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妍
跟一年前相比,青山周平的工作室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整潔到令人不好意思落腳,桌子上,招待客人的茶杯還是那種帶著木式托盤的日式白瓷杯。
去年這時候,他打算專為單身年輕人設(shè)計一種“空間”,雖然小,卻能有張曬得到太陽的床,以及包含大澡盆的洗手間?,F(xiàn)在,這個“空間”的模型已經(jīng)打造出來,前衛(wèi)到令人震驚。公寓是一個盒子,只能容納一張單人床。書架、工作臺、衣櫥甚至客廳沿盒子外墻鑲成一圈。沒有門,沒有鎖,全部對外敞開,與他人共享。
在過去的一年,房子依然是中國人最關(guān)注的話題。日本建筑師青山周平之所以出名,也與此有關(guān)。2015年,青山周平參加《夢想改造家》節(jié)目,因其對北京胡同不足7平米“史上最小學區(qū)房”的巧妙改造,為中國觀眾所知,人們對他的印象是,擅長把空間利用到極致。
今年,他仍然孜孜探索著“空間”,只是他已經(jīng)不滿足于單個人的空間了。他決定打造一個社區(qū)——聽起來,那像是一個“烏托邦”。
家到底是什么?青山周平最近總在想這個問題。
他在北京胡同的大雜院住了將近八年,租著南鑼鼓巷一間40平米的平房。廚房不大,因為走三分鐘就是菜市場;沒有客廳,但大樹底下就能乘涼。窗臺擺滿別人的花花草草,鄰居孩子在他家跑進跑出,自家貓睡在別家屋檐上,一家做飯滿院香。他格外享受,因為這里“有烤鴨和涮羊肉,還有北冰洋”。
胡同生活讓他重新認識了“家”。看到鄰居阿姨把家里沙發(fā)搬到露天,用一根鐵鏈拴在樹下,誰都可以坐,夏天“不穿衣服的”大爺在各家串門,青山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人們對“家”的心理定位并不囿于兩室一廳。
“我們?yōu)槭裁匆媚敲炊噱X去買兩室一廳?”8月底,青山在“一席”做演講,提出這個問題時,北京的房價仍在繼續(xù)攀升,每平方米均價已經(jīng)高達48847元,重點地段早已經(jīng)破了十萬。尤其是二手房,漲幅居一線城市之首。對年輕人來說,買房成為一個繞不過去卻又難以承擔的話題。中國青年報社會調(diào)查中心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83.6%的受訪青年均被“房子”問題困擾,58.0%的受訪青年直言一線城市的房價對他而言“遙不可及”。而能不能買得起房子,又會影響到他們是否會選擇繼續(xù)在所在城市發(fā)展。
帶著一點日語味的普通話,青山周平提出了另一種解決思路。他發(fā)現(xiàn),“家”正在迅速縮小,從幾代同堂到三口之家,再到越來越多的單身青年?,F(xiàn)在的日本,傳統(tǒng)四口之家只占15%。因此,家宅也需要告別幾室?guī)讖d的舊傳統(tǒng)了。他拿出了自己的構(gòu)想:“400盒子社區(qū)”。
在這個社區(qū),每個人的“家”都被縮小到只放一張單人床的盒子里,而書柜、寫字桌、衣柜則被當成家具,像樂高玩具一樣,根據(jù)需要組合在盒子外。而且,這些家具都對另外399名鄰居完全敞開。
這400個盒子被放置在一棟八層樓里,每個樓層有共用的大廚房、淋浴間,還有健身房和電影院。大樓中央挖出一條電梯通道,每個盒子都可移動,能借助電梯到達任意樓層。
青山暢想了一下“400盒子社區(qū)”的一天。單身青年讀著鄰居的書,穿著和別人交換來的衣服,在公共廚房里吃早餐。下午,組織幾個鄰居,把盒子往里一推,讓出一圈跑道,進行社區(qū)馬拉松比賽。到了晚上,再把自家盒子往電梯一放,直達頂層,在月光下睡覺。他希望,單身青年能在這樣的共享社區(qū)里,重新找到同伴和“家的感覺”。
相比于《夢想改造家》收割一片贊嘆,青山的“400盒子社區(qū)”概念,收到的 “???”卻多于“?。 ?。在中國樓市越來越強調(diào)私密性、安全性的背景下,青山周平的“共享”設(shè)施想法讓人們心存疑慮,被鄰居“共享”走的東西如何收回也是個問題。有意思卻不現(xiàn)實,“烏托邦”和“桃花源”是網(wǎng)友評價最多的詞。
青山周平在他的工作室。
“這個不是要馬上實施的,可能是十年十五年以后的方案。”青山回應(yīng)道。他細描繪一種已經(jīng)付諸現(xiàn)實的亞馬遜超市:顧客可以靠“刷臉”來綁定賬戶,每件被取走的商品都可以追蹤。他覺得這種技術(shù)完全可以用在“400盒子社區(qū)”,每個人的衣服、書和個人所有物品都貼上一個電子二維碼,一查手機就能知道東西被哪位鄰居“共享”了。
“這樣的‘家會不會不夠私密?”
“我覺得人們追求‘私密性,其實是被洗腦了?!鼻嗌秸f。
他花了五分鐘講解“青山視角”的人類進化史。從“過去很早,人們抓動物吃飯的時候”,要共享食物才能生存;到農(nóng)耕時代,村民們?nèi)粘龆?,蹲院子里吃飯,到處串門;到近幾十年,人們才住進裝有密碼鎖的公寓,越來越講“私密”。最后,他說:“我們前輩的前輩最擅長分享,我相信我們基因里有這種欲望?!?/p>
對“400盒子社區(qū)”的未來,青山周平很有信心。除了單身青年,他還想專門為獨身老人、單親媽媽設(shè)計共享社區(qū),只是里面的設(shè)施不那么前衛(wèi),更偏向互助和實用。他覺得任何階段的人,總能找到適合“共享”生活的同伴,而“共享”是未來生活的趨勢。
9月,青山在微博發(fā)了一張照片,里面是個躺在大馬路上酣睡的人。他配了一句中文詩:“人本過客無來處,處處無家處處家?!?h3>面向問題的建筑學
位于北京東四九條的這家書店,不足50平米。沒有書架,沒有營業(yè)臺,一周只賣一本書。18張白色靠背椅,頂上對應(yīng)18盞閱讀燈,椅子上放著同一本書《太空之眼》。這個素凈的書店沒法讓人產(chǎn)生“遨游書?!钡母杏X,更像坐在一個研討室,如果旁邊有人能聊聊手頭的書,感覺應(yīng)該不壞。記者在書店椅子上坐了半小時,沒見到其他讀者。
這是青山周平設(shè)計的“未來書店”?!拔磥砩鐓^(qū)”尚在構(gòu)想階段,2016年10月,這家書店已在東四九條胡同悄悄開張。
青山說,這個沒有書架的書店并不想取代傳統(tǒng)書店,只是提供另一種選擇?!拔蚁M砸环N稍微夸張的、前衛(wèi)的、未來的方式,激發(fā)更多人思考生活的可能性?!?/p>
當人們更多從網(wǎng)上購書的時候,他常常想,剝離了賣書功能的書店“到底是什么”。在設(shè)計時,他大膽刪掉了書架、收銀臺,“因為這些功能線上都有了”,剩下的只有“讀者間的互動”。他常光顧這家書店,翻一翻留在座位上的書,側(cè)轉(zhuǎn)椅背搭訕一下鄰座。
青山所有設(shè)計都在試圖為社會“提供一些想法”,而這種想法的核心是“共享”,他覺得在越來越多“一個人生活”的當下,人們更需要從人群中尋找共鳴。他常常說一句話:“重要的不是房子,而是生活,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的感情?!?/p>
出生于日本廣島,后來又在大阪學習建筑,青山周平自稱是“日本最后一代傳統(tǒng)建筑生”,這一代建筑生總有點“想用建筑改變社會”的野心,在他們以后,學生學建筑更傾向于“解決問題”。
“我為什么學建筑,因為當時我相信建筑最有力量改變社會。”青山周平說,自己“對個人住宅設(shè)計沒有興趣”,因為這與改變社會沒太大關(guān)系,他的建筑事務(wù)所也不接受個人住宅的委托。然而,他仍參加了兩期《夢想改造家》,為北京胡同逼仄的家宅進行室內(nèi)設(shè)計。
“如果大雜院空間能改造好,可以給北京老城區(qū)改造提供一些想法”,青山周平說,政府現(xiàn)有對胡同的改造方式可以做得更好,他不喜歡輕率地拆掉老宅,在上面蓋個混凝土假冒偽劣的“古建”。于是他決定上節(jié)目第一次做家宅設(shè)計,只是希望能給胡同改造提供另一種可能。
在《夢想改造家》里,青山周平是唯一的日本設(shè)計師,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習慣動工前在這家住一晚。他的家裝充滿簡潔的日式風格,家具功能多變,擅長對空間進行最大程度挖掘。一個3平米的小屋子,最終變成了廚房,加上伸縮餐桌,可容納8個好友在庭院聚會。青山周平因此出名。
一年后,《夢想改造家》安排了一期回訪,青山再次來到這間“史上最小學區(qū)房”。
3平米的小屋外,花里胡哨的童車、舊衣服、箱子雜物繞地一周,堆成一座小山。房主長年不在,玻璃天窗上堆滿黑乎乎的落葉。房主解釋,“人家堆東西我們也管不了,(不然)為什么叫大雜院啊?!?/p>
他改造的另一戶人家,情況也不太好。兒童房變成雜物間;多用榻榻米閑置了,永久收在地下,因為“睡不慣”;天窗底下晾了一串衣服。節(jié)目一播出,網(wǎng)友們把炮火對準房主“胖大嬸”:“不配藝術(shù)地生活”,“設(shè)計被糟蹋了”。也有人開始討論,設(shè)計師是否把中產(chǎn)階級“樂于共享”理念,與大雜院“被迫分享”的現(xiàn)實混淆了?
“建筑師容易把人和人的關(guān)系浪漫化”,青山承認這一點,不過,他對現(xiàn)狀“并不遺憾”,還夸在天窗下晾衣服“有創(chuàng)意”?!翱臻g只是表達理念的手段,”青山周平說,“建筑師設(shè)計有兩個目的,第一是解決問題,第二是通過空間設(shè)計,讓老城區(qū)改造、小空間利用的理念像種子一樣傳播。”
作為設(shè)計師,青山周平也希望房子能干凈漂亮。但是“他們的房子是否干凈漂亮,對我來講不是最重要的”??吹健芭执髬稹币患以谝荒旰?,仍然享受老城區(qū)的小宅,沒想過要搬離胡同,青山覺得目的已經(jīng)達到。
青山周平也一直住在北京老城區(qū)的胡同里,每天花半小時騎電動車去事務(wù)所?!拔覍I房子沒有興趣”,他說,自己不喜歡把生活“固定化”,要是買了房子,職業(yè)、定居地和人生必須沿著一條軌道前進,“不自由”。
他的“烏托邦”也還沒有在現(xiàn)實中固定下來,雖然有地產(chǎn)商表示有興趣,但很難說最終能否實現(xiàn)。“建筑師很難做一個職業(yè)規(guī)劃,”青山周平說,“我們都是等好業(yè)主來找,也許明天,也許后天,也許一直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