓她明白:“永遠無疑”是可怕的,而“永遠如此”也是可怕的。

      在這樣一個個令人窒息的午后,是什么東西到了一定的時刻就靜止?

      病例(十)葉順順

      姐姐入院后第二個月的一天,病房里新進來了一個年輕的女病人。我看到她的時候,這個穿白裙的少女正半靠在病床上,專注地看著墻壁,她看見我進來,微微一笑,慢慢地劈開她赤裸的雙腿,一點也不顧忌我驚訝的目光,然后就笑了:

      “你是小鳥,人人都是小鳥?!?/p>

      “讓我下來,看看中間的椅子罵不罵我?!?/p>

      這個叫葉順順的少女15歲,她看起來就像個大型嬰兒,身體不斷地抽搐著,臉也不恬靜,看起來呆頭呆腦的,同樣,她也是一個精神病人,今天上午剛剛入院。

      她長著一雙觸目驚心的大眼睛,那眼白非常的多,但是非常的柔軟,像小白兔一樣地無害,這在我看到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不過到了后來,我才想起來,這個女孩的眼白其實是淡紫色的,那種顏色就是太陽落下去后天邊殘存的顏色。那是一種非常短暫的光。我似乎沒有在其他人的眼睛中看到過這樣的顏色。

      從她叉開的雙腿中,我看見她的白色裙角卷在了大腿根部,很容易地看清楚她的粉紅色棉質內褲,這是她們這個年齡的少女喜歡的顏色。再細看,一抹濃旺的暗紅色血跡從內褲的一側滲了出來,類似臭魚的燥腥味兒隱隱地散發(fā)出來。

      很顯然,她正在蓬勃的月經期。打開的雙腿把一個女孩生理期的秘密暴露無疑。

      我看著那一抹從大腿根部流下來的雌性體液,終于忍不住地背過身去,要嘔吐起來。

      葉順順的家人沒來醫(yī)院,來看護她的是一個男孩,還有男孩的姐姐。男孩身材挺拔,長得俊朗秀氣,他皺著眉頭,冷著臉合攏了她打開的雙腿,然后把她的裙子掀了下來,蓋住了她赤裸的下體。后來我知道,這男孩是小潔的小男友。

      看著這個男孩的一系列動作,小潔的臉色像是還了陽。她慢慢支起身來,露出一副要取悅他的笑容。

      她愛他。

      只有我看到了她在他面前自慚形穢的孩子氣。

      可男孩依然冷著臉,隱忍著耐心站在一旁,不怎么搭理她。倒是男孩的姐姐看起來很好脾氣,不停地輕拍她的臉頰,說:“小潔啊,你要乖些啊?!?/p>

      我觀察著這對年輕的小情人。大概能猜到這個叫小潔的少女發(fā)病的原因。我不想再說什么了。

      但我知道,少女們自從身體被紅色的初潮染了神秘的三角區(qū),這三角區(qū)從此就開始敘述欲望,感官,潮汐。它就像是禁區(qū)一樣從此刻開始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對于正值情竇初開的年輕情侶們來說,蓬勃的情欲對他們來講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墻。他們不知道,“純潔”這個詞會在若干年后在一個潮濕寒冷的日子里變成一把尖利的刀子直插在他們的胸口上。

      但是現(xiàn)在,當情欲洶涌而來的時候,這堵墻不會阻礙另一個人翻越過去吸干另一個人的血,還有體液。

      我記得小時候媽媽對我的好。她好到洗澡的時候都要親自給我搓身,仔仔細細的抹上香皂泡沫,我赤裸著身子,毫不設防地站在她的面前。大水盆里是熱的水。蒸騰的水汽是白色的,模糊了我的臉。

      我是她的女兒。她的私屬。我十一歲的身體像一只剛剛打開的河蚌,十分的潔白新鮮,盛開在水盆里,一張一合的。

      現(xiàn)在,兩只前來探取采摘我的手,在我光溜溜的處女之身上反復揉搓,我的每一寸肌膚都緊繃起來,每一道皺折都被扯平。

      我在她的手掌的撫摸下一動不動,內在的,卻是一股哆嗦。有無盡的觸感在那里。一種如愿以償在我的心里。新異的滋味在我的體內,我暫時還不能反應那是什么。我像嬰孩一樣初次嘗試了甜味之外的一種陌生,和十分有趣的美味。

      我咯咯地笑著,母親那只沾滿細膩泡沫的手一度讓我相信,自己到底是受寵的,被愛著的。

      直到有一天,我才終于明白,作為一個女性來說,她的身體有個地方像一個腮,一個蚌,身體真正的情與欲都是自外界而來,自男人而來。我開始等候這個人,從此以后,我的身體是一座沒有加鎖的門,是他的私人房間,等待他前來領略。我要讓他來翻閱我,就像是翻閱一朵花。

      我身體的內部是無辜的,沒人教我什么是恐懼。當我奉獻了自己的第一次,我的身體從此就靜止不前,不再生長了。只等著某一天,時間開始塌荒,枯朽,我的青春開始斷送,容顏備毀。

      而我騰出一只手模仿他的那只手,但手法總是不如他。直到這些蓬勃的情欲朝著我的身體的各個部位漫延的時候,我痛恨自己未能阻擋這群盲目的潮汐。

      從沒有人告訴我,當女人把雙腿打開的那一剎,是最孤獨的。

      但我就是要用最暴戾、下賤的方式,來堵住心里的那個洞。

      現(xiàn)在,這個叫葉順順的少女雖然收攏了她的雙腿,但是,已沒有任何東西堵住她身體里多孔的,哈喇了的果實。

      病歷(十一)孟甜

      精神病院的確是一個特別之所,幾乎帶有荒謬色彩。身體是神設下的迷局,讓某些書本哲學陷入尷尬。

      即便是在春末夏初,這個療養(yǎng)院的過道里也是陰涼的。那些在走廊的陰影中走動的女病人們,身體輕得像一道陰影——陰影,含藏著深刻的原罪感,緩解了病人的隱痛,卻保藏了她們惟愿存儲與斯的秘密。

      那天,我去醫(yī)院看望姐姐,經過一間病房,我看到一個約摸30多歲的女病人,正用病房里的各種物品在地上擺出一個巨大的心形。這個由空罐頭瓶子、茶杯、空藥盒、臟襪子、鏡子、枕套等物品擺出來的心形圖形,線條歪歪扭扭的,有幾分滑稽和辛酸,爭先恐后地替她說了話:“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走到她的跟前站立不動??粗退龜[出來的心形圖案。

      我走到她跟前站立不動,看著她和她擺出來的“心”。可她盯著我看時的樣子讓我想到了一種有攻擊性的母獸,狂熱而充滿莫名的敵意。

      依照常識,要迅速分辯一個正常人和一個精神病人并不難。首先是要注意他們的眼神:亢奮、孤疑、呆滯、憂郁、驚恐、飄忽——正常人也會出現(xiàn)這種眼神,但也只是順應情緒,而若是精神病人的話,這樣的眼神卻可以維持全天不變,包括任何人在與他們交談的時候。

      后來,我聽別人說起過她的病。

      她叫孟甜,她有著很嚴重的“鐘情妄想癥”,是屬于偏執(zhí)性的精神分裂。這也是“愛情瘋魔癥”的一種。

      那時候,她和所有這個年齡的女孩兒一樣,擁有最健康的身體,還有心智,從不知疾病為何物。一切如常,仿佛會永遠如此。她憧憬著未來的生活,度過了一日又一日。突然有一天,命運像是在這里拐了個彎,幾十年的命運在她的身上迷亂,走了神——當她遇見了一個男人,一切全都改變了。

      她在心里想找個男人把她內心多年的頑石融化,被他粗暴的情欲喚醒。

      她算是找對人了,他就是那個要徹底融化她的人。

      她真的很想好好愛一個人,是真愛,而不是餐廳旁,草坪上馬路邊等閃光的輕浮的表象。

      哪怕是經歷一次誤會和迷亂的愛。

      但是她并不知道,這感情的后面正滋生出如同癌癥的東西,而患者早已死去。

      據(jù)說,她在10年前發(fā)瘋似的喜歡上了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早已有了和睦的家庭,她愛這個男人,對他死纏爛打緊追不放,甚至不惜以自殺要挾,為的是讓那個男的對自己說一句:“我愛你”。

      她固執(zhí)地相信這個男人也一定暗戀著自己,只是迫于世俗壓力沒好向自己表白。

      她每時每刻地逼近這個讓她愛得發(fā)狂的男人,充滿愛意地凝視著他,像是在說:“難道你——難道你沒有發(fā)覺我是單獨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嗎?”

      她看著他,幾近無聲地在問這個膽怯的男人。

      這個男的不堪其擾,跳槽換了一個公司。她知道后,一路追到那個公司,向這個男人的上司投訴,說他搞婚外戀。上司微微一笑,說這個他管不著。過了一段時間,她又跑到這個男人的公司,捏造了一些生活中的污點去誹謗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不得已,又再次辭職。數(shù)年來,他每換一個公司,她就會去那個公司搞破壞,最后連自己的工作也不要了。

      這個男人快要被她折磨得要崩潰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幽幽地對他說:“我知你是深愛著我的,你為什么就不能忘掉世俗偏見,對我說一句‘我愛你’呢?”

      沒多久,她因發(fā)病越來越嚴重,最后,被家人送到這家療養(yǎng)院里來了?!?/p>

      在醫(yī)院里,精神科醫(yī)師問她的姓名。

      她說:我一直覺得我是一只鳥。

      醫(yī)生:喔,那你的病很嚴重喔。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作的?

      她說:在我還是一只小鳥的時候。

      現(xiàn)在,她蹲下來,用手在地上劃了一道線,然后自言自語地說:“我怎么也出不去。我不知怎樣才能出去?!?/p>

      看到她在地上擺放著破爛不堪的“心”字,不知道為什么,我一下子感到身上有些發(fā)冷,我朝她笑笑,再點點頭,便從她的房間出去了。一個從我身邊走過去的女病人給我的感覺似乎也是陰涼的——她很瘦,看起來又出奇得高,兩只深陷入頰骨的眼窩就像是兩座坍塌的廢水池,被黑暗澆鑄——難以置信,她也曾和我一樣有過黎明般的瞳仁。

      她在過道中走來走去,不停地發(fā)出嘿嘿的笑聲,我窺見她的笑聲就是從那個干癟的喉嚨部發(fā)出的,聲音在空寂的過道中擴散開,讓人畏懼。

      這一切似乎都是那樣的混亂不堪,還有無趣。

      在我小的時候,也不是沒有聽說過,沒有見過這樣的一些女病人的。

      她們對那些變了心的男人,死心塌地又無可奈何。她們分不了心,走不了神,回不過頭,最后,也轉不了身。也不管自己要不要飛翔,要不要遮丑。她們只愛一個男人,或一種類型的男人,長期也許長達一生。

      沒有形狀的胚,沒有面目的芽,她們在他們初具人形之前就愛上了;在他們破土之前就愛上了;在前世就愛上了他們,她們的愛暈頭轉向;她們的愛不在現(xiàn)場。

      小時候,我曾看到過一個女瘋子,她曾經是我們當?shù)匚墓F有名的女演員,因為丈夫情變而突然患病了。那時,我時常在夏天的大街上遇見她。她的年紀已經不輕,留著童花式短發(fā),頭絲一縷一縷糾結著,上面綴滿了五顏六色的小球,她左腳穿著一只鞋,右腳光著,就那樣駭然地站在街邊,使原本濃綢的夏夜變得突兀。她斜披在身上的破殘的舊床單總是搖來晃去的,故意讓半只臟污的乳房露出來。我有些替她害羞。

      一個女人,要傷多大的心,才會變成她這個樣子,而那個負心人,現(xiàn)在又在何處風流快活呢?

      我想我走到哪里都忘不了這張臉。

      那個負心人看不見,這張臉上有著被生活毀壞了的痕跡,哎,怎么說呢?就在她笑著的時候,她的那張留著昨夜殘妝的臉上有一種被極度痛苦磨損過的冶蕩和愴然,我的心猛地被刺痛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像看一張隨時迎風起舞的落葉。當她把臉轉向馬路,就在這一瞬,我看見她的額頭一側有一塊傷疤,血痂已經黑紫。

      那是被人用亂石砸的。

      在如此亂而大的世界上,一個女瘋子也不太好做了。危險到處都是,總有人想找個不順眼的人來揍。她們那副樣子,一定是有人看不慣,找著機會了,就揀些碎磚碎石照她們的臉投過來。

      而這樣的疾病是需要隔離的。好在,有專門針對她們的療養(yǎng)院。為了治好病,這些患者不得不從她或者他的日常生活中隔離出來,送到這樣一個特殊的封閉式場所。身體一旦被隔離,病人們也就進入了一個有著特殊規(guī)則的雙重世界。

      夏夜的人民公園里全是戀人,影影綽綽的,這一對坐著的,有一對站著的,還有幾對在踱步徘徊。這么多人集體陷入了戀情,想必戀愛能夠營養(yǎng)人們饑餓的肉體。

      這是不是一個人了解另一個人的方法?可是現(xiàn)實就是這樣,每個人的命運可能會大同小異,也可能會在細節(jié)末梢有驚人的相似。

      過去的你和現(xiàn)在的我都用這張嘴相互暗示和預言——

      有一種女人,天生的要比別的男人多出一個詞——多出一種命運,那就是愛情??墒菒矍?,卻是所有致命之物中是最致命的東西。也是最讓人感到羞恥的一件事。它像是一株帶著惡意的食肉植物,每一個女人,都要經受它的咬噬,直到最后剩下一具空殼。

      我是該效仿她們還是要詛咒她們?

      責任編輯◎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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