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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丸

      2016-12-08 14:52:44吳曦
      湖南文學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魚丸老爸師傅

      →吳曦

      魚丸

      →吳曦

      一粒小球砸在頭上,跳了幾下后滾到他的腳邊。

      他知道這不是鐵球,不沉不硬,沒有疼痛的感覺。

      也不是乒乓球,不飄。也沒有咯咯脆響,而是悶悶的皮實。不用看,他就知道是一粒魚丸。在它從頭上彈到地面的一瞬間,他聞到了一縷魚腥香。

      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四周的人也都和他一樣,人們都把頭埋到碗里專注地吃著東西。熱氣從兩邊嘴角冒了上來,像霧一樣一直蒸騰到頭頂。熱氣里有各種味道的油香。

      他把目光落在樓梯口。他看到一個三歲模樣的小男孩正向他做著鬼臉。他感覺這男孩很像他小的時候,不僅模樣和神態(tài)像,而且舉止也很像——他小時候就喜歡用魚丸砸人,也不是有意砸,是不小心碰到——他小時候喜歡把魚丸當玩具,像球一樣扔到地上彈跳。他家的魚丸彈性很好,甩在地上彈起老高。玩著玩著,不小心就砸到路人的頭上和身上去了。

      有一回,一粒魚丸跳了幾跳后跑到店外去了,他追了出去。魚丸一路滾他也一路追。

      追著追著,魚丸沒了,他也沒了。

      所有的記憶都消失后,他只記住了四個字——“烏記魚丸”。

      “咯伊老母,日頭曬屁股了還賴眠床!沒話說啦,怨天怨地只怨命,你老爸是老破命!”

      開了店門后,烏痣師傅邊張羅著鍋碗瓢盆、刀鏟匙勺,邊高一聲低一聲地罵開了。

      這是他每天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每天的“第一罵”。左鄰右舍都已經(jīng)習慣了,耳朵都快聽出繭來了,都知道烏痣師傅這“第一罵”,是沒有什么實質(zhì)意義的,只圖個嘴巴痛快。實話實說嘛,這陣子也才清晨五點鐘,晨光把店招上的“烏記魚丸”四個字還沒照全呢,罵什么罵,是你自己老了,覺短,睡不著,反怪起我們賴床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被罵的烏痣師傅的兩個子女,早就習慣了老爸的每天“第一罵”,把老爸的罵聲當作耳邊風。你罵你的,我睡我的,咱們互不相干。

      罵歸罵,做歸做,烏痣師傅嘴巴不停,手也不停。他把條桌搬到店門口,放上簸箕和魚丸。魚丸是前一晚做的,雖不像剛出鍋那樣熱氣騰騰,卻仍然有一股鮮美的香氣隨著晨風在街上飄散。

      生火熱鍋之前,烏痣師傅總要先抽上一支煙。煙頭上的火一閃一滅,如同烏痣師傅下巴上的那顆痣,在微弱的晨光下閃爍著烏亮的光。

      天已經(jīng)放亮了,晨光把店招上“烏記魚丸”四個字涂抹得很亮眼。街上開始熱鬧起來了,店鋪相繼開門了,有店鋪一大早就放起了流行歌曲,小汽車陸續(xù)從門前經(jīng)過,人們也在門前走來走去,各種聲音就像雙獅鎮(zhèn)前的海水,一下漲潮了。

      “咯伊老母,日頭曬屁股還賴在床上!你老爸做牛做馬一輩子等于白做呀!”

      烏痣師傅這“第二罵”,仍然沒有實質(zhì)意義,他知道自己這一兒一女沒到吃早飯的時間是不會起床的。他這“第二罵”,其實是他被街上突然漫起的喧囂聲所攪動出的狂躁情緒的宣泄,也可以說是為著呼應外頭的嘈雜聲響。

      每到這個時候,烏痣師傅的心里就很躁動,像鍋里滾開的水,或者是沸騰著的水面跳動的魚丸。他多想唱幾句街上常放的那種流行歌曲,或者吼幾嗓,但都不行。歌是不會唱,吼也不合適,只能用“家罵”了。罵著罵著,就罵上癮了,不罵反而不習慣了。有時兩個子女都起床了,或者根本就不在家,他也在罵,自己想想也覺得好笑。

      落下這“家罵”的病根,是在二兒子失蹤之后。一個黃道吉日,雙獅鎮(zhèn)有兩戶人家分別在同一天辦喜事。前一晚,烏痣師傅夫妻倆連夜加班趕做出兩大份魚丸,第二天兩夫妻分頭給人家送去,走時交代六歲的長子照看三歲的弟弟。可回來時弟弟就失蹤了。夫妻倆無心做生意,關(guān)了個把月的店門尋找兒子,結(jié)果竹籃打水一場空。妻子在床上躺了半個來月,烏痣師傅也沉默寡言了半個來月。

      半個來月后,烏痣師傅開口了,一開口就罵人。罵兒子,罵妻子,也罵自己?!凹伊R”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多半是在早晨,準確的時間是在早晨開店門的那一刻。

      “咯……”烏痣師傅的“第三罵”還沒出口,兒子財財起床了。沒見到女兒笑笑,烏痣師傅剛咽下去的那些“家罵”又噴了出來。兒子財財不高興了,想頂嘴又不敢,就把廚具弄得叮當響。

      財財對做魚丸沒興趣,又沒有其他手藝,也沒有其他事可做,就在老爸身邊幫忙。烏痣師傅想把手藝傳給兒子,讓他學整套的傳統(tǒng)制作工藝。財財不干,只想守著絞肉機絞魚肉,剩下的時間就上電腦、玩微信,因此和老爸的關(guān)系很緊張。

      做魚丸多半是在晚上,第二天就可以開張。少量的魚放在白天,邊做邊賣。財財把絞肉機洗干凈,上了油,等老爸把魚殺好,剔凈魚骨魚刺后就可以開機作業(yè)了。

      魚的來源有這么幾個渠道:一是到市場去買,有鮮的和冰的;二是由魚販子送貨上門;三是到碼頭挑選。這都沒有固定的規(guī)矩,是由季節(jié)和忙閑而定的。淡季就到市場買;生意多,忙不過來,就由魚販子送貨;魚汛季節(jié)就去碼頭上挑選。

      烏痣師傅看重魚丸的品質(zhì),喜歡到碼頭上買魚,碼頭上的魚新鮮。漁船多半在傍晚回來,買回來的魚正好晚上加工,剩下的就留在白天。女兒笑笑喜歡跟老爸到碼頭上買魚,她喜歡那種濃濃刺鼻的魚腥味,還有魚身上膠水一樣粘粘的液體,抓在手上滑滑的。

      烏痣師傅不喜歡笑笑對魚丸的事兒太上心,她現(xiàn)在還是個初中生哩。再說了,她就是沒在上學,他也不會把手藝傳給笑笑,畢竟是女孩子呀。祖?zhèn)魇炙囎怨啪陀袀髂胁粋髋徽f,“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要傳就傳給兒子財財。

      烏痣師傅不喜歡笑笑,還有另一層原因——二兒子失蹤的第二年,笑笑來到這世上,像是個趕走她二哥的催命鬼。

      烏痣師傅一直就是這樣認為的。無論笑笑再聽話再乖巧,做得再好,他都不滿意,動不動就找茬發(fā)脾氣,橫挑鼻子豎挑眼。笑笑呢,心里雖然委屈,但也理解老爸的無奈和苦衷,也就認命了——誰叫我生不逢時,是個喪門星呢。

      大哥心里為妹妹鳴不平,常常護著笑笑頂撞老爸。因為這樣,老爸對兒子財財?shù)母星樽兊脧碗s了,本想多偏袒他,但見到他的所作所為,氣就不打一處來。不過很多時候,這氣又都出在了笑笑身上。

      笑笑昨晚幫著加工魚丸睡遲了,又來例假,早上頭還暈暈的。假期不用上學,就多睡了一陣才起床。

      烏痣師傅沒有罵,他的“家罵”最多只三罵,事不過三嘛。他用摔盆敲砧板來代替“家罵”??吹嚼习窒掳蜕夏穷w痣愈發(fā)烏黑賊亮,三根長長的白須不停地抖動,懂事的笑笑一臉歉疚,抓起身旁的廚具就忙活了起來,燦爛的笑容與門外漏進來的陽光混雜成一種味道,讓“烏記魚丸”里的緊張氣氛有了些微緩和,讓大哥財財灰冷的心情顯出些許暖色。

      對于笑笑來說,這就夠了,她所能做的就這樣了,也只能這樣。老媽死后她就充當了家庭主婦的角色。不管老爸滿不滿意,她已經(jīng)盡力了,只是她的肩膀畢竟還單薄了點。

      街上突然響起一陣喧鬧聲,將店里頭的“暖色調(diào)”給沖淡了。烏痣師傅放下手上的活兒,走到門外向街上張望了一下,就把條桌上的魚丸連簸箕都端了進來,待到第二次回頭去搬條桌時,被兒子財財?shù)氖謮鹤×恕?/p>

      “放開?!睘躔霂煾嫡f。財財連聲都不吭,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烏痣師傅踢了兒子一腳,雖然不重,因為沒有防備,財財?shù)氖峙擦艘幌?,烏痣師傅就把條桌搬進來了。

      一群城管來到店跟前。領(lǐng)頭的一位沖著烏痣師傅說,“好樣的,烏痣師傅,這回夠自覺了,要繼續(xù)保持這種態(tài)度?!?/p>

      烏痣師傅迎了出來,“城管同志,進來嘗幾粒新出鍋的魚丸吧?!?/p>

      “不啦,不打攪你們做生意了?!鳖I(lǐng)頭的那位說。有人嗅著鼻子往店里直伸頭。

      烏痣師傅再次把條桌和魚丸搬出來,是在城管離開不久。

      女兒笑笑“啊”了一下,輕輕叫了聲老爸后,就什么也沒說了。烏痣師傅明白女兒的意思,好像是說,城管同志還沒走遠,要是回頭來怎么辦?

      烏痣師傅說,“小孩子知道什么,大人的事你別管?!?/p>

      財財一聲不吭,把手中的工具弄得乒乒乓乓。

      他把腳邊的魚丸撿了起來,在嘴上吹了吹,想遞給樓梯口的那個一臉頑皮的孩子。孩子不在了,不知什么時候走的。他把魚丸湊近鼻尖輕輕聞著,濃濃的魚腥香不時將他往童年的路上拽?;秀绷艘魂嚭?,他把魚丸放進口袋,然后把碗里的面湯一口氣喝干了。

      走出店門,他看到幾個城管在驅(qū)趕路邊的地攤。遠處有幾個販子挑著擔子兔子一樣地跑著。

      朦朧中他回到“烏記魚丸”店。

      比他大三歲的哥哥在回答一群城管的問話,就像一個小學生回答老師的提問那樣。

      “大人呢?”

      “出門去了?!?/p>

      “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p>

      “大人回來后告訴他們,魚丸不能擺到門口。我們把桌子和魚丸搬進來了。”

      一粒魚丸掉到地上,跳了幾跳后,滾到門外,他追了出去,沿著街邊一直追……

      許多年來,財財一直是在內(nèi)疚和自責的煎熬中度過的。他對不起失蹤的弟弟,是他沒有把弟弟看管好。他恨城管,那天要不是城管的人跑到店里問七問八,他不會忽略了一旁的弟弟,弟弟也不會出事的。他也恨魚丸,弟弟那天要不是去追一粒魚丸,也不會跑到街上去的。城管和魚丸的事情,他從沒向任何人提起過,他只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把仇恨埋在心底。見到城管,財財心里就有一股火往上躥。至于魚丸,他的內(nèi)心很復雜——他們一家就靠魚丸生活,不做魚丸做什么呢?他曾經(jīng)很委婉地勸過老爸轉(zhuǎn)行做其他生意,被老爸好一頓訓斥,“這魚丸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你說扔就扔了,哪有那么容易。祖?zhèn)魇炙嚲褪亲孀诘倪z產(chǎn),能輕易就放棄么?那是不孝,是敗家子干的事!”烏痣師傅越罵越上火,越罵越來氣,“你要是不想學,就給我滾出家門,要是覺得不體面,就拿出體面的本事來?!?/p>

      在財財?shù)挠洃浿?,這是老爸最兇狠的一次“家罵”,比上次弟弟失蹤時罵得更兇、更狠。從此,財財不敢再提轉(zhuǎn)行的事了,只是默默忍受著悔恨和糾結(jié)的煎熬,那種煎熬,就像一把鋸子,在心里來回拉著。

      老爸今天的舉動,讓兩個子女一頭霧水。

      財財對城管心存怨恨,肯定反對老爸主動撤回條桌,但又對老爸后來的所為心存疑惑;笑笑呢,無疑是支持老爸“撤退”,對老爸的第二次“出擊”,又深感不解。兄妹倆越來越看不透老爸了,老爸在兩兄妹心目中,變得性格詭譎脾氣古怪了。

      陽光把大街照得白亮白亮。街道變擁擠了,車子慢得如同爬行的烏龜,一路喇叭伴著各種聲響和氣味,充斥了行人的耳朵和鼻腔?!盀跤涺~丸”的招牌,這一刻也閃著亮光,反射到門前的魚丸上。魚丸借著這點點銀光,讓氤氳的腥香顯得愈發(fā)濃稠。

      烏痣師傅用手掌“啪啪”地在一個大缽頭上甩打,就像在一板接一板地叩打乒乓球一樣。那些已經(jīng)攪和上薯粉的魚肉,在他的擊打下,變得無比柔韌和綿長。他一下一下提了起來,就像在拉一截叮叮糖。透過綿薄的魚肉,他觀察著筋道與彈性。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掠過痣毛。手一捏,白白的魚丸一粒粒從拇指與食指的環(huán)抱間鼓了出來,又跳到鍋里。

      望著水面上飄浮著的一粒粒白球,烏痣師傅說,“這世道,活著不容易,要曉得變通呀!”

      財財和笑笑都知道,老爸這話是沖著他們說的,這魚丸,也是言傳身教做給他們看的。

      老爸說,“財財呀,晚上你提兩斤魚丸,上城管那位領(lǐng)頭的家一趟?!?/p>

      財財說,“我不認識他家?!?/p>

      “不認識可以問呀!”老爸說,“路在嘴上?!?/p>

      “我不去?!必斬斦f,“要是都這樣,我們還怎么做生意呢?也不要活了。今天來了城管,明天來了工商,后天來了稅務,再后天又來了衛(wèi)生檢查,走馬燈一樣,走了又來,來了又走,沒完沒了,什么時候才有個完呢?”

      烏痣師傅正想說粗話罵財財,看了一眼女兒笑笑,把話打住了。

      笑笑說,“我去吧,阿爸?!?/p>

      烏痣師傅又看了女兒一眼,“你還是學生哩,別管這些事了。”

      晚上,烏痣師傅提了一袋剛出鍋的魚丸,自個兒去了。

      天幽暗幽暗,徐徐的晚風有點粘粘的潮。城管那頭兒的家在雙獅鎮(zhèn)的鹽倉街,烏痣師傅來過這里幾次。他想起了前年的一件事。食品衛(wèi)生執(zhí)法人員到“烏記魚丸”店檢查,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立即整改。

      整改就整改。烏痣師傅沒有抵觸,也不敢拖延,一切按要求做了。誰知過了兩天,收到一份責令停業(yè)整頓的通知書,說是有人舉報“烏記魚丸”衛(wèi)生有問題,魚丸里發(fā)現(xiàn)頭發(fā)絲,嚴重違反《食品衛(wèi)生安全法》的有關(guān)規(guī)定云云。

      烏痣師傅手拿通知書,叉著腰站在門口罵娘。

      “咯伊老母,我家父子倆規(guī)規(guī)矩矩,每日都是戴了白帽子做魚丸,又沒女人摻和進來,哪來的頭發(fā)絲?這不是生豬肉要人吃,騙鬼咽粗糠——血口噴人么?”

      有人勸烏痣師傅,別罵了,識時務忍忍算了。問題的癥結(jié)不在這里,雙獅鎮(zhèn)不是流傳著一段順口溜么,城管吃販子,工商吃秤子,稅務吃店子,公安吃歹子(流氓混混)。問題就出在你不懂套路,沒有給人家送禮!

      烏痣師傅終于恍然大悟,明白此中奧妙了。

      鹽倉街上行人稀少。一條大黃狗橫在路中央汪汪狂吠。烏痣師傅噓噓幾聲,想把它哄走,但無濟于事。他抓起魚丸扔過去,大黃狗一下吞了,仍汪汪吠個不停。烏痣師傅又扔出一粒,那狗照吃不誤,照樣擋著去路。一只貓躥了出來,烏痣師傅抓起一粒魚丸砸出去。貓追過去了,狗也不示弱,和貓糾纏在一起了。

      烏痣師傅趁機溜之大吉。

      一路上,烏痣師傅還在心疼那三粒魚丸。心里說,城管同志,這下你少吃三粒魚丸了,就算是做了一回善事,施舍那不懂事的貓和狗吧。

      事情看來辦得很順利,回來后老爸不再罵人了,只是靜靜拾掇這,搗鼓那,完了就坐在兩兄妹中間看電視。

      老爸平日很少看電視,一旦靜靜坐著看電視,就說明他心里高興了。

      一粒魚丸,讓他胡思亂想了一陣,看見城管,又讓他跑了一陣野馬。

      天開始暗下來了,闌珊的燈火恰似天上撒下來的火紅的木炭,賊亮賊亮。來來去去的小汽車,如同一只只跑動的烏龜。這個城市讓他既熟悉又陌生。來這個城市已經(jīng)快兩年了,除了每天去一家公司上班外,他的生活也沒什么更多軌跡。兩年前,他的父母在一場車禍中去世了,于是他來到這座城市打工。他知道,父母不是自己親生父母,三歲時,他糊里糊涂地來到這個家,又糊里糊涂長到十六歲。

      十六歲那年,他的父母沒了,他也無法在村子里再呆下去,就跑到這地方來討生活。當然還有一個原因,也是不便與任何人說的原因,就是尋找他的親生父母和三歲前生活的那個家。

      許多年來,一直糾結(jié)于心的是,他三歲前生活的那個充斥著魚腥味的地方,怎么就消失了?那個天天能看到乒乓球一樣白白的魚丸在鍋里跳動的家不見了,眼前能看到的,是山崗和田野,牛棚和豬圈。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就這么稀里糊涂地來到了這地方,來到這個家。養(yǎng)父母在時他是從來不敢問起這件事的,現(xiàn)在養(yǎng)父母走了,他可以自己拿主意去尋找答案,解開這個謎底了。

      他住在公司的宿舍,吃飯也在公司食堂。有時加班晚了,食堂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他就到隔壁的小菜館吃碗刀削面或者米粉湯。

      門衛(wèi)的電視里在播一檔美食節(jié)目,他停下來站在那里看。宿舍里沒有電視,八個人擠在一個房間。每次經(jīng)過門衛(wèi),他都要看一陣電視。

      電視里有幾個人在吃魚丸,主持人在一邊解說。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捏住那粒魚丸。魚丸涼涼的,硬硬的,還有彈性。他把手放在鼻子底下聞聞,一絲淡淡的魚腥香鉆進鼻孔。

      魚丸,對他來說,是種一碰就過敏的過敏源。他就是因為一粒魚丸,離開了自己的父母,離開了那個家。

      電視出現(xiàn)了制作魚丸的鏡頭,主持人在介紹制作工藝。她說,用絞肉機絞完魚肉后,再用攪拌機攪拌。攪拌時,先將魚肉調(diào)上佐料,再加入適量的薯粉……

      財財被一陣壓抑的哭泣聲驚醒,哭聲雖然不大,在這深更半夜卻聽得很清晰。他以為是妹妹笑笑在哭。笑笑表面上看很堅強,其實內(nèi)心很脆弱。有幾次被老爸罵了后,她就偷偷躲在房間里哭??赡嵌际前滋斓氖铝耍砩鲜遣皇亲鍪裁簇瑝袅四??認真聽聽又不像是笑笑的哭聲,會不會是老爸呢?可財財從來沒見老爸哭過,即使是弟弟失蹤老媽去世,老爸也沒哭過,今晚又為什么哭呢?財財想起來了,是不是因為白天的事呢?

      “烏記魚丸”是老牌子,在雙獅鎮(zhèn)較有名氣,逢年過節(jié)預約的很多。因為忙不過來,有些預訂只好推掉了。其他的魚丸店,雖然名氣沒有烏記那么大,只因制作速度快,量大,效益反而提高了。原來,他們是用機器攪拌魚肉,既省工又省力。財財曾經(jīng)勸老爸,進臺電動攪拌魚肉機,改變一下生產(chǎn)方式,被老爸臭罵一頓,“我就知道你懶,不想動手動腳。人活在世上,哪有便宜討巧的事。怕苦怕累,什么事也別想干了?!必斬敳徽f話了,讓老爸自個不停歇地罵去。老爸就是這樣,一旦罵開了頭,就像決堤的水,壓根就沒有剎住的可能。

      過兩天就是清明節(jié)了,預訂魚丸的人很多。清明在雙獅鎮(zhèn)是個大節(jié),不亞于端午和中秋,同樣要張羅一桌豐盛的午餐,少不了魚丸這一碗,還要捎帶放上一大碟作為祭品,上山掃墓祭祀用。

      想起老爸每回加班趕訂單的疲憊相,財財說,“阿爸,這回魚丸的預訂量不少,還是買臺機器吧。”

      “又來了?!睘躔霂煾盗R,“你要是怕苦就給我滾開,你老爸自己一個人做好了?!?/p>

      財財說,“我管絞肉機有什么苦?我是怕你用手打魚丸太累了?!?/p>

      “我都不叫累,你擔心什么?管好你自己就好了?!睘躔霂煾嫡f,“用機器打出來的魚丸還叫魚丸么?只能瞞過一時不能瞞過一世。手工打出來的魚丸才筋道,才有嚼勁。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手藝,現(xiàn)在不能丟,以后也不能丟。”

      這一下,財財也來氣了,“哐當”一聲把一個空盆摔在桌上?!拔乙膊桓闪耍心苣湍蔷投加赡阋粋€人做好了。”他氣沖沖地沖出門外,嘴里還嘀咕著,“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為你好還不領(lǐng)情,真是不知好歹?!?/p>

      財財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一肚子火在燒。轉(zhuǎn)悠了一陣后回家,天已經(jīng)黑了,老爸也沒有心思干活了,妹妹笑笑正在收拾鍋碗瓢盆。財財飯也不吃,沖進房間蒙頭大睡。

      老爸的哭聲時高時低,時哀放時哽咽。財財過意不去,后悔自己不該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再怎么著畢竟是自己的老爸呀!他披上一件衣服,躡手躡腳來到老爸門前,一縷燈光從門縫里漏了出來。財財覺得蹊蹺,老爸還開著燈哭哩?他把眼睛貼著門縫往里瞅,瞧見老爸靠在床頭,手上拿一張紙片一樣的東西。莫非是相片么?財財想,會是誰呢?

      第二天,財財趁人不注意,溜到老爸房間,從抽屜里翻出一張相片,他嚇了一跳,是弟弟三歲時的照片。他的心一陣絞痛,兩滴淚珠吧嗒掉了下來。他明白昨晚老爸為什么會哭了。老爸平時嘴臭心硬脾氣惡,這么多年從來沒見他提起過失蹤的弟弟,其實他心腸是軟的。雙獅鎮(zhèn)人就是這樣,心里再怎么像豆腐,外頭總要裝臭硬。要不然老媽死后,這個家怎么撐得下去呢?

      清明那天,老爸,財財還有笑笑,一家三口上墳山掃墓祭祀。

      天陰陰的,哭喪著臉,雨要下又不下的樣子,讓人猜不透這老天的心思。墳山熱鬧極了,哭墳聲、鞭炮聲混成一片。烏痣師傅領(lǐng)著財財和笑笑,先到祖先墳上祭掃,焚香,貼墓紙,然后到亡妻的墓地。這里有一大一小兩個墳,大的是亡妻,小的是失蹤的兒子。許多年后,不知兒子是死是活的烏痣師傅,在亡妻的墓旁做了一個衣冠冢,把小兒子穿過的衣服鞋子和戴過的帽子、玩過的玩具,悉數(shù)打包埋進墳里,陪伴他的母親。

      烏痣師傅祭祀先人的祭品和祭祀妻兒的祭品是有區(qū)別的。先人的祭品,按照雙獅鎮(zhèn)的習俗,有五谷雜糧,水果海鮮;妻兒的祭品就只有自家產(chǎn)的魚丸,數(shù)量比通常多得多。老媽和弟弟都是因為魚丸出的事,財財明白老爸的心思。

      生下妹妹笑笑的第二年,雙獅鎮(zhèn)魚丸市場競爭很激烈,各家魚丸店各自使出殺手锏,買一送一,贈送禮品……“烏記魚丸”堅持品質(zhì)至上,送貨上門,搭配佐料。

      年關(guān)臨近,魚丸市場的戰(zhàn)火越燃越旺,各家魚丸店比往日都繁忙。一位“烏記魚丸”的老客戶要魚丸,財財?shù)睦蠇尵桶褎偝鲥伒聂~丸送了過去。

      來到金獅灣新城的一座氣派的房子前,房子尖頂白墻,歐式風格。透過鐵柵欄,可見里頭的花園和魚池。主人是做魚鈔貿(mào)易的老板,當?shù)厝私小棒~頭”。財財老媽敲了鐵門后,一位老媽子出來開門。

      財財老媽來這里不只一兩次了,熟悉這里的主人、環(huán)境,還有那條大狼狗。

      狗聞到魚丸的香味,撲了過來,被老媽子喝住了。

      怔了一下后,狼狗又撲了過來。像捉迷藏一樣,財財老媽左躲右閃都避不開狼狗的糾纏。

      直至老板出現(xiàn)后,狼狗才罷休了。

      忙碌了幾天后,財財老媽感到身體不舒服,四肢發(fā)軟,全身發(fā)熱,到了晚上還會盜汗。她以為這幾天太勞累了,抓一貼補藥煨一只雞補補身子。結(jié)果不僅不見好轉(zhuǎn),反而越發(fā)嚴重了,高燒不退,夜里還說胡話。到醫(yī)院一檢查,得了狂犬病,速送省立醫(yī)院也無濟于事。

      財財老媽的手背上有一個淺淺的牙痕,顯然是狼狗糾纏時不經(jīng)意間留下的。老板還算通情達理,賠了一大筆錢。

      人都死了,錢又有什么用呢?

      烏痣師傅把這錢存在銀行,一個子兒都沒動。

      烏痣師傅本想關(guān)了店門不再做魚丸,就像兒子財財勸他的那樣。

      過了幾天,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的腦子里有幾個人輪番出現(xiàn),那是躺在墳墓里的父親、祖父,還有曾祖。

      墳山一片凄惶,哭聲、鞭炮聲一如野火般到處蔓延。

      笑笑的哭墳令心情沉重的老爸和大哥驚詫不己,笑笑哭得頭頭是道,有鼻子有眼,沒見過她跟誰學啊。看來雙獅鎮(zhèn)的女人都有哭墳的秉賦,無師自通。

      他時不時把手伸進口袋里去摸那粒魚丸,捏一捏,又掏出來瞧一瞧,聞一聞。魚丸慢慢變干了,變硬了,變暗了。

      他又來到公司旁邊的那家餐館,不是公司食堂關(guān)門了,是他想吃一碗魚丸。他知道一碗魚丸要多少錢,發(fā)了工資他才吃得起。

      餐館一層是散客,吃面、粉湯、扁食。二層是點餐和宴席。

      他點了一碗魚丸,慢慢吃,慢慢嚼,慢慢回憶兒時的情景。

      他還記得,他家的魚丸沒有餡,這里的魚丸也沒有餡。尤其是魚丸的味道,和他三歲時吃的有一點點像,是不是同一種魚丸呢?他不敢肯定。畢竟是兒時的記憶呀,何況又過了這么多年。

      大半天他才把一碗魚丸吃完。他來到廚房問廚師,魚丸是哪兒進的?廚師說我們不知道,你要去問老板。

      他在老板房門前徘徊了好一陣,不敢走進去。

      過了兩天,他又來了,大著膽子問老板。

      老板看了他好一陣說,你問這干啥?

      他不言語了,對自己的身世羞于啟齒。

      在他羞羞怯怯告訴老板自己身世的時候,已是兩天以后的事了。老板很同情,把助手叫來,說,這是餐廳經(jīng)理,魚丸是他進的貨,你可以問他。餐廳經(jīng)理說是從一家叫“萬家?!钡纳虉鲑弫淼?。

      又經(jīng)過七問八問,忍受很多冷眼和狐疑的目光,才知道發(fā)源地是福建。

      福建。他重復了一遍,一個有點耳熟的名字,似乎這就是他所要尋找的目的地了。

      說實話,福建對于他來說,是遙遠的,也是難以抵達的。

      清明那天,他回家為養(yǎng)父母上墳。跪在墳前,他告訴養(yǎng)父母,要去福建尋找生身父母的心事,問養(yǎng)父母要得要不得?他好像聽到養(yǎng)父母開心的笑聲。

      他把這事也與親戚和鄰居商量,他們都支持他的想法,說是尋到?jīng)]尋到是另一碼事,也算了了一個心愿。

      不過怎么尋,盤纏怎么來?沒打工哪來的盤纏呢?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問題呀!他又被這事給難住了。

      他苦惱了幾天,又琢磨了幾天,最終琢磨出一個道道來。在公司多打一段時間的工,省吃儉用多積蓄一點盤纏,然后一邊打工找活兒干,一邊尋親。

      他為自己的這個主意感到開心,又從口袋里掏出那粒已經(jīng)硬得發(fā)黑的魚丸聞聞。

      縣里要舉辦首屆美食節(jié),要求各鄉(xiāng)鎮(zhèn)各自推薦當?shù)氐奶厣朗?。雙獅鎮(zhèn)的魚丸和閩南糊無疑首當其沖。

      雙獅鎮(zhèn)的魚丸店,大大小小幾十家,選誰參加呢?這確實讓人傷腦筋。于是,當?shù)卣?、個體協(xié)會、商會各自派出三個有經(jīng)驗的、內(nèi)行的干部,組成推薦小組開展工作。好多家魚丸店知道后,跑去拉關(guān)系、打通關(guān)節(jié)。

      財財有個在鎮(zhèn)政府上班的同學,也是推薦小組的成員之一。他對老爸說,“阿爸,咱也去爭取上美食節(jié)?!?/p>

      烏痣師傅看了看財財說,“有句老話,酒香不怕巷子深。咱不去湊這個熱鬧?!?/p>

      財財說,“這等于是為自己做廣告呀!”

      烏痣師傅說,“咱這魚丸是老招牌,品質(zhì)好,不怕推不上?!?/p>

      “你不是說做人要懂得變通嗎?這世道復雜,搞不好老招牌反而落選也說不定?!必斬斦f。

      烏痣師傅把財財看了又看,心里想,“嗬!這小子變了。什么時候開始對魚丸上心了?”

      很長一段時間來,魚丸對于財財,就如同心里打翻了的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糾結(jié)怨悔,愛恨交加。

      近來,經(jīng)歷了一些事后,心里的五味雜陳淡了,也許只剩下一兩味了。財財心里最苦的一味,莫過于那天晚上老爸的哭聲。那是財財?shù)谝淮我姷嚼习挚薜媚菢悠鄾觥o助。那是身為一家之主、為人父者悔恨、絕望的哭啊!財財像萬箭穿心,箭箭滴血。

      他讀懂了老爸哭聲里深深的怨恨。恨鐵不成鋼??!要是弟弟還在,也許老爸不會如此絕望無助?,F(xiàn)在倒好,連個傳承人都沒了,怎不令他老人家傷心欲絕呢?怪不得那晚老爸會對著弟弟的相片哭。那是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老爸珍藏著弟弟的相片。

      財財對魚丸的復雜心理,就是從這一次開始有了轉(zhuǎn)變。

      烏痣師傅為兒子態(tài)度的微妙變化打心眼里高興。但他臉上卻不顯山露水,只是沉著臉不說話。

      對老爸的脾氣知根知底的財財,知道老爸只要不“家罵”,就等于默認了。他抬腿出了家門,去找那位鎮(zhèn)政府的同學。

      初三學生笑笑放學回家,見老爸不在,小矮桌上放著剛打了一半的魚肉,就放下書挽起袖子,學著老爸的手勢,有模有樣地甩打起來。還沒忙活一小會,臉被摑了一巴掌。驚醒過來的笑笑發(fā)現(xiàn)是老爸時,捂著一邊熱熱的臉,撲倒在床上哇哇痛哭,傷心委屈得聲音都在顫抖。

      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后,笑笑抽泣著跪在老爸面前,“阿爸,我錯了。我不是要學手藝,是怕你太累了。哥又不幫你,我想為你分一點點負擔?!?/p>

      烏痣師傅摟住女兒,父女倆抱頭痛哭?!鞍植辉撨@樣對你。要是你媽在就好了,你們也不用受這份罪?!?/p>

      笑笑第一次見老爸當著她的面哭得這樣傷心,還頭一回對她說了很多掏心掏肺的話。

      因為誰都想爭上美食節(jié),推薦的事一直僵持不下。結(jié)果請示縣上。最后決定,凡是報名的都參加,無非是多出一點攤位費和展示費。

      天氣慢慢變熱了,店里的吊扇轉(zhuǎn)了一整個晚上。門外靜得連一條狗走過去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這已經(jīng)是第三個加班加點通宵達旦的晚上了。按這個進度,不等天亮,任務就能完成了。

      雙獅鎮(zhèn)魚丸由于仍然采用傳統(tǒng)的制作工藝,筋道,彈性好,魚肉多,味道鮮,在美食節(jié)上深受青睞?!盀跤涺~丸”更是技壓眾芳,得了個海鮮食品類金獎。烏痣師傅高興了,大方地給推薦小組、政府、個體協(xié)會、商會、左鄰右舍,還有雙獅鎮(zhèn)所有魚丸店,每家送一大份魚丸,連城管也送了。這一次,財財不僅不反對,還很賣力地協(xié)助老爸加班加點。烏痣師傅心里高興,感覺兒子長大了,懂事了。

      所以說嘛,人是年齡段的人。烏痣師傅想。

      烏痣師傅和財財兩人分頭去送魚丸。

      送給政府那同學,同學留財財吃飯。

      財財向同學敬酒說,“托你的福,我家魚丸也風光一把?!?/p>

      “你家魚丸為雙獅鎮(zhèn)爭面子,說感謝的應該是我?!蓖瑢W說,“你家魚丸口感和品質(zhì)好,好就好在魚肉攪拌這個環(huán)節(jié)。全雙獅鎮(zhèn)唯獨你家保留了傳統(tǒng)手工工藝。這個環(huán)節(jié)很關(guān)鍵,勝敗在此一舉?!蓖瑢W說得很嚴肅。

      財財說,“聽我老爸講,過去雙獅鎮(zhèn)的魚丸,比誰筋道有彈性,就拿到石板路上摔,誰蹦得高誰就越筋道越有彈性?!?/p>

      財財小時候,就常和鄰近幾家魚丸店的孩子賭魚丸,把魚丸摔在青石板上,賭誰的魚丸蹦得高。

      想起幾次因為堅持用手工甩打還是用機器攪拌,和老爸吵架的事,財財臉一下紅到耳朵根。好在喝了酒,分不出是羞紅還是酒暈紅的。

      喝了同學幾杯酒,財財臉紅了好幾天。

      周六晚上,財財硬是將妹妹笑笑從床上拽了起來,兩人躡手躡腳來到樓下。見小矮桌上擺著盛魚肉的缽頭,笑笑什么都明白了。她為大哥的覺悟而高興。這就意味著“烏記魚丸”有傳人了,老爸身上的壓力減輕了,不用再那么累了。畢竟老爸一年比一年老了,體力精力也一年不如一年了。她一直心疼老爸,無奈心有余而力不足。這下可好了,有哥可以幫他了。

      笑笑也明白,哥為什么不找老爸而找她當師傅。哥和老爸都是糞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心里認輸了,嘴上卻是從來不肯服氣的。

      笑笑高高地挽起袖子,有模有樣地做著示范。財財也很認真,照著妹妹的指導,一板一眼,依葫蘆畫瓢。

      他沒有從打工的城市出發(fā),而是從生活了十幾年的那個小山村出發(fā)。先是坐汽車,然后坐火車,最后坐輪船,山一程水一程,來到南方這個城市,福建省會福州。他很高興,好像已經(jīng)回家了,至少離家已經(jīng)近了。那一晚,他不顧舟車勞頓,一個人到處亂逛。

      他感覺這里的城市和他們那兒的城市不一樣,具體什么地方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反正就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樣。比如不管白天夜里,風吹在臉上身上,總有一種濕濕粘粘的感覺,還有鮮鮮腥腥的味道,面湯粉湯里頭都有海鮮味。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把那粒印上無數(shù)次指頭印痕、越發(fā)黑了的東西掏出來。

      又放了進去。

      他找了一家很便宜的小旅館,是街道上的居民利用自家的房子開的。他住的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和一張小凳子,沒有桌子和電視,衛(wèi)生間是公用的——只要便宜,能躺下,就好。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去了。他必須先找事情做,然后再慢慢打聽魚丸的事。他壓根不知道那地方的名字,更加無法描述,簡直就是大海撈針!他知道,既然來了,只能耐著性子慢慢“撈”了。

      他找了好幾個地方,最后找到一處工地。這是在建的樓盤,有自己的施工隊和民工。正巧有幾個民工回東北老家奔喪去了,他就先頂替一陣。他的活兒是把車上的磚卸下來,然后搬上吊車,吊到高樓上去。這種活,對他來說不太辛苦,他有的是力氣。

      雨天,工地停工,他去找餐館問魚丸。他不顧冷眼大著膽子一家一家地問。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魚丸比他口袋里的大好幾倍,也比印象中的大好幾倍。人家告訴他,這里的魚丸都是本地產(chǎn)的,是本地人用機器或者純手工加工出來的,他們更喜歡本地魚丸,只有大餐館和酒家才會進外地魚丸,因為那里的客人來自四面八方,不用照顧口味。

      那種地方不能隨便進,他也就沒去多想了。

      樓盤工地那些民工回來了,他也就沒活干了。

      他看到路邊電線桿上有招工的小廣告,就照著聯(lián)系電話打過去。人家告訴他要交報名費和押金,因為人家管吃管住工資還老高。他找到了報名的地方,還到實地去看了。

      工廠很大,專門生產(chǎn)紙箱和包裝材料。人家說,現(xiàn)在物流發(fā)達,需要大量的紙箱和包裝材料。他交了報名費和押金,還留了手機號。人家告訴他,等電話通知上班??墒亲蟮扔业染褪遣粊黼娫?。他急了,跑去一看,報名的地方已經(jīng)關(guān)張了,見不到半個人影。聽別人說,那工廠是已經(jīng)倒閉多年的紙箱廠,那些人假借廠房作幌子騙人。

      他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回到小旅館,倒頭便睡。

      睡得不省人事。

      財財決定安心做魚丸。他請來師傅把店里店外裝修一新。把廚具灶具、桌椅瓢盆能換的都換了。唯獨門口“烏記魚丸”的店招和店里大小幾塊陶缽沒有換。聽老爸說,這店招是祖?zhèn)鞯?,不是指那塊木牌匾,是牌匾上的四個字——“烏記魚丸”。他們家的魚丸店,是在老爸的曾祖手上做起來的。曾祖的下巴頜長了個烏黑發(fā)亮的痣,所以,店鋪就取名叫“烏記”。有意思的是,第四代曾孫,也就是財財?shù)睦习?,下巴上也長了個黑痣,且還有三根白須。這也就是人們說的隔代遺傳吧。

      老爸還告訴財財,家里的那些大小缽頭也是祖?zhèn)鞯?,是從曾祖手上傳下來的。老爸說,魚丸的口感很重要。裝魚丸的東西會影響魚丸的口感。所有東西,只有缽頭對味道保存得最好。老爸感嘆說,現(xiàn)在人從不注意這些細節(jié)。

      財財恍然大悟,這么多年來,別人都換上鋁盆或鐵皮盆,唯獨老爸不肯把那些老掉牙的缽頭扔了。兩人曾經(jīng)為這事還吵過幾次架。

      老爸說了,缽頭越舊,保存的味道效果越好。

      財財明白,有些東西越舊越有價值。這些細節(jié),很多人往往不在意。細節(jié)決定成敗呀。

      財財突然發(fā)覺,老爸近來很少“家罵”了。就算有,也只是一、二罵,罵得也不再那么兇、那么狠,那么沒完沒了了。是因為自己變乖懂事了,對魚丸上心了,還是因為老爸年齡大了,脾氣慢慢改變了呢?財財不知道。不管是什么原因,總歸是件好事。

      這一頭心事輕了,那一頭心思重了。財財近來老在琢磨魚丸的事。他聽說雙獅鎮(zhèn)有好多家魚丸店,都在想著法兒打開銷路,準備打出雙獅鎮(zhèn)。財財想,再怎么著,雙獅鎮(zhèn)的消費量畢竟有限。況且魚丸店大幾十家,僧多粥少??!他想到了網(wǎng)購,想注冊個網(wǎng)站,把“烏記魚丸”掛上去。

      他把妹妹笑笑拉到房間,關(guān)上門,神神叨叨地說,“我想在網(wǎng)上推銷我家魚丸?!闭f這話時,財財?shù)难劬σ恢倍⒅πΓ孟裥πφ莆罩鷼⒋髾?quán),她的意見,似乎決定著這事的最終結(jié)局。

      電腦熒光屏上的光線反射在財財?shù)哪樕?,笑笑發(fā)現(xiàn)哥哥今天的表情好怪,既神秘又詭異。

      笑笑問,“老爸的意思呢?”

      “還沒跟老爸講哩?!必斬斦f,“想先斬后奏,搞成了再告訴他。不成就拉倒,免得他又‘家罵’了?!?/p>

      “哥,你有沒發(fā)現(xiàn),最近老爸的‘家罵’好像少了。”

      “我也是這么認為?!必斬斦f著把笑笑推到電腦桌前,點著鼠標讓笑笑看他寫的“網(wǎng)購攻略”。

      笑笑說,“哥想得真周到。到時候咱們要忙死了?!?/p>

      財財說,“咱雇人,多雇幾個人?!?/p>

      鼠標被碰到了,電腦屏幕閃了幾下,又恢復了原狀。

      笑笑發(fā)現(xiàn),大哥確確實實長大了,懂事了,說話辦事已經(jīng)像老爸那樣果斷沉穩(wěn)了。

      電腦上出現(xiàn)了一個包裝盒的設計圖樣,財財說,“這是我設計的包裝盒草圖,供人家參考。我要突出‘雙獅’圖案,把‘烏記魚丸’品牌打出去。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到時有訂單,就不會手忙腳亂了。”

      幾天來,財財一直在關(guān)注著網(wǎng)購的事,全天候開著電腦,還時不時看看手機。

      第二天果真來了訂單,說是一斤裝的魚丸買五盒,先嘗一嘗,要是好吃,下次就多訂購點。財財心里那個樂??!雖然量偏少,畢竟這么快就開張大吉,是個好兆頭。

      可接下來的幾天,一點動靜都沒有,急得財財懷疑這個路子會不會行得通。妹妹笑笑安慰財財,“哥你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慢慢來,沉住氣。再等兩天看看嘛?!?/p>

      又過了三天,財財聽笑笑的勸說,耐著性子等著。

      到了第四天,笑笑比財財更沉不住氣了,一大早就打開電腦。一看,一下子進來了五六單,每單都是幾十盒,一斤三斤五斤裝不等。笑笑瘋了一樣,把財財從被窩里拉到電腦前,然后兩人樂得抱成一團,在床上打滾。

      紙包不住火。魚丸上網(wǎng)銷售的事被老爸知道了,他不僅沒反對,反而大加贊賞,說財財做得好,有眼光。如果有需要的話,還可以雇兩三個伙計到店里當幫手。

      財財?shù)谝淮我娎习忠蚋吲d的事“家罵”了——“咯伊老母,爸不是老癡呆,這樣的事還是想得通的。直直講不就七八好,還用得著藏著掖著么?”

      原先的樓盤工地打來電話,說是工地上一位民工腳被磚砸了,叫他過去上班。他一刻也不敢耽擱,就立馬趕去了。他需要盤纏呀!他本來就缺盤纏。被騙走了那些錢后,就更缺了。沒有盤纏,別說到處尋找親人,就連肚子的問題也解決不了呀。

      好天氣,他就下死勁地干活;雨天工地停工,他就找餐館打聽魚丸的事。回答總是那句話,這里的魚丸是本地產(chǎn)。

      他也到超市、商場去打聽,那里的魚丸是包裝好放在冰柜保鮮,多半是魷魚和墨魚做的花枝丸。產(chǎn)地嘛,都是外省,什么廣東、浙江一帶居多,就是沒有福建本地產(chǎn)的。大賓館大酒家又進不去,他很是沮喪。

      傍晚臨近收工時,快遞送來一份包工頭的郵件。包工頭去了一家酒樓宴請開發(fā)商,郵件沒人簽收。他上過幾年學校,會寫一些字,肚里有點墨水,在這群農(nóng)民工中算是“知識分子”了。他簽收了郵件,還問了包工頭請客的酒樓,回去換件干凈的衣服,就把郵件送去了。他覺得這是上天賜給自己的千載難逢的機會。

      酒樓很氣派。大堂正中,立著一尊體型巨大的彌勒佛。佛像是用整株大樹雕刻出來的,底座一邊刻著“招財進寶”,一邊刻著“笑口常開,笑世上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他感覺自己就是可笑之人了,與這酒樓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卻找了個借口,硬是闖進來了。

      他打聽了一陣,就先把郵件送到“花好月圓”廳,給了包工頭。

      又左問右問后,他溜到廚房。廚房里燈火通明,煙霧繚繞,香氣撲鼻。里頭人很多,男男女女都有。大廚子戴著高高的廚師帽,穿著白白的褂子,其他人戴著矮一點的白帽子。一群人過來過去,進進出出,忙忙碌碌。

      他問一位小廚子,“你們這有沒有魚丸?”

      小廚子說,“有啊?!?/p>

      “哪兒產(chǎn)的?”

      小廚子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問這干嘛?”

      他把來意簡單地說了說后,補充了一句,“我過去的老家也是做魚丸的?!?/p>

      不知是因了他與小廚子年齡相仿,還是他一臉淳樸、厚道感染了小廚子,“聽說是從閩南一個叫什么‘浦’的地方來的?!?/p>

      一位端盤子送菜的服務員正好走進來,接住話茬說,“叫漳浦,我老家就在漳浦?!?/p>

      他把兩人感謝了一番,激動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他又在工地上干了一陣子活。到了月底,結(jié)賬領(lǐng)了工資,去了漳浦。

      他仍然是先找個小旅館住下,然后出去找事情做。

      他找到一家鞋廠在招人,就去應聘,且很快就上班了。正是對口的活,來福建前,他就是干這一行的,輕車熟路,他干得很賣力,時不時得到車間的表揚,廠部的嘉獎。

      在鞋廠干活,沒有晴雨天之分,也沒有了節(jié)假日,每個月只能休息一天。這一天,得用來處理個人的衛(wèi)生,洗澡、理發(fā)、洗衣服,再沒有時間上街閑逛,料理其他事了。他也就想,先別急著打聽魚丸的事,把生活先安頓好,錢賺夠,盤纏攢足了再說。

      因為他的能干,搶了其他人的風頭,把別人給壓了。同車間的幾位男員工看著不爽,妒忌情緒油然而生。

      鞋廠有個規(guī)矩,每天下班都要檢查,才能走出廠門,以防有人把鞋和材料藏在身上帶回家。

      這一天,他的身上被搜出一包材料來。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弄不清這是怎么到自己身上來的。他明白自己被人栽贓陷害了。他想起自己被表揚和嘉獎之后,碰到的那一雙雙鄙夷的眼睛。但他有口難辯,因為材料就在自己身上,在衣服的口袋里,鐵證如山?。?/p>

      他被開除了。又一次失業(yè)。

      無奈,他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他只好重新找活干。

      他在外頭整整跑了一天,還算順利,終于找到一家煤氣站,是搬卸煤氣罐的活兒,叫他明天上班。

      回來時天色已晚,他就在路邊攤隨便吃一碗面對付。

      他沿著一條小巷往住處走。小巷很長也很偏,燈光照下來,讓人昏昏欲睡。他突然聽到小巷深處傳來呼救聲,聲音越來越清晰,帶著哭泣和悲號。

      他拔腿往前跑,微弱的燈光下,看見兩個年輕男人在搶劫一個女孩。他沖上去對準一個歹徒干了一拳,又掉轉(zhuǎn)身打另一個。他的腰被最先倒地的那個歹徒抱住了,他甩了甩,沒甩掉。然后腦袋被對面的歹徒揍了一拳,他拳打腳踢,與歹徒對抗。

      他被兩個歹徒放倒了,歹徒又一齊壓在他身上,一頓狠揍。他全身一陣疼痛,很快就不省人事了。

      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家醫(yī)院的病床上,身上掛著吊瓶,頭、手和腳扎著繃帶,像被人五花大綁一樣,一點都不能動彈。他想,這下完了,自己成了活死人了,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尋親的事又一次成泡影了。他懊悔死了,頭一陣陣發(fā)脹,疼得幾乎要炸裂開來。他又一次昏睡過去。

      再度醒來時,感覺病房很嘈雜,有人進進出出,很多人圍著鄰床的一位病人,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他看見那是一位老人,也不知是哪里不舒服,不時發(fā)出一陣陣呻吟。

      他感覺老人很幸福,被這么多人圍著、關(guān)心著、呵護著,而自己形單影只,身邊沒有一個人,偶爾有醫(yī)師和護士走過來,也是例行公事,量體溫,看吊瓶,號脈搏。他神志還有點不清醒,暫時還沒辦法進食,只能靠吊瓶補充能量,維持體能。

      這樣過了幾天,他的病情略有好轉(zhuǎn),神志也清醒了好多。他感覺病房冷清了,少有人來看鄰床的老人了。

      一個小女孩在喂老人吃飯。他聞到了海鮮的味道。

      他使勁嗅了嗅鼻子,像是魚丸的氣味。他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盒子,隱隱約約看見幾個字——“烏記魚丸”。他的眼睛亮了,很亮很亮,目光直了,如一把劍刺了過去。

      他伸出仍然纏著繃帶的手揮了揮。小女孩以為他要吃魚丸,拿了兩粒過來。他使勁地搖著頭,又指指床頭柜。

      小女孩提著盒子走到他面前,他看見盒子上果真寫著“烏記魚丸”四個字,下面還有一行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他向小女孩點了點頭,臉上現(xiàn)出驚喜的笑容。

      但他很快就氣餒了。他想,自己也許與“烏記魚丸”無緣了。眼下這模樣,連醫(yī)藥費都付不起,別說尋親了,都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里躺到什么時候。即使能走出醫(yī)院,他還要吃飯,還要生活呀!飯錢,住宿錢,路費……這些錢從哪里來呢?

      他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復雜,越想越畏葸,越想腦袋瓜就越痛得慌。他想暫時死了這份心,以后再說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啦!

      半夜里又聽到壓抑的哭聲,財財知道這是老爸在哭。老爸又在哭失蹤的弟弟了??磥砝习钟龅絺氖潞蜌g喜的事,都會想到弟弟,免不了要哭一場的了??隙ㄟ€是對著弟弟那張三歲時的照片哭的。

      三歲時的弟弟很可愛,虎頭虎腦,皮膚白白凈凈,兩只眼睛又黑又圓,就像兩粒葡萄,臉上還有兩個淺淺的小酒窩,誰見了都想親一親,抱一抱。

      財財?shù)氖謾C上也有弟弟的照片,是那天到老爸的房間偷偷拍下來的。

      他打開手機,點了弟弟的照片,屏幕上亮出了弟弟可愛的臉蛋。財財?shù)难劬窳?,心里酸楚得像被火星子灼了似的?/p>

      一顆飽滿的淚珠落在手機的顯示屏上,摔成許多瓣,弟弟的臉蛋一下模糊了。

      財財把頭埋進被窩里,泣不成聲。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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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火彩版A(2021年3期)2021-09-10 07:22:44
      小魚丸
      魚丸
      海峽姐妹(2020年7期)2020-08-13 07:49:32
      小魚丸
      只會一種
      三月三(2017年6期)2017-07-01 08:13:42
      只會一種
      三月三(2017年6期)2017-07-01 07:25:42
      老爸
      琴童(2017年4期)2017-06-14 12:57:44
      做魚丸
      這些老爸,“爸”氣十足!
      老爸的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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