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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姑娘

      2017-01-06 11:14歐陽德彬
      文學港 2016年12期
      關鍵詞:張潮大廈姑娘

      歐陽德彬

      1鳥姑娘

      周末臨近午夜,跟往常一樣,張潮從工作室去預定好的紅楓葉酒店。工作室是鳥城大板橋村租來的一間孤屋,他給它起了個時髦的稱呼。陳欣正在酒店房間里等他,夜,能給他不尋常的安全感。鳥城的三月剛下過幾場雨,空氣清涼,給人身心舒暢的感覺。街上零零散散的行人,展現著不夜城的風光。偶爾有安裝著遮陽棚的載客電單車湊上來,劈頭就問,玩學生妹嗎。他又看到了她。她就站在路邊奶茶店門口的大葉榕下,身材高挑豐滿,白色羽毛蓋住了身體,手臂和大腿裸露在外面。她不是穿了羽毛編織的衣服,那些羽毛就是從她身上長出來的。她的那對翅膀,就藏在背后,只是現在合攏了。如果她受到驚嚇,會倏然展翼,騰空而起,就像鳥城海邊狩獵魚蝦的巨型海鷗一樣。可是她不會受到驚嚇,只會嚇到別人。張潮環(huán)顧四周,零散的行人和載客電單車也不知哪里去了,逃跑已經來不及了,她先是騰空而起,然后一個俯沖,猛地朝他撲過來。

      張潮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陳欣正捏著紙巾擦拭他額頭上的冷汗。

      怎么,又夢見她了?陳欣把汗?jié)竦募埥韥G到床下,從靠近墻角的枕邊重新抽出一張。

      是啊,同樣的夢。張潮依然驚魂未定。

      難道是被女鬼纏住了。要不明天去弘法寺拜佛祈福?陳欣關切地問。

      不用麻煩。哪里有什么女鬼,不過是夢。

      夢里的她是不是很漂亮?陳欣撩了撩額前遮擋視線的那縷頭發(fā)。自從她把以前孩子氣的齊劉海改成中分,那縷頭發(fā)總是時不時垂下來,遮擋她明亮的黑眼睛。

      簡直是模特,漂亮又危險。一旦被她吸住就難以逃脫。不過沒你可愛。張潮懂得陳欣的心思。

      為什么這兩年總是夢見她?

      我也不知道。她總是糾纏不休,要索命似的。

      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吧,在我之前的那些,你確定都告訴我了?陳欣問。

      都坦白交代了啊。

      那就奇怪了,還做這樣的怪夢。跟我在一起還想著她?陳欣嗔怪起來。

      你犯不著為夢中的女人爭風吃醋吧。只是一個夢。

      不僅僅是夢,那為什么你總做同樣的夢?那為什么不夢見我?

      我也不知道。睡不著了,我需要一杯咖啡。

      大半夜的哪里去找咖啡。你真是過糊涂了。陳欣轉過身,背對著他,不再說話。張潮知道她肯定沒有睡著。果然,沒過一會,她轉過身來,鉆進張潮懷里。

      還記得當初我們是怎么認識的嗎?陳欣想用美好的回憶來喚起他的在意。

      當然記得,哪里會忘。張潮心里浮現出大學時代學校舞蹈室里的畫面:那天陳欣畫了淡妝,嘴唇上的玫紅油彩涂得太多,雪白的牙齒也沾上了淡紅,一個愛美又尚未學會化妝的新鮮姑娘。她站在舞蹈課的木地板上,身穿一條黑色彈力褲,露著白皙的腳踝,牛仔單褂系在腰間,示范著拉丁舞的動作,透著清純與不羈。面對一群愚鈍的高年級學員,她一遍遍地旋轉身體,單褂飛起,偶爾露出美好的臀部,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百靈鳥,揮灑著生命和青春的熱情。張潮試著招惹她,故意裝作不會跳,讓她扶他的肩膀,弄他的手臂,他則用心感受她衣服里溫暖的身體,可她的指尖是冰涼的,透心涼。對不起,教練老師,我動作笨拙,把拉丁舞跳成了廣場舞。張潮不好意思地笑笑。多練幾遍就會了。她眨眨眼睛。張潮這才看清,她戴了睫毛,眼影畫得太黑,跟她清水一樣的氣質不搭配。也許青春忽如其來,讓她有些手忙腳亂,才胡亂地裝扮自己。別的學員舉手提問,陳欣步履輕巧地跑去,就像一陣風。張潮扭頭望她,周圍的空氣中還彌漫著她的味道,那種不知是洗發(fā)水還是洗衣液,或是她身體散發(fā)的味道,說不清道不明,卻讓他留戀。

      我不想總是呆在一個地方。我想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陳欣的咕噥打斷了張潮的回憶。

      離開鳥城?

      對,到別的城市去,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

      我畢業(yè)了,可你還要上學。

      嗯,最近作業(yè)也多,煩死了,寫作課的老師一上課就講索緒爾的符號學,根本不懂寫作,還經常拖堂。陳欣抱怨著。

      等畢業(yè)了就好了。張潮無力地安慰。

      再說了,“生活在鳥城,卻沒有一對翅膀”。陳欣咕噥道。那是張潮寫在工作室每一本書扉頁上的一句話。

      我沒有翅膀,你有,在背后有一對看不見的翅膀,我的小天使。

      花言巧語,不過我喜歡。

      每次陳欣一到賓館,就打開那只藍色的拉桿旅行箱,把隨身攜帶的床單被罩拿出來,把床上的床單被罩替換掉。這個世界,到處都是臟東西。她總會邊收拾床鋪邊這樣說。

      2多 夢

      百草堂藥店的老中醫(yī)說嗜睡多夢是腎虛之癥,接著開始推銷貨架上的六味地黃丸和五子衍宗丸。張潮說別急,我還沒說完,夢是稀奇古怪的夢,有時候我不敢入睡,那些夢與死亡如此接近,我只好用無聊的電腦游戲打發(fā)時間,只是為了掙脫夢的牢籠。那位端坐在玻璃柜臺前白衣白帽的中醫(yī)說做夢更要進補,最好再配上這種腦心舒口服液和西洋參片,說著他從玻璃柜里各抽出兩盒丟在桌上。

      你還沒問我做了什么夢?張潮說。

      夢就是夢,不用區(qū)分那么仔細。老者不耐煩地說。

      當然要區(qū)分,春夢和噩夢截然不同嘛。張潮不服氣地說。

      那有啥不同哩,都是中國夢。老者咧嘴笑了,露出兩顆銀灰色的陶瓷鑲牙。剛才一板一眼的普通話也變成了中原口音。

      張潮離開了那位化裝成老中醫(yī)的藥品推銷員,找了間書吧獨自坐在小圓桌旁。書吧里不少鳥城本地作家的書,引不起他的興趣。他的目光越過山丘般起伏的書架,吧臺后面的年青女招待正在制作他點的橙汁。那位姑娘穿著統(tǒng)一的女仆式黑圍裙,胸前別著刻著書吧名稱的銘牌,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也不知怎的就沒去上學,卻成了一名女招待。她先后放了四顆剝了皮的橙子進去,按下壓榨機,接了一杯橙汁。果然是原汁原味的橙汁,真的橙汁,在鳥城喝到真的橙汁真是不容易,很多飲料店的橙汁不過是各種神秘粉末兌自來水,張潮感嘆著,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他又想起去年夏天和陳欣同去一座北方古城,在特色小吃一條街上,看到有人沿街叫賣酸梅湯,就各自來了一杯,真是又酸又甜,又走了一段路,看到賣酸梅粉的路邊攤,才知道什么酸梅汁、石榴汁都是烏七八糟的有毒粉末勾兌的。橙汁端了上來,女招待朝他笑笑就返回吧臺了。他喝著那杯真橙汁,不怎么甜,還有些酸,卻很舒服。他想著昨晚的夢,卻感覺到現實生活中沒人對它感興趣。他掏出單肩包里的小本子和筆,皺皺眉頭,信自把夢寫下來。這些夢對別人毫無價值可言,對自己也不過是留念,就當寫篇日記吧。他在小本子上寫道:

      我夢見結識了一位大人物,他說要給我安排一份薪水豐厚的工作,并且解決伴侶未來的工作。在一家豪華酒店的包間里,圍著滿滿的一桌人,大人物坐在門口對面的主人位置,陳欣坐在我身邊。我不認識其他人,對那位大人物也知之甚少。在座的都在說話,不過聲音含混不清,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大人物的聲音卻清晰嘹亮,他說他在鳥城圈地建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新世界有與鳥城完全不同的運行規(guī)則,我和陳欣的任務就是到新世界里考察。還沒等我回過神來,陳欣不見了,我知道她提前去了新世界。我慌了神,趕緊去找她,一扇高達百米的大門打開,我進去后,大門隨即關閉。哇,果然是新世界,我置身在一片森林之中,森林里沒有草,只有一種叫不上名字矮粗的樹,樹的排列整整齊齊,就像農家的蘋果園。我放聲呼喊陳欣的名字,卻發(fā)現喉嚨嘶啞。我想尋求幫助,可望不到盡頭的森林空無一人。忽然我發(fā)現了人,干枯的人,就在身旁的樹干上,樹的根須插進尸體汲取著營養(yǎng)。緊接著,我看到所有的樹干上都有一具人的干尸,灰白的毛發(fā)在風中微微晃蕩。我嚇得不行,正想逃走,可那些蛇一樣的根須動了起來,將我死死纏住拽向樹干。我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逃。這時候,我驚醒了,看見陳欣坐在桌旁用小勺子喝小米粥。她覺得那玩意可以治好她的輕度腸胃炎,天天用泰迪熊形狀的小電飯煲煮一碗。我問她時間,她說已經是中午了,你老是睡到中午,起床吧,下樓給你買了包子和豆?jié){。我戴上眼鏡,看見她穿著粉紅色的絲絨睡衣,發(fā)際線上戴著有兩只兔耳朵的發(fā)卡,真是一個青春美少女。我從床上爬起來,先抱了抱她,邊吃早餐邊回憶夜晚的夢。

      3邀 請

      現代性?后現代性?張潮久久地盯著工作室窗外那棵風中搖擺的棕櫚樹,他在尋找一個答案。鳥城大學一位急于評職稱的講師請他當槍手寫一篇關于現代性和后現代性的論文,出了大價錢?,F在論文抄襲的丑聞越來越多,職稱論文只好花錢請槍手了。

      想了大半天,張潮也沒能弄清楚這兩個學術詞匯的具體指涉,這些所謂的學術是越搞越糊涂了,狗屎一樣無聊。但他不會輕言放棄,畢竟都是游戲,犯不著那么當真,能寫出來一篇可以發(fā)表的論文就算功德圓滿了,學術貢獻可不是他要考慮的事。

      那天總有一只怪鳥在張潮的窗前鳴叫。他站在窗前,朝外張望,卻怎么也看不見那只存心搗亂的小魔怪,只知道它就藏在那棵葉緣干枯的棕櫚樹上。當他坐下來,翻開書頁,或者打開電腦寫作的時候,它又叫了起來,一聲比一聲起勁。索性走出門,卻瞧見黃葉紛飛,那是大葉榕。鳥城的季節(jié)是顛倒的,很多樹木冬天烏青,卻在春天落葉紛飛。

      這時候,那部老舊的諾基亞手機響了,一個自稱在鳥城文化部門任職的袁姓長官說張潮的某篇游記入選了《鳥城真好》一書,宣傳效果不錯,所以想請他去主編一個文學內刊。

      我什么時候寫過鳥城的游記?張潮驚詫地問。

      哈哈,那還不簡單,我們只是把你發(fā)表過的一篇游記中的A城換成了鳥城。對方嘻嘻哈哈地笑了,顯出非同一般的精明。

      你有碩士學位,很適合我們這個職位,你想想,碩士嘛,當不上大學教師,又不甘心當中小學教師,高不成低不就的。你的女朋友也快畢業(yè)了,兩個人的生活需要穩(wěn)定的經濟收入。你也知道,鳥城生活成本很高。對方言之鑿鑿地說。

      那人不容置疑的語氣一點點將恐懼注入張潮心中,很明顯,對方已經調查了他,說不定自己在哪家賓館開過房都已經不是秘密。起初張潮還有點猶疑,覺得自己還是更愿意住在大學城周邊,畢竟這里的每一條街道都充滿了回憶,可是,鑒于對方不容置疑甚至趕鴨子上架的工作邀請,不去也不行了。

      工作地點離你生活的大板橋村很近。對方像是摸透了他的心思,能隨時消除他的顧慮。

      既然你答應任職,來了聯系我,請記下我的電話號碼。對方有條不紊地說。

      張潮望了一眼窗外,剛剛下午三點,但陰影已漸漸籠罩那棵棕櫚樹。為了躲避打擾,他整天整天地躲進城中村租來的工作室,反鎖房門。這半年來,他甚至把蘋果手機換成了網購的老舊諾基亞,以戒除煩人的微信和泄露行蹤的定位功能??墒牵幢闳绱?,還是有人對他的生活了如指掌,這讓他不寒而栗。張潮走出工作室,對著“來了,就是鳥城人”的宣傳牌望了一會,原路返回。工作室靜謐,窗外也沒了怪鳥的鳴叫,或許飛走了,或許站在枝椏上睡著了。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氣,困意襲來,他覺得此時需要一杯咖啡,走到衛(wèi)生間接水,卻發(fā)現停水了。打電話問了房東,才知道不遠處聲勢浩大的地鐵項目挖斷了水管,若需生活用水,可晚上六點提上水桶到村口排隊領取,到時有運水車過來。

      4大 廈

      晨曦從鳥城的榕樹枝葉間穿過,照在辛勤的環(huán)衛(wèi)工黃條紋制服上。張潮難得那么早起床,那是他接受職位后上班的第一天,畢竟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他抬頭望了一眼面前巍峨的建筑,兩個幾米高的鎏金大字“大廈”雄踞樓頂。周邊的辦公樓房都有名字,它的名字卻分外簡練,就叫“大廈”。大廈四面都是深棕色的玻璃,顯得厚重陰郁,有種不容置疑的肅穆。張潮一想到今后要在如此高規(guī)格的建筑里上班,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自豪??删驮谒胩みM玻璃大門的時候,穿藍制服的守門人攔住了他,問他找誰。他趕緊說自己是新來上班的編輯,來找五樓的袁主任報到。保安讓他填寫門口桌上的訪客登記表。他心中的自豪感不由得又高漲了幾分,覺得大廈可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的地方。

      張潮一走進去,就感覺世界倏然安靜了,剛才經過的街道人群熙攘,大廈天花板高聳的大廳卻空無一人,想必職員們都在忙著辦公吧。為了熟悉工作環(huán)境,他沒有乘坐電梯,而是順著旋轉消防梯一步步走到五樓??墒?,他在五樓轉悠了半天,根本不知道袁主任在哪個房間,因為每間辦公室都是同樣的刷卡防盜門,連個門牌號都沒有。張潮心里嘀咕,這么宏偉的大樓,應該不差錢弄幾個門牌和告示牌,免得訪客找不到地方。

      大多數辦公室的鐵門都是牢牢關住,張潮只好走進五樓一扇開著的門,向坐在辦公室門口辦公桌旁的兩位青年男職員詢問袁主任在哪間辦公室。那兩位文質彬彬的青年眼神里帶著機關小職員謹小慎微的神情,斜眼打量了他一番。其中一位站起身來,輕敲一個狹小隔間的門。那個隔間就在那間大辦公室靠近窗子的位置,用直通天花板的木板隔離開來,起初張潮還以為是衛(wèi)生間,直到一位額頭寬闊個頭不高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走出來,他才醒悟過來那是袁主任的辦公室。

      袁主任禮貌地跟張潮握握手,春光滿面地說,你可是我們期待已久的人才啊。袁主任笑的時候,露出兩顆碩大的上排門牙,中間一道寬縫。張潮覺得在哪里見過他,又一時想不起來,像很多潛藏在記憶深處的人一樣。

      哪里哪里,還請袁主任多指導。張潮禮節(jié)性地回應,其實他很討厭別人指手畫腳。

      袁主任倚坐在辦公室里的沙發(fā)上,順手拿了本往期的《筑夢》雜志翻看著,交代著刊物的定位和要求,神態(tài)姿勢大有國家主人翁的派頭。

      我來的話,一間單獨的辦公室是必需的。我不希望工作時有人打擾。張潮開門見山地說。

      這個不好辦,按照規(guī)定,一定級別才有單獨辦公室。你看我的辦公室。三人一間辦公室,只是我申請搞了個隔間。袁主任指了指那個狹小隔間。

      編輯部當然要有優(yōu)待嘛,可以特許兩人一間辦公室。袁主任說。

      另外一人就是小王,你的助手,一位美女,可是大廈上的才女哦,給大老板寫過不少講話稿。袁主任豎著粗短的大拇指說。

      剛才我到處轉了轉,覺得大廈有點冷清。張潮說。

      這個嘛,要辯證地看,是有些冷清,門口也沒有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但這棟大樓上入駐的可都是關鍵部門。袁主任說得似乎很有道理,讓人無法辯駁,一下子把張潮給唬住了。張潮忽然想起不知從哪里讀到過的一則寓言,一條小蛇問它爸爸自己的尾巴在哪里,它爸爸說你全身都是尾巴啊,也很辯證。

      張潮想問問為何辦公室沒有門牌號,但一想到袁主任滴水不露的萬能辯證法,只好留著細細觀察,反正從今以后要在這里上班嘛。

      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帶你去編輯部,新一期的雜志亟待出版,最好本周能進印刷廠。袁主任熱情地站起身來。

      張潮跟著袁主任走到六樓一間辦公室。那間辦公室兩張辦公桌,靠窗位置擺著一張高檔紅木辦公桌,靠門位置一張壓合板材料的普通職員桌。職員桌上埋頭打字的粉紅連衣裙女孩站起來,向張潮和袁主任笑笑,然后轉身按下了熱水壺的按鈕。

      這是王小慧,你的助手,一直是雜志的美編,也很有文學才華,寫得一手好散文。袁主任介紹道。

      張潮的目光落到小王身上。她大概二十四五歲,算不上漂亮,五官還算標致。長發(fā)扎在腦后,光潔的額頭一側有一顆黑痣。他忽然意識到盯著女同事看不合適,就趕緊把目光投向袁主任,詢問辦刊的一些瑣事,可是袁主任的面孔確實沒什么美感,看久了或許還會加重他噩夢的病情。

      那就不打擾了你們辦公了。說完,袁主任起身離開,輕輕帶上了辦公室的門。

      張潮打開電腦,接收了小王發(fā)來的稿件。他通讀了一遍,覺得都談不上什么文學水準,幾篇老套的頌圣文和幾篇無病呻吟小家子氣的散文,以及一組順口溜般的打油詩,甚至還有兩篇新聞報道。他想把這些文檔統(tǒng)統(tǒng)刪去,自己重新邀約一些行家文稿,順便給鳥城那些在城中村出租房里沒日沒夜奮筆疾書一心想當全職作家的窮鬼開張數額可觀的稿費單?!吨簟芳热皇且槐疚膶W刊物就應該有文學刊物的樣子,搞得跟工作報告似的確實不像話。這時他翻到文檔的末尾,看到小王整理好的作者信息,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氣,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輕易按下刪除鍵。作者都頂著很大的頭銜,有張潮的頂頭上司袁主任,甚至有鳥城文化系統(tǒng)的最高行政長官。最高長官便是那組順口溜的作者。為了避免失誤,張潮又細細讀了一遍文稿,發(fā)現那篇雞湯小散文的作者便是同事王小慧。

      孤男寡女共處一間空蕩蕩的大辦公室,這讓張潮感覺不自然,他便去五樓找袁主任聊稿子的事。

      我們請你來,就是要辦出一本能代表鳥城最高水平的文學刊物。水平不夠的稿件一律撤下,不管作者是誰。不過,一些資深老同志,還是要照顧一下的。袁主任面面俱到地說。

      張潮覺得他說了跟沒說一樣,便采取了折中的辦法,約了兩篇實力派作家的小說,同時保留了原來的官樣文章。等他把樣刊拿給袁主任的時候,袁主任像張潮第一天來上班時那樣坐在沙發(fā)上,從頭到尾翻看了一遍,又從尾到頭翻看了一遍。他用食指彈著那篇小說所在的紙頁道,這篇小說,寫得確實不錯,不過格調有些灰暗,沒有多少正能量,恐怕不大合適,我們的刊物要弘揚主旋律展現新時代昂揚向上的風貌嘛。說完,他把一份紅頭文件遞給張潮,讓他以后選稿參閱上面的指示精神。

      我這主編,不過是掛個名的弼馬溫罷了。張潮憤憤地想。一想到自己來上班不過是為了一份可觀的薪水,心中便釋然了。這下他快活了起來,整個下午都在和王小慧瞎扯。張潮覺得小王這個稱呼太職業(yè)化,就稱呼她小慧。她一聽到這個稱呼臉就悄悄漲紅了。初次見面的尷尬消失之后,小慧從辦公桌旁一個上鎖的文件柜里拿出一張聘書給張潮看。上面寫著“王小慧同志被聘為某某文學網駐站作家”,張潮豎起大拇指夸贊她是難得一見的才女,心里卻暗暗發(fā)笑,覺得她落入了騙子的圈套。一些騙子專找蠢貨文藝青年下手,交上多少錢證書費就成了什么駐站作家協會主席之類,無聊得很。透過窗子的光亮漸漸黯淡下來,張潮知道日色已經漸漸褪去。終于可以下班了,多么無聊的一天。

      5藥 丸

      張潮躺在單位安排的單身公寓里,遲遲無法入睡。那棟公寓樓的布局跟大學宿舍類似,一扇扇面目雷同的木門整整齊齊排在走廊兩側,唯一的不同就是房間寬敞一些,不用幾個人擠在一個房間,也不用時刻提防會不會被室友分尸。對,集中營式公寓,入職通知上稱其為周轉房。不過,這樣的公寓只有在大廈上班的職員才能入住,在房價驚人的鳥城每月只需象征性地交一丁點房租。

      上床前,張潮查看了反鎖的房門和扣緊的窗子,確保安全,又趴在床沿下看看床底下有沒有藏著野貓之類的動物,免得大半夜竄出來嚇一跳。一種焦慮籠罩了他,他思考著這半個月來的事情。其他同學進入機關事業(yè)單位都需要經歷種種考試,唯獨自己未經任何考試搖身一變成了大廈的雜志主編,這讓他感到納悶,甚至有一種落入陷阱的擔憂。大廈總共十三層,有無數個辦公室,卻很少見到人,總是冷冷清清,到底怎么回事。很多疑團繚繞心頭,意識漸漸進入混沌狀態(tài),夢和現實喪失了明確的界限。

      鳥姑娘身上只套著一件桃紅色的棉質睡裙,沒穿內衣,睡裙的胸部印出乳頭的輪廓,她正坐在床尾,右手捏著指甲刷,給左手指甲涂上藍色的指甲油。她喜歡藍色指甲,這讓她有藍色妖姬的神秘感。張潮倚在床頭板上,平靜耐心地注視著她。她美麗端莊,優(yōu)雅賢淑,可張潮知道,這只是暫時的表象。等他把目光從她身上轉移到她手上,便看見那指甲刷是一條鋒利的美工刀片,她揮舞著利刃,在指甲上刮掉層層卷曲的白屑。她忽然迎上了他的目光,便丟掉刀片跳到他身上,牢牢地吸住他,盡情地扭動搖擺。床頭燈晦暗的光線下,她有一雙野貓的眼睛,閃耀著貪婪的光芒,這讓他恐懼又癲狂。她的翅膀收攏在背后,在性高潮的時候會忽然張開,抖抖索索撲扇幾下。與她巨大的白翅膀相匹配,她有一對傲人的酥胸,足以把男人的陽具整個地包裹起來進行乳交。要知道,東方女人中只有極少數才能給男人這樣的極致享受。

      折騰到拂曉,她一絲不掛側身躺在床上,沒蓋被子。晨曦開始透過窗子和窗簾照進來,斑點灑落在她身上。她此時就像一只獵食后心滿意足的花豹,懶洋洋地躺在那里。張潮看見了她脖子上周大福牌子的項鏈,知道那是男人們送給她的東西。她從不拒絕每個男人的禮物,只要價值不菲,當然也有粉紅色的老人頭紙幣。

      張潮用力地睜開粘結在一起的眼皮,原來又經受了一場噩夢的折磨,看來又要頂著熊貓眼去上班了。鳥姑娘在等著他入睡,在睡夢中向他復仇,坐在他身上,以完全主動的姿勢吸走他的靈魂。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雖然精神有些萎靡,張潮還是努力認真審閱小王打印好的稿件。小王不失時機地端上一杯熱水沖泡的雀巢速溶咖啡。張潮覺得她真是個奇怪的姑娘,若沒有其他事情跑腿,她可以一直在辦公桌前坐到下班,好像身子被無形的繃帶綁在了那張黑色的旋轉職員椅上。辦公室朝南的墻上有一面大窗,窗戶上鑲嵌著特殊有色玻璃,里面的人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只看到漆黑一片。這傻姑娘,怎么不站到窗前看看外面的風景,春天已經來臨,紫荊花也漸漸盛開。她雖然緊盯電腦擺出一副投身工作的樣子,大概在逛淘寶,挑選喜歡的花裙子。張潮不懷好意地揣測。他揉了揉眼睛,站到窗前俯瞰,發(fā)現自己上班的大廈是這一片區(qū)最宏偉華貴的建筑。樓下便是大板橋村,密密麻麻全是低矮丑陋的紙殼子民房。此時,一種城市主人翁的感覺油然而生,怪不得當初那么多同學爭先恐后報考公務員。如果在窗臺架設一部望遠鏡,體察民情就方便多了。張潮暗暗得意地想。他又忽然意識到自己向來不喜歡那些擺出居高臨下姿態(tài)的人,可是自從邁進大廈,自身的某些方面在悄悄發(fā)生變化。

      小王已經把張潮編選的稿件設計好版面打印了出來。張潮順著消防樓梯下到五樓,準備找袁主任終審。袁主任的辦公室鐵門緊閉,按響門鈴也無人應答,整個五樓空空蕩蕩,走廊兩側全是緊閉房門的辦公室。張潮有些納悶,從五樓的這頭走到那頭,只見到一名身材微胖的保潔婦女推著一臺價格不菲的進口無聲吸塵器。那名婦女邊吸塵邊自言自語。張潮問她為什么自言自語,她說假裝在跟老家的鄰居聊天,這樣就不那么寂寞了。張潮問她職員們都去哪去啦?她說不知道,她只負責保潔。他掏出手機,撥通袁主任的號碼,語音提示不在服務區(qū)。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整整一個上午,五樓的職員們都去哪啦的疑惑纏繞著他,讓他心神不寧,就像高樓外面無處不在的灰暗霧霾。下午一上班,他又去了五樓。這次袁主任在辦公室,那兩名眼神謹慎的青年職員也在。袁主任從他的小隔間里走出來,笑容滿面地擺弄起茶幾上精巧的景德鎮(zhèn)茶具,沖泡起功夫茶來。

      上午就來找您,想讓您過目一下排版后的樣刊。張潮把樣刊遞過去。

      哦。上午。上午是每周的例會時間。袁主任接過樣刊,邊翻閱邊漫不經心地說。

      張潮恍然大悟,原來六樓的職員都去了秘密場所開會。對,應該是去了頂樓的大會議室。怎么開會也不叫我?他疑惑著。他的疑惑沒過一會就被袁主任的補充說明消除了,袁主任抬了一下頭說開會討論的都是行政事務,編輯部有不參會的特權。

      哎呀,樣刊的稿件排序有問題。袁主任用食指彈著目錄頁說。

      張潮疑惑地看著目錄頁,確實根據稿件質量做了精心排序啊。

      要按照作者職務級別排序嘛!我很信任你的業(yè)務水平,但政治覺悟也要提上去。袁主任把剛倒上茶的指甲蓋大小的功夫茶瓷杯遞給張潮。

      明白了。張潮心里有些不以為然,但想想可觀的薪水便釋然了,畢竟只是一份工作嘛。

      你的眼圈有些黑,休息不好?袁主任關切地問。

      是啊,最近正遭受夢的折磨。張潮把那杯水一飲而盡。那只杯子明顯太小,他感覺茶水還沒到喉嚨就沒了。

      夢?什么夢?我們的雜志是《筑夢》,就是造夢啊,專造美夢,春秋大夢。袁主任嘻嘻哈哈地說。

      我的夢很奇怪,總是夢見一個長著翅膀的女人,有些可怕。張潮說。

      看來是噩夢嘍。袁主任圓眼鏡后的小眼睛閃閃爍爍,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來,吃了這個藥,保證晚上做的都是美夢,白天也做美夢。袁主任拇指和食指間出現一顆扁平的棕色藥片。

      這是什么?張潮問。他忽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去藥店,那位扮演成老中醫(yī)的藥品推銷員給他開了一大堆非處方藥。

      這是美夢神藥,吃了只做美夢。你看我精神那么好,因為我每天按時服用。來,不信你試試,用這杯水送服。袁主任又倒了一杯水。

      張潮將信將疑地吃了藥片。他想起形狀大小與它類似的一種藍色藥丸,吃了之后下身會膨脹成魔鬼的狼牙棒,在女人那里威猛無比,不過只是暫時的,治標不治本。

      6換 床

      黑夜降臨在大葉榕的根須上,與黃昏的陽光交融在一起,呈現出絲絲酒紅。張潮在公寓的窗前站了一會,直到街燈亮了起來。剛入職的那幾天,張潮到天橋底下找了兩個等活干的零工,把房間里前房客留下的床、桌子和書架全部搬走丟掉,又從家具店買了些新家具。那時候他睡不好,很在意床,總覺得躺在別人睡過的床上會做噩夢。工人剛把舊床搬開,床下正中央就出現一只布滿灰塵的血紅胸罩,讓人不寒而栗。這樣的周轉房,誰知道都住過哪些人,在房間里發(fā)生過什么事呢。也許住過一些無法無天什么都干得出來的年青情侶,或者夜夜招妓的性欲狂人。他不懷好意地想,暗暗發(fā)笑。

      張潮隱隱地擔憂,即使換了新床,吃了袁主任給他的棕色藥片,也難逃鳥姑娘的夢魘。所有預防噩夢的措施都只不過是補救措施罷了。

      夜深的時候,張潮平靜地躺在床上,抱著將信將疑的心態(tài)等著驗證棕色藥片的作用。窗外的車聲稀疏的時候,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晨曦已經透過薄絲窗簾灑在床上。他回味著昨晚酣暢的睡眠,夢也做了,可是沒有夢到鳥姑娘,倒是夢見自己混跡在人群里少先隊員一樣舉著小國旗歡呼,也不知道歡呼什么,腦殘了一樣。這種夢,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壞,至少不影響睡眠。

      大概是夜晚睡得好精力充沛的緣故,張潮坐在辦公桌前,很快完成了最終的審稿。他已經在窗前安裝了一臺帶支架的望遠鏡,便于遙望大廈下的城中村,體察民情。他以前在城中村住過幾年,跟翻身路上賣雜糧煎餅的名叫李龍的家伙混得很熟,還一度稱兄道弟。可自從入職,干上了這份體面的工作,他的內心萌生了一些隱秘的變化。他戴著高度數眼鏡的眼睛靠在望遠鏡前,遙望熙熙攘攘的大板橋村步行街。一個三十出頭長相標致的少婦老是坐在士多店門口的小馬扎上削菠蘿,順手把帶著螺旋刀印的菠蘿放進大玻璃罐的鹽水里,菠蘿皮把腳都埋住了?,F在是菠蘿的收獲季,十塊錢可以買三個削好的香水菠蘿。她的丈夫,那家小士多店的老板,坐在油膩膩的玻璃柜臺后,盯著電腦屏幕邊炒股邊收銀。那個女人真可憐,嫁給那個廢物,一輩子削菠蘿。望遠鏡的鏡頭一轉,他又看到一群二手家具店門口蹲在一扇破門板上玩紙牌的零工。那群蠢貨沒活干的時候就光顧著斗地主賭錢,或者一天到晚拔除舊家具上的釘子,身上的窮酸味用光鳥城灣的海水也沖不干凈。上天把這群廢物從城市里抹掉才好呢,把城中村完全消滅才好呢,這樣鳥城不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國際大都市了嗎?張潮暗暗咒罵道。從前他混跡于大板橋村的時候,經常搭訕路邊大排檔年輕的女招待,覺得自己跟她們融成一片,會一直生活在城市的邊緣,帶著遠離中心的失落與傲慢。最近,他內心某種可怕的變化越來越明顯。

      他把望遠鏡從支架上拆下來,連同收攏的伸縮支架一起放進辦公桌的柜子里。

      哎呦,張大主編不體察民情了?一向很少說話的王小慧側臉笑問。

      那些蠢貨有什么好看的,遠不如我們辦公室的小慧好看。他嬉皮笑臉地說。

      看你說的,我長得一般般而已。我們張大主編才華橫溢,那才是魅力驚人呢。王小慧奉承道。

      這時候,張潮吃驚地發(fā)現她臉上的那顆黑痣也有一種迷人的光彩,薄軟的碎花短裙花瓣一樣裹著身子,如果不仔細看,確實是個美人呢。從她的眼睛就看得出,她的乳房和屁股都十分需要男人的愛撫。他一度被鳥姑娘奪走的性欲又回來了,緊緊盯著王小慧,心中浮現出在辦公桌上與她做愛的畫面,或許可以嘗試新體位。

      對,得去袁主任那再討要些棕色藥丸,順便謝謝他治好了我的噩夢。張潮想著,來到五樓。

      袁主任辦公室的門鎖著,走廊里也不見人影。也許是剛才的性幻想太強烈,張潮走進衛(wèi)生間的一個隔間,打算在雞巴上涂點唾沫,來一場幻想著王小慧的自瀆。這時,他聽見旁邊隔間袁主任的聲音,“我開會呢,下班再說吧”。

      媽的,明明蹲在馬桶上,卻說自己在開會。天底下怎么有人那么喜歡開會?張潮想到袁主任大概也像搪塞電話里的那個人一樣搪塞過他,忽然沒了興致。于是,他干脆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等著袁主任出來,制造一個巧遇的假象。

      我是來致謝的,多虧你的藥丸。袁主任一出來,張潮就故作真誠地感謝道。

      來來來,我辦公室多得是,隨便拿,一輩子都吃不完。袁主任樂呵呵地說。

      這藥什么配方,療效驚人??!張潮把一玻璃瓶藥丸托在掌心贊嘆道。

      配方嘛,當然是國家機密。不過你放心,純中藥制劑,絕對沒有副作用。我服用多年了,你看,越來越精神了。袁主任自豪地說。他從對面沙發(fā)上起身,坐到張潮身邊,摟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肩頭。張潮頓時感受到袁主任的平易近人,他知道,拍肩頭是鳥城行政長官對知識分子表達善意的標志性動作。

      7春 天

      春天是情欲的季節(jié),充足的睡眠和特供的膳食放大了這團欲望。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夢見鳥姑娘了,張潮開始懷念她的狂野,她的吮吸,她的貪婪與搖擺。夢見鳥姑娘,在夢中享受極致的性愛樂趣沒什么不好的,張潮想??墒?,她已經不再光臨他的夢境了。

      下班后的一天晚上,他看不下去任何一本書,任何一部電影,總是想著鳥姑娘。他知道都是改善睡眠的棕色藥丸惹的禍,在白天的時候,他悄悄停了藥。他側躺在床上,沒有入睡,靜靜聆聽動靜。天花板上有玻璃彈珠滾動的聲音,誰曉得樓上住著什么人呢。到了后半夜,他側耳細聽,窗外果然有動靜,翅膀劃過空氣的簌簌聲。莫非她來了!那晚窗子是刻意敞開了。

      一線剃須刀片般的亮光,在窗前一閃,鳥姑娘果然站在窗前。張潮從床上坐起來,輕聲喚她過來,生怕從夢中醒來。鳥姑娘的每次到來如此逼真,張潮也分不清是不是在做夢??墒牵驹谀抢?,既不后退,也不前進,好長時間一言不發(fā)。若是從前,她準會迫不及待地撲上來,母豹一樣開始獵食了?,F在,她好像對眼前的獵物失去了興趣。

      你變了。鳥姑娘說。

      我沒變啊,只是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張潮試圖辯解。

      逃跑,或許還來得及。鳥姑娘說完這句話就不見了,窗外響起一陣漸行漸遠的翅膀在夜空穿行的簌簌聲。

      張潮從床上坐起來,扭開床頭燈,看了看夜光手表,已經是凌晨五點鐘,窗外是徹夜不熄的霓虹。

      逃跑,或許還來得及。張潮久久重復著這句話,一種若有所失的空洞感占據了他的內心,腦海里久久回蕩著翅膀拍打的聲音。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印刷廠的送貨師傅打來電話,說五千冊《筑夢》雜志已經送到大廈門口啦,可是門口的保安不讓停車,請主編先生下樓疏通一下。

      一輛銀灰色的國產加長面包車后尾箱蓋高高抬起,正對著大廈的大門。雜志二十本一包,整整齊齊地碼在車里。一名佩戴對講耳機的保安正呵斥送貨師傅把車開走,說是堵住了大門,影響領導出入。

      面包車離大門還隔著十幾級臺階,臺階后面還有寬闊的平臺,大象進出都沒問題,怎么就影響領導出入了?雜志要通過電梯運到五樓,停在大門口無疑最方便。張潮上前跟那名保安理論。這時候,他看清了保安胸前的銘牌,原來是大廈保安隊隊長。

      就是不能在這卸貨,影響領導出入,這他媽的。隊長罵罵咧咧地說。

      從哪招來的一群狗奴才?張潮心里咒罵道。

      影響哪位領導出入了?我建議他來幫著搬書。你們不幫著搬就算了,還不讓停車。張潮也沒好氣。

      你是誰?怎么以前沒見過你?隊長問。

      我是新來的雜志主編。張潮挺直胸膛理直氣壯地說。

      哦,沒有職務的合同工吧?我倒是見過前主編,一個老禿驢,后來進了鳥城精神病院。隊長胳膊抱著肩膀冷嘲熱諷。緊接著,隊長低頭捏著耳機話筒說著什么,大概在發(fā)號施令,不一會兒,大廈門口就聚集了一大群保安,個個人高馬大,怒氣沖沖。張潮很是詫異,平時大廈里冷冷清清,從哪里冒出這么多保安來,幾乎是一支奪取釣魚島的軍隊了。

      沒想到大廈豢養(yǎng)了一支軍隊,恐懼在張潮的心里蔓延,他意識到自己已經難以掌控局面,只好撥通了袁主任的電話,請他下來疏通一下。

      在門口停停車沒問題,時間又不長,這也是大廈的工作嘛。沒事沒事,大家一家人,都散了吧。袁主任擺擺手,保安鉆進大廈,消失不見了。

      張潮坐在辦公桌前,目光停留在剛印刷出的那本雜志上,心里卻想著自己的主編職務不過是個弼馬溫,雖然在大廈上下班,高人一等不過是種幻覺,其實自己從來都不是大廈的一分子。大廈是一只城市中心的怪獸,有自己隱秘的運行規(guī)則。那些保安,也不是隨隨便便招聘的,就像那名囂張跋扈的保安隊長,說不定就有個大表哥小姨子之類的親戚在大廈里當高層領導。

      逃跑,或許還來得及。他的頭腦中倏然閃現出這句話,讓他不寒而栗。或者,這是鳥姑娘對自己的善意提醒呢。這么好的工作,是不是精心策劃的陷阱呢。

      上班的時候,張潮顯得心不在焉,對辦公室的女助手也喪失了興致。他又把窗邊的望遠鏡安上,俯視大廈下的城中村。那些生銹的窗欞上隨隨便便掛著胸罩和內褲,迎著鳥城四月的風左搖右擺。拉面館的胖子沒客人的時候,坐在面館門口露著泛黃海綿的舊沙發(fā)上玩手機,八成是在刷微信朋友圈。如果剛下過雨,那些舊沙發(fā)一坐上去,就有雨水從磨損的破洞里噴出來。那沙發(fā)就是吐口水的怪獸。他細心觀察周圍的一切,試圖看出一些征兆,如同一些人通過看手相預測未來。

      下了班,他重走曾經生活過的翻身路。那條路上的每一個轉角,都有他的回憶。

      張潮在大廈上班的那段時間,陳欣習慣于周五晚上過來,周日下午回學校。她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把自己和張潮的噴繪親密大合影掛在公寓墻上的顯眼位置,母獅子一樣宣示自己的領地。她年紀雖小,女人的性情卻一點也不差,一來到公寓就收拾起來,各種物品都有了自己固定的位置,真是持家小能手。張潮盯著穿著睡衣忙里忙外的她,越看越喜歡,覺得她就是自己的終身伴侶了。結婚的事他一年前就想過,在一次家庭聚會時,也試探著問過陳欣的媽媽。那位風韻猶存的未來丈母娘只是說陳欣還小,還在上學,晚兩年再說吧。當然,家庭聚會時也少不了一些七姑八姨的閑言碎語,什么年紀差距大啊沒有婚房婚車啊能不能拿出可觀的彩禮啊之類??墒?,自從張潮在大廈上班,未來丈母娘卻催促他們早點結婚。這無疑說明這份差事的重要性。

      寶貝,我們什么時候結婚?張潮從背后摟住陳欣的細腰。她正把一只只洗干凈曬干的襪子卷成圓餅狀,塞進掛在墻上的小布袋里。

      結婚那么早干嗎?先好好玩幾年,享受享受二人世界。陳欣抿抿嘴說。

      結了婚也是二人世界啊!張潮說。

      反正都是你的人了。陳欣無所謂地說。

      你另有打算?張潮的眼簾垂下來,表情有些沮喪。

      沒有,可我有情敵。陳欣轉過身來,仰望著張潮的臉。

      情敵?哪有什么情敵。我只有你一個女人,每一滴都奉獻給你了。張潮嬉皮笑臉地說。

      鳥姑娘啊。你總是夢見的那個模特兒。陳欣扁扁嘴說。

      那不過是夢。你吃夢里的人的醋了?

      你老實交代,鳥姑娘到底存不存在?

      不存在。張潮言之鑿鑿地說。

      陳欣俯下身子,看了一眼床底,又打開衣櫥的門,好像里面藏著人似的。

      8阿蘭烤魚

      一到翻身路上的那家阿蘭烤魚,袁主任就在一把竹椅上坐下,整個身子往后一靠,胳膊搭在扶手上,等著服務員過來服侍。張潮覺得,他身上的這種派頭,不是誰都有的。袁主任身材矮小,他的派頭和后移的發(fā)際線使他顯得高大。

      現在上頭抓得緊,網民監(jiān)督也厲害,進出酒店吃喝不方便了,只能來這樣偏僻的大排檔。一直想為新刊出版搞個慶功宴,也為你出任主編表示歡迎。我請客。袁主任說。

      那謝謝主任。張潮禮貌性地回應。

      袁主任看到張潮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給他倒了一杯紅酒,舉杯碰了一下他的高腳杯。

      這是路易十三,別看這家飯館小,倒是挺有料。我事先安排人放這里的。袁主任笑嘻嘻地說。

      作為過來人,其實你的顧慮我了解。十幾年前,我剛到大廈上班的時候,也很不習慣,不過適應了就好了。袁主任一副關心下屬的表情。

      在大廈里有時候我也感到壓抑,畢竟要打空洞虛假的官腔,還要擺擺架子。其實我是個直爽的人,一直把你當做親兄弟。袁主任見張潮不說話,繼續(xù)推心置腹。

      想我袁平參加工作十幾年,在大廈里高不成低不就,也真他媽憋屈。那瓶紅酒見了底,袁主任說話的尺度也大了起來。

      張潮見袁主任哭爹罵娘,頓時覺得他平易了許多,也打開了話匣子,說自己以前混在販夫走卒里習慣了,一下子到這么高大上的地方上班真有點不習慣。袁主任握住張潮的手,說一度埋沒你這樣的人才,是他曾經文化工作的失職。

      我心里也有一些陰暗的角落,一直想找人訴說,可是如今人心不古,同僚最大的樂趣就是看著同事落馬。我看你也是實在人,可以交心。喝了紅酒的緣故,袁主任的眉頭脖子全紅了。

      每個人心里都有陰暗的角落。張潮說。

      我這可不是一般的陰暗。袁主任喊來服務員,點了兩小瓶勁酒,好像有些事情只能借著酒勁才方便說出來。

      說說無妨。您要是不放心,我也說說自己心里的陰暗,這樣就扯平了。張潮說。

      這個主意好,那你做好準備,我可要說了。袁主任縮縮下巴,一副崗位競聘時準備演講的樣子。

      我性壓抑。袁主任沉默了半天才吐出這四個字。

      哎呀,這算啥,誰不性壓抑?。繌埑辈恍嫉卣f。

      前些日子,大廈里組織籃球聯誼賽,我個頭不高,但頻頻進球。袁主任得意洋洋地說。

      瞧見了,那說明您功夫了得,彈跳力強,灌籃高手??!張潮應承道。

      不是,因為在我的眼里,球筐是女人的陰門,筐網是陰毛。袁主任一本正經地說。

      咋樣?看著張潮呆愣的模樣,袁主任猝不及防地放聲大笑。

      投籃的時候,如果進得干凈利落,我就很有成就感,如果球籃轉悠半天進不了,我就很沮喪。袁主任補充道。

      主任是個有趣味的人。張潮覺得此刻的主任可愛了不少,就像一個老頑童。

      不過是低級趣味。還有,你今后不要一口一個主任,見外了,喊我袁平就行了,或者叫平哥。袁主任擺擺手說。

      好,平哥,來,再喝一杯。

      我的性壓抑由來已久。我十六歲高考不理想,十七歲復讀,寄宿在鎮(zhèn)上表妹家,對十四歲的表妹充滿性幻想。表妹家住在錦江邊上,她家打魚的烏篷船就拴在岸邊的一棵杉樹上。為了不打擾別人,我悄悄上船,劃到江心,拉下船艙的蒲葦簾子,在船艙里伴著水聲想著表妹的屁股手淫。袁主任臉上蒙著一層細汗,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

      意境很美,有沈從文《邊城》的味道。張潮贊嘆道。

      《邊城》里的長河就是錦江啊,我跟沈從文是老鄉(xiāng)。那時候,我除了喜歡小表妹,還喜歡表妹鄰居家的女兒。她家開著小賣部,我經常跑去買東西,有時候只是買一盒三分錢的火柴,只為了能見到她。袁主任動情地說。

      多么美好的回憶。

      我覺得自己很猥瑣。袁主任做起了自我批評。

      哪有,不過是青春期的煩惱,每個人都經歷過,歌德不是也寫過少年維特之煩惱么。張潮說。

      復讀了一年,終于考上了省重點大學,在全縣引起了轟動。那時候,考上大學在全縣都是稀罕事,很不容易。我去省城上學的第一天就喜歡上了同班的一位女生。她叫滕曉蘭,有一張滿月般的大臉,是我喜歡的那種身材豐滿的女人。只是我這個頭和長相,還有出身,對,關鍵是出身,哪里追得上人家。袁主任的胳膊肘支撐在塑料桌布上,瞇著眼咧著嘴,捏著根牙簽剔牙。張潮看到他的牙齒很黑,兩顆上排大門牙之間有一條寬大的空隙。張潮想起曾經一起吃過飯的講究的鳥城人,剔牙的時候都是用手擋住,并且用的不是牙簽,而是牙線??磥?,袁主任真是酒后真性情,一點也不掩飾鄉(xiāng)下人的出身了。

      后來呢,追到手沒有?張潮興致勃勃地問。

      后來,后來就畢業(yè)了嘛,彼此都結婚生子。我的工作輾轉從內地調到鳥城,當上了這不大不小的領導,也是四十來歲的人了。曉蘭有次來鳥城業(yè)務培訓,我開車送她到賓館樓下。在樓下追憶了許多往事,她還是沒有邀請我上樓坐坐。袁主任悄悄把玻璃杯里的勁酒喝光了,臉上的紅暈彌散著憂傷。他好像已經完全敞開了心扉,跟在大廈不動聲色的行事作風很不一樣。

      該你了,把你心里最陰暗的事說出來。袁主任嘿嘿笑了,寬廣的額頭萌著一層油汗。

      那時候我剛來鳥城,租住在城中村里,找了個洗腳城姑娘當女朋友。后來,我考上了鳥城大學的研究生,就把她甩了,再后來,又找了個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學生妹。張潮愧疚又得意地說。

      現代版的書生與妓女故事啊。你小子真行啊。袁主任嘻嘻哈哈地說。

      可是故事還沒有完,她現在依然纏著我。張潮說。

      要甩就甩個干凈利落啊,在這點上你不如我。我背著老婆用陌陌約過幾回炮,每個都只見一面,科技幫了大忙。解放思想,與時俱進嘛。袁主任顯得分外得意。

      對了,她現在怎么纏著你?袁主任問。

      在夢里纏我,噩夢,可怕著吶。張潮憂心忡忡地說。

      怎么,她死了?袁主任瞪大眼睛,他的眼珠是黃棕色的,讓張潮想起一只老山羊的眼睛。

      我不知道,好幾年沒聯系了,彼此都換了手機號碼。你相信鬼嗎?張潮問。

      不相信,我可是徹底的唯物主義無神論者。袁主任拍著胸脯說。接著,他嘿嘿地笑了,露出兩顆上排大門牙間寬大的縫隙。張潮緊緊盯著他的臉,忽然打了個機靈說,對,在淺水灣門口,五年前,我見過你。鳥城真小啊,沒想到幾年后你成了我的頂頭上司。

      小張同志啊,我看你真是喝醉了。我怎么可能去那種地方?袁主任收起了笑容,恢復了在會議室做報告時的肅穆表情。

      哪里會醉,兩個人一瓶紅酒,兩小瓶勁酒而已嘛。張潮為自己辯解道。

      紅酒與白酒混著喝最容易醉,這是有科學道理的。袁主任笑笑。他總是有不容辯駁的理由。

      9淺水灣

      從張潮生活的內地縣城坐綠皮火車到鳥城需要一天兩夜的時間。車廂里擠擠挨挨全是窮鬼,過道里也坐滿了人,還有蛇皮袋里裝著的雞鴨,簡直都是逃亡的難民。有個二十來歲的男青年用紙箱盛著一條土狗,大概是沒留通氣孔,那條可憐的小東西不停地叫喚,給主人招來一頓列車員的臭罵。那名胸前別著鐵路銘牌的家伙叫罵得像火車汽笛一樣刺耳,但沒有人敢制止他。兩個大學生模樣的人都說自己是因為學生證買票半價才坐的火車,要不然早坐飛機了。張潮上過大學,讀過幾本課外書,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人,雖然處境跟他們沒什么兩樣。小縣城實在沒什么混頭,到處都是養(yǎng)雞專業(yè)戶,每一條街道都彌漫著污濁的雞屎味,張潮覺得那里總有一天雞會代替養(yǎng)雞專業(yè)戶成為新的主人。他從廣播里聽說了,鳥城是打工族的天堂,有自由又有文學。那時候的他滿腦子奇妙的幻想,總覺得高人一等,帆布雙肩包里還藏著一部也許永遠發(fā)表不出的小說手稿。他早就盤算好了,如果有人問起,他就說自己去鳥城是為了追求文學夢,而不是像他們那樣為了打工。這讓他自我感覺良好。實際上,除了半途列車警察命令他掏出身份證沒有任何人跟他搭話。他也沒座位,行李又少得可憐,恰好可以有些活動的自由。他站在兩節(jié)車廂的聯接處,兩手插進牛仔褲兜里,雙腿大大咧咧分得很開,褲腳磨成了毛邊,一副走南闖北老手的樣子。其實那是他第一次出那么遠的門,故作老成不過是掩飾膽怯罷了。從地球的北方溫帶小縣城上車,再從南方亞熱帶大都市下車,他想想就嚇得要死。

      剛下火車,他就被鳥城的高樓大廈給驚住了,還有各種各樣張牙舞爪的榕樹,不過他沒心欣賞,這會肚子正餓得咕咕直叫。他在大板橋村翻身路上邊走邊看,找了家臟舊的飯館,點了一份隆江豬腳飯。在他貧瘠的經驗里,那樣的飯館比較實惠,飯菜分量也大。飯一上來,他就完全沉浸在口腹之欲中了,喉結不停地上下翻動,急不可耐地一口接著一口,就像一只餓了三天的兔子。過了五分鐘,盤子里只剩下幾??曜訆A不起的米粒了。他用不多的盤纏在翻身路城中村租了一間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張破桌子的房子。他實在喜歡那個路名——翻身路,自己萬里迢迢來鳥城不就為了咸魚大翻身嗎?他抬眼看到公交車避雨亭側面的宣傳牌,上面七個大字“來了,就是鳥城人”,旁邊還站著一位和他差不多年紀背著雙肩包的年輕人。哈哈,我現在是城里人了,住在南方最繁華的城市,那些執(zhí)著于養(yǎng)雞的老家人都會以為我混得不錯。

      他從二手交易網上買了個臺式電腦就開始工作了。他的工作就是把寫的短文往全國的報紙副刊郵箱里投,把小說投進雜志的信箱。他以前發(fā)表過幾篇文章,做起來也算是輕車熟路。他沒有什么負擔,稿費只要夠自己每月的飯錢和房租就行了??墒?,他很快發(fā)現生活并沒有這么簡單。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滿足了溫飽,最渴望的就是姑娘。翻身路上削菠蘿的姑娘不錯,戴著一副大黑框眼睛,看起來應該是大學生??墒撬袑W畢業(yè)后就沒有再去上學,還落下一雙近視眼。她總能把菠蘿削成螺旋形,接著每塊插上四根小竹棍,用西瓜刀劈成四塊,浸入滿是鹽水的大玻璃瓶里。沒什么東西可寫的時候,張潮總是漫無目的地在周邊的街巷瞎逛,有意轉到她的攤子前,花上兩塊錢買一塊菠蘿,捏著竹棍故作文雅地小口小口地啃。他總試圖挑起一些話題,可是那姑娘嘴巴實在是緊,除了嗯與啊什么也不說,也許只有用舌頭才能撬開她的嘴。他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心里稱呼她削菠蘿的姑娘。他覺得她總是裝正經才不跟自己說話,而不是因為自己渾身上下透出的窮酸氣。有一天他用抹布擦干凈衣柜上的穿衣鏡,仔細觀察自己的臉和身材,竟然發(fā)現自己很英俊很健美,就是衣服差了點。攢了一筆錢到專賣店買了身深藍色西服,剛穿到身上就發(fā)現自己不適合這種衣服,尤其在悶熱的鳥城,想把它丟進垃圾桶,眼不見心不煩,又心疼花掉的那筆錢。翻身路上有很多足浴會所,雖然沒進去過,他也知道有錢人進去可不單單是為了洗腳。從出租房銹跡斑斑的鐵窗望出去,經??梢钥吹窖b潢豪華的淺水灣洗浴會所有兩三位姑娘在大門旁邊的空地上做體操。那些姑娘都穿著藍粉色的緊身制服,有時候還會打扮成護士,不停地擴胸提臀,吸引路過的男人。張潮散步時無數次經過那里,有時候那些技師姑娘也偷懶,沒有搔首弄姿,而是靠墻蹲著玩手機。有次經過,張潮看見一名個頭不高額頭寬闊的中年男人跟那些玩手機的姑娘搭訕,色瞇瞇地問她們淺水灣的深淺。其中一個扎馬尾辮的姑娘說大哥您進來瞧瞧不就知道深淺了。中年男人露出兩顆上排門牙間寬大的縫隙嘿嘿笑著說,怕是整條胳膊塞進去也夠不著底吶??此呐深^,應該是淺水灣的??汀B狓B姑娘說,那男人在大廈上班,很了不起呢。在翻身路上瞎逛的時候,張潮一抬頭就望見大廈。在低矮丑陋的城中村邊緣,它簡直是鶴立雞群,俯視著村里的蕓蕓眾生。那棟建筑四面都是深棕色的玻璃,這使得它有種厚重和陰郁,兩個鎏金大字“大廈”雄踞樓頂,顯出某種不容置疑的肅穆。大廈的建筑風格雖然雄偉壯觀,卻莫名地令人感到壓抑。

      淺水灣的姑娘們也通過社交軟件招徠顧客。張潮和鳥姑娘就是通過手機社交軟件認識的,那款軟件有個新潮的功能叫做搜索附近的人,設定好年齡和性別就可以搜索了。鳥姑娘就在淺水灣上班,她的個性簽名是“生活在鳥城,卻沒有一對翅膀”。張潮想和她繼續(xù)交往,因為覺得她的那句個性簽名很有內涵,想到自己現在孤身一人在鳥城,心里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張潮倒是挺喜歡存點錢到里面爽一把,一竿子買賣,干凈利落,又不必承擔負罪感。若是與削菠蘿的姑娘好上,肯定下半輩子都要與她糾纏不清了。他去了一次,見識了鳥姑娘的本事,還聲稱要做她的男朋友。她也嘻嘻哈哈地滿口答應,誰都沒當真。作為一個不上班的無業(yè)游民,張潮實在太閑了,又常常什么也寫不出來,就只好找鳥姑娘解悶。

      10雜糧煎餅

      那年的一個冬夜,張潮從那個棺材樣的出租屋走出,想找點東西填飽轆轆饑腸。那是一間城中村的農民房,大廳已被二手房東生硬地隔出四五個狹窄單間來,以獲得更多的租金收益。張潮租住的那間卻是原始房間,位于主臥旁邊,四面都是厚實的磚墻,簡直就是一座小堡壘。他要的就是這種感覺,躲進狹小堅固無人知曉的地洞,躲避各種無聊的煩擾。若是空間很大,會顯得空空蕩蕩,也會讓他覺得不安全。那幾天,他在網上訂購了自己喜歡的書桌書架,著手打造自己的小堡壘??爝f公司寄來的是一堆長短不一的木料,他就按照附帶的圖紙將木料組裝起來。衣柜根本用不著,因為他沒幾件衣服,墻角扯條晾衣繩就行了。獨自呆在房間的時候,才感覺成了自己的主人。

      書桌是車間工作臺一樣的簡易平桌,很長,從這堵墻到那堵墻。這樣他就可以在書桌的一側看書,另一側放置電腦。他用書架和書桌把自己圍攏起來,只留一條通往房門的狹窄過道,并且用衣柜擋住了緊閉的房門,這樣,就是在開門的時候別的租客也看不到他的真正生活。這樣雖好,他終于可以躲避各種無聊的打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享受著隱秘的快樂??墒牵块g已經占滿,連家具店出售的兒童床也放不下了。不過他很快解決了睡覺問題,買了一把可以折疊的座椅。

      現在,他從出租屋走出,進了翻身路,想找點東西填飽轆轆饑腸。

      翻身路沉浸在昏黃的光暈中,不遠處徹夜通明的大廈讓大板橋村的每一個角落不至于陷入黑暗。

      放兩個雞蛋,不夾酥餅。張潮對站在雜糧煎餅攤子前的青年說。那是一名憨厚老實的小伙子,面色黑紅,單眼皮下一雙略顯羞澀的眼睛,漆黑的短發(fā)綿羊毛一般自然卷起,總給人一種從來沒梳過頭的感覺。

      煎餅小哥用一把木鏟將烙鐵上的面糊抹勻,攤上雞蛋,撒上蔥花和咸菜丁,一心一意做他的煎餅,也不說話。張潮一整天都呆在房間,這會想找人聊聊,便挑撥他,勾起他交談的欲望。

      嘿,哥們,怎么稱呼?張潮熱情地問。

      李龍,老家山東臨沂。

      路上白天那么多人來來往往,能賣不少煎餅吧?張潮豎起衣領,搓著手問。

      能賣出不少,運氣好的話,可以賣掉上百個。李龍?zhí)а劭戳丝磸埑薄?/p>

      那真不錯,可以掙不少錢,一百乘以七,七百,除去食材成本……哇,高收入??!張潮開始計算李龍的收入。

      但成本也高。李龍把卷好的煎餅從中間切開,重疊在一起,放進塑料袋里遞給張潮。

      雞蛋、面粉等食材也算不上貴啊。張潮說。

      我在這擺攤,每月要向飯店交這些攤位費。擺攤時不能把車子推進飯店,只能在門口一側。李龍伸出食指和無名指,抬起胳膊指了指身后的佳寶飯店。

      兩千?

      不是……李龍搖搖頭,說出一個讓張潮難以置信的數字。

      那確實耗去了你大半收入。

      我是掛靠在飯店做煎餅,要不然,連煎餅攤都擺不成,早被城管沒收了。還有房租……

      張潮握著熱騰騰的煎餅取暖,吃到肚子里,暖暖的。

      你是最后一個顧客了,路上沒人了。李龍邊收拾攤子邊說。

      怎么沒人?很多人才剛剛開始活動,你不知道鳥城是不夜城啊。張潮指著不遠處的淺水灣休閑會所。會所門口兩位穿旗袍的迎賓小姐不停地搓著手,時不時地跺腳御寒。午夜的寒風偶爾會把她們的旗袍下擺掀上去。

      那都不是正經人。李龍把煤氣罐也提到人力三輪車上,戴上手套,準備推車回去。他的臉更紅了,那是一種張潮熟悉的鄉(xiāng)下年輕人的羞澀。

      想不想去里面看看?經過淺水灣的時候,張潮開起了玩笑。他倆正好順路。

      看不出來你戴個眼鏡文質彬彬還好這口。李龍羞澀地笑著。

      跟我說說,你到沒到過姑娘的裙子下面。張潮指了指淺水灣門口的迎賓小姐,這會風正把她們的旗袍下擺掀上去。她們只是無所謂地搓著手,根本不在意衣服在不在身上。

      說嘛!哥們!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在這也沒朋友,就當你是朋友嘍。張潮看著一臉窘迫羞澀得說不出話來的李龍,循循善誘。他早就看出來李龍還沒深入接觸過女人。

      知道嗎?她們是故意讓風把旗袍撩上去的,就為讓經過的男人看見。你要是進去,她們還會讓你看別的東西。張潮故作老練地說。

      等我賣煎餅存夠了錢,就回老家相親。李龍老半天冒出一句話。

      這樣什么時候才能存夠??!

      李龍沒有回答,眼神暗淡下去,悶著頭推車子。他從翻身路拐進一個更狹窄幽深的城中村小巷。張潮知道跟自己的住所背道而馳,但他故意跟著,偵探一樣想看看這個可憐的家伙租住在哪里。出了那個無名小巷,又經過鳥城的一條主干道。主干道的人行道被白色擋板隔住了,擋板里面正在連夜施工聲勢浩大的地鐵項目。擋板上滿是肥胖癥的娃娃和幼稚可笑的口號。擋板上宣傳的是忠孝節(jié)義,夢想和未來,全是那烏托邦的虛物。擋板如此漫長,將城市一刀切開,好像永無盡頭。一塊擋板上寫著“中國夢,正能量,人民都幸福,天天都像過大年”,文字旁邊照例是兩個肥胖癥娃娃挑著點燃的紅鞭炮。

      你有夢想嗎?張潮忽然問了一個如此無聊的問題。

      你是說晚上躺在隔板房蟑螂堆里的時候?李龍斜挑著眼睛憤怒地反問。

      張潮忽然被自己一直調笑的李龍震住,呆呆站在那里,眼睜睜地看著李龍把破舊的三輪車推進擋板盡頭一座更破舊的石棉瓦隔板房里。

      那幾天經常下雨,到處是濕漉漉陰冷的風。張潮索性呆在屋里,鞋子衣服都變得似乎能擰出水來。曾經熱鬧的翻身路只有零星幾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經過,甚至連鳥城的主干道上也半天看不到一輛汽車,就連不久前還在晝夜施工的地鐵項目也停工了,巨大的鋼鐵機械豎在那里,成了一堆廢鐵。懸掛著巨大廣告熒幕的摩天大樓依然佇立,只是半天見不到一個人影,就像一部外星人入侵的科幻電影,城市人群瞬間蒸發(fā)了,繁華背后有種末世的蒼涼。人到底是一種群居動物,張潮開始想念鳥城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經過翻身路,李龍的煎餅攤子還在,面對空蕩蕩蒙蒙細雨中的巷子,那個小伙子縮著肩膀,雙手藏進口袋里。從干凈的圓形鐵餅上看,今天還未開張。張潮不明白就這半天不見個人影的時期,還有什么擺攤的必要。

      也許是為了照顧李龍的生意,張潮點了兩張煎餅,其實也照顧不到什么。盯著李龍擰開煤氣罐的閥門,給鐵餅加熱,又把拌好的漿糊攤在鐵餅上抹勻,打上雞蛋,撒上咸菜丁、蔥花,卷上酥餅。

      嘿,哥們,這幾天就不用擺攤了吧。現在全城大放假,都回老家過年去了。張潮問。

      擺習慣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擺就看不到一點希望。李龍笑笑。大概是混熟了的緣故,這名寡言少語的鄉(xiāng)下小伙子也愿意向張潮打開話匣子。

      擺了就能看到希望了?張潮問。

      李龍沒有回答,兀自望著對面墻上的血色涂鴉,或許什么也沒望。

      張潮記得李龍有次說等他賣煎餅存夠了錢,就回老家相親結婚,可是存夠好像漫漫無期。

      至少握著煎餅的時候心里可以踏實一點。李龍想了半天才說。

      這里的人遠離故鄉(xiāng),手里握著的或許只有絕望吧。張潮笑了。

      但也不要太悲觀,至少還活著。李龍樂呵呵地說。

      那就得及時行樂,好事別讓虛幻的未來給耽擱了。張潮望了望不遠處的淺水灣。

      跟我去爽一把唄,我請客。張潮嬉皮笑臉地說。幾天前,他剛收到一筆不錯的稿費。

      不去,我還要把初次給未來的媳婦。李龍認真地說。

      哈哈,又是未來。

      難道你覺得我永遠娶不到媳婦?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未來太遠,又太不確定。對了,我跟淺水灣的一個姑娘好上了。

      李龍那次收攤很早,張潮照例跟著他。經過淺水灣大門的時候,兩名統(tǒng)一服裝的年青姑娘沖上來發(fā)廣告卡。卡片上各有一張搔首弄姿的半裸彩照,留著電話,背面有句雅俗共賞的廣告語:“全城假期打折扣,來我這里遛一遛。只要五百九十九,小妹讓你日個夠?!?

      如果太寂寞,來找我喝酒。張潮在跟李龍分別的巷口說。

      李龍笑笑,沒說去也沒說不去,推著嘎吱作響的三輪車消失在小巷深處。他和來鳥城討生活的所有人一樣,都懷揣不愿示人的隱秘。

      11游 戲

      有天傍晚,張潮走到淺水灣樓下,約鳥姑娘出來吃飯。她說正上工呢,沒時間出去吃飯。張潮就去旁邊東北餃子館打包了一份香菇大肉餡的餃子,送到淺水灣門口,讓守門的小弟給拿進去。小弟不知道鳥姑娘是誰,張潮說工號十三,這下他就知道了。

      有天半夜,鳥姑娘給張潮發(fā)來短信,讓他去救她,還留著一個地址和房間號。那地方不遠,就在翻身路上,隔著三條巷子而已。張潮趕到的時候,有個瘦高穿籃球裝的男青年正用腳狠踢那扇緊閉的房門,吼叫著讓她開門。張潮看那男人生得精壯,比自己高出半頭,心里泛起一陣膽怯,貿然出頭挨揍的肯定是自己,他想了片刻,報了警,說歹徒正施暴呢。鳥城出警速度驚人,三五分鐘后,兩名警察從比亞迪電動警車里鉆出來,一路小跑,走近了,一個矮胖,一個瘦高,讓張潮想起堂吉訶德和桑丘,福爾摩斯和華生,疑惑著全世界的警察是不是都是這樣搭檔。有兩名警察一左一右,張潮心里就踏實多了,他狐假虎威地讓踢門的男人有多遠滾多遠。穿籃球裝的男人向張潮揮舞拳頭,但又意識到警察腰間的警棍和手槍可不是鬧著玩的,隨時有可能擦槍走火,只好一路罵罵咧咧地下樓,揚言以后要弄死他,只不過是虛張聲勢給自己臺階下。鳥姑娘這才打開了門,上前吻了一下張潮的臉頰,大概是在感謝他英雄救美。警察并沒有立刻走,掏出個小本子,邊盤問張潮邊寫出警記錄。瘦高的警察對矮胖的警察說,又是因為搶女人,鳥城天天都是這些破屄爛事。矮胖警察就嘿嘿地傻笑。瘦高警察端出了家長的架子,對張潮和鳥姑娘說你們這些年輕人要好好工作,少惹事,有些事情,自己要學會妥善處理,別給國家添麻煩。接著他問起張潮的工作單位。張潮不敢說自己是無業(yè)青年,恐怕上了警察局的黑名單,成了重點監(jiān)督對象,就謊稱自己在大廈宣傳部門上班。那名警察一聽他在大廈上班,立即客氣了許多,收起小本子走下樓去。張潮疑惑著為什么大廈有那么大的威懾力。他那時候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五年后會每個工作日進出那棟神奇的建筑。張潮覺察到鳥姑娘對安全感和真正愛情的渴望,精心向她描繪了一個無法拒絕的未來。在那個烏托邦的未來里,他們保持著一夫一妻的穩(wěn)定關系,沒有爭吵,沒有背叛,或許還會在鳥城海邊擁有一套美麗溫馨的房子。

      鳥姑娘說她怕,不想再回到這間出租屋。張潮就帶著她去了自己的出租屋。打開門鎖,一開燈,突然的光亮嚇得桌上覓食的蟑螂四處逃竄。床也窄得可憐,只能睡一個人。張潮不好意思地說這里條件是差了些,等月底就租個好點的房間。鳥姑娘說房間小是小,但是有安全感,像個小堡壘。她說她辭掉了淺水灣的工作,掙不到錢,服務客人的收入八成要進老板的腰包。老板也不容易,打點大廈上的長官也要花不少錢。那是張潮第一次和鳥姑娘共度一個完整的夜晚,并且不用付錢。以后可以每次都不付錢,這市儈的得意之后,張潮心里又泛起隱隱的不安。鳥姑娘在外面租了個單間,說不定是那個瘦高男人租的房間,兩個人不知道在里面鬼混了多少次。后來鬧了矛盾,她才向自己求救。自己撿了個破鞋,有什么好得意的?轉念一想自己也沒有什么資本,身邊有個隨時可以發(fā)泄獸欲的女人已經不錯了,何況是不用苦心培訓,技術精湛的女人。自己不正和鳥姑娘一樣嗎?生活在鳥城,卻沒有一對翅膀。那天晚上做愛后,他怎么也睡不著覺,一直試圖尋找心理平衡。那個穿籃球服的細高個大概打探到他們的住所,又來翻身路鬧過幾次,不過憤怒明顯消減,咒罵變成了抱怨,啰啰嗦嗦,怨婦一般,說張潮搶走了他的女朋友。有次來懷里還抱著一條深棕色的吉娃娃犬,邊撫摸著狗頭邊咒罵著城中村的臭味。自從鳥姑娘對細高個說了句你若再來胡鬧就上班時間去單位找你,那人就再也沒來過。張潮追問其中的奧妙。鳥姑娘說那個體制內的蠢貨,丟了工作就會一無所有。

      鳥姑娘說,幾年前,姐夫和姐姐來鳥城打工,說是打工,其實是站街,在城中村巷子里租一個單間,姐姐在下面拉了客,就帶客人到單間里,姐夫負責把風和安保。這其實沒什么稀奇,我老家大半個村子的青年夫婦都在做這個營生。那村子地少人多,常常鬧水災,到城里來干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姐姐當初來鳥城,打算站街存點錢就開家賣服裝的門市小店,沒想到姐夫那個賭鬼,欠了黑社會不少錢,到期不還就要砍手剁腳,才打起了賣掉我初次還債的鬼主意。十三歲的我第一次來到鳥城,面對的就是最骯臟的交易。初次賣了多少錢我不知道,反正把姐夫的欠債還清了。姐夫說,反正都下水了,不如繼續(xù)當站街女,一起存錢。就這樣,姐夫帶著我們兩姐妹在鳥城站街,后來趕上這邊掃黃打非,就辦了旅游簽證到一水之隔的香港落馬洲一帶站街。那時候,我有的是回頭客,沙尾一帶誰不知道我活最好,尤其是俯身舔蕭和觀音坐蓮。再后來,我遠遠地躲開那個心懷不軌的人渣姐夫,自己到淺水灣上班。鳥姑娘講到這時,神情得意,仔細看時,卻發(fā)現她眼睛有些呆滯,臉頰繃得很緊,略厚的紅唇不自然地扭曲。張潮知道,她一旦沉浸到過去的回憶里,心中就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現在,他深入到她的內心,也開始承受她的痛苦和煎熬。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什么比有故事的女人更可怕。

      你知道嗎?我有些香港認識的站街的姐妹,為了能多接客,吃了不少抑制月經的藥,年紀輕輕就絕經了,現在還在落馬洲當站街女,但我又能為她們做些什么……鳥姑娘說著說著哽咽起來。

      張潮在與鳥姑娘同居的大半年里,從沒見過她有什么朋友。當他問及,鳥姑娘給他講了一個閨蜜的故事。

      我十八歲時,從香港逃到鳥城,發(fā)誓不再做站街女。跟我一起來鳥城的還有一個同齡的姐妹,一起站街認識的,感情很好。我們在鳥城的一家餐廳當服務員。我提著長嘴壺給食客上茶的時候,一個中間桌上吃飯的中年男人看我漂亮,捏了一下我的屁股。我一下子回憶起自己站街的日子,分外氣惱,就把茶水澆在他臉上。他就大吵大叫地把餐廳老板叫來理論。我知道茶水根本不太熱,也不會燙傷人。老板根本聽不進我的解釋,不由分說地把我大罵一頓,還要扣除半個月的工錢。我氣不過,就說工錢老娘不要了,都他媽統(tǒng)統(tǒng)給我滾蛋,然后離開了那家包吃包住月薪五百的餐廳。提著行李包,看著夜幕降臨,后悔當時沖動沒要工錢,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這下只能露宿街頭了。我的姐妹和餐廳的同事七八個人找到我,來給我送行,建議去餐館附近的白夜酒吧喝酒。我正要借酒消愁,聽他們一說,當即就去了酒吧。我們點了很多瓶啤酒和紅酒,堆了滿滿一桌子。不知怎的,我突然肚子很痛,就去了衛(wèi)生間。等我回來,發(fā)現閨蜜和同事們都不見了,桌上點了沒喝的啤酒和紅酒也不見了,服務生手掌上托著消費卡等著我結賬。

      那怎么辦?張潮擔憂地問。

      還能怎么辦,我又沒錢,消費卡上寫著八百八十元。我讓服務生喊來酒吧的經理,說自己沒錢結賬,給他們打工行不行。經理手臂上紋著一條蝎子,一臉兇相,看起來像是黑社會,開口說話倒挺和善,他看我可憐,讓我付個成本價四百塊算了。我說我只有十塊錢。經理看我實在付不起,就讓我把身份證和手機壓在那兒,有了錢再來贖回。我走出白夜酒吧的時候,已經臨近午夜,我背著只有兩件換洗衣服的包,看著鳥城街道的霓虹,卻沒有地方可去。路過一家路邊燒烤攤,一個啃烤羊鞭的胖子叫住我,說我可以跟他過夜,他愿意出一千塊。我沒理會他,倔強地往前走,遠離擁擠不堪,道德淪喪的城市人群??晌乙粋€剛滿十八歲的小姑娘,能去哪里過夜呢。我看到前面有一座天橋,對,天橋下面或許可以睡一覺。可我剛走近,就被流浪漢大哥的小弟趕跑了。那時,我才看清,天橋底下聚集著七八個流浪漢,坐在中間的想必就是他們的老大,等級分工跟衙門沒什么兩樣。我在荒蕪的鳥城守望,哪里才有我的容身之地呢?

      那晚你到底去了哪里?張潮沉浸她曾經的世界里,忍不住追問。

      我一個女孩子,當然是想找個安全點的地方,最后在自動取款機的小隔間里睡了一晚。因為那里有攝像頭,相對安全一些。沒有身份證在鳥城連端盤子的工作都找不到,我只好去白夜酒吧討要身份證和手機。經理也許是看我實在可憐,就讓我給他們當酒托。挑逗男人可是我的拿手好戲,我知道怎樣搭訕他們,引誘他們點那些標價昂貴進價低廉的紅酒。我可是為白夜酒吧掙了大筆的錢。你看看,我那認識了兩年的閨蜜,是怎樣對我的,悄悄在杯子里下了瀉藥。

      她的回憶壓在他心頭,讓他越來越難以承受,甚至不想再碰她,殘兵敗將一樣落荒而逃。鳥姑娘像個真正的良家婦女,給張潮洗衣服做飯。有了女人的照顧,他的讀書寫字順暢多了,還考上了鳥城大學,混了個不錯的文憑。

      本來都是游戲,但是現在游戲真做了,就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他們依然住在翻身路,可是他已經不情愿帶鳥姑娘上街了。他覺得沒面子,路邊的男人盯著她看,被她吸引,她好像也在向他們拋媚眼。她身上始終散發(fā)著那股難以掩飾的風塵味,還有那該死的露背紅裙子。讀透一本好書需要一年或許更長時間,但是讀透一個女人的身體需要的時間要短得多。沒過多久,他就搬進了學校的宿舍,不再聯系她。他那時候不再喜歡技術精湛的女人,他渴望的是青春懵懂的半熟少女,那些剛考上大學的學生妹,一想到一點點剝去她們的衣服,一步步把她們調教成熟女他就激動得臉頰通紅。

      12翅 膀

      張潮從鳥姑娘的朋友圈里得知她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使用她手機發(fā)朋友圈的是她那賭徒姐夫,包裹在衣服里的手機,如果沒有摔壞的話,作為她僅有的遺物,自然落到了那個人渣手里。那條朋友圈只是簡單的一句“鳥姑娘的朋友們,她已經離開了這個骯臟的世界,我是她姐夫”。負罪與恐懼超出了張潮所能承受的限度,促使他完成某種微妙的精神分裂。三天的徹夜難眠神情恍惚之后,他變成了一個局外人,仿佛她的死與自己毫無關系。她向來憎惡她的姐夫,恨他賣掉她十三歲的初次還賭債,想必也不會跟他談起自己找了個固定的男友。第四天的時候,他給她的手機發(fā)微信,聲稱自己是鳥城晚報的一名文化記者,想了解一下事情的大概經過。這些年,他總能輕而易舉地虛構身份。她姐夫說你可以打這個電話,我們可以詳談。

      她成了一具大廈樓下的尸體,看守停車場的保安早晨發(fā)現后慌慌張張報了警。警察拉起了警戒線,照例盤問了大廈的每一個樓層。人們都搖搖頭,說不認識,一時找不到她的任何親屬,她成了殯儀館里的無名女尸,大腳趾上掛著個空白名牌,在官方網站發(fā)布了消息,等著人前來認領。法醫(yī)鑒定結果是她在那天凌晨四點左右,從大廈頂樓跳下,內臟損傷,高空墜亡。張潮不必擔心自己會受到牽連,因為鳥城警察擅長把所有離奇的死亡認定為自殺,當然,這也是出于維穩(wěn)的必要,何況她死于大廈樓下,更會嚴密封鎖消息。只有張潮自己知道誰是殺人兇手。大廈門口白天有保安把手,傍晚下班便會大門緊鎖,她是怎么上去的?難道是白天冒充職員混進去,躲在某個角落呆了整整一個晚上?

      大廈是那片區(qū)域最宏偉豪華的建筑,她曾說過到大廈的樓頂看星星,那樣更接近天空,街道上霓虹的迷霧遮蔽了一切。她如果沒有悲慘的身世,可能成了一名詩人??上У氖牵龔臉琼斕碌臅r候,還沒有一對翅膀。

      她的姐姐姐夫搬來一把圈椅,想在大廈樓下擺一個簡單的靈堂祭祀一下,顯然不被保安允許。他們便帶著骨灰盒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再也不會重返鳥城。張潮緊緊盯著她微信上的頭像,她的背后多了一對雪白的翅膀。她的簽名照舊是那句“生活在鳥城,卻沒有一對翅膀”,并且會永遠是那句。

      現在,幾年過去了,張潮終于鼓起勇氣回憶當時的爭吵。她發(fā)微信說他的精液有毒,讓她懷上了一個怪胎。當他回信息追問她是否懷孕,她沒有回復。打電話也無人接聽,大概把他的號碼拉進了黑名單。她那時肯定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死亡比活下去容易得多。即使肚子里有了怪胎,也不能讓它來到這世間受苦。如果她懷了他的孩子,他就能回心轉意嗎?他不敢肯定。他的心,那時早就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F在,他的心老了,枯黃的榕樹葉一般從鳥城春天的枝頭沉沉墜下。

      多年以來,他依靠謊言和幻覺存活,把自己分裂成兩個,有時候多個,甚至說服自己每個人一出生都被判處了死緩,不過是毫無目標地列隊等死罷了。如果他僅僅做他自己,復仇女神就會把他殺死。可是她不是復仇女神,而是善良的天使。

      上班的時候,張潮沒有按照約定去拿著新一期的雜志樣刊去找袁主任匯報工作,而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百無聊賴地翻看一本名為《安全套進化史》的閑書,書封是一只碩大長著眼睛的卡通安全套。王小慧朝著張潮看了一眼,一定看到了那駭人的書封,不過她不會尖叫,依然過著自己平靜的上下班生活。瞧瞧她的生活多么平靜,每天都和電腦和打印機打交道,打印紙用沒了就從文具柜里搬出一包新的,把領導交辦的事情整整齊齊地記錄在毫無特色的簡裝筆記本上,簡直是機器人,哪里像張潮,總有那么多迷惘和內心的煎熬。張潮想翻看幾本自己曾經喜歡的小說,可怎么也讀不進去,好像腦子已是一團漿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淪為了大廈的囚徒。

      張主編,你看上去臉色很不好。張潮一抬頭,王小慧正站在他辦公桌前,禮節(jié)性地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他都沒意識到她是什么時候走過來的。

      對了,你下班后干什么?。繌埑焙鋈幌霃氐琢私庀滤纳?。

      看電視連續(xù)劇啊。今晚《歡樂頌》大結局,您不知道嗎?王小慧驚奇地問。

      哈哈,我從來不看電視,也不看報紙。張潮苦笑道,眼眶里卻有什么東西在滾動,鼻子也酸澀起來,他真想大哭一場。是啊,他們上班有正經工作,下班有電視機等著,可他不屬于這種生活。

      這時候,張潮接到李龍的電話,說自己遇到了麻煩,請他過去一趟。

      張潮趕到的時候,一名穿斑馬條紋短袖的便衣正搶奪李龍的破舊電單車,就在兩條主干道交叉的十字路口位置。那名便衣站在電單車的車頭前,雙手抓住車把,雙腿緊緊夾住前輪,這樣,任李龍怎么掙扎,也推不走那輛電單車了。

      我真不是載客的,我只是送外賣的,前車筐里還有兩份麻辣燙。李龍壓低聲音,帶著哭腔懇求道。

      現在全城查禁電單車,碰見就沒收。不僅要收你的車,你還得跟我去警務室寫檢查,承諾以后都不騎電單車。那人嚴厲地說。張潮這才知道,李龍不再做煎餅的生意,當起了佳寶飯店的外賣員。

      執(zhí)法證拿出來看看。張潮走過去對那人說。

      那人把掛在脖子上的牌子從衣服里扯出來,張潮看清了,他是一名社區(qū)警務室保安隊的保安員。這樣的角色都是低薪雇來的合同工,根本沒有什么執(zhí)法權。

      我在大廈上班,能不能給我點面子把車還給他。張潮客氣地說。

      那人一聽張潮在大廈上班,就有點拿不定主意,解下腰帶上的對講機,叫來了一名騎著警用摩托穿著警服的真交警。

      沒收我的電單車,怎么不沒收他們的?李龍一臉委屈,幾乎哭起來了。三輛帶遮陽棚的載客電單車就停在路邊的大榕樹下等客人,三個不修邊幅的中年車主悠然抽著煙,嘻嘻哈哈地交談著什么,欣賞著李龍被人推推搡搡地連人帶車趕進了不遠處的警務室。李龍哪里知道鳥城電單車載客也是拉幫結派,分區(qū)劃片,都交了孝敬錢。那些老司機車座下面都帶著家伙,全是不好惹的主。張潮明白,自己什么忙也幫不上。

      李龍寫完檢查走出來,等在警務室門口的張潮就充滿歉意地走過去。那個頭發(fā)天生綿羊卷的青年一聲不吭,在路邊的火車票代賣點買了張三等廂車票。

      我要回老家啦!李龍眼睛里閃過一道光,忽然興致勃勃地說。

      存夠娶媳婦的錢啦?

      都無所謂啦。

      那天傍晚下班的時候,張潮最后一次從大廈走出,凝望著那片鳥姑娘墜落到的石料地板,感覺頭頂被一股寒意刺痛,那股寒意從他的頭頂經過不斷后移的發(fā)際線蔓延而下,經過他的脊柱,深入每一處內臟,就像她落地時感覺到的那樣。

      逃跑,或許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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