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玉
一條河,水起水落;兩座橋,新舊相守。
橋有碑記,記載著橋的緣起;水名石羊,跌宕著這片土地的記憶。
風(fēng)兒,輕輕地吹過;陽光,一縷縷地照耀。有點兒渾濁的河水,在橋下流淌。橋有一個樸素而純粹的名字:民勤蔡旗大橋。
皚皚祁連,雪水自南向北一路流淌?,F(xiàn)已退役的吊橋建成于1990年,面寬兩米,簾狀緊繃的鋼索上鋪有厚厚的鋼板,走在上面,有點晃晃悠悠。幾十米處,新建的水泥大橋與老吊橋并排跨水而峙,面寬六米,于2009年竣工通車。
站在橋上,我從肉眼渺小的視角里,靜靜地看著橋下的河流——石羊河,它涓涓不息汩汩流淌,近得離不開我的視線,卻又遠得天高地闊,流進歷史和未來。
蔡旗處于民勤、武威、永昌三縣交界,素有“雞叫三縣明”的說法,古來即是兵家爭戰(zhàn)之地。蔡旗堡,這一小鎮(zhèn)在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始終發(fā)射出耀眼的光芒。
夏禹治水,將漫流無定的洪水疏通成五條河,到蔡旗堡附近,匯聚形成石羊大河,《禹貢》和《史記》記載:“原隰底績,至于都野”,森林茂盛、水草豐美,歷史上稱“豬野澤”。
西周時,這里是戎羌牧馬之地。
公元前209年,匈族冒頓單于分封親信建立休屠王國。
漢武帝元狩二年,漢匈在河西的第一場大戰(zhàn),在蔡旗堡附近展開。
此后,漢與匈族、唐與吐蕃、宋與西夏、明與元的逐鹿?fàn)帄Z,都曾在這里展開,留下無數(shù)狼煙。
今天,蔡旗鄉(xiāng)有一個叫做金家莊的村子。
金姓族人今天會驕傲地說自己的始祖——休屠國王太子日碑。金日■隨渾邪王降漢,后受漢武帝托孤輔佐少主,鞠躬盡瘁,死后被封為敬侯,陪葬茂陵。其子孫后代因忠孝顯名、七世不衰,散居山西、河南一帶。
時光回溯到明萬歷十五年(1587年)。
這一年,對金家莊的族人來講,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大日子。金姓后裔金有德、金有仁,循著祖輩的事跡和生平尋源問祖,來蔡旗堡金家莊子定居生根,揭開一個家族、一個姓氏新的一頁。
在朝廷的歷史上,這一年,似乎無關(guān)緊要,顯得風(fēng)平浪靜、河晏海清。起碼,在字面上如此。這一年,大明元輔張居正去世五周年,二十四歲的萬歷皇帝登基到了第十五個年頭,成功地對大明的領(lǐng)路人、自己的老師進行了反攻倒算。
如果再看得更仔細一點,這一年,死了一代名將戚繼光、模范清官海瑞;這一年,名士李贄掛冠而去削發(fā)為僧。這一年,二十九歲的努爾哈赤建宮室、布教令、禁暴亂、戢盜竊、立法制,大明最兇悍的敵人悄悄在東北崛起。這一年,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即將遠征。
大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瑣碎細事里,朱家帝國走向崩潰、落伍于世界的前兆已現(xiàn)。
看看金氏,一個姓氏與一個國家的走向如此不同。
看看朱家,一個家族與一個國家的命運如此吊詭。
金氏后人,在這片遠離朝堂漩渦的土地上接受著一條河流的哺育,繁衍生息。
離橋不遠的地方,七折八歪,有一片地兒,曾經(jīng)有作為鎮(zhèn)番衛(wèi)第一大鎮(zhèn)的蔡旗堡,建于明嘉靖二十四年,是在原休屠王城和闊端太子行營的基礎(chǔ)上,加寬加高加固,并擴展而成。城墻高三丈五尺,厚二丈八尺,周長五百零四丈。同時在四圍約五公里的地方建有四座烽火臺,城內(nèi)公署衙門、倉、場、商店一應(yīng)俱全。
很多地方,今天走在上面,不過只剩下歲月留下的一個地名或者一段傳說,面前是一地黃沙,或者一些小土堆。眼里如果能有些滿目凄涼的斷壁殘垣供人憑吊,已是此行不虛。那些作為一段跌宕多姿歷史見證的建筑,早已在時間里,被兵災(zāi)人禍毀壞怠盡。無論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還是建城立郭的漢族子民,一腔腔的鮮血和一道道的傷痕,不過為了這么一方土地上,那一脈流水氤氳而生的青青牧草和遍野金黃的莊稼。
自橋向東而行至三岔口,公路兩側(cè)垂柳若絲、青楊如劍,陽光穿過樹枝,喜鵲在枝頭跳躍,所有生命的跡象都在堅韌地活著、飽滿著,一塊塊的廣告牌,在提醒和告誡人們:水,這是防御綠洲消逝必需的底線。
石羊河先秦名昆侖赤水,漢稱谷水,魏晉稱五澗水,唐宋稱白亭水,自元明清始稱石羊河,主干流自武威城北松濤寺,到東北進入民勤縣境。
水自此處緩緩而行,流進紅崖,水庫里清淤船的轟鳴作業(yè)聲和水的聲音匯成喜人的巨響,它又如大樹分叉樣分為內(nèi)河和外河,穿過茫茫瀚海,在民勤盆地挺進于巴丹吉林和騰格里沙漠之間。
曾幾何時,一種種植被消逝了,一片片生命寂滅了。關(guān)于沙井月氏、潴野休屠、白亭古渡的傳說逐漸遠去,萬頃沙漠向這里襲來。昔日的村莊被移動的沙丘覆蓋,昔日的草地被機器開墾,打井、開荒、砍伐、放牧,風(fēng)來的時候,那些沙塵不顧方向地四處飛舞,長久、壓抑、窒息。
沙漠邊居住的人們,和沙一樣游蕩、顛沛和流離。受了傷,有了痛,人們開始像疼愛嬰孩般深深地愛護著一草一木,像愛惜自己的眼睛一樣珍惜著每一滴水。孕育這片綠洲重現(xiàn)生機的,是水。在民勤文化廣場里有一座雕塑,農(nóng)夫手擎陶罐,將天之甘霖灑落綠洲,寓意為:天水不竭,家園就固若金湯。
豆蔻年華、年逾古稀、男女老幼,一代代民勤人為了守住家園,一遍遍地栽梭梭,壓草格;干部群眾、治沙隊員,都是綠洲一天天復(fù)蘇和歡笑的無名功臣。
春季和同事們在西大河栽植梭梭,那清洌的水,從水龍頭汩汩地涌出,流入枯竭的沙土,滲入新栽的梭梭根須。細細地聆聽,猶能聽清苗木汲水的聲音,是細微的滋滋聲息?!坝兴畡t存,無水則亡”,只要這條河流還在流淌,這片綠洲就不會消失,這種生命熱望的聲息,一直在這片土地回想。
翻開歷史的冊頁,蘇武山的山麓上布滿羊腸小道,仿佛還能看見那個放牧的背影。據(jù)傳,當(dāng)年蘇武牧羊,羊鞭丟到哪里,哪里就長出樺棒、毛條、上好的牧草,山坡上偶爾跑過的黃羊,那是蘇武所牧羊群的后裔。
河水歡快地流淌,通過像血管一樣的渠道滋潤大地。這是綠洲的命脈河,它的心臟和綠洲人民一起跳動,它輕輕的一聲嘆息,就會撥動民勤人心底最深的痛苦,只要石羊河的水源不涸,它滄桑和艱辛的浪花,一路流來,洶涌一回,激蕩一回,澎湃一回,就沖刷出一個新的驚喜,新的奇跡。
水到青土湖,青土湖十萬畝蘆葦嘩嘩作響。
此湖以其土青綠得名,古名“青牛湖”。耆老相傳,史料有載,湖有青牛,大旱之年,嘵唳之聲依稀可聞;豐裕之年,絲竹之音相伴諧鳴。過去還在這兒建過一座“牧犢樓”,其時水草豐美,被稱為“塞上奧區(qū)”的柳林湖,其萬千氣象可由此想像一二。
遠處是水光葦影,一頭牛在眼前不慌不忙地悠閑著。主人摸摸它,順順?biāo)拿?,捋捋它的脾氣,它就會搖搖尾巴,看著一棵草,深情地看一眼再吃掉。牛也會偶爾抬起頭朝遠處村落的炊煙哞一聲,歲月里,這片湖面和周圍的風(fēng)景依然是那么安靜。
這是一座湖、一頭牛,還有一群人的故事,故事講述著一條河流的流淌,一方子民的耕耘,從過去,到今天。
青土湖,這個石羊河的沖積扇,在風(fēng)沙的肆虐里終于有了水光和綠色,經(jīng)歷干涸之后終于迎來了新生,一方水面悠悠地蕩起了層層漣漪,水鳥的剪影掠過,我們欣喜地看見這里除了細碎的貝殼,一簇簇的茨墩、毛條與梭梭,還有一片片蘆葦和叢生著的名目眾多的沙生植被,這些頑強抗?fàn)幍纳?,在水的獲得中,生機勃發(fā),堅強地抗拒著風(fēng)沙。
我輕輕扶著橋欄,遙望祁連山上那明凈的云彩,心里升起綠色的希望,期望那融雪溢滿整個綠洲,潤澤我們美麗的家園,永遠將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分離,讓石羊河恢復(fù)秀麗的容顏,讓綠樹碧草將風(fēng)沙一粒粒覆蓋。
水是土的血脈,土是水的根底。斯地斯民,為此一方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