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遠

遇見那個叫小婭的女孩兒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經(jīng)常去她工作的書店買書，可能也是投緣吧，一來二去，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是個很細心很有上進心的姑娘，似乎每次去書店的時候，但凡店里沒有客人，她都是很認真很安靜地抱著一本書在看，有時碰巧趕上有顧客和她喜歡同一類型的書時，她會很開心地和他聊上幾句，談一談自己對書中人物的感受，雖然言談舉止都是怯生生的，但我總覺得那時候的小婭是與其他店員不一樣的存在。

當我聽到小婭說要離開書店重新回老家讀書的時候，我是真的驚得半天都沒緩過神來，畢竟小婭曾不只一次地跟我說過，她很喜歡賣書這份工作，而且，就算是有一天真的不做了，她一定是回老家結婚的。

小婭跟我說她要離開的那個下午，正好是陰雨天，書店幾乎沒有客人，她問我，姐姐，有沒有興趣跟我聊聊天，聽一聽我來北京這半年的感受？她那認真的樣子一下子把我的好奇心勾起來了，我沖她真誠地笑，說，當然愿意。其實，早在我第一眼見到小婭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是個心事挺重的女孩子，她沒有表面上過得那么開心。

和其他許許多多出生在貧窮鄉(xiāng)村的孩子一樣，小婭的家庭很普通，初三那年小婭的家里出了一些變故，讓本來就貧困的家庭顯得更加落魄，小婭為了能讓弟弟妹妹念書，主動放棄了念高中的機會，暑假還未過完，就和南方歸來的同村姑娘一起去打工。

在南方的工作很辛苦也很無聊，無止境的流水線生活令小婭感到生活一點希望也沒有，也令她漸漸地忘記了最初的理想。所幸，這種生活在兩年后可以結束了，然而，小婭還未來得及為自己祝賀，家里人就開始為她安排起了相親。小婭說，她想反抗，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反抗，于是，她就想到了一個折中的方法，說是自己想在結婚前再去工作一年，家里人也算是尊重她，便托關系給她在北京找了一份賣書的工作。

該怎么跟你講到北京的第一感覺呢？小婭笑得極羞澀，感覺自己就是個傻子吧！第一次見到那么多衣著光鮮的上班族，那一刻，她突然就想回去了，小婭說，你知道嗎姐姐？我從來沒有那么自卑過，我之前也讀了幾年書，而且在我們村里，我也算是蠻有見識的了，可是當我來到這片土地的那一剎，我是真想找個縫鉆進去，再也不出來了。

花了差不多一個禮拜的時間，小婭終于讓自己接受也開始融入北京這個文化氣息濃厚的城市。就在小婭以為自己能完全融入這里的時候，問題出現(xiàn)了，可能之前的那幾天是新鮮期的緣故，小婭并沒有覺得賣書這個工作有什么苦的，畢竟這比之前她在流水線上的環(huán)境好太多太多了。書店每天都要站著，而且一站就是一天，早九點至晚九點，小婭的腳開始刺骨的疼，一開始店里的小姑娘都跟她說，這是個過程，她們每個人都是這么熬過來的，總是要有個適應期的。小婭一時也找不到什么原因，就一點一點地忍著。一天傍晚，腳突然疼得厲害起來，小婭實在忍不住了，就跑去衛(wèi)生間把鞋子脫了下來，沒想到腳竟腫了起來，而且有的地方裂開了，裂開的口子處還有星星點點的血跡，她再也忍不住，就跟店長商量，跑到外面的小商鋪買了雙拖鞋穿。

書店開在北京三環(huán)正中心的位置，甭說老板，就連店長也不可能讓她每天穿著拖鞋上班，小婭很無助，好不容易適應了北京的生活和工作，她不想離開。這時，在書店工作比較年長的一個女孩兒跟她建議說，去買一雙好一點的鞋！就像是店里別的女孩兒一樣漂亮的運動鞋。小婭很是感激，就問買一雙像那樣的鞋要多少錢，那個女孩兒很隨意地說，一百多吧！一百多！小婭說，我那時一個月工資才八百多，所以我連想也沒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一百多塊錢能夠她買一年穿的鞋了。

小婭到底還是沒扛住，幾天以后，腳疼得更厲害了，那個女孩兒也算是熱心腸，她跟小婭說，小妹妹，走吧，我?guī)闳ベI鞋，保證你穿上以后，腳再也不會疼了。小婭很猶豫，女孩兒又說，你買一雙不好的鞋二十幾塊錢，穿不了多久就爛了不說，腳還總是疼得不得了，你買一雙一百多塊錢的鞋，只是一開始覺得貴了點，但它穿上舒服啊，而且這種鞋你愛護點，能穿好幾年呢！劃算著呢。小婭就這樣半推半就地被這個熱心的女孩兒拉去了商場。

那天，小婭是穿著一雙挺舊的鞋子去的，試過鞋后，她本來還想再穿回自己的舊鞋，結果帶她來的那個女孩兒沒跟小婭商量就拎起來給她扔垃圾桶里了，她也是在那時才看到，賣鞋的小姑娘那鄙夷的眼神，同時，她也聞到了舊鞋里散發(fā)出來的那種惡臭。為了避免尷尬，她匆匆忙忙地付完錢就要離開那家鞋店，誰知，碰巧進來了一個穿著時髦的顧客，她一走進那家鞋店，就掩起了口鼻，好臭呀，你們店做什么了這么臭？好臭好臭！

不知道帶我來買鞋的那個女孩兒當時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覺得跟我一起買鞋太丟人了？

小婭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哽咽，但很快被她抑制住了。她接著說，就是從那天開始的吧，我覺得我不想過以前那樣的生活了。我想改變，我想反抗，我想讀書，可是，姐姐，這太難了，就像我當初決定買這雙鞋子一樣，真的是自責了好久，我覺得是我自己不爭氣，本來這一百多塊錢可以做很多事的，可是我就這樣買一雙鞋？但當我穿上這雙鞋以后，我忽然就不想那些了，因為這雙鞋實在是太舒服了，它真的使我的腳不再那么疼了。于是，我就開始嘗試著跟家里人溝通，說我想回去念書，我想重新開始，我想過我心里想要的生活。

我很慶幸！真的，非常慶幸，我的爸爸媽媽不是那種不通事理的人，他們同意了。姐姐，她說，我不知道這個決定對不對，我很迷茫，可我又很清醒，我想這是我想要的，我會努力，我會加倍努力！可能有一天我會后悔，可能當我回到村里的時候，會有很多人看我笑話，可是，如果我不這么做的話，我會更加后悔？我不要再像以前一樣，我要像腳上的這雙鞋一樣，雖然貴了一點，但有很大的價值。

那天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小婭，我們偶爾在社交軟件上互相問好，我問過她，喜歡現(xiàn)在的這種生活嗎？覺得辛苦嗎？她回答說，喜歡，雖然很辛苦，但每次看到腳上這雙鞋，就好像看到了當初買鞋時的自己。她說，那雙鞋她真的穿了好幾年，直到不能再穿了，她還舍不得扔，因為那雙鞋穿上實在是太舒服了。

我想，那雙鞋給小婭帶來的應該不只是穿在腳上的舒適感吧，更多的可能是一種勇氣，是一種想要破繭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