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勇
老舍沒寫完《正紅旗下》,他至死依然處在一種身份的撕裂狀態(tài)。而葉廣芩卻打破了老舍的禁忌,成為找到自己真正身份的作家
讀葉廣芩的小說,很容易讓人想到老舍先生。不僅是因為他們都是旗人(葉廣芩是出身于滿族正黃旗世家的“格格”),而且因為葉廣芩小說中那種純正的京腔京味,人物跌落的命運,以及作者的悲憫情懷,都與老舍小說的精氣神有相同之處。老舍寫了一輩子小說,但大都還是別人的故事。等他終于覺悟寫自己的故事時,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于是《正紅旗下》這部長篇家族小說,老舍只是寫了個序幕的篇章,就不敢往下寫了。而葉廣芩卻能夠從容不迫地一篇篇寫下去,最終由中篇而長篇,形成了一部部家族小說。
這樣的家族小說一路讀下來,很能夠讓人五味雜陳,心生感慨。因為那里面不僅有人物的命運,還有老北京的文化。例如,《采桑子》中,當宋太太不明白為什么連說話也要上心,舅老爺給她解釋了何謂韻白,瓜爾佳母親則給她解釋了官話與京片子的區(qū)別。在這里,“官話”既是一種身份標志,也是一種文化。這種文化在今天已差不多失傳了,因為對于更多的人來說,他們熟悉的是王朔小說、馮小剛電影中那種貧而碎的京片子。
葉廣芩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寫來,一方面是人物的命運令人唏噓,另一方面是老北京的文化撲面而來,這樣,她的小說也就有了濃濃的文化氣息。那么,又該如何認識她小說中呈現的那種文化呢?這個問題其實是很耐人尋味的。在革命文化的氛圍中,傳統(tǒng)文化作為“四舊”或“封資修”之一而被徹底掃蕩。在那個革命年代里,傳統(tǒng)文化不僅不能成為生活的一部分,而且要被驅逐出記憶裝置系統(tǒng),進入到被遺忘的狀態(tài)。于是經過大半個世紀的革命洗禮,一代代的中國人仿佛都成了社會主義新人,我們也因此喪失了自己的文化記憶。葉廣芩通過回憶,通過對自己家族史的回溯與鉤沉,最終又通過小說這種文學形式和物質載體,把自己的個人經驗記憶轉化成了集體的文化記憶。
而對于作者本人來說,這樣一種寫作我以為也意義重大。新中國成立之后,尤其與封建沾邊的個人家族史已不具有任何存在價值,取而代之的是《紅燈記》里李奶奶的“痛說革命家史”。也就是說,官方希望革命歷史成為“革命家史”的總和,“革命家史”也具有了一種“集體家族史”的象征功能。在這樣一種歷史語境中,葉廣芩自然面臨著身份認同的困境。而當她開始回憶并寫出了系列家族小說時,才算是找到了自己的文化譜系。于是她執(zhí)著地尋找、挖掘、記錄,這一切都是為了打破身份認同的困境。而所有這些,在《狀元媒》中又顯得更加分明。
如果把《狀元媒》一路讀下去,相信最后一章《鳳還巢》是很能讓許多人感動且感慨的。文中寫道,1969年“我”插隊陜西,40年后卻要回北京安家落戶——“我”在北京買了一套房子,親自跑裝修,把它裝修出小時候在自家四合院房間里的模樣?!拔摇边@次回京,歸心似箭,充滿了“詩一般的感受”。而當她坐著公交車回憶著往事時,卻因沒有及時給一位老太太讓座,被一個男的和老太太當作外地人擠兌了一通。于是“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笑著對花白頭發(fā)說,這位大姐,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我們家從順治那會兒就住在北京了”。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jié)。表面上看似乎是斗氣,但實際上是“我”對一種身份認同的期待。伏爾泰說過:“只有記憶才能建立起身份,即您個人的相同性。”當作者從父母的《狀元媒》寫起,一直寫到《鳳還巢》時,這是記憶之旅也是回憶之旅,“我想起”了許多與自己有關或無關的家族往事,它們把“我”攪在其中,“我”必須成為這個家族的一分子,去見證它的繁華和衰敗。當回憶之旅結束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要“鳳還巢”了,這既是這個長篇結構上的需要,也是作者情感歸宿和身份認同的需要。最終,“我”回來了,“我”也完成了對“旗人”或“北京人”的身份認同。盡管老家已被拆遷,北京已無這個大家族的親人,北京城已今非昔比,物非人亦非,但作者畢竟通過回憶和寫作,通過葉落歸根的行動,最終走出了身份困境的沼澤,完成了自己的身份認同。
葉廣芩更幸運的地方在于,老舍沒寫完《正紅旗下》,他至死依然處在一種身份的撕裂狀態(tài)。而葉廣芩卻打破了老舍的禁忌,成為找到自己真正身份的作家。我想,這正是寫作家族小說對于作者本人最重要的意義。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