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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搶水

      2017-01-07 13:27:47胡不言
      長江文藝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姜工友黃金

      胡不言

      這些天,太陽更毒了,加上火南風(fēng)呼啦啦吹,把人都快蒸發(fā)成肉干?;壅淙靸深^就來電話,先說秧田里水干了,再說秧田的土變白了;昨天說田里有裂縫了,今天晚上她會不會說秧苗可以一把火點燃?老料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料家灣,去田里看個究竟。他揚手把瓦刀插進灰桶,站直身子,對著掛在西天炭紅一樣的紅日,忿忿罵了一句:“你這挨千刀的老天,要是個人,銬去判三年!”旁邊的老姜跟著站起來,推掉頭上的安全帽,說:“鄉(xiāng)巴佬,是惦記干得快燒著的秧苗呢,還是想旱得快燒著被窩的老婆?”

      不知老料家的稻田和被窩點著沒有,反正心里的火藥桶一下子被引爆了,他奔上前去狠狠地喂了老姜一拳,老姜也不甘示弱,像一頭發(fā)怒的牯牛,與老料角對角干起仗來。不用買票就能看真刀實槍的武打片,工友們紛紛扔下手里的工具圍攏過來,不但不拉架,還你一句我一句地往火上澆油。大家看得正過癮,包工頭王小七突然出現(xiàn)了,大喝一聲:“鬧什么鬧,不想要工錢了?”然后擠進人群,拉開正在扭打的兩個人:“黃老板剛才來電話了,說黃金水岸工程月底不完工,工錢打八折。”大家好似面對一桌好酒菜還沒有伸出筷子的饞鬼,咽了咽口水,各自撿起地上的工具。

      老料推開老姜,轉(zhuǎn)過身來對著王小七嚷道:“媽的,天天趕工期,把這黃金水岸修得再快再好,也灌不了老子的秧田。”王小七好像明白了他們打架的起因,便手搭涼棚,望望比湖水還藍的天,再對大家吼:“手腳麻利點,把活趕到前頭,哪天下雨,哪天就放你們假!”從不討價還價的王小七讓了步,老料的火氣也熄了一大半。盡管這場讓他和慧珍望眼欲穿的雨,拖過了入夏,拖過了出梅,仿佛還在很遠的路上走,但他相信過不了多久就要到來。這樣一想,心情好了許多,他討好地對老姜笑了笑。老姜說:“你這個種田漢,怎么用那樣毒的話罵老天爺??!再說撒,老天爺三年刑滿出了牢,看他不烤死你?!崩狭弦幌?,也對。隔壁有個清秀的伢,偷了一籠雞,勞教了一年,出來什么壞事都會干,簡直成了地方一害。他趕緊在心里念佛,給老天爺賠不是,口里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快下他個雨淋淋?!?/p>

      這回老料的咒語真的靈驗了。半根紙煙工夫,老天爺就駕著小山似的黑云跑過來,把一場暴雨嘩啦啦往下潑。工友們?nèi)酉鹿ぞ?,一邊哇哇叫,一邊往回跑。老料本來可以跑得更快一點,但這雨太他媽涼爽了,直澆得滾燙的身體滋滋冒煙,讓人不得不放慢腳步。等他鉆進工棚,已成了一個水做的人。老料想,水做的人多好啊,不管天有多干,只要往自家田里一站,雨就從自己頭上落下來。換上干衣服后,他拿出手機,想給慧珍打個電話,告訴她今晚就可以回家了,可雷雨聲把整個板房都包圍了。老料把頭伸出門外,只見天上是黑云閃電,空中是明晃晃的水柱,地上是渾黃的水不知往哪里流,天地間仿佛在上演一場大戲。他想,等雨小下來后,就騎上摩托車回料家灣,先到秧田里看看……這樣想著,雨點竟然小了起來,老料覺得是自己踩了這場雨的剎車,趕忙說:“千萬不要停下來??!”可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掏出那個破手機,撥通了慧珍的電話,慧珍說家里一點雨都沒有下,天老爺打了幾個旱天雷,就被一陣風(fēng)吹走了。

      俗話說,六月下雨隔牛背。隔著不到一米寬的牛背,東邊日出西邊雨,更何況是百里外的料家灣呢?老料并不完全失望,因為王小七剛才說過“下雨就放假”的話,就算他再不是東西,放半天假總可以吧。老料倚在門框上出神,不想被老姜一把推出門外,說:“今天收了個早工,回家去的?!边@家伙住在郊區(qū),來回就上十里路,每天駕著摩托車早來晚歸,像坐機關(guān)的人一樣有規(guī)律。因為剛才打架的事,老料覺得有些虧欠他,臉上堆著笑,看老姜騎上摩托車,啟動了馬達。就在這時,王小七急匆匆跑過來:“堤被雨沖垮了,快去搶險!”老料問:“不放假了?”王小七氣急敗壞地說:“給鬼放假,黃金水岸的堤崩了,工錢都不給你們。”工友們一個個鉆出工棚,往工地上跑,老料與老姜跟在最后面,心里滿是沮喪。

      老料其實不愿來城里打工的,可家里一年上頭只是栽秧割谷兩次忙,總共不過一個月,剩下的時間里不是打麻將,就是撈魚摸蝦,一身好力氣就這樣白白浪費掉了?;壅湔f:“不去深圳,不去省城,就到縣城拎灰桶子去,離家近還能抽空回來幫幫忙。”老料說:“好歹我也學(xué)過幾年泥瓦工,拿起瓦刀來,誰說不是大師傅?”慧珍冷笑:“找到事再嘚瑟?!笔焓志褪菗屖?,老料一到縣城就被王小七相中了,這兩年只要接到工程,王小七總要打電話喊上他。這次他們打工的地方叫黃金水岸,主要任務(wù)是給黃金湖修一個堤岸,至于工程量有多大,王小七也沒有細說。

      黃金水岸是一個正在開發(fā)的住宅小區(qū),位于城郊接合部,不靠湖、不靠河,聽說以前是個亂石崗,現(xiàn)在已長出上十棟小高層住房。老板姓黃,個頭很瘦小,脖子上套一條小指粗的黃金項鏈。老料只見過兩三回,印象卻特別深刻。第一次看到黃老板從一輛大越野車?yán)锱莱鰜恚蠈W(xué)時老師常說的靈感說來就來:“大饅頭里面夾著一丁點肉?!崩辖m正他說:“那車不是大饅頭,是豐田霸道,大幾十萬哩;那人也不是肉星兒,是這里的老板,身價好幾個億哩。”老料將信將疑,追著問:“大幾十萬是多少萬,好幾個億是多少億?”老姜答不上來,只說是聽別人講的。正要逮住王小七問,沒想那家伙跟在黃老板屁股后邊,眼睛偏都不偏一下,好像全世界只剩下黃老板一個人。老料有些忿忿不平,心想自己在料家灣一帶,好歹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慕须u公,沒想到了城里,成天被挺著孕婦肚的王小七喝過來罵過去,現(xiàn)在連與那個鴉片鬼說話的份都沒有。人比人,活不成啊。

      午飯時,老料從地上撿起一張黃金水岸廣告宣傳單,終于知道那個坐霸道車的鴉片鬼為什么霸氣了。原來,黃老板要在這亂石崗上平地挖出一個湖,再從六里外的金家水庫引水過來,讓將來住在這里的人打開窗戶就能看見水。從廣告單上看,湖的形狀既不方也不圓,反正是七彎八繞的,把小區(qū)每棟樓都繞進去了。老料問老姜:“這湖得多大???”老姜扯過那張還留有幾個鞋印的紙,橫看豎看,說:“這里不是寫著嗎?一萬兩千平方米的人工海景。”老料加減乘除了半天,得出的答案是近二十畝。二十畝的水庫啊,可以管七八十畝稻田哩。

      老料對自己說,干脆就在黃金水岸買一套房子算了?,F(xiàn)在農(nóng)村小伙子想要娶媳婦,女方先要問:“在市里有房么?”“沒有。”再問:“縣上有房么?”“也沒有。”那好,拉倒。過年時,兒子提了幾次買房的事,老料裝聾作啞,推說兒子年紀(jì)還輕,過幾年再作打算。老料望著廣告單上的一棟樓出了神,仿佛慧珍、兒子已住了進去,黃金湖的水正歡快地往稻田里流。見老料半天沒吭聲,老姜遞過一支煙,問:“又想老婆了?”老料回過神,說:“這么大的工程,哪天才能建起呢?”老姜罵道:“你讀書時肯定老吃零雞蛋,這上面不是寫著8月28日盛大開盤嗎?”老料有些吃驚,說:“才兩個多月的時間??!”心想,這回要脫層皮了,王小七肯定要把大家往死里整。

      修渠挖庫,無論放在什么年代,都是大工程。過去缺少機械,方圓百把里的人像下軍棋一樣,軍師旅團營連排,編成戰(zhàn)斗序列,常常是這個連與那個連打擂臺爭流動紅旗,你追我趕,改天換地。一來二去,老料的父母在水利工地上化敵為友,擦燃了革命愛情的火花。如今時代不同了,挖掘機、翻斗車等鐵家伙鐵流滾滾,移山搬石,無所不能。這不,沒過幾天,亂石崗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大土坑。從坑變成湖,首先要砌上圍堤。老料他們每天在王小七的催促下,用斗大的石塊砌著黃金水岸。

      好不容易等來一場雨,料家灣露氣都沒有沾一下,卻把剛砌的一截黃金水岸沖出一個缺口,坑里也積滿了水。王小七說:“今晚必須把水搶排光,否則把堤腳泡軟了,這個把多月的活都是白干。”大家忙著牽電線、架水泵,一切停當(dāng),已是晚上十點多了。

      老料轉(zhuǎn)鐘時起來值班,手電筒的強光下,排水管嘩嘩涌出的水一點都不兇,甚至與料家灣的水一樣,親切,溫順,含著土腥氣。來城里前,他牽了兩三百米長的軟塑管,架了潛水泵,把料家港里最后幾口水都抽到了稻田里,硬是一天一夜沒合眼。幾個鄰居早就知道老料插完秧后,要進城做工,只是沒有想到他把料家港弄了個底朝天。都是祖祖輩輩住在這里的人,加上老料生得人長個大,也不好面對面罵架,鄰居的幾個女人時不時扯著嗓子,對著料家港罵:“砍腦殼的,叫你只養(yǎng)一家人!”老料脾氣爆是爆,但這次畢竟是自己不講義氣,也不好回應(yīng)。看著自家稻田里半拃深的水,他覺得砍腦殼也值。對田里有了交待,也要給慧珍一點滋潤。晚上本想摟著她好好親熱一番,等到床上一躺,整個身子就像堆爛泥,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老料想,如果黃金水岸的堤不垮,這會兒正摟著慧珍睡哩。他不由得大罵一聲:“狗日的王小七!”

      王小七還真是狗日的,第二天早上開飯時間,他召集工友們開動員會,說8月20號左右黃金湖里蓄不了水,28號黃金水岸就開不了盤,開不了盤就賣不出房子,房子賣不出去就結(jié)不了工錢……三下五除二,王小七就把大家繞進了他的邏輯圈子。老料問:“你昨天的話還算數(shù)不?”王小七笑了笑:“當(dāng)然算數(shù),前提是要把工期趕上。”老料說:“那你現(xiàn)在給我結(jié)了工錢,我回家抗旱去。”王小七說:“工程都沒有搞完,哪有錢結(jié)賬?就是有錢,老子也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叫你跑斷腿。”老料急紅了眼,說:“大不了不要工錢了!”王小七哈哈大笑,說:“真是個豬腦殼,料家灣那種鬼不生蛋的地方,十畝田的谷,除去成本,頂多也只賺個五六千塊錢。你算算看,現(xiàn)在你已有了好多工錢?”老料想了想,沒有出聲。王小七不忘痛打落水狗,冷笑一聲:“你是料家灣的龍王?一回去田里就有了水?我看你一泡尿把你老婆都澆不濕,還抗個鳥的旱!”這回老料一點硬氣都沒有了,老老實實地跟著工友們上了工地。

      一整天,王小七的話都縈繞在老料的耳邊,揮之不去。料家灣是鬼不生蛋的地方嗎?剛懂事時,老料就覺得料家灣是一塊寶地。料家港拐彎是多了點,水卻清亮,像一條綠絲帶串著那口十畝見方的料家大堰。三條崗嶺由北到南,俯首在料家大堰里飲水,有三龍戲珠之相。就算老天爺再吝嗇,只要他老人家吐幾點唾沫星,港里就有水流,堰里就有魚躍;就算哪一回老天忘記了料家灣也不要緊,崗嶺上建有水渠,可以從很遠的大水庫抽水過來,遠是遠了些,卻耽誤不了端午前后插秧,三伏天稻子灌漿。

      可是,老料又覺得王小七說得有幾分道理。他沒有來縣城打工時,晚上不打麻將就看電視連續(xù)劇,雜七雜入學(xué)會了一些成語,比如滄海桑田、海枯石爛等。有一次關(guān)了電視,他對慧珍說:“滄海桑田要不了千年萬年,說不定就幾十年的事?!被壅湔f:“你莫不是跟著電視劇修煉得了道、成了仙?”老料“呸”了她一下,掰起手指頭說:“你剛嫁過來那幾年,料家大堰是不是沒有干過?”慧珍說:“是啊。結(jié)婚辦酒席的魚都是在堰里現(xiàn)打的?!崩狭嫌謫枺骸艾F(xiàn)在成了什么?”慧珍說:“先是從水缸變成湯碗,再從湯碗變成裝咸菜的碟子,盡是蒲草和水花生?!薄澳橇霞腋勰??”慧珍想了想,說:“水是有點,但沒有一泡牛尿多?!薄澳隳兀俊被壅浯蛄怂话驼?,說:“我是一條老絲瓜。”老料笑了起來:“看看,不到三十年,就堰沒了,港細了,崗嶺上的水渠也找不到影了,說不定再過三十年,我們這里就要變成沙漠?!被壅湔f:“用不了三十年,三年后,我們那幾畝水田怕是就栽不成秧了?!?/p>

      堰里裝不住水,稻田栽不成秧,不是鬼不生蛋的地方么?老料抬頭偷偷瞄了一眼正在巡查的王小七,心想這家伙只到過料家灣一次,就抓住了料家灣的七寸,眼光真毒啊。

      老祖宗留下的米糧倉,轉(zhuǎn)眼就要變成米糧荒。老料當(dāng)然不甘心,他找到幾個年輕時一起廝混的兄弟,商議集資把料家大堰的淤泥清一清,誰知大家連他的話都沒有聽完,就起身走開。老料有些著急了,對慧珍說:“這算哪門子的劉關(guān)張,桃園里的話是屁?”那幾天老料像小媳婦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里不是唉聲嘆氣,就是悶聲不語。終于,他想出一條錦囊妙計,好不容易才說服慧珍,兩個人扛著鐵鍬、挑著箢箕等,來到自家稻田旁的一截港溝,攔腰建起壩來。壩雖小,對于兩個人來說,可是一項大工程,他們連續(xù)干了上十天,終于筑起一條高高的土埂,把一小段港溝圍成小堰塘,居然可以蓄百把方的水。有人開了頭,就有人學(xué)樣。村里人誰也不肯落后,都要建自家的“三峽大壩”。村里干部說,家家都攔壩,料家港不會得結(jié)腸炎?哪天發(fā)了山洪,看不把料家灣都淹了?老料兩口子又花了幾天時間,才把“三峽大壩”挖開。為這事,老料在村里半年都不敢大聲說話。

      老料也打過料家大堰的主意,他對村干部說,總不能放著好好一口堰去長草吧。干部說:“上十畝的面積,快三十年沒有清淤了,得挖出多少泥?人工的話,你來干?請機械的話,誰出錢?”老料再問:“你們到鎮(zhèn)里爭水利項目,說不定他們能夠幫幫料家灣?!备刹空f:“老料,你好歹在縣城打工幾年,也算見過世面,你說這巴掌大料家灣,哪個顧得上?”

      誰有能力搭救料家灣呢?村里那幫人是指望不上了,鎮(zhèn)里一個人都不認識,王小七是典型的剝削階級,與料家灣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老料把自以為熟悉的人排了一個隊,心里冒出一個人來:黃老板有這能力!在亂石崗上平地挖個湖、開個渠,那可不是三倆錢的事。老料不想知道他從哪里來的錢,只想他脖子上的那根金鏈子,說不定就能把料家大堰從碟子變回水缸哩,哪怕是湯碗也行。

      正好老料與老姜都起身喝水,他指著龍蝦一樣的挖掘機說:“這挖機真是個好東西,一鏟下去一個坑?!崩辖瘩g說:“什么好東西?噠噠的噪音吵死人了?!崩狭险f:“我喜歡聽。再說,挖我們料家大堰的話,全是泥巴,不會有噠噠的聲音。”老姜說:“鄉(xiāng)巴佬,這里是黃金水岸,不是料家大堰?!崩狭蠜]有回話,只在心里罵,老姜你算什么東西,地還沒有征,屋還沒有拆,就指望那幾十萬補償款,你以為吃上了商品糧啊。

      商品糧是個過氣的說法,小輩人恐怕很少聽到了。很近很近的以前吧,哪家孩子上了大學(xué),或者招了工,就算吃上商品糧,成了城里人?,F(xiàn)在不要什么手續(xù),只要他愿意,是個人都可以往城里跑,仿佛地里長的不是莊稼,是刀子,是刺。有一回工地上缺石料,臨時放了半天假,老料到商業(yè)街上逛了一會兒,就碰到幾個熟人。其中有個嚴(yán)大姐,六十多了,釣魚一樣坐在路邊等人來擦鞋。擦皮鞋都能掙口飯,他覺得用吃商品糧罵老姜,還真解氣。

      老料就這樣手里砌著黃金水岸,心里想著料家灣,一天下來,累得不行,他甚至認為是到這里打工以來最累的一天。但晚上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睡成死豬,而是破天荒地做了一回夢,而且這夢還是連續(xù)劇。他夢見的不是老得走路都要攙扶的父母,不是老婆慧珍,更不是在深圳打工的兒子和在省城上大學(xué)的女兒,而是身型瘦小卻霸氣十足的黃老板。不知是哪一天,反正黃老板開著豐田霸道,送他回到料家灣。黃老板一看,寶地啊,就要把料家大堰改造成為黃金湖,把料家港改造成黃金渠。開工典禮那天,幾個常在電視里晃的市領(lǐng)導(dǎo)也來了,還與他親切握手哩。老料笑醒了,耳邊是工友們的一片鼾聲。他不由得罵了自己一句 “癩蛤蟆”,又一下子睡著了。夢接著來,估計是深夜,反正天很黑,黃老板不知為什么沒有坐在他的豐田霸道里,一個人在路上走,脖子上的黃金項鏈閃閃發(fā)光,老料從暗處沖出來,把他打昏在地,搶了黃金項鏈就跑。居然沒有警察來抓,老料光明正大地拿著項鏈回家,與慧珍翻來覆去地看,金光差點沒有照花他們的眼。醒來一看,一輪紅日已趴在窗戶上。

      天氣依然熱。“日頭日頭日你個頭啊,狗日的怎么就這么毒呢?!崩辖膊慌碌米锾炖蠣斄?,忍不住開罵起來。老料覺得自己是灶里的一塊干柴,馬上就要燒成灰了,根本沒有力氣搭理他。王小七終歸不是周扒皮,不忍心看到一群螞蟻在熱鍋里熬,他說就放半天假吧,明天早上提前一個小時上班,把工期趕一趕。

      老料洗了把臉,又往身上倒了幾盆涼水,然后回到工棚里,電扇一吹,真涼爽啊。剛躺在鋪板上,慧珍就打來電話,說灣子里的人商量各家各戶出錢,從大水庫放水來,救救田里的秧苗。現(xiàn)在正是揚花抽穗的關(guān)鍵時節(jié),沒有水,秧苗直接成了稻草。老料問:“崗嶺上的渠道放得回來水么?”慧珍說:“一家清一段渠溝,我們清500米?!崩狭险f:“灣子里年輕一點的人都去打工了,哪有勞力?”慧珍說:“反正大家都著急,麻將館都湊不全一桌牌?!?/p>

      老料放松的身體突然又繃緊了,他從鋪板上跳下來,匆匆穿好衣服,正要出門的時候,王小七走了進來。王小七問:“準(zhǔn)備去哪里快活?”老料把慧珍剛才在電話里的話重復(fù)了一遍。王小七:“那也不行,你這個大師傅一回去,三個小工就要閑著了?!崩狭险f:“不是放假嗎?”王小七說:“半天假,你一個來回就去了小半天,還要清渠道,還要與老婆親熱,如果你不是鐵打的人,明天肯定要在工地上磨洋工?!崩狭险f:“哪個有閑心與你開玩笑,真是卡脖子旱,再不救,秧就沒命了?!蓖跣∑哒f:“那我不管,我只管在8月20號完工,黃老板比你老婆催得還急哩?!崩狭系幕鸨庖幌伦由蟻砹耍骸澳悴灰廴颂?,你再接到工程,老子不跟你干了?!睕]想到王小七更狠:“想換東家?門都沒有??h城幾個工程隊的頭兒我都認識,小心我到處宣傳你不守規(guī)矩,動不動就想回家。”老料說:“沒有急事,哪個想回家?”王小七說:“嘴長在我身上,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老料說:“老子今天就不回去了,明天磨洋工你看。”王小七火了:“老子出兩百塊錢,買你在床上吹半天電扇。打電話叫你老婆用這錢請個工幫忙?!闭f完從錢包里抽兩張鈔票甩給他。

      這一番短兵相接,老料又徹底敗了。他打電話給慧珍,說工地上實在走不開,出兩百塊錢請隔壁的堂兄幫助清溝去。慧珍還要說什么,老料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到了晚上,老料給慧珍打電話,問溝清好了沒有?;壅湔f清好了,只是連夜放水,每家每戶都要出一個勞力,去守水。

      從大水庫抽水到料家灣,水要在渠道里走上十里路。上游的村組雖說近水樓臺,但他們偏不去出錢去抽水,只等下游的來買水,到那時渠道里隨便漏一點,就可以灌好多田。最可恨的是一些不厚道的人家,總喜歡偷偷扒開堤口子,恨不得讓整渠水都往他家田里堰里流。所以,放水的時候,要有人在堤上來回巡守,料家灣的人把這活路叫守水。老料問:“我也不能回來守水,怎么辦?”慧珍像有些賭氣:“只好我去守撒?!崩狭馅s忙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慧珍打斷他的話:“人過四十五,奶子都入了土,我老絲瓜瓤子一個,會有什么短長?”老料說:“聽說有些壞人專找留在屋里的女人下手,更何況你一個人在荒山野嶺守水!”慧珍說:“放心,我自有十八般武藝來對付。”

      慧珍的確是個很有心眼的人。老料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慧珍時,也是在守水。那時老料還是小料,二十剛出頭,渾身長著肉疙瘩,看上去兇巴巴的。那次守水,村里安排他負責(zé)三個口子。他在中間最大的流水口旁邊,用破床單搭一個涼棚,吃睡都在里面。每隔一段時間,就到上下兩個流水口轉(zhuǎn)一遭,也沒有哪個明目張膽來偷水。這天早上,小料正在用鋼精鍋煮飯,半青半濕的枝葉似燃非燃,又濕又重的濃煙追著他飄,嗆得眼睛都睜不開。這時,他聽見幾聲牛的腳步和呼吸,便跳出濃煙的纏繞,定睛一看,一個與自己年紀(jì)差不多的姑娘伢,牽著一頭大牯牛向這邊走來。小料腦袋瓜子轉(zhuǎn)得慢,半天才明白她的陰謀詭計:這道流水口足足兩米見方,攔水的泥壩卻寬不過兩尺,如果牛從泥壩上走,一腳就能踩開流水口;如果從水里走,渠道剛好容得下一頭牛的身子,只要走慢一點,就形成堵塞,把攔水的泥壩脹破。這哪里是放牛,分明是來搶水的。他沒好氣地說:“這渠道堤沒有牛背寬,你放什么牛?”姑娘伢板著臉不理他,轉(zhuǎn)身閃到牛的后面,用竹棍趕牛往前走。那牛像通了人性,硬是與姑娘伢一條心,徑直往前走,兩只前蹄已踏上泥壩,正要提起后蹄往前邁,結(jié)果失去重心,身子一歪,流水口豁然大開。小料急了,撲通跳進渠道里,使勁用鐵鍬拍打牛屁股,那牛受了驚嚇,掙脫姑娘伢手中的繩子,朝一片稻田里跑了。姑娘伢大聲說:“你把我的牛趕跑了,它吃了別人的秧,由你賠?”小料氣急敗壞地說:“賠個狗屁!”那姑娘伢既不去追牛,也不幫忙堵流水口,似笑非笑地看著手忙腳亂的小料。小料受到了調(diào)戲,氣得不行,順手抓起一捧泥巴,狠狠向她扔去。那個姑娘伢像早就知道他有這么一招,迅速閃到一邊。小料顧不上理她,拼了半個小時的命,流水口的泥壩終于合攏,等爬到堤上時,姑娘伢早就沒了影子。

      接著又守了幾天的水,小料打聽到那個姑娘伢叫慧珍,住在離渠道不遠的灣子里。他找到慧珍的家,今天去討水喝,明天去借點鹽,幾個來回,他算是把慧珍惦記上了。第二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料家大堰的水都用不完,根本不用去大水庫抽水,但小料卻往慧珍家跑得更勤便,因為他們已定了終身。

      老料盡管對慧珍非常放心,但總是忍不住想,會不會有哪個該死的家伙,摸黑去扒開慧珍的口子,偷她的水呢?給慧珍打了幾個電話,搞得她惱了,說:“不放心?你回來守!”一句話把老料噎住了,他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會兒看見一脈渾濁的細流正在往稻田流,一會兒看到慧珍半裸著身子在堵流水口,就這樣半夢半醒地熬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慧珍來電話告訴老料,說稻田里基本上跑了一遍水。一瓢水就是一瓢谷,老料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回家抗旱的念頭也暫時放在一邊,干起活來更加麻利,工友們似乎受到了感染,把這段堤砌得又結(jié)實又好看。當(dāng)然,更高興的是包工頭王小七,晚上他破例請大家下了頓館子。

      轉(zhuǎn)眼到了8月20號,亂石崗上真的出現(xiàn)了一個漂亮的人工湖,七七八八的港汊延伸到小區(qū)的每個角落,湖中間聳立著一座假山,湖邊的石堤上建有花壇,恰似一座公園。蓄滿水的那天,工友們一絲不掛地跳進湖里,像孩子一樣盡情地嬉鬧,恨不得把整整一個夏天的燥熱、煩悶和臭汗全部還給這座該死的黃金水岸。老料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半天不見浮出水面。老姜大聲喊:“快救人啊,老料祭湖啦!”祭湖是一種迷信的說法,指舊時一項重大工程落成后,總要準(zhǔn)備牛、羊、公雞等一些活物為犧牲答謝鬼神,并祈禱鬼神保護建筑物永久牢固。工友們嚇慌了,不敢把頭扎進水里找,只是來回地用腳在水底探尋,不想老料趴在假山上,大聲笑罵:“祭個雞巴的湖,老子在這里哩?!崩辖c幾個工友游過去,把他從假山上揪下來按進水里,大罵道:“叫你嚇老子們!”等老料爬上岸時,肚子裝滿了水,脹得像只大蛤蟆。

      老料在黃金湖里洗完澡,然后到工棚里收拾好衣服工具等,準(zhǔn)備結(jié)了工錢回家。近三個月沒有見到慧珍,這回是真想與她在被窩里抗一次旱??墒?,找遍了整個工地,打了無數(shù)遍電話,都不見王小七的蹤影。工友們慌了,七嘴八舌地說,該不是拿了我們的工錢跑路了吧。老料撿起一根木杠就要砸工棚,老姜拉住他說:“砸爛了最好,省得黃老板再出錢找人拆。”老料說:“那我們?nèi)プ⌒路?,哪天給錢哪天回去?!贝蠹覄傋叩揭粋€樓棟的門口,就被保安攔住。老料說明緣由,保安便打電話找經(jīng)理,經(jīng)理打電話找王小七,忙乎了半天,一點音訊都沒有。大家又要往樓棟里沖,黃老板坐著他的豐田霸道趕來了。黃老板說:“工程款都在王小七那里,去找他吧。”老料說:“我們近三個月的血汗都流進了黃金水岸,今天不給錢不行?!秉S老板拿出手機,走到一旁打了會兒電話,回來說:“你們先回家休息幾天,等找到王小七,再來拿工錢?!崩狭险f:“那不是放團魚喝水?”工友們說:“就是!今天拿不到錢,往后只是紙上的數(shù)字?!崩辖f:“不給工錢不回家,繼續(xù)睡工棚,叫他們28號開不了盤?!?/p>

      第二天有人來拆工棚,工友們呆在里面死活不出來,雙方僵持了大半天。到了晚上,王小七居然回來了,大家圍上去要揍人。王小七說:“黃老板沒給我錢,拿什么結(jié)賬?”老料說:“黃老板親口說的,錢都與你結(jié)清了,要我們找你。你跑路是想放我們的炮吧?”王小七一聽,不由得大怒:“媽的,他就是個空殼子,哪有錢結(jié)賬?”老料說:“黃老板開那么霸氣的車,不像沒錢的人?!崩辖炜欤瑩屩f:“現(xiàn)在的房產(chǎn)老板,哪個不借高息?在我們村拆遷的幾個老板都這么干的。”老料又問王小七:“那你怎么敢接他的工程?”王小七說:“我們砌的這個黃金堤,本來是最保險的,誰知縣里一個領(lǐng)導(dǎo)被雙規(guī),項目款卡住了?!?/p>

      老料腦殼里一團糨糊,問:“這黃金湖是縣里出錢建的?”王小七說:“其實是國家的錢??h里那個領(lǐng)導(dǎo)把投給各鎮(zhèn)搞水利的錢收攏上來,說是集中財力辦大事。黃老板路子廣,硬是把黃金湖往水利項目上靠,憑空掙了兩三百萬?!崩狭线€是不懂:“黃金水岸有哪點是水利建設(shè)?”王小七瞪了他一眼說:“怎么不是?從金家水庫引水,這水渠總要經(jīng)過幾塊農(nóng)田吧?這黃金湖要經(jīng)常換水,在小區(qū)外面胡亂修一道渠,也可以用來灌溉吧?”

      老料終于明白這個黃金水岸是怎么一回事了,心想,這修建黃金湖、砌黃金堤的錢,說不定有一部分原本就是準(zhǔn)備改造料家大堰、給料家港清淤的哩。想到這里,他一屁股坐在木板床上,成了個啞巴人。老姜還揪住王小七不放:“你為什么不幫我們要賬,反而躲了幾天?”王小七說:“我躲起來,你們才會找黃老板拼命?!?/p>

      夜很深了,大家都睡不著,三三兩兩到黃金湖邊乘涼。老料一個人在工棚里,撥通了慧珍的電話,說王小七又接了一個新工程,再干幾天就回家。

      選自《作家林》2016年第四期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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