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在東北的山脈,大小興安嶺最為有名。完達山只是小興安嶺的余脈,算不上多么出名。如今時興旅游,都到興安嶺,沒聽說到完達山去的??刹恢獮槭裁?,我常常想起完達山。
其實,我只進山伐過一次木。在北大荒的時候,只要天氣好,幾乎天天可以望見完達山。它好像離我不遠,但望山跑死馬呀!進山看看,是那時不止我一個人的愿望。那是個冬天,數(shù)九寒冬,我們坐著爬犁,幾匹馬拉著,爬犁飛快地跑著,可以和汽車比賽。剛進完達山,雪花飄起,潔白如玉的雪,厚厚地鋪滿山路,爬犁轍印下粗粗的凹痕,立刻就被雪花填平。如果沒有兩邊的參天林木,爬犁始終像是在一面晶瑩的鏡面上飛行。
快到目的地了,雪說停就停了。好像突然之間太陽就露出了頭,天上的雪花不知藏到哪里,只剩下了地上一片白茫茫。不知從哪兒飛來一群像麻雀大的小鳥,當?shù)厝斯苓@種鳥叫雪燕。它們渾身的羽毛和雪花一樣也是白色的,只是略微帶一點兒淺褐色。雪地上飛起飛落著小巧玲瓏的雪燕,和雪地渾然一體的白,在夕陽金色的余暉映照下,分外迷人。那情景有些像童話,仿佛我們要趕去參加森林女王舉辦的什么舞會,而它們就是森林女王派來的向導。那群雪燕在我們的爬犁前飛起飛落,然后飛到林子里,落在樹枝上,壓得樹枝顫巍巍的,濺落的雪花響起一陣細細的聲響,如同音樂一般美妙。我以為那是不會講話的樹的獨特語言。
安扎下帳篷,已經到了晚上,一彎奶黃色的月亮升起來,在綴滿雪花和冰凌的樹枝間穿行。第一頓飯,把帶來的凍饅頭放在鐵鍬上,架在火上烤,烤得金黃的饅頭帶有松木的清香。我們吃著這樣松香撩人的烤饅頭,歡笑聲四起。
這時候,風吹了過來。開始,風不大,柔和得如同撫摸。漸漸的,風變大了,竟然吹滅了篝火,也吹滅了我們的歡笑聲。一下子,四周寂靜無聲,只能聽見風呼呼叫著。就在這時候,我忽然聽見了從森林里傳來了風掠過樹枝的簌簌聲,那聲音比尖利的風聲要渾厚,像是大海翻滾著波濤在一陣陣地涌來??粗鴺淠镜闹l盡情搖擺隨風呼嘯的樣子。我想樹是不會說話,如果會說話,這就應該是它的語言,滿山滿谷共鳴,如同大合唱,此起彼伏,回聲嘹亮。
那一次,在完達山伐木很長時間。幾乎一個冬天,天天被樹木簇擁,被森林包圍,對于森林,對于樹木,我有了一種童話般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在別處未曾有過的。尤其是對比荒原,這種感覺更為強烈?;脑嫌谢牟葺螺?,夏天綠浪翻滾,秋天金黃一片,風吹過時也會颯颯有聲,蕩漾到天邊。但是,沒有在完達山的那種童話般的感覺。大概荒原顯得荒涼,森林顯得豐富,更重要的是,森林里那些樹會說話,無論微風還是狂風掠過時,樹的語言,融化在它們舞蹈般的形體里,讓我新奇、難忘。
很多年后,也就是前幾年,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我第一次在劇場里看到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的表演,那些可愛的聾啞孩子演出的舞蹈,他們不會講話,但是,他們伸展、揮舞的手臂,真的比我們會說話的正常人的語言還要美。那一刻,不知怎么搞的,我想起了當年在完達山時的情景。那滿山樹木盡情地搖擺著枝葉的樣子,多么像聾啞人的手語,盡管他們說不出話來,但那無限豐富的表情與表達,一點也不亞于我們說話時豐富多彩的語言,他們在手指間,在帶動的整個手臂的舞動中,多么像是風中樹木搖曳多姿的枝條。
我想,曾經在完達山聽到的樹枝濺落下雪花的聲音和滿山林濤的呼嘯,并不真的是樹的語言,那只是借助雪燕和風所發(fā)出的聲音。真的樹的語言是無聲的,是浸透在枝條那無盡的伸展和搖曳之中的,就像這些聾啞孩子揮舞著手臂的手語。沒準兒最初手語的靈感就來自風中樹枝的舞動。聾啞人比我們和大自然的關系更為親近,而且心心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