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放任土地兼并的后果
陳忠海
知古鑒今
陳忠海,本刊專欄作家,長期從事金融工作,先后供職于銀行、金融資產管理公司、保險公司,專注經濟史和三國歷史文化研究,出版有《曹操秘史》《曹操》《三國往事》《浪花淘盡英雄》《生子當如孫仲謀》《曠世雄才劉玄德》《機關》及隨筆集、詩集等,有多部作品在香港、臺灣出版。
土地兼并是中國古代王朝更迭的重要內因,抑制土地兼并是歷代統(tǒng)治者的通行做法,但宋朝一反常態(tài),對土地兼并采取了放任的態(tài)度,其背后有何考慮?實施的結果又如何呢?
中國是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土地不僅是經濟資源也是政治要素,不僅體現(xiàn)著社會的主要財富,也體現(xiàn)著各種復雜的利益關系。
宋朝之前的土地制度經過了一系列變遷,從戰(zhàn)國的井田制到秦朝和西漢的軍功受田制,再到王莽改制的王田制、曹魏的屯田制、西晉的占田制,最后發(fā)展到北魏和唐朝的均田制,國家、封建地主和自耕農三者的力量不斷博弈,每一次制度的修訂其實都是試圖使博弈由失衡重新達到均衡。
之所以會產生失衡,是因為在私有制情況下土地始終存在著被兼并的問題,即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所說的“富者有資可以買田,貴者有力可以占田”。這種兼并在宋朝之前至少經歷過三次高潮:第一次在兩漢時期,漢武帝時出現(xiàn)了“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情況,后來導致了赤眉、綠林農民起義,東漢時期兼并又卷土重來,導致了黃巾起義;第二次是南北朝時期,門閥制度加劇了土地的集中,出現(xiàn)了大量豪族莊園,這一時期國家長期分裂,隋朝短暫統(tǒng)一后又爆發(fā)了農民大起義;第三次是唐朝中后期,土地兼并發(fā)展到更為嚴重的程度,大批農民失地流亡,爆發(fā)了黃巢起義。
基于對歷史的反思,歷代統(tǒng)治者都把抑制土地兼并作為一項重要國策,雖然具體規(guī)定有所不同,但基本思路都是從限制土地占有量入手,對土地資源實行再分配,對土地買賣進行干涉,從而壯大和穩(wěn)定自耕農階層,維護國家的統(tǒng)治根基。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說:“生產越不發(fā)達,貨幣財產就越集中在商人手中?!痹谒接兄魄闆r下,土地兼并的趨勢是無法逆轉的,除了制度原因還有人口與土地資源的矛盾,人口不斷增長而土地資源增長有限,也助長了土地兼并的發(fā)生。
所以,各個朝代在建立之初雖然都會加大對土地兼并抑制的力度,但土地兼并問題始終無法得到根本解決。總結王朝更替的規(guī)律不難發(fā)現(xiàn),在其興衰背后其實有著一條這樣的暗線:限制兼并—放松兼并—兼并公開和大規(guī)模進行—農民起義—限制兼并……
宋朝建立后一反常態(tài),對土地兼并不再抑制。宋太祖乾德四年(966)下詔:“所在長吏,告諭百姓,有能廣植桑棗、開墾荒田者,并只納舊租,永不通檢。”宋人王明清解釋:“不抑兼并,富室連我阡陌,為國守財爾。緩急盜賊發(fā),邊境擾動,兼并之財,樂于輸納,皆我之物?!?/p>
“為國守財”可以理解為“藏富于民”,言下之意,無論土地歸誰,財富最終都屬于朝廷,所以沒必要抑制兼并??疾焖纬耐恋刂贫龋安灰旨娌ⅰ薄疤镏撇涣ⅰ笔峭怀龅奶攸c,既沒有像唐朝初年通過均田、限田對土地資源實施一次“再分配”,也沒有對土地買賣給予限制或打擊,反而從立法的角度對土地交易進行保護,對于歷來都很敏感的土地兼并問題,宋朝的統(tǒng)治者其實采取了放任的態(tài)度。
究其原因,有人認為是宋朝統(tǒng)治者看到兼并之勢已無法阻擋,與其陷入周而復始的死循環(huán)不如“另辟蹊徑”,干脆不管不問,任其發(fā)展。還有人認為,宋朝的建立模式較為特殊,與兩漢和隋唐不同,它是唯一沒有通過大規(guī)模農民戰(zhàn)爭而實現(xiàn)改朝換代的,趙匡胤通過兵變“黃袍加身”,延續(xù)了后周的統(tǒng)治體系,抑制兼并的內在壓力不足。
這些因素或許都有,但卻不是最根本的原因??疾焖纬湃瓮恋丶娌⒌谋尘斑€應追溯到唐朝的中后期。唐朝立國后實行“均田制”,這是一項抑制兼并的重要政策,核心是平均占田和按人丁納稅,這項制度創(chuàng)造了“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但隨著制度效力的逐漸消散和災荒、戰(zhàn)亂的發(fā)生,唐朝中期以后大量人口失地逃亡,原有的稅收模式難以為繼,朝廷不得不實行“攤逃法”,讓未出逃的人去承擔出逃人的稅賦,激起更大的矛盾,“均田制”于是瓦解,“兩稅法”應運而生。
“兩稅法”的特點是“舍人稅地”,也就是依據土地資源而不是人口去征稅,這是一項重大政策調整,宋朝基本繼承了這種財稅思想,把征稅的重點放在土地上,是否均田、限田對朝廷稅收的影響不大。
而從發(fā)揮生產要素效率的角度看,放松對土地交易的限制反而可以釋放出一定活力,可以促進競爭、實現(xiàn)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推動農業(yè)發(fā)展,這種“解放生產力”的做法也確實收到了實效。與前代相比,宋朝的經濟空前繁榮、商業(yè)高度發(fā)達,朝廷的財政收入和人口數量都達到了新的峰值。
但是土地兼具經濟和政治的雙重內涵,放任土地兼并等于將具有政治要素的土地逐漸變?yōu)閱渭兊慕洕Y源,雖然促進了經濟的繁榮,但也帶來了其他的問題。
宋朝把農戶分為主戶和客戶,主戶是有土地的農民,他們要向國家繳納土地稅;客戶是沒有土地的農民,通過佃種別人的土地獲得收入,雖然不需要向國家繳納土地稅,但要承擔高額的地租。根據擁有土地的多少主戶又分五等,第一、二等是“有田三五頃者”的上戶,屬富裕的地主階層;第三等為中戶,占田不多但可以自足,屬自耕農;第四、五等為下戶,除自己有限的土地外有時還要佃種別人的土地才能勉強維持溫飽,屬半自耕農。
據對《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所載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到嘉祐六年(1061)有關統(tǒng)計數字的平均計算,在此期間全國平均總戶數為1051.5萬戶,其中主戶平均為656.27萬戶,客戶平均為395.2萬戶,即大約有37.6%的農戶失去了土地。另據呂祖謙在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所作《為張嚴州作乞免丁錢狀奏》,在嚴州的主戶中,第一至四等戶有10718戶,不到總戶數的9%;第五等戶合計111669戶,超過總戶數的91%。根據學者的統(tǒng)計,宋朝的土地集中度極高,主戶中的前三等在總戶數中所占比例低于10%,占有的土地資源卻超過三分之二,有30%~40%的農民沒有任何土地。
放任土地兼并造成土地頻繁換手,《宋史》稱“豪強兼并之患,至今而極”“權勢之家日盛,兼并之習日滋,百姓日貧,經制日壞,上下煎迫,若不可為之勢”。詩人朱繼芳在《朱門》中寫道“十數年間三易主,焉知來者復為誰”,辛棄疾在《最高樓》中寫道“千年田換八百主”,羅椅在《田蛙歌》中進一步說“古田千年八百主,如今一年一換家”。
失地農民的生活陷入困苦,蘇洵稱其“日剝月割”而“流亡無告”,他認為“其患始于廢井田、開阡陌,一壞而不可復收”。面對嚴峻的現(xiàn)實,蘇洵甚至提出過極端的想法:“奪富民之田以與無田之民,則富民不服,此必生亂。如乘大亂之后,土曠而人稀,可以一舉而就?!?/p>
除了貧富分化,大土地所有者偷逃稅收的問題也無法解決。美國經濟學家諾思在《經濟史上的結構和變革》中強調“白搭車”會阻礙制度變革,所謂“白搭車”是指不付成本而坐享他人之利,諾思認為,在產權交易中個人收益如果超過個人成本,人們就會設法“白搭車”,對于宋朝的大土地占有者來說,如果可以通過隱瞞田產、在戶籍資料上造假等手段偷稅逃稅,也一定會這么做,徐松在《宋會要輯稿》中就揭示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富民買田而不受稅額,謂之有產無稅;貧民賣田而不推稅額,謂之產去稅存?!?/p>
看來“藏富于民”并不意味著“為國守財”,宋人呂陶曾說“天下自耕而食,為天子之逐者十無二三”,就連宋朝的皇帝對此也心知肚明,宋真宗時侍御史張廓奏報“天下曠土甚多,請遣使括責”,宋真宗承認這個現(xiàn)實,卻無奈地說:“此事未可遽行,今天下豪富之家田多租少,貧弱之家地薄賦重,須漸次改定?!?/p>
嚴重的貧富分化加劇了社會矛盾,兩宋時期不斷爆發(fā)農民起義,幾乎所有起義軍都把消滅貧富差距作為自己的口號,宋初成都茶販王小波、李順“疾貧富不均”而起義,北宋末年山東胥吏宋江舉義提出“替天行道”“劫富濟貧”,江浙的傭工方臘起義時強調平等和“無分高下”,南宋初年洞庭湖地區(qū)的農民鐘相、楊幺起義提出“我行法,當等貴賤,均貧富”,這些主張無疑都針對的是嚴重貧富不均的現(xiàn)實。
無論北宋還是南宋,最后都不是直接由農民起義推翻的,這并不是“土地兼并周期律”的失靈,更不是宋朝放任土地兼并的成效。宋朝如果不是被少數民族政權提前滅亡了,一定也會倒在農民大起義的滾滾洪流中。
宋朝長期與遼、西夏、金等少數民族政權對立,遼國的人口大概在300萬左右,西夏的人口最多時才240萬,金朝的女真人口約400萬左右,而宋朝人口平均在5000萬以上,最高時達到8000萬,論經濟實力、財政收入等雙方也不在一個等量級上,但宋朝屢戰(zhàn)屢敗,只能靠一個個屈辱的和約“花錢買太平”。
宋朝軍隊的戰(zhàn)斗力受到了質疑,這支常年保持在80萬~120萬人的正規(guī)軍,論規(guī)模超過以往各代,論裝備十分精良,理應把周邊的任何對手都不放在眼里,卻總打敗仗,原因何在呢?
也許要從兵制上找根源,宋朝之前各代通常實行的是役兵制,比如唐朝的府兵制就是其中之一,根據這種制度,當兵是一種義務,男丁到一定年齡就要服兵役,期間除生活所需及軍功獎賞外基本沒有額外報酬。到了宋朝,在兵制上也一改前代的做法實行了募兵制,當兵不再是義務,國家花錢募兵、養(yǎng)兵,由此產生了相當驚人的費用。據宋神宗時陳襄的奏疏,當時僅禁軍就有70萬之多,每年“三千五百萬緡之費”,相當于全國財政收入的一半,這也不是全部軍費。都說宋朝很富有,但大部分錢其實都花在了軍費上。
表面上看,宋朝的統(tǒng)治者實在是“錢多、人傻”,但其實是迫于無奈,之所以實行募兵制,是因為此時經濟和政治基礎發(fā)生了變化。唐朝的府兵制不是孤立的制度,它與均田制、租庸調制是一體的,國家通過對土地資源的干預而實現(xiàn)了對人的控制,為役兵制創(chuàng)造了條件。宋朝放任土地兼并,等于放棄了國家在土地資源分配中的主導地位,客觀上放松了對人的控制。蘇轍在《欒城集》中分析得很透徹:“三代之民,受田于官,官之所以養(yǎng)之者厚,故出身為兵而不怨。今民自買田以耕而后得食,官之所以養(yǎng)之者薄,而欲責其為兵,其勢不可得矣?!?/p>
說到底,自耕農是役兵制最重要的基石,放任土地兼并使自耕農階層不斷萎縮,對于失地的農民,再讓他們去服兵役既不現(xiàn)實也在道義上說不通。呂大鈞在《宋文鑒》中說“客雖多而轉徙不定,終不為官府之用”,實行募兵制并不是錢多得沒處花了,而是一種無奈。
募兵制不僅造成貪圖享樂、怯懦怕戰(zhàn)的風氣,也讓很多人想盡辦法去鉆制度的漏洞,宋軍中弄虛作假、騙取軍餉的情況十分普遍,在冊人數雖多,老弱充數者占了一半,宋人尹沫指出“計今四方廂、禁諸軍,殆至百萬,其不可用者且半”,不少將士“或老臥京師,或飽食塞下,或逸處郡邑,或散居郵亭,未嘗荷一戈也”。
最龐大的規(guī)模和最慷慨的投入到頭來只落了個“冗兵”“冗費”的惡名,宋朝軍制上的失敗其實是土地政策失敗的延續(xù)。宋朝的統(tǒng)治者自以為找到了解決土地問題的良策,殊不知由此產生的老問題沒有解決好而新的問題又產生了,結果也只是由一個惡性循環(huán)跳到了另一個惡性循環(huán)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