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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居者

      2016-12-08 14:15:09李唐
      青春 2016年11期
      關鍵詞:白堤慧慧大叔

      李唐

      隱居者

      李唐

      李唐,1992年生。高中時開始寫詩,大學開始寫小說。詩歌、小說作品見《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天南》《詩刊》《山花》《芙蓉》等。有作品收錄于多種年選。

      現(xiàn)在,我嘗試著寫一些過去的事情。但其實這些事正是現(xiàn)在發(fā)生的。又有什么關系呢?當我寫下每一個字之后,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一切都退到了過去之中,就像是你坐在一輛列車上,看著朝自己身后退去的風景。因此,每一秒鐘(以及比秒更小的單位)都是過去,當你的眼睛掠過這個字時,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過去了。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坐在一塊不大不小的草叢上給一個虛構的人寫信。我總是喜歡這樣做。一天,一只傻乎乎的鳥落到我身邊,我將它寫進了信里。還有一些偶然爬到我身上的昆蟲。它們的眼睛往往都非常小,或者沒有眼睛。冷血的爬蟲類。我統(tǒng)統(tǒng)把它們寫進了信里。有時,我會產(chǎn)生一種沖動,就是把自己看到的所有事物都寫進去,當然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我甚至連一株草都寫不完。我唯一知道的是,每件事情,都充斥著無限細節(jié)。

      我確實不知道這是個什么地方,因此我習慣性地叫它“過去”。反正只是一個名稱,不是嗎?叫什么都是一樣的。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等待天暗下去?,F(xiàn)在是正午。現(xiàn)在是黃昏。一切都在不可挽回地過去。我期盼著夜晚,因為到了夜晚,我就可以見到我親愛的慧慧了。白天里,我從沒有見過她,我無法想象在白天見到她會是怎樣的情景。

      在“過去”,我們住在廢棄的列車車廂里。沒有人知道這些橫七豎八、四散分離的車廂是從哪兒來的,為什么會放在這個荒僻的地方,任它們爛掉。我們將這些廢棄的車廂重新打掃干凈,裝飾成漂亮的小屋子。每個人都有份兒。

      我住在其中一間車廂里,每天都寫信。很久以前,我也曾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起早貪黑地工作、上班,但是有一天,我真的厭惡了這種生活。偶然間,我來到了這里,成為了“過去”的一名隱居者。這里是隱居者的天堂。我在草地上踱步,等著太陽落山。住在這里的隱居者們互相之間從不打擾,盡管我們每天都會見面,但對彼此之間所知甚少。對此我非常滿意。我們之間發(fā)生的聯(lián)系都是偶然性的,或者說隨性的。比如說今天早晨,下了一小會兒雨。無聊之中我走出自己的車廂,在外面淋了一會兒。這時我看到一個瘦弱的年輕男子,也在淋著雨。他頭發(fā)很長,大概是個畫家,或者搞音樂的。我們就這樣一起置身于雨中。雨并不大,我們沒有對話,最多彼此間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后來雨停了,我們就回到各自的車廂里。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這種事情是很多的。

      當然,難免的,你在一個地方住得久了,會與其中的人發(fā)生長時間的聯(lián)系。這是我警惕的,然而也自有樂趣。比如說白堤。這是我隨便給她取的名。我們經(jīng)常會見面,她經(jīng)常鉆進我昏暗的車廂里。她使我感到愉快,我相信我對于她也是。不過,我們的關系僅限于此,我不知道她真實的名字,也不知她是做什么的。有時,她會帶一些酒來。

      總而言之,“過去”是一個充滿了未知的地方。我在這里寫信打發(fā)時間,等待夜晚降臨。

      夜晚降臨了。在“過去”,這里的夜色是我見過的最飽滿、最深沉的。我走進黑夜深處。舒適的小風吹拂著我的臉。在那把木質長椅上,慧慧還沒有到來。這是我為她親手制作的椅子,準確地說,為了我們。它就在湖邊,身后就是密實的叢林。木頭是從拉松大叔的伐木場借的,工具也是。拉松大叔是一個很好的人,他經(jīng)營著伐木場,已不知多少年。他是我在這里第二個建立了長期聯(lián)系的人,當然,這是我自愿的。拉松大叔長著一臉絡腮胡子,身軀龐大,熱衷減肥和勞動。我有時會去他那里工作,賺一些收入。除了伐木場,拉松還負責為我們這些隱居者提供必備的生活用品與食物。每個星期他都會趕著馬車,將如一座小山般的食物從外面運到這里。我們給他干活時,他會大喊“勞動凈化心靈!”,十足像一個獨裁者。但他并不是做獨裁者的料,比起我們,他對伐木場里的木頭更有熱情。

      我為什么扯了這么多拉松大叔的事?或許是由于慧慧還沒有來。我獨自坐在雨后還有些濕潤的長椅上,等待著她。湖水非常平靜,不時有小魚從中一躍而起。據(jù)說,它們這么做是為了借著月光看清自己的身影。在躍出水面的一瞬,它們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了安靜的湖面上。它們將記住自己的樣子。盡管我聽說魚類的記憶只有七秒鐘。

      我和慧慧的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已經(jīng)忘記了??傊?,后來我們經(jīng)常見面,每次都是在夜里。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更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事實上,慧慧這個名字也是我隨便取的。她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女人,我們在一起時幾乎不說話,偶爾她會對我說一兩句,但都不是什么特別有意味的話,只是她突然想說話了而已。我喜歡這沉默無言的時刻,在我以前的生活里,這樣的時刻簡直是奢侈品。有一次,與慧慧一起凝視湖面時,我哭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哭,但我知道這是幸福的眼淚。慧慧,慧慧,在信中我提了多少次你的名字?

      你來的時候我睡著了。你坐在我身邊,輕輕地叫醒我。月光明亮,湖水就像是一面鏡子。我們靜靜地坐著,誰也不說話。有時我拿出那臺老式收音機,找到那個深夜節(jié)目的調頻。那是一個深夜讀詩的電臺節(jié)目,它的頻率很難捕捉,尤其是我的這臺收音機,轉鈕幾乎快失靈了。它的頻率總是一閃而過。我不得不重新尋找、聚焦,像是一個地下黨員在尋找那至關重要的電臺密碼。終于,收音機正確地響起了那個男播音員的聲音。他總是在讀詩,當然,他的工作就是這個。各種各樣的詩,多神奇啊,這個世上竟然有這么多的詩,他注定一輩子也沒法讀完,注定要成為一個讀詩的西西弗斯。當他讀到我的詩時,我會悄悄地觀察慧慧的表情。我希望她喜歡。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當我的詩句被他用那種過于深情、虛假的朗誦腔念出來時,我總是覺得它糟糕透了。我怎么會寫下這么爛的詩?我開始悔恨,焦慮,忍不住往水里扔小石子。

      不過,慧慧每次都聽得很認真,這讓我得到了些許安慰。她甚至會認真地跟我探討幾句。

      “我覺得那個‘老虎’的意象用的不好?!蔽艺f。

      “嗯?!彼p輕點下頭,“可能直接用‘虎’更好一些?!?/p>

      就是這樣。如果我的爛詩能夠得到慧慧的幾句評價,那它們也算具有了價值不是嗎?更何況,給深夜電臺投稿,還能賺取稿費呢。就算是在隱居,也是要吃飯、穿衣的。

      她每次離開的時間都不固定。她會突然站起身,什么也不說,就消失在了夜色中。我從來不會問她原因。她既然想走了,就沒有比這個原因更足夠的了。而我往往會多坐一會兒,看看湖水,看看月亮,看看不遠處幽深的叢林。我關掉收音機,朝自己的車廂走去。

      在我的車廂里,我感覺放松。是的,不知為何,哪怕是我置身于大自然中,我依然會感到緊張,渾身緊繃。只有當我完全獨自一人,并且是在密閉的空間里,我才會真正體會到自由。這么說,或許我是屬于城市的,我從城市里逃脫出來,但本質上我依然是個城市人。這么想著,我就睡著了。夢中我又回到了城市,是在夜里,我走在一條寂靜的街道上。我走過一間間商鋪,兩旁的樓房都像是被打劫過,黑乎乎的,沒有一盞燈光。我看見一個櫥窗亮著,就走過去。櫥窗里有一個人。是慧慧。她發(fā)不出聲音,只是拍打厚厚的櫥窗。

      然后我就醒了。

      這個夢讓我感覺很有趣。我讀了幾頁威廉·巴勒斯的《裸體午餐》,腦子里仍然想著那個夢。自從來到“過去”,我還沒有做過這樣充滿隱喻的夢。順便說一句,我的車廂里最多的東西就是書,因為它們廉價又有無限價值。拉松大叔不時會幫我從外面買一些舊書回來,都是論斤賣的。比起讀書,我更喜歡寫信。這時,車廂的門開了,母親走了進來。她徑直走到床邊,坐到我身旁。

      “你不能再這樣逃避下去了,”她對我說,“這樣下去你會被社會淘汰的。你在這里算什么樣子呢?別人都在努力奮斗,而你卻躲到這個鬼地方,難道你能躲一輩子嗎?”

      她的話讓我很傷心,也很焦慮。因為這些話戳到了我的心窩子。一個一心只想著逃避生活和自我欺騙的人,最怕的就是明眼人將其一眼識破。母親憂傷的目光更是讓我無地自容。直到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對她說:“媽,您也是一個夢吧?”

      聽到我的話,母親明顯不高興起來。她嚴厲地對我說:“就算我是一個夢,難道我說的不對嗎?難道你就要一直這么逃避下去?”

      母親消失了。夢境消失了。我睜開眼。車廂里只有我一個人。窗外的天空已經(jīng)有一點點亮色。風吹拂著,窗簾緩緩飄動。我聽到了腳步聲,隨后腳步聲在門口站定。不等敲門聲響起,我就打開了門。白堤站在外面。她戴了一副大大的棕框眼鏡。

      白堤喝醉了,當然,這對于她而言是經(jīng)常的事。一進門,她就坐在了地上?!耙磺卸际求w驗?!彼炖锖觳磺宓啬钸吨礃幼诱媸亲淼貌惠p。白堤最崇拜的人是一個叫大衛(wèi)·休謨的蘇格蘭人,他認為知識僅僅來源于日常生活的印象的集合,我們之所以可以得到各種理念,都是印象作為支撐。白堤以這種觀點來體驗不同的生活方式,她來到“過去”,也是體驗的一種。我將她抱起來,放到床上。她仍在不停嘀咕著什么,但我聽不清楚。我走出門外,空氣很好,應該不會下雨了。一只藍灰色的鳥在我頭頂盤旋。

      我走在松軟的草地上。一直走,就來到了拉松大叔的伐木場。木頭排列著,堆積著,木頭的山。拉松大叔在木頭山里露出頭來。他戴著一頂藍色的小帽子,很滑稽。他拿著一把電鋸,正在鋸木頭?!澳銇砝病!彼掖蛘泻?。我們聊了一會兒。他告訴我,最近有一條白色的狼在“過去”附近徘徊,很危險。“危險在于,”拉松大叔摸著他那厚實的下巴,“它會說人話,有一顆人的腦子。”

      一只會說人話的狼?

      “我要組織一支打狼隊,你要不要參加?”拉松問我。

      “我還要寫信?!蔽艺f。

      “信有什么可寫的,獵槍就在那間小屋子里,你自己去拿吧?!?/p>

      他指的是那間小倉庫。我打開門,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有三個人,他們手里都拿著獵槍,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了?!疤昧?,這下人就齊了?!逼渲幸粋€興奮地對我說。于是我們四個人走出小倉庫,朝林子方向進發(fā)。拉松放下電鋸,向我們熱情地揮了揮手。

      連續(xù)幾日的雨水,使草地里長出了大片毒蘑菇。它們顏色鮮艷,有一種惡毒的美。有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在采那些蘑菇,他身后背著巨大的簍筐,幾乎和他的身軀不成比例。我知道,他是一個熱衷于熬制毒藥的小男孩,這是他的樂趣。這樣的孩子我見過很多,似乎在人的某個少年階段,都曾對有毒的東西情有獨鐘。

      “我們不如分開找吧,”其中一個人說,“我們干嘛要在一起?”

      是的,來到“過去”的人,都是些逃避人群的人。我們力求不與他人建立長期的聯(lián)系,因為長期的聯(lián)系即是痛苦的根源。于是我們便分道揚鑣了。我在林子邊緣轉了轉,就打道回府了。因為今天的陽光真的很好,我不想浪費在陰暗的叢林中。我回到車廂,白堤仍在睡著。我叫醒了她。

      “你干嘛背著獵槍?”她睜開睡眼朦朧的眼,神情恍惚地看著我。

      “陽光很好。”我對她笑了笑。白堤看了眼窗外,也露出了笑容。她站起身,開始一件件脫衣服,直到脫得一絲不掛?!耙磺卸际求w驗?!彼龥_我眨了眨眼,“人類的生活勇氣往往就喪失在研究、分析、總結、概括和知識當中?!彼f完,就走了出去,沐浴在陽光下。她的身體真的很美,這是一種我很少體味到的自然之美。真是非同凡響。不過,我并沒有她的勇氣,畢竟還有他人的目光存在。

      我們無法完全脫離人群,也無意過一種原始人的生活。我們只是盡量減少與他人的接觸,同時維持正常的生活必需與尊嚴。畢竟,人類是高級動物,具有智慧和美德,如果為了離群索居而拋棄了這些,未免就得不償失了。

      白堤離開后(她重新穿上了衣服),我又寫了一會兒信。然后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群山寂靜,草木無聲??諝庵酗h蕩著淡淡的青草香味。在這個美妙的時刻,我不禁想,我所住的這節(jié)車廂在從前都到過哪些地方呢?是穿越過群山峻嶺,還是只在城市中穿梭?現(xiàn)在,它窗外的風景終于固定了下來,它會覺得失落還是安寧呢?它的顏色都已經(jīng)剝落,無異,它已經(jīng)是一塊廢銅爛鐵。它是否也有過輝煌的過往呢?這些念頭讓我有點傷感起來,隨后又感到可笑:真奇怪,我竟然把它當做有生命的事物了!

      有時我會這樣出整整一天的神,直到黑夜降臨。

      我走出車廂,來到湖邊。這次,慧慧比我先到。她安靜地坐在長椅上,凝視湖面。我們穿過幽暗的叢林,在林中漫步。忽然,慧慧站住了。她向我指著一個方向。我順著那個方向看去。借著模糊的月光,我看到那里躺著一個人。毫無疑問,是一具尸體,因為他的身上全是血,我摸了摸他的手腕,一陣冰涼??磥磉@個年輕的男人已經(jīng)死了有一段時間了。死者身上的鮮血已經(jīng)凝固,他的脖子被什么動物咬了一個大口子。我和慧慧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語。我們?yōu)槭裁匆刂@具尸體?我們并不認識他。但他是可憐的,孤零零地死在了這里,沒有人知道臨死前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恐懼與絕望?;蛘?,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平靜?我們無法代替死者說話和思考,我們所能做的就是陪他待一會兒。沒有云朵遮蔽,今晚的月色很好,這具尸體在月光的照耀下似乎閃爍著某種神圣的光輝,凝固的血液就像是一塊玫瑰紅色的礦石。我沒有像往常那樣打開收音機,因為靜謐在此時比什么都重要。

      慢慢的,死者身上長出了紅色的花苞?;蛟S是有花籽落進了他的傷口里吧。人的血液,是比土壤更豐盛的養(yǎng)料。紅色的花朵緩慢地綻放,就像是蜻蜓展開了翅膀?!盀槲艺欢浒?。”慧慧說。我摘下其中的一朵,戴在她的發(fā)絲里。在鮮紅的花朵的襯托下,慧慧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真冷啊,明明是夏天,我卻看到從我們的嘴里呼出了白色的哈氣。

      第二天,這件事就在“過去”傳開了,我遇到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在談論這件事。“是那只白狼,”拉松大叔對我說。當時我正在幫他鋸木頭。我想到了我的獵槍,它還放在我的車廂里。我有點心神不寧,這在我來到“過去”后還是第一次。鋸完木頭后,我匆匆趕回車廂,打算將獵槍還給拉松大叔。這時,我聽見有人敲窗戶。是那個喜歡熬制毒藥的小男孩,他睜著一雙狡黠的眼睛,盯著我看。

      “開會嘍!”他朝我喊,“在拉松的伐木場開會,現(xiàn)在就去。”

      開會?這可真是新鮮了,自從我來到這里,還沒有聽到過“開會”這兩個字。不管怎樣,我拿上獵槍,返回伐木場。這里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我們彼此之間有的見過面,有的完全陌生,這么多人聚在一起還是第一次,作為隱居者,大家都有些尷尬。這次“會議”的召集人是一個白發(fā)老頭,我見過他幾次,都是偶然打個照面。白堤也跟我提到過他,說他是一個盧梭的信奉者。鑒于休謨與盧梭曾鬧翻過,因此白堤對老頭并無多少好感。

      我不知道白發(fā)老頭叫什么名字,那我就直接稱他“白發(fā)老頭”好了。

      原來,老頭召集我們過來,是要為那個年輕的死者舉辦葬禮。墓穴已經(jīng)挖好了,棺材也準備好了,死者安靜地躺在里面,入土為安。葬禮結束后,白發(fā)老頭清了清嗓子,對我們說:“白狼無異還會繼續(xù)傷人,我們必須有所防范。從現(xiàn)在開始,我建議組成巡邏隊,每晚都森林中巡視,直到抓住那頭白狼為止。”由于我和另外那三個人之前已經(jīng)被拉松大叔抓了壯丁,所以直接被編入巡邏隊。在整個過程中,我感覺自己是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推著往前走,眼前人頭攢動,我發(fā)現(xiàn)白堤也在人群里微笑著望著我。這樣的場景讓我如墜夢中。

      “團結的時候到了,”我聽到老頭說,他的聲音不大,但很有力度:“對于人類的共同情感,我們失去的太多了。出于對現(xiàn)代社會的厭惡,我們離群索居,想要獲得自由,卻漸漸丟失了作為人的感情,同時也丟失了作為人的尊嚴和道德。我們變得像動物一樣麻木不仁。這樣的情況到了該改變的時候了?!彼秸f越激動,就像是在進行一場演講。

      回到車廂時,我感到渾身疲憊。我急需在床上躺一會兒。這時,我聽到了敲門的聲音,我以為是白堤,卻是那個熬毒藥的小孩?!鞍炎訌椊o我?!彼贸鲆粋€袋子,示意我往里放?!盀槭裁??”我問?!拔乙o子彈涂上毒藥,”男孩有些興奮地說,“這是老伯吩咐我的。”

      “老伯”當然指的就是白發(fā)老頭。這對我來說無所謂,此刻我只想睡一會兒。我把獵槍里的子彈取出來給了他。他立刻跑開了。

      我又做了那個夢。慧慧困在櫥窗里。幽暗的街道。四野無人,連聲響也沒有。我拍打著櫥窗玻璃,就如同拍打一面沉重的墻?;刍垤o靜地凝視著我,她的眼神冷靜得可怕。我是被一陣敲門聲吵醒的。那個小男孩將子彈送了回來。“小心上面沾了毒液,”他得意洋洋地說,“只要打中那只狼,必死無疑?!?/p>

      袋子里裝著那零零散散的子彈,稍微一晃動就會發(fā)出金屬的碰撞聲。此刻,我突然想給家里寫封信。自從我離家出走,來到這個神秘的地方后,我從未給家里人寫過信。沒錯,我整天都在寫信,但大部分的信件我都不知道該寄給誰,我好像是在寫給一名想象中的收信人。但誰知道呢,說不定真的會有人收到我的信。

      我還記得那天,我跟父母大吵了一架。此前,我早就厭倦了城市的喧囂,與其他人的交往也總使我精疲力盡。那天,我似乎把所有的怒氣都發(fā)泄在了父母身上。吵完以后,是死一般的寂靜。我躲進自己的房間里看了一小會兒書。當我去上廁所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父親正在廚房默默流淚。那一刻,我覺得我必須離開了。我似乎從生下來就不適應濃烈的感情,只要出現(xiàn)苗頭,我就盡力掐斷。就這樣,我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城市,游蕩到了一些地方。一個霧氣蒙蒙的日子,我意外地來到了這個被我稱為“過去”的地方。在這個地方,時間似乎是靜止的。我不知道究竟住了多久。我熱愛這里,這個總是被霧氣籠罩的地方。

      可是事情起了變化,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又困了。這次我沒有再夢到慧慧。我好像在夢里回到了家??蛷d非常安靜,光線晦暗。父母不知道去哪里了。家里顯得很空蕩。窗簾被風緩緩吹拂著,上下翻飛。

      醒來后已經(jīng)是黃昏了。我與其他人一起去林子附近巡邏。他們看上去都很興奮。天黑了,有人打開手電筒,有人點燃火把,還有人提著燈籠。光亮將湖面染出了一塊塊橙紅色的斑塊。湖里的魚都靜悄悄地潛在水下,誰也不露出頭來,它們或許被嚇壞了。我來到長椅那里,長椅空空如也,似乎在聽憑自己逐漸爛掉。之后的幾天,都不見慧慧的身影。有時我會偷偷從巡邏隊里溜出來,回到長椅這里??晌乙淮我矝]有見過慧慧。她就這樣突然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不得不說,我感到非常沮喪。

      一天深夜,我獨自坐在長椅上等了很久,我內心深處知道這其實是徒勞。這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我走到岸邊,看著水面上模糊的倒影。我看到我的倒影似乎慢慢變成了慧慧。我不禁伸出手,激起陣陣漣漪。

      我不知不覺走進了林子。深夜的森林總是凝固般的靜謐。我走到上次發(fā)現(xiàn)那個尸體的地方,這里已經(jīng)長滿了一種奇特的紅色花朵。我摘下其中一朵,聞了聞,沒有任何味道。慧慧的形象在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

      我一轉身,就發(fā)現(xiàn)了那頭白狼。它發(fā)亮的白色毛發(fā)在濃重的夜色中很是醒目。它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很短的時間里,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舉起的槍。我們就這樣對峙著。這注定是一個漫長的夜晚。

      “不要緊張?!彼鼘ξ艺f。

      我聽見自己沉重的喘息。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近死亡。死亡就在眼前,此時此刻,這簡直就不像真的,它比任何時候都顯得虛幻。當我這么想時,我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再害怕了。它的目光一次都沒有離開過我。

      后來,我聽到它對我說了如下的話,我只能憑借記憶勉強記錄下來:

      “請等一下!請等等再開槍。我知道,兩顆同樣擁有理性的頭腦相遇,卻要彼此廝殺,這種事在你們人類是很常見的,但我的情況畢竟有所不同——你可能已經(jīng)聽說了。這就像是造物主出的一次差錯,或是開的一個玩笑。作為一頭狼,我卻擁有人類的智慧與理性!因此我總是在思考我自己,我無法停下這種思考。對于我的同類,我其實是有一種欽羨的。因為它們無拘無束,依靠本能生活,甚至也不會感到恐懼。可是智慧和理性究竟是什么東西呢?由于我的獨特性,我比你們人類更能看清自然的法則。偉大的理性讓我們(如果允許我這么說的話)感到脆弱與渺小,我們的存在只是一種偶然,而我們也隨時會被同樣偶然地毀滅。多么殘酷!我們根本無法真正理解這個世界,我們把它當作家園,但它回應我們的是亙古的沉默。我們無法理解這沉默背后的真正含義。因為這個世界只是一間小小的牢房,一切生物存在于此沒有任何理由與目的,因此消失也不會有任何理由。這里永遠是一片陌生的土地。理性用歷史、宗教和藝術裝飾它,只是為了使它至少看上去不那么令人恐懼。但事實上,根本不存在所謂家園,每個生物(不僅僅是人類)都是無家可歸、孤苦伶仃的。所以有時我會覺得可笑,你們人類竟然真的自我欺騙,虛構出了‘家’這么一種概念,從中又衍生出了各種情感,比如‘愛’、‘恨’等等。然而這一切在沉默與偶然性中都是微不足道的。當然,比起人類,我的腦子里畢竟摻雜了太多屬于低級動物的東西,因此思想也是低級的。你可以盡情地反駁我,這只會讓我感覺愉快??墒俏艺娴睦哿?,擁有這樣的頭腦,對于生活在自然法則中的動物來說是一種折磨。我的同類們從不思考這種問題,它們沒有思想,依靠本能,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好了,我說得太多了,你可以幫我個忙嗎?現(xiàn)在請你瞄準我的眉心,扣下扳機。我只想請求你瞄得準一些,不要讓我痛苦。好了,快點吧,我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

      我的槍口對著它,可沒法扣動扳機。好吧,我承認,在此之前我從未殺過任何動物。植物和昆蟲我或許殺死過無數(shù)次,但動物……就連雞、鴨、魚、耗子之類的動物,我都從沒殺過。想到要親手結束這些動物的生命,我就會有種罪惡感。而植物和昆蟲我則完全沒有這種感覺,吃動物肉的時候也沒有。

      這時,我似乎聽到了一聲不真切的嘆息聲。接著,白狼扭過頭,一眨眼工夫就消失不見了。我握著槍把的手早已汗水泠泠。

      在我走出樹林時,天已蒙蒙亮。我還來不及感嘆時間竟過得如此之快,就看見一群人正用幾根粗大的繩子拉拽一輛火車車廂。車廂下面墊著拉松大叔伐木場的圓木。他們喊著號子,讓車廂一點點往前挪。他們在干什么?其中一個人回答我說:“你還沒聽說嗎?所有分散的車廂都要連接到一起。這是老伯說的:人只有在感情的紐帶中才能體會幸福。而且這樣會使我們更安全,誰也不愿意睡夢中被那只白狼咬死,你說是吧?”

      毫無疑問,“過去”正發(fā)生著巨大的改變。而我此時精疲力盡,只想好好睡上一覺。我尋找著自己的車廂。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車廂已經(jīng)拼接好了,也就是說,我的車廂兩頭都連上了其他人的車廂。這突然多出來的鄰居讓我有些手足無措。

      “咱們以后就是鄰居啦?!蔽肄D過頭,看到白堤在對著我笑,“我特意安排他們將咱倆的車廂連在了一起。”

      我匆匆回應了她一個笑容,然后急忙鉆進車廂里。我躺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穩(wěn)。其間,我模糊地聽到了敲門聲,但我太困了,并沒有理會。

      到了晚上,我出門,朝湖邊走去。晚風很涼爽。白天剛下過雨,因此天空沒有云層遮蔽,星星閃爍著,就像是朦朧的意識中某些瞬間閃耀的靈感。這樣的場景在“過去”這個地方并不稀奇,可是這次我停下了腳步,好好地凝視了一番。我不禁想,星空對于人類究竟意味著什么呢?雖然人類已經(jīng)飛出了地球,但我們對它們依舊陌生,進一步說,它們只是宇宙中一顆又一顆的大石頭??杀M管如此,我們依然在內心深處與它們有著某種莫名的貼近,當一個人站在星空之下,他的內心多少會受到某些觸動。當然,這都是老生常談的話題了,所以我止住了思考,繼續(xù)往前走。

      在湖邊,我看到慧慧坐在長椅上。

      這真是太意外了。“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呢?!蔽覍λf。而她還是像往常那樣,對我笑著,沒有說話。我的心一下子就變得安靜下來。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看著夜幕下清澈的湖水。然后,她輕輕握住我的手腕,站起身,拉著我朝樹林走去。夜里的樹林是有些陰森可怖的,那些在白天再正常不過的樹木到了此時也顯得奇形怪狀。但是有慧慧在我身邊,林子就變得格外溫馨,就好像成為了自家的后花園。我們在黑幽幽的樹木間散步,期間一直是她帶領著我。我就像是一個孩子,跟在姐姐或母親身后。越往林子里走,光線就越暗,到最后我已經(jīng)看不見慧慧的身影了,只能憑聲音和感覺判斷。有好幾次,我以為跟慧慧走散了,但每次,她都能輕易地拽住我的胳膊,把我引向正確的道路。我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突然,我聽到慧慧說:“到了?!庇谑俏壹泵φ咀?。幾秒鐘后,燈光亮了起來。是圍成一排的小燈泡,纏繞在一間小木屋上。我以前從未發(fā)現(xiàn)過樹林里還有這么一間屋子。小燈泡的電源插在番茄上——我反應過來,這是拉松大叔從外面帶來的新鮮玩意,可以用番茄的能量發(fā)電的小燈泡。

      “這是哪里?”我問。而慧慧只是笑著,看著我,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眼神。“你想要娶我嗎?”她忽然說道。我愣住了。我這才意識到,慧慧穿的白色長裙很像婚紗的顏色。“你想要我們永遠在一起嗎?”慧慧站在燈光中問我。接著,她走進屋子,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只收音機。她打開收音機,找到了那檔深夜讀詩欄目。

      “今天……”我聽到收音機里傳來主持人熟悉的聲音,“我讀的詩是一名女士寫給她的未婚夫的,很明顯,這是一首關于‘永恒’的詩……”這時,慧慧再次拉住我?!拔覀冇肋h不分開……”她的聲音在我耳邊說。然后,我們一起走進幽暗的木屋大門。

      我醒來時陽光已充盈房間。我發(fā)現(xiàn)我正躺在床上。我的身旁還有一個女人。是白堤。她怎么會在這里?白堤正認真地打量著我。“你醒啦?”她笑著說,“我有事情跟你說?!彼聊似獭N彝虼皯?。此時,窗簾正被風緩緩吹拂著,上下翻飛。

      “你要當爸爸了。”她說。

      我走下床,走到窗前。外面是一片清脆的草地,早晨的陽光照在上面,閃爍著潔凈的光澤。我究竟是在哪里?哪里才是現(xiàn)實?或許這個叫“過去”的地方就是這樣,讓人分辨不清。這樣也好,我突然很想寫一封信,寄給某個陌生人,告訴他/她,一切都正在發(fā)生。

      特約編輯◎邵風華

      主持人的話

      《隱居者》是一篇探討人的生存困境的小說。這種探討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已經(jīng)達到深刻的程度,但依然動人心弦。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與正常的社會秩序格格不入的人,為此他隱遁到一個叫做“過去”的地方,思考和實踐生存的另一種可能。但最終還是難以避免人群的侵擾,不可挽回地進入下一個循環(huán)之中。結局當然未出預料,正像人類社會再也難以制造出新的驚喜。因此,“我”注定難以逃脫悲觀與失敗的命運。

      我很早就在微博上關注了李唐,并讀過他的部分詩歌和小說作品,總的印象是大氣和純正。但“正大”之路似乎已被托爾斯泰們走到了盡頭,作為一個年輕的寫作者,必須要披荊斬棘開辟自己的“冒險之旅”,哪怕旁逸斜出乃至險象環(huán)生。讀到《隱居者》,我覺得李唐大概也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從而開始了自己的思考與探索。

      我想,《隱居者》大概可以稱得上一篇向完美靠近的小說。說它是李唐的新起點恐不為過。

      ——邵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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