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宇
文學作品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是展示人物性格、表現(xiàn)作品主題的重要藝術手段,在敘事性作品中,不同性格的人物,總是按照自己的立場、觀點、方法展開行動,構(gòu)成各種各樣的事件和人物關系。因此,人物性格的發(fā)展是作品情節(jié)的核心。
高爾基說:情節(jié)是人物之間的聯(lián)系、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關系——某種性格,典型的成長和構(gòu)成的歷史。這一點在京韻大鼓傳統(tǒng)曲目《鬧江州》和河南墜子《李逵奪魚》中能夠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京韻大鼓《鬧江州》和河南墜子《李逵奪魚》敘述的是《水滸傳》第三十八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黑旋風斗浪里白條”中所描寫的李逵江邊買魚、與張順毆斗的故事。兩篇作品的主要情節(jié)與施耐庵、羅貫中原作《水滸傳》里的情節(jié)大致相同,但二者在不同程度上都較原作有所發(fā)展。其中,河南墜子《李逵奪魚》的情節(jié)安排較之京韻大鼓《鬧江州》也有較大的區(qū)別。因而,體現(xiàn)在兩篇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特別是主要人物李逵的形象也有所不同。
京韻大鼓《鬧江州》在情節(jié)安排上基本承襲了原著《水滸傳》的結(jié)構(gòu)方法,采取平鋪直敘的手法,從交待宋江的身世著筆,寫他在烏龍院殺了閻婆惜,被充軍發(fā)配來到江州,遇到戴宗,二人在酒樓吃酒。接著又寫了李逵闖酒樓,見了宋江、戴宗,三人重新飲酒。李逵見酒少菜殘,要出去買魚,魚市無魚,來到江邊,遇到打漁歸來的張順,李逵奪魚,引起毆斗。李逵不諳水性,被張順灌了個飽,危急關頭,宋江趕到,給李逵解了圍,弟兄言和。故事到此結(jié)局。
這種敘述故事的方法,乍看(聽)起來,似乎敘述得有頭有尾,有發(fā)生、有發(fā)展、有高潮、有結(jié)局,很合理。但要仔細推敲,細致剖析,卻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結(jié)構(gòu)方法較之原著并無多少巧妙之處。原著《水滸傳》作為章回小說,因要考慮和顧及作品的整體性,必須按照人物的前后經(jīng)歷出場,以此來與前后兩章呼應。而作為選取其中片段加工而成并主要訴諸聽覺的京韻大鼓《鬧江州》的主要人物是李逵,中心情節(jié)是李逵與張順江邊毆斗。而作品開始卻以次要人物宋江出場,并用了大量筆墨來介紹宋江的遭遇,然后寫宋江與戴宗見面,直到最后才引出李逵。這樣安排,很容易使人產(chǎn)生不解和誤會。且濃墨重彩地寫宋江,沖淡了對李逵奪魚與張順江邊毆斗這一中心情節(jié)高潮描寫,似有平攤筆墨和喧賓奪主之感。
而河南墜子《李逵奪魚》的結(jié)構(gòu)就比較巧妙,它采取了“一條線”的表現(xiàn)手法,作品情節(jié)推進始終圍繞主線人物李逵的性格、行動而進行,隨著主線人物出場而展開故事,隨著主線人物的活動而發(fā)展故事。作品一開始,就對李逵的出世、性格做了簡潔的交待,接著筆鋒一轉(zhuǎn),引出人物行動,寫李逵去酒樓吃酒,小堂倌阻擋李逵上樓,弟兄見面。這樣安排,故事進展快,顯得自然,不牽強。接下去是對宋江的身世交待,在這段交待中是從李逵和宋江的對話中透露出來的。這種用書中人物代言的敘述方法和《鬧江州》表敘的方法相比,顯得巧妙,自然,節(jié)省了筆墨。這種方法妙就妙在寫宋江不僅僅是為了交代宋江發(fā)配的原因,更重要的是為了突出加強李逵的人物形象,這一點從下面的對話中可以看得出來:
“哼!也別說殺了一個閻婆惜,
你就是殺了娘娘也算完。
江州城只要有我李逵在,
哪管他什么王法什么天?
若不是當堂開銷了你的案,
兄弟我,手掂著板斧去殺官,
殺了官,劫了獄,背起來哥哥就奔梁山?!?/p>
這段唱詞使得李逵的魯莽、直爽、正直、火爆、嫉惡如仇的反抗性格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李逵奪魚》較之《鬧江州》情節(jié)發(fā)展較大的是李逵外出買魚一段。《鬧江州》對這一情節(jié)是這樣處理的:
黑李逵晃里晃蕩把樓下,
趔里趔斜地走到街前,
這邊看來那邊看,
不見鯉魚在哪邊。
常言道街上無魚市上去買,
市上再無有只好到江邊。
李逵出了南門外,嘩啦啦一道長江把路攔,
手搭涼棚往哪看,
從上梢只聽得“歪上歪”來了一只打魚船。
這就引出了張順出場。而《李逵奪魚》的處理就比較高明,它增加了李逵買不到魚,來到魚行遇到李四、張三的情節(jié),并增加了與魚行掌柜王福年沖突的一場戲。通過李四、張三的哭訴,李逵知道了魚行掌柜王福年的劣跡,他打抱不平,滿腔怒火進了魚行,要和王掌柜算賬。這一段描寫,烘托了李逵仗義疏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杰性格,同時為后邊的故事發(fā)展也作出了必要的鋪墊。下面李逵和王掌柜的一段富有戲劇性的矛盾沖突,有張有弛,諧趣橫生,使人忍俊不禁。李逵進了魚行,小伙計報給掌柜王福年:
“外邊來了個黑大漢,
他咋說他做夢你借他十串錢?!?/p>
“王福年一聽:那個小子,吃了狐貍長了膽,敢來訛詐咱爺們,走,領我去看?!币痪湓?,就勾畫出了王福年的兇狠刁蠻形象。及至見了李逵,對王掌柜又有一段描寫:
“王掌柜望著李逵躬身施禮,
李爺爺連連尊了幾番,
不假不假可真不假,
我親手借您十串錢。
這是咱倆做的夢,
別人做夢他不知端。
夜里做夢,今天我起來得晚,
沒有送去很對不起,又給大爺添了麻煩?!?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12/21/quyi201611quyi20161119-2-l.jpg" style="">
先強后弱,先硬后軟,前后強烈的對比,把王福年這個狡詐、刁滑、外強中干、欺軟怕硬的人物刻畫得形象逼真,活靈活現(xiàn)。
作品寫到此處,似乎已經(jīng)完成了李逵和王福年的性格刻畫,然而細思之,這段作品的中心情節(jié)是奪魚。如何能引出李逵和張順的矛盾沖突,并未作好鋪墊。因此,整理者筆鋒一轉(zhuǎn),又來了個李逵二次進魚行,王掌柜笑嘻嘻地迎上前:
“李大爺適才我又做了個夢,
我夢見又借了你十串錢。
說話不及你就到,
你可別生氣,我馬上就把你錢端?!?/p>
黑李逵聞聽一瞪眼:
“難道說老子我整天光要做夢錢?”
這一段處理,進一步突出了李逵和王福年的人物性格,使之趨向完整統(tǒng)一,同時為后邊的李逵奪魚與張順毆斗的情節(jié),作了必要的鋪墊,也概括地勾勒了張順的性格特征。李逵向王福年要鮮魚,王福年正為沒有鮮魚作難,忽然見張順撐船來到江邊,這里對王福年的心理活動有段描述:
王掌柜一看來的是張順,
心里不住地掂算,
這家伙也是難纏的漢,
他賣魚從不叫人還價錢。
一句話不對就瞪眼,
二句話不對就開拳。
今天你來的可真碰巧,
我何不叫黑小子與他纏一纏。
我來個坐山觀虎斗。
看一看是黑難纏還是白難纏。
這一段描寫,把王福年的陰險、狡詐的市儈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同時對他的欺軟怕硬、工于心計、陰險毒辣的奸商的性格作了淋漓盡致地揭露。
兩篇作品中,李逵、張順江邊毆斗和江中水戰(zhàn)的中心情節(jié)大致相同,并無大的差異。但值得一提的是兩篇作品對于這段故事高潮的描寫都是相當精彩,都注意到了人物語言的性格化,把人物形象刻畫得鮮明生動。如京韻大鼓《鬧江州》中李逵的一段話:
“你疑惑你是水里頭的物,
大爺?shù)拇箝T緊挨著江邊,
一天三遍去洗澡,
扎猛子打撲騰休要來問咱,
我常跟龍王爺在一處喝酒,
喝醉了抓過夜叉打他一頓拳?!?/p>
河南墜子《李逵奪魚》中李逵水中被淹與張順的對話描寫:
這張順踩著水開了口,
他笑嘻嘻地搭上言,
“哎,黑小子,在旱地你也是英雄漢,
怎么來到水里軟似綿?
你叫我吧,叫我吧,
叫我三聲張爺爺,
我把你小子弄上船。
三聲若叫錯一個字,
我把你溺死喂老黿?!?/p>
黑李逵江里喝著水,
他嘴里嗚嗚啦啦說不全,
“叫爺爺,叫爺爺,啊噗,啊噗,
叫爺爺?shù)臐h子不是咱,
李爺爺若是攢攢勁,鼓鼓肚,
我能把你這五湖四海的水喝干,
我叫你打不得魚來撐不得船?!?/p>
兩段性格化語言的運用,充分地寫出李逵死不服輸?shù)男愿?,并把性格推向高潮,把矛盾沖突發(fā)展到了最尖銳、最緊張的階段,主要人物李逵的性格獲得了最集中、最充分的體現(xiàn),同時作品的主題到這里也得到了完整的表現(xiàn)。
兩篇作品的情節(jié)不同,因而使得人物性格也有所變化。同樣是李逵,在京韻大鼓《鬧江州》體現(xiàn)出來的形象比較單純,給人們的形象只是一個脾氣暴躁,性格直爽、做事莽撞的綠林好漢。特別是江邊奪魚這段主要情節(jié),因缺乏必要的鋪墊,表現(xiàn)出來的李逵形象似有市井無賴的嫌疑。而在河南墜子《李逵奪魚》中,表現(xiàn)出來的李逵形象就比較完美,通過前邊的介紹,以及與魚行掌柜王福年的矛盾沖突這個情節(jié)的增加,拔峰見奇,使得李逵的人物形象比較豐滿,不僅僅莽撞、直爽、暴躁,而且是黑白分明、豪俠仗義、嫉惡如仇,既具有綠林好漢的魯莽性格,又有不畏強暴的反抗精神,賦予了李逵立體化的形象,與《水滸傳》表現(xiàn)出來的整體形象統(tǒng)一。
從這點意義上說,河南墜子《李逵奪魚》較之京韻大鼓《鬧江州》來說,更具感人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