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飛
摘要:馬克思歷史觀被指認為,一種經濟(或勞動、生產、生產力、科技)等因素依靠絕對自主性的力量支配著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經濟決定論,這種認識是由建立在超感性基礎上的Being實體化的Ontology哲學思維方式所致的。要破除對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的這種指認,就要在分析原因產生的基礎上,在對Ontology完整認識的引導下,確立起一種建立在感性世界基礎上的,依靠人的實踐活動力量運行歷史規(guī)律,從而不斷生成趨向人類社會歷史價值目標的歷史認識。
關鍵詞: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Ontology
中圖分類號:B017.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6)10-0040-07
對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的指認(本文的馬克思作為一個學術概念是在包括恩格斯意義上使用的),無疑是自馬克思歷史觀誕生以來,誤解最深且流弊最廣的一種認識。如何找出這種對馬克思歷史觀誤讀的深層原因,從而有針對性地破除這種錯誤認識,還原馬克思歷史觀的本真面貌,對于完整地理解馬克思歷史觀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一、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Being實體化Ontology誤讀
對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的指認.最早發(fā)端于德國19世紀末資產階級學者巴爾特,后經李凱爾特、詹姆士、胡克、羅斯托、阿隆、波普爾、伯林、薩林斯、萊茵爾、托夫勒,直至福山一直沒有間斷。一般認為他們對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的指認,就是認為馬克思的歷史觀是一種只承認經濟(或勞動、生產、生產力、科技等)因素的決定作用而否認思想觀念、道德以及政治等因素的作用.或只肯定社會歷史的規(guī)律性、必然性而否認偶然因素作用的歷史認識,再或者只承認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歷史的作用而否認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的歷史認識③。馬克思主義者對此的反駁,也大多聚焦在因素功能作用大小或強弱方面。實際上問題并不這么簡單。要想真正破除對馬克思歷史觀這種經濟決定論的指認,必須從更深層次來尋找這種認識產生的根源。我們可以從下面幾個對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指認學者的闡述中,看出問題的端倪。比如李凱爾特,他認為馬克思的歷史觀只把經濟生活看成是“本質”的,從而把那種對經濟生活來說具有意義的事物變成了唯一真實的存在,其他方面都變成了純粹的“反映”,因此,這“是一種以粗暴的和非批判的方式臆造出來的歷史哲學”,是一種“形而上學的觀點,這種觀點從形式方面表現出柏拉圖主義唯心主義或概念實在論的結構”。再比如波普爾,他認為馬克思的歷史決定論是一種整體主義的本質主義,“這種觀點認為,純粹知識或‘科學的任務是去發(fā)現和描述事物的真正本性,即隱藏在它們背后的那個實在或本質。柏拉圖尤其相信,可感知事物的本質可以在較真實的其他事物中找到,即在他們的始祖或形式中找到”,而這種認識的“兩位典型代表人物就是柏拉圖和馬克思”。此外,柏林也認為馬克思的歷史觀是“建立在一個無論怎么說都是自我證明的形而上學的基礎上的,建立在一個巨大的假設上,這個假設是馬克思從黑格爾和古典哲學那里繼承下來的”。從上面的論述來看,他們大都認為馬克思歷史觀之所以是經濟決定論,是因為馬克思的歷史觀是屬于形而上學的、本質主義的柏拉圖或黑格爾的哲學。那么,為何屬于柏拉圖和黑格爾的哲學就一定會是經濟決定論呢?首先要回答的是,柏拉圖和黑格爾的哲學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哲學呢?
柏拉圖和黑格爾的哲學雖然有些差異,但總體上二者至少有兩個方面是相通的。首先他們都持有一種Being實體化的Ontology思維模式。賀來教授認為實體化的Being,“是‘超感性的或者說是‘先驗的”,“是絕對的、自在自因的、超時空和永恒在場的”,“是絕對真實和無限完善的”,是與“知性邏輯和概念化思維”相配套的。這并不錯。但還要強調一點,即具有以上特點的實體化的Being是要外化出去的,也即它必須解決外部事物的存在的問題。這個問題的解決依托的是自我意識所幻化的Being的抽象概念及其吞噬一切的同一化魔力。我們一般認為柏拉圖對這一問題的認識是對蘇格拉底關于“作為美的美”即美本身的哲學認識思路的發(fā)展,一朵花之所以美是因為其“分有”了美的理念。柏拉圖這種觀念的樹立與巴門尼德對Being的認識有莫大的關系。“存在的東西怎么能夠滅亡呢?又怎么能夠生成呢?它如果在過去或在將來生成,那么它現在就不在,所以生成是子虛烏有,滅亡同樣不可言明?!卑烷T尼德通過否定Be-ing的“既非曾是,亦非將是”而強調了“當下而是”,從而把Being之中的過去和將來的時間因素都蒸餾掉了,以此純化了Being。柏拉圖由此構建的“型相論”成為了西方哲學幾千年發(fā)展的酵素。從中世紀宗教中上帝的形象也可以窺見這一觀點的魔力。上帝“至高、至美、至能、無所不能、至仁、至義、至隱、無往而不再……負荷一切,充裕一切,維護一切,創(chuàng)造一切,養(yǎng)育一切,改盡一切”。而到了黑格爾則把這一哲學認識傳統發(fā)展到了極致。不過他同柏拉圖解決“外化”問題是有點不同的,即黑氏采用的概念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動態(tài)的。在黑氏看來,只有讓凝固的概念通過中介的形式相互發(fā)生關系流動起來,絕對理念才能在成熟之時自然而然地從精神世界之中外化出現實的人和自然界?!熬癫皇且粋€靜止的東西……不是一個在其顯現以前就已經完成的、躲藏在重重現象背后的本質,而是只有通過其必然自我顯示的種種確定形態(tài)才是真正現實的,而且不是如理性心理學所臆想的那樣,一個與身體處于外在聯系中的靈魂物。而是由于概念的統一性而與身體內在地連接在一起的”,“精神的運動就是概念的內在發(fā)展”。不過,他對絕對理念何以會外化這個問題說的也不是很清楚。總體上看,柏拉圖和黑格爾在對實體化Being作用的認識上還是一致的,但這種認識的缺陷也是很明顯的。正如文德爾班指出:“笛卡爾在《沉思錄》中認為自我意識是在懷疑的茫茫大海中出現的一座拯救人的山崖,最后繼《沉思錄》之后得到結論(此結論后來康德稱之為哲學的恥辱),即人們需要證明外界的現實性,而任何適當的證明一個也找不到?!?/p>
其次,實體化Being的基點都是建立在超感性世界基礎上的。這一點是能否保證Being實體化的關鍵支點。因為在Being實體化的Ontology哲學看來,我們感官所觀察到的現象并非存在本身,而隱藏在其之后作為超感性的Being才是真正的存在,如此就必須把一切都歸結到超感性世界(觀念世界、精神世界、概念世界、本質世界)里面去,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在處理思維與存在的關系方面,建立起一種同質性的哲學關系,也即“存在就是被思維化的存在,而思維則是無條件地滲透貫通于存在中的思維。簡言之,就是思維與存在具有同樣的屬性”。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尼采為何會認為,柏拉圖哲學的核心是現象世界(感性世界)和理念世界(超感性世界)兩個世界的劃分這個問題了。一方面柏拉圖認為,在生成和變化的現象世界之外,還存在著一個永恒不變的理念世界;另一方面他又認為,兩個世界又不是同等重要的.現象世界只是一個虛假和低下的世界,而理念世界則是一個真實和更高的世界,所以應該成為現象世界的原則和根據。關于思維與存在關系的同質性問題,當然也是黑格爾要面對的問題。黑格爾要想建立自己的概念辯證法哲學,就必須首先解決“思維與存在的對立”這種最高分裂,“要掌握的就是思維與存在的和解”。他說:“思維不是主體的私有的特殊狀態(tài)或行動,而是擺脫一切特殊性、任何特質、情況等等的抽象自我意識,并且只是讓普遍的東西在活動,在這種活動里,思維只是和一切個體相同一。”這就是思想客觀性的規(guī)定性?;蛘呔唧w說,“理性是世界的靈魂,理性居住在世界中,理性構成世界的內在的、固有的、深邃的本性,或者說,理性是世界的共性”,“思想不僅是我們的思想,同時又是事物的自身(an sich),或對象性的東西的本質”。胡塞爾在說“內在本身是無可懷疑的”這樣的話時,已經表明西方現代哲學仍然沒有完全擺脫近代哲學內在性思維的藩籬。
根據上面的論述,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Being實體化Ontology哲學指認思路可以展示如下:第一,經濟(或勞動、生產、生產力、科技等)等因素擁有絕對獨立自主的主體地位;第二,這種主體地位會使其自主地推動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而與人的力量無關:第三,既然經濟因素的這種主體力量與人無關。那它就一定是躲在本質世界或概念世界之中的那個無所不能的“一”;第四,這個“一”也是最高目的和終極價值實現的力量源泉,其會自動地把人類社會導向一個美好的境地。簡單地說,所謂對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的指認,就是一種認為實體化了的經濟(或勞動、生產、生產力、科技)等因素依靠絕對自主性的力量支配著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歷史認識。
由此,我們要破除Being實體化Ontology哲學思維模式對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的指認,首要任務還是要厘清馬克思是如何確立起感性世界觀這個現實基點的,或者說馬克思的認識是如何跳出超感性世界而進入感性世界的。
二、破除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On-tology理路的基點轉換
一般認為早期的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阿那克西美尼、赫拉克利特以及德謨克利特等自然哲學家,在對水、氣、火或原子本原論的認識中就蘊含著同質性的哲學思想。實際上,古希臘的這些自然哲學家在對水、氣、火或原子的認識之中,還是包裹著靈魂、神靈等精神因素的,也即他們并沒有完全把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封閉在同質性的哲學認識之中。當然,真正對同質性哲學提出異議的還是亞里士多德。有些學者認為亞氏是動搖于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之間的哲學家。因為其在《范疇篇》中表述的“這一個”的個別為第一實體,而在《形而上學》中又把隱藏在現象背后統一性的本質看作是第一實體。亞氏的這種認識所透露出的正是對思維與存在關系同質性哲學突破的一次嘗試。中世紀只承認個別存在的唯名論,甚至笛卡爾對心靈、物質與上帝三種實體的區(qū)分,也不能說不帶有亞里士多德開啟的試圖突破這種同質性哲學的痕跡??档略谛葜兪聦嵟c價值不可溝通的觀點的啟示與引導之下,把存在也即思維的對象分為人們通過表象和知性范疇可以把握的經驗范圍的“現象”和不可知的超驗的“自在之物”或“物自體”兩類,無疑也是對這種同質性哲學認識突破的又一次嘗試。不過,對這種同質性哲學認識的不滿挑戰(zhàn)最后還是在費爾巴哈這里得到了鮮明的展示。
費爾巴哈在馬克思推動哲學從近代哲學向現代哲學轉變的過程中,到底起了多大作用一直是學術界爭論的一個問題。對于這個問題我們既不能像第二國際的哲學家一樣過分夸大其作用,也不能像西方馬克思主義那樣小覷了其在這一過程中的作用。如果我們把費氏看作是西方哲學由近代向現代轉變的一個過渡。那么其在馬克思實現哲學革命中的作用也就比較清晰了。“在我看來,費爾巴哈哲學屬于古典哲學向現代哲學過渡的中介人物。”也就是說,費氏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至少對馬克思的哲學思考發(fā)揮了兩個方面的作用,一是部分掃清了道路,二是啟發(fā)了馬克思哲學的轉變。實際上也是這樣的。費爾巴哈猛烈地批判了由費希特、謝林開始,進而在黑格爾手中構建的一種關于思維與存在關系同質性的成熟的體系哲學?!八季S與存在同一,只是表示理性具有神性,只是表示思維或理性乃是絕對的實體,乃是真理與實在的總體,只是表示并無理性的對立物的存在,一切都是理性,如同在嚴格神學中一切都是上帝、一切真實和實在存在的都是上帝一樣。但是一種與思維沒有分別的存在,一種只作為理性或屬性的存在,只不過是一種被思想的抽象的存在,實際上并不是存在。因此思維與存在同一,只是表示思維與自身同一?!币簿褪钦f,費氏借助于對宗教的批判將矛頭直指黑格爾的同質性哲學。他要在黑格爾統一于概念世界的抽象哲學中撕出一個裂口來,“思維與存在的真正關系只是這樣的:存在是主體,思維是賓詞。思維是從存在而來的,然而存在并不來自思維。存在是從自身、通過自身而來的——存在只能為存在所產生。存在的根據在它自身中,因為只有存在才是感性、理性、必然性、真理,簡言之,存在是一切的一切”。
不過,馬克思走出黑格爾同質性哲學的怪圈不是一蹴而就的,是一步一步才甩掉了這副枷鎖,最終確立了自己的唯物主義哲學觀的。馬克思最早在《博士論文》中,認同的還是黑格爾的同質性哲學理論??档沦|疑“上帝存在的本體論證明”,認為觀念上的一百塔拉和口袋里的一百塔拉是不同的,上帝在表象中存在不可能一定會在現實中存在。馬克思對此反駁說:“難道一個真正的塔勒除了存在于人們的表象中,哪怕是人們的普遍的或者毋寧說是共同的表象中之外,還存在于別的什么地方嗎?”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已開始意識到這種思維與存在同質性哲學存在著問題,“以貨幣為基礎的有效的需求和以我的需要、我的激情、我的愿望等等為基礎的無效的需求之間的差別,是存在和思維之間的差別,是只在我心中存在的觀念和那作為現實對象在我之外對我存在的觀念之間的差別”。不過,同質性的認識還沒有完全清除掉。他說:“思維和存在雖有區(qū)別,但同時彼此又處于統一中?!敝虚g歷經《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直到《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一文出現,馬克思對存在的含義做出新解釋時,才不再被囚禁于思維與存在關系同質性哲學認識之中了,他說:“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碑旕R克思最終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總結出“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這個觀點時,“觀念、想法、概念迄今一直統治和決定著人們的現實世界,現實世界是觀念世界的產物”這一德國哲學批判家們的斷言也就被清除掉了。馬克思社會存在論的確立,為馬克思最終擺脫思維與存在同質性關系哲學的羈絆,實現由精神世界向感性世界的徹底轉變提供了一個導向。
一般把社會存在理解成以生產方式為決定力量的包括人口因素和地理環(huán)境的社會物質生活條件。這并不錯。不過它并沒有完全揭示出馬克思社會存在論提出的意義。馬克思社會存在論提出的意義首先在于哲學認識空間上的一種轉換,也即由精神世界向感性世界的轉換?!俺姓J人也是‘感性對象”的費爾巴哈(舊唯物主義的代表)的唯物主義,雖然撕開了黑格爾思維與存在同質性關系的哲學裂隙,但為何其最終還是沒有徹底實現這種轉換?或者說為何“當費爾巴哈是一個唯物主義者的時候.歷史在他的視野之外;當他去探討歷史的時候.他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在他那里,唯物主義和歷史是彼此完全脫離的”?問題就在于其沒有處理好社會歷史領域中的存在問題,或者說只要社會歷史領域中的存在問題沒有搞清楚,存在的全面意義沒有完全揭露出來,那么這種空間轉換就不可能真正實現。以費爾巴哈為代表的舊唯物主義同馬克思所批判的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澳欠N排除歷史過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的缺點,每當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專業(yè)范圍時,就在他們的抽象的和唯心主義的觀念中立刻顯露出來”。當然,這種轉換的實現也依賴于社會存在,即我們對社會存在的理解只有從生產方式的角度來看,或者說只有把生產方式這種人類實踐活動不可或缺的一種主要力量深入到社會歷史之中,社會存在所蘊含的Being的實際意義(Dasein或Existenz)才有可能顯露出來,從而感性世界轉換的全部意義也就顯露出來了。馬克思在社會存在哲學認識的導引之下,終于躍出了思維與存在同質性關系哲學的藩籬,實現了馬克思哲學由精神世界向感性世界基點的轉換,由此,這個“對哲學家們說來,從思想世界降到現實世界最困難的任務之一”的難題被馬克思解決了。
從上述來看,馬克思認識世界的基點并不是超感性世界,而是感性世界。這是一個由基于自身和社會需要而從事一定實踐活動的、處于一定社會關系中的、具有能動性的現實的人組成的現實世界。因此,這個現實世界也就一定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的、本質的世界,也就一定不是一個完全依賴超驗的自我意識實體來運轉的世界。
三、破除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On-tology理路的機制展現
在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的指認者中,有一種較為普遍的認識,認為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對歷史觀的論述和在《共產黨宣言》中的論述存在著矛盾。這在波普、阿隆、萊茵爾等學者的論述中都有所體現。在他們看來,既然《序言》中已經強調了生產力的客觀性力量,那么《宣言》中就不應再有能動性主體力量的強調。比如萊茵爾在《重構歷史唯物主義》中就認為,《序言》和《宣言》是兩種公式的對立:“一是《〈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的‘客觀公式,強調生產力的發(fā)展及其與生產關系的沖突;二是《共產黨宣言》中的‘主觀公式,側重于階級斗爭?!蹦敲?,他們何以會認為《序言》與《宣言》的觀點會存在矛盾呢?因為在他們看來,對客觀性規(guī)律力量的強調,實際上就是申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等社會因素形成的規(guī)律作為一種客觀性的力量,是可以憑借自身力量完全自主地來推動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而無需人的作用介入的。因此,既然《序言》中已經有了對客觀性規(guī)律力量的強調,那么《宣言》中如果再有對能動性主體力量的強調,那就是多余的了。很明顯,這正是一種典型的Being實體化的Ontology哲學思維方式,也就是上文已經指出的馬克思歷史觀之所以被指認為經濟決定論的認識方式。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既然《序言》中闡述的社會歷史規(guī)律不能按照Being實體化的Ontology哲學思維方式來認識,那么這種社會歷史規(guī)律又應按照何種方式來理解呢?這首先要涉及到的是如何完整理解哲學中的Ontology問題。
陳波教授認為存在可以劃分為三個層次或類型:第一種是實體性存在,即現實存在的各種各樣的物理個體以及物質名詞表示的存在:第二種是依附性存在。也就是奠基于或依賴于個體的各種存在物,包括如性質、關系、類、事實、可能個體、時空或規(guī)律等等:第三類是觀念性存在物,主要是指用語言表述的人類知識系統中的存在物,其中包括各種內涵性對象如意義、概念、命題、各種神話故事、科學理論、文藝作品等中的構造物。按照上述認識。對歷史規(guī)律的研究可以歸于第二種即依附性存在。這種存在的依附性表現為奠基于或依賴于個體的各種存在物。這種套用對于自然規(guī)律研究而言可能沒有問題,但對于歷史規(guī)律研究而言就不太準確。因為歷史規(guī)律的存在依附性不像自然規(guī)律那樣明顯地奠基于或依賴于各種各樣的個體的各種自然存在物。社會歷史規(guī)律存在的依附性,主要表現在如何依附于人的實踐活動而顯示出自身。這一點即使一些現代的科學哲學家和分析哲學家也是有所承認的。因此,恩格斯所講的社會歷史規(guī)律是“人們自己的社會行動的規(guī)律”的觀點,也只有在上述層面上來理解才是恰當的。也即社會歷史規(guī)律對人的實踐活動的依附性表明。人的實踐活動之于社會歷史規(guī)律的運轉具有工具載體的意義?!皩嵺`乃是存在之源,它讓存在者‘出場、‘顯示、‘澄明、‘綻放……總之讓其‘在起(出)來”。
由上可知,既然歷史規(guī)律是一種依附于人的實踐活動的Being,那么,歷史規(guī)律就一定不可能完全通過自身的力量自然而然地成為現實,它要成為現實必須要借助于現實的人的實踐力量。所以,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對抽象地發(fā)展人的能動方面的唯心主義進行了批判。這種“不知道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唯心主義,所依仗的力量只是一個抽象的精神主體,也就是Being實體化的Ontology哲學中的那個實體化的Being?!八枷敫静荒軐崿F什么東西。為了實現思想,就要有使用實踐力量的人?!睔v史規(guī)律作為一種依附于人的實踐活動的Being,一定不“是超感性的或者說是先驗的”,也一定不“是絕對的、自在自因的、超時空和永恒在場的”,當然也一定不“是絕對真實和無限完善的”。因此,也就一定不是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指認者所說的那個實體化的Being。這樣,黑格爾外化出現實事物的神秘的“花喻”之說——“世界是一朵花,這花永恒地從那唯一的種子里生長出來”,也就被馬克思破解了。這是破除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Ontology理路的機制展現的首要問題。
其次,既然作為一種依附于人的實踐活動的Being的歷史規(guī)律,要顯現出來必須依靠人的感性實踐活動的力量,那其就一定不會直接是現實。也就是說,把歷史規(guī)律邏輯表述的內容直接等同于現實是不對的。正如馬克思在論述生產這個概念時所說的那樣:“一切生產階段所共有的、被思維當作一般規(guī)定而確定下來的規(guī)定,是存在的,但是所謂一切生產的一般條件,不過是這些抽象要素,用這些要素不可能理解任何一個現實的歷史的生產階段。”如果歷史規(guī)律不直接是現實,那就一定會和現實保持一定距離,不可能如完全依托自我意識力量的實體化的哲學那樣直接貫穿于現實之中。規(guī)律沒有“其他的現實性,而只是一種近似值,一種趨勢,一種平均數,但不是直接的現實”。“在歷史實際進程中直接談論歷史規(guī)律問題是不可行的”,“如果認為歷史規(guī)律自身的必然性直接貫穿于現實社會發(fā)展這一層面之上并發(fā)揮實質性制約作用,這是不可行的”。既然這種依附性存在不可能會直接貫穿于現實之中,那么,它也就一定不會對人的實際活動有束縛作用,也因此它才不會把實踐活動主體的人的主體性、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積極性全部抹殺掉,從而為人的主體性活動留下了空間.不至于導向消極無為的宿命論。否則,無論多么強調主體性,也在所難免地會落入火車里面的乘客最終被載向目的地的決定論所設計的命運。
再次,這種依附性存在不與社會歷史現實發(fā)生直接性的關系,但并不是說其與社會歷史的現實無關,對人的實踐活動不起作用,而是說這種依附性存在是在社會歷史現實的背后制約著人的實踐活動:“歷史事件似乎總的說來同樣是由偶然性支配著的。但是,在表面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這種偶然性始終是受內部的隱藏著的規(guī)律支配的?!彪m然說“歷史規(guī)律不能直接依存在歷史實際進程這一層面上”,但不是說其不起作用,而是“可以在背后貫穿下去”,也就是說,“若歷史演化軌跡螺旋一樣上升運動,歷史規(guī)律可以在中間直線式貫穿始末”。從這一層面上說,“歷史規(guī)律也不在實際進程之外”。
復次,這種依附性存在的制約要分兩種情況:一是當人的實踐活動沒有受外在因素構成的阻力影響能夠順利進行時,這種制約在場但不出場;而當人的實踐活動在外在因素的影響下不能順利進行時,這種制約就會出場,通過背后制約的強制性把人的實踐活動重新扭轉到正常軌道上來?!皻v史規(guī)律不是事先造好的一條鐵路,然后說火車能否脫離鐵軌行駛。歷史規(guī)律只是人們的歷史活動的中軸線,就如價值是價格波動的中軸線??梢赃@樣說,歷史規(guī)律一般的是以人們的活動對它的偏離作為實現的形式。”
最后,還有一個問題需要闡釋清楚,即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除了對歷史規(guī)律進行了闡釋之外,還有對歷史價值取向的論述,也即人類社會導向共產主義的問題。按照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指認者的觀點,人類社會在歷史規(guī)律的推動下會自然而然地進入共產主義社會,而無需人的力量的參與。鮑·斯拉文認為,不管是馬克思主義的敵人,還是馬克思主義的許多擁護者,都沒有真正正確地理解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思想:“歷史歸根到底是人們通過消除勞動、財產、權力和文化的異化從不自由走向自由的運動?!?/p>
斯拉文的觀點雖然有點絕對,但反映的問題是實在的。馬克思和恩格斯曾指出,共產主義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或“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而是“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是那種其條件將“由現有的前提產生的”運動。從馬克思和恩格斯之后學者們對馬克思共產主義的理解來看,的確存在一些問題。通常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對共產主義的理解,不是道德批判“應然”意義上的,而是以“實然”超越了“應然”意義上的一種認識。而空想社會主義學說之所以是“空想”的.恰恰就是因為其帶有濃厚的“應然”的倫理價值色彩。這種理解并不到位。如果僅僅在“實然”與“應然”兩個概念之間進行關系的思辨,無助于理解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產主義學說對空想社會主義的“空想性”的克服。實際上,空想社會主義之所以是空想的,根本原因在于其秉承的是一種Ontolo-gy哲學的Being實體化的思維模式。從上文我們已經知道,這種認識方式最大的問題就在于,把價值目標的實現全部寄托在那個躲在永恒的本質世界里面的與人無關的實體化Being的終極力量上,以為只要找到了它目的就會自然達到。而事實是由于人的感性實踐活動思維方式的引入,才實現了對空想社會主義“空想性”弊端的克服,達到了對共產主義的“科學”理解。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指認者在思維模式上同空想社會主義者殊途同歸,都把對馬克思歷史觀的認識,從現代拖回到了現代之前傳統的Ontology哲學的認識視野之中。這無疑是一種倒退。馬克思歷史觀關于實現共產主義的歷史意義的理解,與從Ontology層面上對歷史規(guī)律的理解都是一樣的,即強調的是感性世界的人的感性實踐活動的現實力量。
綜上所述,馬克思歷史觀就是一種建立在感性世界基礎上的,依靠人的實踐活動力量運行歷史規(guī)律,從而不斷生成趨向人類社會歷史價值目標的歷史認識。這同那種建立在超感性基礎上的Being實體化的Ontology哲學認識模式是有著根本差異的。那種對馬克思歷史觀經濟決定論的指認是不正確的。
(責任編輯 胡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