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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贖 罪

      2017-01-11 09:03:48邵江紅
      東方劍 2016年11期
      關鍵詞:桂子老支書

      ◆ 邵江紅

      贖 罪

      ◆ 邵江紅

      福根一覺醒來,天還蒙蒙亮,想想塘南那一塊晚稻田需要收割,便翻身而起,洗刷一番,用開水泡開一碗冷飯,就著干菜下了肚,匆匆出了門。開門的一瞬間,福根瞅見一個人影在道地上柴堆邊一晃就不見了,他愣了一下,到廊檐下取了農(nóng)具,只管自己走了。

      天色漸漸放亮,桂子家的孩子們都醒來了。天氣有點秋涼,桂子幫八歲的女兒亞萍穿好衣褲,再幫兩個五歲的雙胞胎兒子收拾身面。雙胞胎中的老二生來弱小,五歲了還經(jīng)常尿床。桂子一邊收拾,一邊用手打老二的屁股。“弟弟尿屁屁,打打?!崩洗竽勰鄣亟兄?。姐姐拉拉老大的手,讓他安靜下來。等三個小鬼坐到門口的凳子上,桂子開始燒早飯。灶肚里點著火,趕緊將床上的臟東西搬出來洗曬。這時候老支書從村西頭走來,看見蓬頭垢面的桂子。

      “貴根嫂,不是說好了將老二給舅老爺,怎么還不送過去?”

      “他舅娘來看過了,想要老大?!?/p>

      “老大就老大,看你這日子,是人過的嗎?”老支書過來摸摸大女兒的頭,“亞萍,我已經(jīng)跟小學的校長說好了讓你進學校,可是你這腿,怎么上學?有兩里地呢。”

      亞萍眼里的光芒還未亮起就剎那間熄滅了,扭頭看著桂子,可憐巴巴。亞萍的腿是先天瘸的,一條長一條短,而且都彎曲著,勉強可以挪幾步。當年貴根想給她治療,縣城大醫(yī)院的醫(yī)生說難度很大,何況費用也不是貴根這樣的家庭所承受得起的,貴根就放棄了,一心一意想生個健康的兒子,結(jié)果貴根嫂很爭氣地一下生下兩個。但是兩個兒子生下三個月頭上,貴根出事了。

      貴根的出事是老書記心頭一塊沉重的石頭。

      貴根頭天夜里從地里起了茭白,第二天一早要挑到鎮(zhèn)上一個叫“快樂老家”的餐館。貴根是他們餐館保送蔬菜的農(nóng)民之一,價格比市場稍微好一些,還節(jié)省時間。老實巴交的貴根為保住這攤生意,把蔬菜侍弄得特別精神。這天貴根送完茭白等蔬菜回家,才上午十來點鐘光景,到灶臺拿了個番茄吃吃就轉(zhuǎn)出去,說到地里培土。這一去就沒有見他回轉(zhuǎn)來。直到當日晚飯光景,桂子著急起來,叫來本家?guī)讉€叔伯兄弟和鄰居開始各處找尋,這才驚動了老支書。老支書那年剛好六十歲,當了大半輩子的村干部才剛剛換屆下來,但是老支書的威望好像是天生的,在村民中無法動搖,連新書記也處處聽他的“指示”行事。最后老支書發(fā)話了:“報警吧,我們村里的人從來沒有失蹤過,這事嚴重了?!?/p>

      派出所的民警連夜趕到村里,全村的人幾乎都問遍了,一點線索也沒有呀,直叫兩個警察無計可施。最后商定,再等幾天看看,說不定貴根臨時跟誰去做生意,又沒有通訊工具,少了與家人聯(lián)系而已。但是,警察走后第三天下午,貴根就被人發(fā)現(xiàn)在村東頭那個大池塘里,尸體腐爛較為嚴重。經(jīng)警方檢驗,除了后腦勺那一塊凹陷外,渾身不再有傷,而且是人死在先落水在后。這是一起兇殺案。

      麻煩的是破過林林總總疑難大案的刑警卻在這小村子里卡了殼,貴根死得太莫名其妙。沒有仇人沒有情人沒有巨款沒有壞心,還有這個村子向來是太平村。由于山區(qū)交通不便、經(jīng)濟滯后的緣故,連外地女子都很少肯嫁到村里來,本村的年輕人好多外出打工,外來人員極少,人際關系一點也不復雜。沒有辦法,最終警察撤走,這案子成了懸案。

      貴根家里的孤兒寡母成了老支書的一塊心病。村子里本來就不富,近年里才有男人陸續(xù)到城里打工掙錢,最富的人家也富不到哪里去。貴根父母和長兄早亡,兩個姐姐嫁到外村很少來往,貴根一死,桂子和三個孩子可苦煞了,總是左鄰一碗飯右鄰一塊布地接濟他們。關鍵是維系家庭命脈的那幾塊蔬菜地,桂子肯定是難以料理,何況家里還有兩個幼兒一個殘疾人。正在老支書左右為難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貴根的堂阿弟福根在悄悄地幫貴根家做著地里的活,幫著將蔬菜送往餐館,然后一分不少地將錢送到嫂子手上,還趁機幫著桂子做一些重活??偹阕尷现陨苑帕朔判?。

      “亞萍,待爺爺找到一個可以送你上學的人你再去上學,好嗎?”老支書對著可憐巴巴的亞萍說。

      “三叔可以送我的?!眮喥嫉炔粊砟镩_口,終于自己說出了想法。

      三叔就是福根。福根其實福分很淺。福根的娘在生下福根后就患上頭痛病,痛的時候滿地翻滾,吃了無數(shù)草藥后還是早早離開了人世。福根由爹撫養(yǎng)大,盡管家里窮,但他爹還是讓福根讀完了初中。本來福根讀書不差的,只是初中畢業(yè)那年正好他爹生了一場大病,還落下一個哮喘的病根,福根就只好回家種田了。早些年里也有人來給福根的爹做過媒,但由于有福根要養(yǎng),家里又實在沒有油水,女方看一眼就走了,福根爹就一直沒有再娶。由于家沒有女人料理,福根爹老實木訥得近乎猥瑣,毛五十歲的人乍一眼可以看到六十多,以至于這么多年就父子兩個過日子。福根與貴根之間還是有兄弟情分的,平時也常走動,兩家借東借西地還很熱絡。這樣一過就是五年,直到福根二十二歲那年,二十九歲的貴根突然死了。

      福根這小伙子不錯,人長得高高大大還略顯白凈,特別是人緣好呀,嘴也甜,村里誰家有事情,喊一聲福根就到了。六娘娘說,福根要是生在有錢人家里,再讀他幾年大學,不知要怎樣好來。福根名氣好,人也俊,再窮也有人提親,但是近年里提了好幾次親,卻一次也沒有成功。

      老支書深邃而慈愛的目光久久看著亞萍,然后嘆了口氣,走了。

      不過,第二年九月,福根還真的背著亞萍去上學放學。日子久了,同學們問:“那是誰呀,你爸嗎?”亞萍想解釋,話到嗓子口,還是沒有說,她真的愿意,三叔就是自己的爸。

      老支書一直心事很重。五年前那個初秋,貴根的尸體浮上水面的當日晚上,老支書在水塘邊站了很久,他不甘心心地善良的貴根就這樣被人害死,害人的壞蛋不抓起來,這天下還有公理嗎?老支書嘆了一會氣,折回來的路上進了福根的家。福根家是一間半舊瓦房,左右鄰居雖然沒有建洋房,但都翻新了舊屋,唯獨福根家翻不起,福根爹的哮喘病讓這個家拖得更窮。

      “你爸睡啦?”

      “睡啦?!?/p>

      “警察問過你話了吧?”

      “嗯?!?/p>

      “你和他是兄弟,你說得出些情況嗎?”

      “沒?!?/p>

      “辛苦你了,你嫂子那邊沒勞力,你多幫襯點?!?/p>

      “哦?!?/p>

      老支書想,福根悲傷著,連話也不多了。便又嘆了口氣,走出門。福根送出來,屋內(nèi)的燈光灑滿門前的小院落。老支書看見支在門口的一把長柄鐵鋤洗得光滑锃亮,哎,農(nóng)家有洗農(nóng)具的習慣,但都是在水里沉幾沉,掉掉泥而已,福根不僅農(nóng)活勤勞,還對農(nóng)具做得這么板正,實屬難得。想到這些他又回頭愛憐地看看福根,甩甩手掌讓他回屋。

      次日一早,警察在全村范圍內(nèi)開展調(diào)查。根據(jù)死者后腦勺的致命一擊推定,兇器是帶著弧度的硬物。警察挨家挨戶訪問,沒有查到疑似兇器的物品。還借來抽水機將池塘里的水抽干了大半,組織人力下池塘一寸一寸過篩,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隔天,警察和老支書講,兇手為本村人的可能性很大,排查工作有不到位的地方,選幾個村干部陪同,以村里每家每戶的鐵質(zhì)農(nóng)具為重點再全部排查一遍,看有沒有缺少、破損或者帶可疑痕跡的。排查工作當即組織安排妥當。當老支書帶著警察來到福根家的時候,看見福根家那把支在廊檐下的長柄鐵鋤,竟然裹滿了干結(jié)的泥巴。老支書心里便結(jié)起一個疙瘩,前天這把鋤頭還洗得锃亮,今朝看見已面目全非。當時,警察蹲下身去,仔細檢查了鋤頭,還用鑷子撬開干結(jié)的泥塊。老支書沒有說出這鋤頭的變化,但是心里總覺得哪里別別扭扭。等檢查工作結(jié)束,老支書坐不住了,到處找福根。福根不在家,福根爹說福根到地里去了。老支書轉(zhuǎn)身來到地頭,看見福根弓身在貴根家的地里埋頭勞作,汗滋滋的,都初秋的天氣竟然穿著一件退掉顏色的舊T恤。老支書心頭掠過一絲歉疚,無非就是一把鋤頭么,福根有空時清洗干凈,沒空時拖泥帶草,有什么好別扭呢?這么一想,老支書轉(zhuǎn)回了心,習慣地輕嘆一口氣,回了。

      警察將該干的活都干了,暫時收兵撤退,村里很快恢復了平靜。老支書的心結(jié)越發(fā)重了起來,貴根這么就走了,桂子拖著三個伢,估計生活會很艱難。福根現(xiàn)在念及兄弟情分在照顧桂子母子,要是日久天長呢,還會有這份心嗎?為此,老支書多長了一個心眼,總是悄悄留意著福根。幾個月下來,他眼里的福根,依舊寡言少語,依舊一人忙兩家的活,好歹幫桂子家撐起了一爿天。老支書心想,將來福根娶了媳婦,恐怕沒這么好心腸了。這天午后,老支書沿著村子走走,習慣性地又悄悄來到福根家門口,走到道地上柴堆邊時,看見福根家的門“吱”的一聲開了,走出來的竟然是村里15歲的傻閨女小杏。小杏用手攏著蓬亂的頭發(fā),好像還衣裳不整的樣子。小杏在道地里四處看了一圈,然后走到西北角那棵苦楝樹下,仰著頭使勁搖搖樹干,見樹上沒掉什么東西下來,再搖搖,還是沒有,就遺憾地走了。老支書那個氣呀,差點血沖腦。小杏腦子不好使,你福根難道也腦子發(fā)燒,對,肯定是福根討不起媳婦,就欺負上小杏了,罪過啊。轉(zhuǎn)念一想,這就可疑了,小杏對這里熟門熟路的,看來不是一回兩回來了,老支書心頭一凜,要是這種丑事被人看見呢?貴根可是和福根走得最近的人,假如說是被貴根看見呢,福根會怎樣?老支書背靠柴堆焦慮了好久,好不容易讓心平靜下來,有點責怪自己是不是想亂了,福根沒這么埋汰。臨走時他又朝福根家望望,看見福根在門口用水沖腳。老支書本能地一閃身,躲在了柴堆后。

      其實老支書那一閃,福根已經(jīng)掠在了眼里。

      轉(zhuǎn)眼過了春節(jié),鄰村婦女主任張春明到村里來走親戚,特意來村委找老支書,提出要為福根做媒。女方是她的娘家侄女,也是福根的初中同學,兩人通了好幾年的信,情投意合的,就是不見福根提親。農(nóng)村里講究明媒正娶,福根這邊沉默著,姑娘那邊說媒的踏破了門檻。熬不過爹娘,姑娘才吐露了這樁心事。爹娘一打聽,福根家窮得叮當響,便堅決不同意女兒的選擇,弄得女兒整日淚水漣漣,還是做姑姑的看不過去,便過來和老書記商量。

      老支書不作聲,悶悶地抽著煙。文書進來倒水,一聽這話趕緊說:“啊呀,張主任呀,福根家是窮,好些姑娘看不上他,難得你侄女有眼光。小伙子人不錯的,也有文化,我去說說,可以上門的嘛……”

      “好啦!”老書記突然粗暴地打斷了文書的話。老支書心里正在盤算著呢,福根要成這門親,唯一的條件可能就是去上門。福根一旦去做上門女婿,那肯定管不了桂子家了,還正好甩了小杏,這可便宜了這小子。“春明主任吶,于公于私我都要和你說真話,這人不好,回去勸勸侄女兒,找個好人家吧?!笨粗荒橌@愕的文書和張春明,老書記皺著眉頭補了一句,“免得后悔,聽句實在話吧?!?/p>

      老書記是好人哪,他的權威是幾十年來積累在村民心里頭的,婦女主任這一走也就斷了一樁姻緣。據(jù)說那姑娘出嫁的那天,方圓幾里都聽見了鞭炮響,福根站在村頭岔道口一通宵,一直到東方大白。

      日子還是一樣地過,福根勤勞地做著活。老支書記得是在亞萍上學的那年年底,福根的舅舅曾經(jīng)想介紹福根到縣里朋友開的一家賓館做保安隊長,兩千元一月的收入也足夠打動福根的心,關鍵是福根他爹積極動員兒子進城,希望兒子能有好的活法。老支書聞訊大吃一驚,福根與桂子家似乎已經(jīng)捆綁在一起,福根要是一走,桂子一家四口的生活那是絕對坍塌。那幾天,老支書坐臥不安,又不好直接跟福根說不能去城里。其實在老支書的潛意識里,他不想把他的懷疑提交給警察,就是認定福根可以照顧桂子母子的生活,而事實證明這幾年里福根是在這么做。如果福根真有對不起貴根的地方,與其讓他進監(jiān)獄還不如讓他在監(jiān)獄外面贖罪。

      老支書走出家門時,天色已見暮靄。桂子在家又開始一天的晚功課,兩個年幼的兒子在一旁吵吵鬧鬧。老支書的目光落在八歲的亞萍身上,亞萍坐在一張高凳上,洗著一家人的碗筷?!盃敔??!眮喥冀兄@现妬喥家呀?jīng)洗好了碗筷,幫著整理好,又將亞萍抱到門口?!皝喥?,爺爺跟你說……”

      最后,福根去城里做保安的事情就算黃了。村里有人詢問福根不去城里的緣由,福根說老爹放不下,村人就嘖嘖稱贊福根有孝心。也有人說福根窮昏了頭,榆木腦袋不開竅。只有福根自己知道,亞萍的眼淚是他永遠走不出的雨季。

      有天晚上,老支書的老婆子串門子回家,奇奇怪怪地對老頭子說:“福根可能是看上小杏了呢?!?/p>

      “啥?”

      “福根說不定看上小杏了呢。”老婆子有些肯定地說,“今天我看見小杏戴著一副漂亮的棉手套,我問她誰買的呀?小杏說是福根送給她的,因為她的手冬天容易開裂?!?/p>

      “小杏傻,她的話你也信?”

      “可別說,小杏是姑娘十八變吶,出落得花兒一樣啦,要是不說出她腦子有病,真是不錯的一個俊媳婦。她和我說了,福根要她誰也別告訴,她只告訴我老嬸嬸一個人呢。”

      “噢?!崩现鴲炛^抽煙,獨自想了好久。看來福根真的是沾了小杏了,要是福根真的喜歡小杏,那讓福根娶小杏好了,這樣至少可以讓福根留在村子里,小杏也不會阻止福根幫桂子家。如果福根嫌棄小杏傻,只是玩弄她,老支書準備來點“硬”的給他瞧瞧。

      第二天,老支書來到福根家的時候已是中午,福根正在洗菜。見老叔來了趕緊讓坐。

      老支書定定地瞧著福根,好像很長時間沒有那么認真地看過他了,二十五歲的福根臉上多少過早地帶著一些滄桑,人也清瘦了不少?!案8?,想過娶個媳婦沒?開代銷店的小海和你同年,孩子都兩歲了?!?/p>

      福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看小杏好不好?她的病這幾年也沒經(jīng)常發(fā)了?!?/p>

      “老叔,你說啥?”福根一下緊張起來,吃驚得滿臉通紅。

      “小杏家不會有啥條件,你中意不?”

      “砰”的一聲,灶間傳來一只臉盆落地的聲音。老支書和福根都站起來去看,福根他爸佝著背,顫著聲說:“老哥,我對不起福根啊,那個姑娘已經(jīng)嫁人了呀?!?/p>

      老支書剎那間明白,福根只喜歡那個女同學,那么對小杏是為啥?老支書一口悶氣吐不出來。這時候,福根他爹劇烈地咳嗽起來,福根連忙給爹遞藥端水。如此模樣,本來想好與福根攤牌的話只能硬硬地吞回肚子里。

      屋漏偏逢連陰雨,桂子那個雙胞胎老二拉肚子拉了兩天了。桂子給他吃了一些止瀉藥,但是不管用,第三天頭上,老二已經(jīng)連哭的氣力都沒有了,桂子這才急吼吼地趕來找福根。福根從地里上來顧不得洗刷就抱起老二趕往鎮(zhèn)衛(wèi)生院,這鹽水一下去,老二的瀉就止住了。桂子在家要照顧兩個孩子,老二在醫(yī)院住了三天,都是福根像爹一樣照顧了,老二這條小命算是讓福根保住了。

      老二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活蹦亂跳,小孩子本來就是有奶便是娘,福根這幾天和他伴在一起,有多少疼他,小孩是有感覺的,這不,回到家也不放福根回去,纏著他的脖子要和他一起睡。隔壁的田嫂正好送幾只雞蛋過來,和桂子、福根聊了一會兒,見這副模樣,田嫂像似隨便地說:“福根,老二那么粘著你,你做他爸算了?!?/p>

      福根臉一紅,只顧低著頭和老二玩。

      “老二,喊爸呀!”田嫂又催了一句。

      “喊三叔也一樣的,田嫂?!备8G訥地說了一句。

      田嫂感覺福根這邊在松口,福根走后她也探了一下桂子,桂子說:“天下就數(shù)他最好了,可他是孩子的叔呀。”

      田嫂轉(zhuǎn)頭就和老支書商量來著。老支書一聽又悶頭抽煙?!袄现愕故钦f呀,你不是很為桂子一家著急嗎?你倒是管不管呀?”

      這老支書的心事,田嫂自然無法知曉。老支書在思忖,盡管桂子的生活確實需要男人支撐,那也不能是福根,有點鳩占鵲巢的滋味?,F(xiàn)在他越來越感覺到貴根的死與福根有著無限關聯(lián)。貴根和福根兩堂兄弟從小在老支書的眼皮底下長大,可以說老支書對他倆知根知底。福根為人忠厚,但忠厚的人也不一定不會犯錯,犯了錯后就會良心受折磨,良心受折磨才會加倍付出予以補償,而且能夠幾年如一日地堅持下來,實屬不易,這條思路比較符合福根的個性。只是老支書不能確定,那個秋天這兩兄弟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是按照老支書的既定思路,只要福根能幫襯著桂子做到貴根的三個娃都成人,他就讓那件事情爛在心里。但是要福根做三個娃的爸,老支書心里那個別扭還是轉(zhuǎn)不過來的。

      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走,福根依舊默默地幫著拉扯桂子的那三個孩子。轉(zhuǎn)眼福根就是三十出頭的人了。福根也終于揭曉了一個謎,是老支書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了他的婚姻,不讓女人走進他的生活。福根從來不言語,依舊對老支書親熱。老支書依舊地淡然處之,沖著福根恨他也明做給他看。桂子的兩個兒子也上學了,老支書的背更加彎了,村子里姑娘嫁出小伙子娶進,也終于輪到傻閨女小杏了。

      這幾年小杏的病時好時壞,小杏發(fā)病的時候不吵不鬧,就是待不住家里,沒早沒夜地在外游蕩,一邊走一邊癡癡地笑。小杏的爹娘做了農(nóng)活回來,經(jīng)常四處尋人,弄得家里顛三倒四?,F(xiàn)在終于有人愿意娶她,也不管對方家境窮,年紀也大了一點,而且對方愿意上門做女婿,小杏的父母求之不得,一口便答應了下來。

      老支書的老伴一直對小杏很照顧,小杏也對老嬸嬸好。這天晚上老婆子回到家就說:“哎喲,小杏又犯糊涂了,都快辦喜事了還這個樣?!?/p>

      “咋啦?給治呀?!?/p>

      “我今天問小杏,嫁了人呢知道應該怎么做個好媳婦嗎?小杏說,陪老公睡覺嘍。我問,光是陪老公睡覺嗎?小杏說,還生兒子呀,睡覺生兒子。我奇怪地問這是誰教你的呀?亂七八糟。小杏說是他。再問哪個他呀?小杏就低頭笑。我試探性地問,是福根嗎?小杏使勁地點點頭,點點頭的時候她又似真非真地說了一個‘爹’字?!?/p>

      “?。 崩现睦锇到幸宦?,就好像黑暗的空氣里有人突然劃亮了一下火柴,盡管是瞬間,也讓老支書的腦子呼啦亮了一下。他曾經(jīng)跟蹤福根好久,看見過小杏從福根家進出,但他的思維一直纏繞在年富力強的福根身上,認為福根有那種需要,根本沒去想,那個家里還有另一個男人。在他的印象中,福根爹長年病懨懨的,農(nóng)事全歸福根,是個連家院也不太邁的人,他會和小杏有啥事?老婆子說小杏在犯病,小杏是在犯病,說不定正因為小杏犯病才口不設防,講的是實話呀。

      沉思一陣,老支書轉(zhuǎn)頭問老伴:“你沒問小杏嗎?福根爹怎么她啦?”

      “問啦。”老伴也緊張起來,“小杏說不清楚呀,好像是說他幫她脫衣服了,摸她的乳房說她好漂亮呀,還有什么什么,跪在地上親她肚子。唉,我都聽不明白那是哪個他呀!”

      老支書翻來覆去一個晚上睡不著覺,許多往事就這么回想起來,清晰如昨。福根為啥要送小杏一副棉手套呢?福根是不是覺得自家虧欠小杏,他應該知道小杏在他家發(fā)生的事情,那么他對小杏的好應該不止是送一副棉手套吧。對了,小杏的爹娘到處找小杏的時候,福根好幾回都幫著找,還送小杏娘豆苗秧子,幫她家買過化肥。這個時候,貴根的死也跑到腦海里來,小杏她娘白天要去地頭做農(nóng)活,晚上就和閨女睡在一起,小杏從不晚上離開家。小杏在福根家要有事,也是白天的事,而貴根去地里,經(jīng)常借福根家的農(nóng)具用,貴根出事的時間應該就在白天,最多等晚上才被弄下池塘。老支書的思維像偵探一樣縝密,直想得心臟咚咚跳個不停。天蒙蒙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睡著了一會。一覺醒過來后,已經(jīng)是半上午了,老支書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睡這種懶覺了,只覺得自己很累,但是他還是一骨碌起了床,隨后走出家門。

      老支書已經(jīng)不干政務了,一般走出家門都是去村委,村委有個簡陋的老年活動室,和幾個老頭在那里下棋或者聊天。因為堵著心事,走在路上恍恍惚惚,走著走著竟然走到了桂子的家。其實桂子的家再過去就是福根的家,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理由就朝這個方向走。正好福根的摩托車拐過來,“噗”的一聲停在桂子家的門口。老支書想那該是福根往鎮(zhèn)上送蔬菜回來的時間。那么多年過來,老支書確實看到了福根做得很誠實,但在心的深處已經(jīng)麻木了,好像福根做的一切都是上天規(guī)定的,福根應該付出代價,沒有什么好值得感動。福根進了桂子家,門就輕輕地關上了,老支書突然來了興致,躡手躡腳跟了上去,看見桂子家的堂前間窗開著,側(cè)著身子往里瞅了一眼,心不由得緊了一下。他看見桂子用毛巾給福根擦臉,福根很順勢就抱住了桂子親,不,或許是桂子倒向了福根……

      該來的還是來了,攔也攔不住呀!

      老支書離開桂子家的窗前,真有些失魂落魄,走石階時還險些一腳踩空,腦子里一直想想清楚一些事情,但就是想不清楚,就這樣走著走著走進了福根家的院子。直到走進福根爹那黑兮兮的小屋,直到看見小床上瘦骨嶙峋的老人,才仿佛明白,自己想來問個清楚。

      “老阿弟呀,最近又犯病呀?”

      “你來得好,求求你老哥,你讓福根娶個媳婦吧?!?/p>

      “哦,福根看上誰啦?”

      福根爹明顯激動起來,微微抬著頭:“王媒婆都和我說了,你不讓人家嫁福根?!?/p>

      小屋靜極了,只聽見福根爹呼呼的喘氣聲。

      “這個地方陰氣重,死過人的。”老支書沉思后說。

      老支書盯著福根爹的眼睛,這眼神空洞著但是空洞得很深。稍許,福根爹將干枯的腦袋重重地放回到枕頭上,目光游離著,幽幽地說:“你讓福根娶個媳婦吧?!?/p>

      “福根的陽債還沒有還完,貴根要他還的。”

      福根爹頭上的青筋像要噴張一樣,突突地跳著。游離的目光最后聚攏在老支書的臉上:“我的命去還,行不行?”

      “不行?!?/p>

      福根爹突然呼吸急促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然后側(cè)過身,將柴根似的左手伸向床墊底下,簌簌地摸索。良久,福根爹干瘦的手掌心里多了一枚黃金耳環(huán)。

      金是老金,少見光澤,戴得久了,形狀也變得沒啥規(guī)則。老支書看見它,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這是貴根的東西。貴根的奶奶嫁到貴根家時唯一的值錢嫁妝就是一對黃金耳環(huán)。貴根奶奶死得早,死的時候貴根和他的哥哥都還小,奶奶特地請人在貴根兄弟兩個的右耳朵上打了眼,一對耳環(huán)分別戴在小哥倆耳朵上,二十多年來貴根一直戴著這枚耳環(huán)。也許是因為當?shù)剜l(xiāng)土風俗的原因,老輩手里講究男子戴銀耳環(huán)戴銀項圈,似乎這樣能辟邪保命。盡管時代在變革,舊習在改變,但是這里的鄉(xiāng)人看見男子戴著這些東西并不為奇。貴根兄弟兩個的耳環(huán)是黃金,曾經(jīng)在村里是稀罕物。奇怪的是貴根尸體被發(fā)現(xiàn)直到火化那一段時間里,竟然沒有人提到貴根的耳朵上少一件東西,也許是尸體腐敗膨脹,耳朵上的眼洞警察沒看出來,也許是桂子傷心過度,沒有心思和警察提起這個耳環(huán),也許是桂子根本就沒有意識到?,F(xiàn)在這枚耳環(huán)突然出現(xiàn)了,在福根爹的手掌中,老支書說什么也有點無法接受。

      這時候,老支書的腦筋一個急轉(zhuǎn)彎,他盯著福根爹的眼睛,決定刺激一下他:“這個,是貴根的?”

      福根爹點點頭。

      “福根給你的?”

      福根爹搖搖頭:“我把貴根打死的?!?/p>

      “你打得死貴根?為啥要打死他?”

      “我碰了小杏,他看見了。我用鋤頭打,他剛好蹲地上不留意的?!备8执罂诖瓪狻?/p>

      “你能把他弄到池塘里?”

      福根爹重重地點頭,臉色因為哮喘而漲得通紅,他用手指指桌上的藥瓶。老支書馬上給他拿藥,福根爹連水也沒有用,一下將藥干吞下去。稍許,他的氣平復許多,便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老支書嘆了口氣:“是福根弄的吧?”

      “不……啊,不……”福根爹突然爆睜雙眼,聲嘶力竭的聲音充塞著小屋。

      老支書心力交瘁,再也坐不住,踉踉蹌蹌地離開了。然而,老支書離開不到一個時辰,村里便沸沸揚揚傳開了,福根爹自殺在自家的床梁上,用的是一根褲帶。老支書正端起飯碗,立馬奔出屋去,他十分清楚,福根爹的死與自己有直接的關系。民風淳厚的小山村里,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這種邪死的事情發(fā)生,老支書自然掂得出福根爹要這樣做,死心已決,他想自己了斷一切。

      福根爹被鄰居安頓到床上,福根就這樣呆呆地跪在爹的跟前,好久好久。然后站起來的福根臉色青灰著,走到老支書跟前,“撲通”一下就跪倒了:“老叔,我為了盡孝,一切都是我的錯,小杏可憐,永遠也不要為難小杏,那事她不知的……”福根還未說完便暈厥過去,只有老支書聽得懂他夢游一般的囈語。次日,福根安葬了老爹,連家門也未回就沒了蹤影。老支書心痛病驟發(fā),在病床上幾度氣絕,但每次都幽幽回過氣來,老婆子難以想象健朗的老頭會在這件事情上如此脆弱,直到旁邊親戚提醒她,才含淚湊到老頭跟前說:“還有啥放不下的心事?”老支書點點床頭的電話,上面貼著派出所的號碼。

      這天中午,派出所的兩名警察來到老支書的床頭沿,近一個鐘頭后他們離開,當夜,老支書就咽氣了。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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