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紹根
于友先生,已是年逾百歲的老報人。他于1916年2月出生,浙江湖州鎮(zhèn)人。1935年中學畢業(yè)后,由于家境困難,無力上大學,又由于早年有個當新聞記者的志愿,他考進上?!读蟆樊斁毩暽?,開始了新聞生涯。他當過記者、編輯、翻譯、校對主任、副總編輯和主編,離休后還繼續(xù)為報刊撰稿,關(guān)注新聞事業(yè)的發(fā)展。他在新聞崗位摸爬滾打了半個多世紀,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對新聞事業(yè)有著深厚感情的著名老報人。2006年6月,已是鮐背之年的于友先生,編撰《不服老語錄》,勉勵自己要有終身學習的信念,堅持老有所學、老有所為。他一再表示要繼續(xù)踐行終身學習、老當益壯的精神,總是表現(xiàn)出不自滿的謙虛,富有學以致用、有所貢獻的雄心。每次我要與于老分別時,腦海中都會不由自主地閃現(xiàn)出這樣的疑問:“他終身學習的精神力量源自何方?”這也促使我從于友先生曲折的新聞人生中尋找答案。
一、處處留心皆學問,學習寓于平常中
在新聞生涯中,于友先生善于在新聞實踐中學習。他說:“我的新聞業(yè)務(wù)知識和能力,都是在實踐中學習和提高的。對我來說,報社、通訊社、雜志社都是學校,都是訓練班?!医?jīng)常面臨新的挑戰(zhàn),有時是新的問題,有時是新的技術(shù)、新的知識,我只能始終以當學徒的虛心態(tài)度,去學習、去克服困難,盡力完成任務(wù)?!闭驗楸е攲W徒的虛心態(tài)度,他在做好新聞工作的同時,走上了翻譯的道路。他回憶說:“我是個中學畢業(yè)生,英文水平不高。1942年,報社需要收錄外國通訊社的英文電訊,需要翻譯,我受命試譯,領(lǐng)導(dǎo)給我以鼓勵和具體的幫助,我終于逐步掌握了翻譯技術(shù)?!碑敃r,于友先生在衡陽《大剛報》編輯部工作,自費買了一本《英漢模范字典》,50年伴隨左右,他說,這本書“幫助我逐漸提高運用英語的能力,實實在在是我的一位恩師”。此后,他在翻譯工作上便一發(fā)不可收,1947—1952年,他又自學俄語,并翻譯了美蘇書籍達十余部。這使得“于友”作為辭條,被收錄進《中國翻譯家辭典》。
于友先生虛心向新聞前輩們學習工作經(jīng)驗。他說:“我感到特別幸運的是,多年來有許多杰出的前輩和我一起工作,他們都是我學習的榜樣?!碑斈辍读蟆芳辛艘慌鷥?yōu)秀的記者,他們的工作精神讓于友先生大開眼界。尤其是主筆惲逸群堅持真理、艱苦奮斗的精神,使他至今難忘?!霸谖以缒?,是他引導(dǎo)我開始學習政治理論?!?938—1940年間,于友先生加入“中國青年記者學會”和“國際新聞社”。名記者范長江成為他的直接領(lǐng)導(dǎo),手把手教他寫通訊,教他寫通訊必須為堅持抗戰(zhàn)、團結(jié)和進步服務(wù),他受到了堅持政治方向的嚴格鍛煉?!胺堕L江要求我們‘要面向群眾,記者應(yīng)該活動在群眾中,當人民群眾中間的一個活動家,了解廣大群眾的動態(tài)、思想感情,熟悉群眾的生活和問題,知道什么是群眾懂的,什么是不懂的。懂得群眾的心思,在寫稿的時候,哪些地方該詳、哪些地方該略,該用什么材料,就有根據(jù)了?!庇谟严壬貞洉r不無自豪地表示:“您瞧,長江關(guān)照我們有多仔細!多周到!”從抗戰(zhàn)初期開始,他先后五次隨新聞界元老劉尊棋一起工作?!八ば膸椭页砷L,他是我大半輩子的老師?!被貞浧疬@段師生情誼時,他滿懷深情地說:“他教我采訪和寫作,教我翻譯,還教我搞對外報道,編英文報?!?949年4月,基于兩人曾有“國新社”、南洋商報社的同事關(guān)系,胡愈之推薦于友先生到《光明日報》工作,并向他介紹了關(guān)于報紙的設(shè)想。1985年春,胡老又舉薦他到民盟中央創(chuàng)辦并主編《群言》雜志。胡愈之對刊物有求必應(yīng),幫助他將刊物辦成“知識分子的群言堂”。對于胡老的教誨,于友先生撰文回憶說:“我時常懷念他,忘不了他。也就是他,多次領(lǐng)導(dǎo)我從事新聞工作,使我聆聽到許多難忘的教誨?!?/p>
于友先生積極向外國新聞同行學習工作經(jīng)驗。在“國新社”期間,為了寫好給外國讀者看的通訊,他萌生了向外國記者學習的念頭,如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和約翰·根室。學習他們在調(diào)查研究上狠下功夫、報道重在“用事實說話”、突出人物的評介等特點。此后,他學習的范圍擴大到其他一些外國記者,如斯特朗、史沫特萊、索爾茲伯里、法拉奇等人。1981年年初,《中國日報》為了了解非英語國家辦英文報的經(jīng)驗,作為副總編輯的于友率隊前往泰國《曼谷郵報》取經(jīng),考察了他們的編輯部、經(jīng)理部、印刷廠,同他們的負責人談話,做了種種見聞的記錄,還索取了一些有關(guān)規(guī)章制度的文件。他說:“報社以后在組織我們自己的各項工作時,確實運用了《曼谷郵報》一些對我報適用的經(jīng)驗?!薄稗k好特刊確實是我們向《曼谷郵報》學來的經(jīng)驗之一。”
于友先生善于在新聞實踐中學習,虛心向新聞前輩學習,且積極向外國新聞同行學習,使得他不僅是經(jīng)驗豐富的著名報人,而且翻譯工作也成績卓著,成為著名翻譯家,特別在新聞工作中大放異彩。朝鮮戰(zhàn)爭期間,他作為《光明日報》國際部主任曾兩次被派到朝鮮戰(zhàn)場。第一次是1952年春,報道美國在朝鮮發(fā)動滅絕人性的細菌戰(zhàn)。采訪細菌戰(zhàn)新聞并不是一樁輕松的工作,出發(fā)前,需要打一系列防疫針。這讓于友先生有時頭暈、有時想吐,膀子腫了好幾天,難受的反應(yīng)是生平?jīng)]有經(jīng)歷過的。汽車過鴨綠江,在朝鮮北部山間公路上行駛,遇到敵機投下照明彈,汽車得趕緊避開。于友先生一夜間幾次下車,在樹林里躲避轟炸。他在朝鮮北部多方了解美軍進行細菌戰(zhàn)的情況,還旁聽過志愿軍軍官對美軍戰(zhàn)俘的審問,并讓其他記者和細菌專家作為細菌戰(zhàn)的見證人上了新聞紀錄片銀屏。第二次是1953年7月27日,朝鮮作戰(zhàn)雙方簽訂停戰(zhàn)協(xié)定。他作為中國少數(shù)進入板門店簽字會場的記者之一,坐在右邊記者席的第二排,親眼目睹了朝鮮戰(zhàn)爭中這一重大的事件,美國侵略軍的司令官克拉克將軍在美國歷史上第一次在沒有打成勝仗的停戰(zhàn)協(xié)定上簽了字。于友先生為報社寫了題為《人民的勝利》的通訊,報道了這個歷史性的場面,新華通訊社志愿軍分社也向國內(nèi)各報轉(zhuǎn)發(fā)了他寫的通訊《新生的平壤》。1955年春,亞洲太平洋地區(qū)和平會議在北京舉行,于友先生以《光明日報》國際部記者的身份參加了會議,其新聞報道受到了大會新聞組的表揚。1956年4月,他被報社推選為全國先進生產(chǎn)者、先進工作者代表。同年,全國記協(xié)召開代表大會,他再次當選為代表,并作為中國代表參加了在芬蘭赫爾辛基召開的國際新聞記者會議。另外,他還被推選為北京市委委員、市委宣傳部副部長。1958年,他作為中共黨員帶頭到吉林通化三棵榆樹鄉(xiāng)去干農(nóng)活,積極參加勞動鍛煉,被選為鍛煉的典型,再一次上了新聞紀錄片的銀屏。他出色的新聞業(yè)績,被同事戲謔地說成“五福臨門”。
二、不忘初心,邊學邊干
廬山會議后,乍起反右傾和補劃漏網(wǎng)右派分子的風浪。1959年,于友先生在《光明日報》被“莫須有”地以“反領(lǐng)導(dǎo)”罪名被批判。1960年6月底,他被報社定為“最后的一個右派”,成為全國最后一批右派分子之一。這個突變使他和家人在北大荒度過了整整18年。他撰文回憶起這段痛苦的經(jīng)歷:“從農(nóng)田到工廠,又到劇團、圖書館,干了各種各樣的體力活,‘文化大革命期間,我挨過皮鞭,還坐過牢;被抄過家,自己的一些論著,都被沒收了。”“這時我正好年富力強,從此蒙冤……能不感到心痛嗎?那年月,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猖獗,是非顛倒,長夜難熬啊!”
1979年,撥亂反正后,于友先生在離開新聞崗位整整20年后,恢復(fù)了新聞工作。年逾花甲的他暗自慶幸自己雖然經(jīng)過多年難挨的折騰,神經(jīng)沒有錯亂,體力也尚存。他下決心不甘落后,不服老,要繼續(xù)干熟悉的新聞工作,當新時期的促進派,并找回損失的時間。他立即投入新創(chuàng)辦的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工作,參與創(chuàng)辦《百科知識》雜志。1980年,于友先生被中央組織部安排籌備、創(chuàng)辦《中國日報》。他一方面加強學習政治理論,一方面重溫新聞知識,重溫英文和學習新聞編輯業(yè)務(wù)。一連干了5年,主持編時事新聞的夜班。1985年,他應(yīng)召主編民盟中央的綜合性刊物《群言》,除了編稿以外,還盡力學習早年《生活》周刊的主編鄒韜奮,為刊物寫作“小言論”。同時,他重拾翻譯工作。1988年,與他人合譯出版了《華盛頓丑聞》,后來又翻譯出版書籍《摩托羅拉的創(chuàng)業(yè)者保羅·高爾文》。
三、老有所學,老有所為
1989年,于友先生從《群言》雜志離休。當時,他的一只眼睛因患嚴重的白內(nèi)障喪失了視力,另一只眼睛的視力只有0.5,右手寫字時也不像以前那樣聽使喚了,但是他老想著“老有所為”,于是自學電腦寫作?!拔腋闪硕嗄晷侣劰ぷ?,新聞界的往事還知道一些。前幾年有些前輩去世,我寫過一些紀念文章,也曾被編進了紀念文集。……這給我不少鼓勵。新聞記者當不了,還可以學當舊聞記者。我發(fā)現(xiàn)我這老人寫回憶文章還有點優(yōu)勢?!薄拔以摓樾侣劷绲暮髞砣吮M點力。于是……我寫了些傳播前輩記者先進經(jīng)驗的文章。先后介紹過胡愈之、范長江、劉尊棋等許多名記者的事跡,傳達過我學習斯諾、斯特朗等外國名記者的心得。我還為幾位前輩記者編了紀念文集,集中反映了他們工作和為人的經(jīng)歷?!?991年,于友先生正式出版了《名記者的腳印》,評價當代中外名記者范長江、孟秋江、胡愈之、惲逸群、劉尊棋、斯諾、斯特朗、史沫特萊等20多人的成功經(jīng)驗和生平事跡,并具體描寫了他們采編與寫作的特點,材料充實,文筆生動,是一篇篇有血有肉、生動感人的實錄。在他的筆下,一代名記者的音容笑貌,歷歷如繪。
在找準“老有所為”的方向后,他積極為前輩著名記者著書立傳,陸續(xù)出版《胡愈之》《中外名記者叢書——劉尊棋》《記者生涯繽紛錄:獻給傳媒后來人》等新聞人物傳記著作。他關(guān)心傳媒后來人的成長,希望這些書籍對各種傳媒后來人有所幫助、有所貢獻。他說:“我一直感覺到,那些先進的記者前輩們,對我的教導(dǎo)非常有益,我應(yīng)該認真領(lǐng)會并宣揚他們的成功經(jīng)驗,幫助新聞事業(yè)的后人。人民的新聞事業(yè)是千秋萬代的事業(yè),它需要不斷有所發(fā)展,繼承和發(fā)揚前輩的光榮傳統(tǒng),肯定是后人們的一種殷切需要。”為了寫好這些書,他主張干到老,學到老。他說:“我過去長時期當新聞記者,搞消息報道,好像什么都知道,實際上什么都只了解點皮毛。我自己回顧,為讀者傳達信息,自己的工作就好像排球比賽中的二傳手,把名流學者和杰出人物原創(chuàng)的東西傳布開來,由于應(yīng)時,可能起過某些作用;可是我本人工作幾十年,成了老記者,論知識不如專家,論文章不如作家;自己對歷史、文學和哲學都實在沒有什么深刻的認識,對自然科學也基本上(是)外行,不補點課,就明顯落后了?!碑斈暧H朋好友問他:“許多老朋友都外出旅游,你不想外出走一走?”他回答說:“腿腳不好,哪兒也不想去,只想讀點書,補補課。”他很清楚地認識到:“補課學習還得有個重點,多讀點社會科學的書,主要是歷史科學?!?/p>
2006年6月,已是鮐背之年的于友先生,將自己65歲以來發(fā)表在《群言》以及《老年周報》《晚霞》《南方周末》等刊物上反映自己勉勵實行“老有所學”和“老有所成”的文章整理成《不服老的報告——獻給天下所有的老人》出版。他說,這是“一個老記者有關(guān)不服老心態(tài)和實踐的文集”,“旨在宣揚不服老精神,是我作為本書的作者專門獻給老年讀者的”。他將巴金、周有光、于光遠、劉尊棋、張聞天和恩格斯稱贊為“不服老的典范”。他深刻體會到,老人能不服老,也就有了勇氣,也就能克服各種困難,有所作為。他說:“由于我堅持學習,自己在近十年的思想可能比十年前有所長進。……老有所學能使我溫故而知新,能讓衰老的腦袋也逐漸清醒,保持憂患意識,保持入世精神?!?011年,他將自己學習老學者周有光先生的為人和治學的心得體會整理成書《見賢集——喜讀周有光論著》出版。他說:“讀周老的書,我還學到了他終身學習的經(jīng)驗,其中一項是寫學習筆記。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我就堅持記一些周老論著的筆記;去年連他寫的文,我也仔細品味,從中學習他的啟蒙精神?!彼栒倮先藗儗W習周有光老人終身學習的精神,堅持學有所為,“向周有光老人看齊,勇于思考,著書立說,盡力啟蒙,開創(chuàng)未來”。他特別欣賞周有光先生的名言,“老不老,我不管,我是活一天,多一天。我從81歲開始,作為一歲,從頭算起”。他在2009年12月9日寫給周有光先生的信中落款寫道:“你十四學生于友?!?/p>
在關(guān)心天下所有老人的同時,于友先生筆耕不輟,繼續(xù)關(guān)愛傳媒后來人。2008年,增訂出版了32萬字的人物傳記《胡愈之》。2009年,著名記者范長江誕辰一百周年之際,他將自己多年來評介名記者范長江的文章編撰成冊《解讀范長江——記者要堅持真理說真話》出版,他希望有利于傳媒后來人成為“范長江式記者”。2013年11月,他又出版《報人往事》,敘述了范長江、胡愈之、劉尊棋、成舍我、惲逸群、薩空了等新聞前輩的突出成就和先進思想,演繹著新聞記者“傳幫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扉頁上,他特意寫上“謹以此書獻給傳媒后來人”,他說:“我衷心希望出版這本小書,對我們新聞事業(yè)的后來人有所幫助,對以往百年記者工作的境遇以及我國的國情和世情,也能增加一些了解?!闭婵芍^:“千年古松戀青山,百歲老人愛后人?!?/p>
2016年立春時節(jié),中宣部部長劉奇葆、常務(wù)副部長黃坤明一行看望了已是期頤之年的于友老先生。2月18日,《人民日報》的《足音》專欄發(fā)表《于友:期頤之年不服老》一文,稱贊他是自學成才的典范,外文是自學的,從事新聞工作的本領(lǐng)是自學的,電腦也是自學的。他恂恂謙謹,氣度雍容,與人和易溫粹。一百歲的于友先生是著名的新聞工作者,也是中國新聞史學會最年長的會員。中國新聞史學會名譽會長方漢奇先生從美國托請現(xiàn)任會長陳昌鳳教授轉(zhuǎn)達對他的生日祝福:“于友先生是新聞業(yè)界和學界的壽星和人瑞,請代我獻上一束鮮花,祝他何止于百,相期以茶,像周有光一樣硬硬朗朗地活到一百一十歲、一百二十歲!”百歲老報人于友先生始終抱著終身學習的精神,仍然老當益壯,堅持老有所學、老有所為,不僅關(guān)心天下所有老年人,而且關(guān)愛傳媒后來人,頗有長者風范。
(作者為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副院長)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