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avia
一元店員工劉易斯(Roslyn Lewis)推動堆滿狗糧的拖車的時候,突然感覺背上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疼痛很快彌漫開來,她說不清到底是哪里痛,但第二天她不得不丟下手里的活兒進了急診室。醫(yī)生給她開了點布洛芬,囑咐她回家休息。
老板為她報銷了第一針神經(jīng)封閉,暫時麻木了背的下半部分,但劉易斯再也支付不起更多的封閉和理療了。默默忍受10年之后,疼痛早已擴散到她的右膝,而且越發(fā)嚴重。一旦發(fā)作,她只能僵直地在沙發(fā)上一躺幾個鐘頭。
在非裔美國人以及其他少數(shù)族群,如拉丁裔和亞裔中,這樣的遭遇非常典型:與白人(在本文中均指代非拉美裔白人)相比,他們往往無法接受充分的疼痛治療,由此致殘的比例也更高。1992年的一項研究表明,亞裔在上腹部手術后24小時內(nèi)鎮(zhèn)痛藥的需求量比歐洲人后裔低24%。
黑人的血液是否比白人更容易產(chǎn)生凝塊?他們的皮膚是不是含有更多的膠原蛋白,或者說比白人的更厚、更有彈性?黑人是否比白人身體更強壯、有韌性、更擅長運動,并且老得更慢?
如果你對其中一個或幾個問題給出了肯定的答案,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因為很多白人醫(yī)生也是這么認為的。來自弗吉尼亞大學的心理學家找到了222名白人醫(yī)學院學生,請他們做了15道有關種族生理差異的判斷題。
這15個命題中有4個目前被證實正確,包括黑人的骨骼比白人密度更大、更強健,患脊髓疾?。ㄈ缍喟l(fā)性硬化癥)的風險較低,但心臟病和中風的風險卻高于白人。
不過,心理學家們的關注重點在于其他11個錯誤命題。除了上面提到過的那些,還包括白人的腦容量更大,呼吸系統(tǒng)更發(fā)達,黑人擁有更強大的免疫系統(tǒng),嗅覺更靈敏,生育能力更強等等。結果表明,有一半的學生對11個錯誤命題中的至少一個作出了“有可能”、“很有可能”或者“確實如此”的判斷。
研究主導者霍夫曼(Kelly M. Hoffman)隨即請他們分別為一個白人和一個黑人患者評估疼痛程度,有的是踝關節(jié)骨折,有的是腎結石。
霍夫曼發(fā)現(xiàn),在這些未來的醫(yī)生中,對種族生理差異所持偏見越深者,對黑人和白人的疼痛程度判定的區(qū)分就越明顯。對一個擁有多項偏見的醫(yī)生來說,如果他對白人的疼痛作出了合理的判斷,那么他對黑人的痛苦程度就會大大低估。
需要指出的是,參與調(diào)查的學生們并不是象牙塔中的書呆子,他們覆蓋了從新生到住院醫(yī)師的各個階段,其中的相當一部分已經(jīng)開始接觸病人。而11個命題中僅有一個與疼痛直接相關:黑人的神經(jīng)末梢是否比白人的更遲鈍?
該研究最終發(fā)表在2015年8月的《美國科學院院報》上?;舴蚵偨Y說,這些偏見會導致他們在成為醫(yī)生后,自覺或不自覺地假設非裔美國人在同等情況下遭受的痛苦弱于白人,這令他們?yōu)楹谌碎_出的止痛藥處方更為保守。
這與長久以來止痛藥處方中的種族差異相吻合。多項研究表明,無論哪個年齡階段,黑人患者在多種病癥上都比同等疼痛程度的白人獲得止痛藥的幾率更低。即使獲得了處方,劑量也偏低,在排除了收入、教育等影響因素之后也是如此。
比如在復發(fā)或轉(zhuǎn)移性癌癥患者中,少數(shù)族裔有更高概率得不到足夠的鎮(zhèn)痛治療;在偏頭痛、背痛和老年癌癥患者治療中,疼痛處理的種族差異也早有記錄;2008年發(fā)表的一項涵蓋13年的全國性急診室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表明,同樣是疼痛相關的案例,白人患者有31%得到了阿片類處方,而黑人患者只有23%。
造成種族矛盾的一些原因似乎是基因?qū)用娴?。即使兩個人來自同一個城市,說著同樣的語言,分享共同的情感,你確信他們能完全感受對方的痛苦嗎?
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雖然他們并無知覺,但雙方的膚色在這里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這被稱作種族的共情隔閡。請想象一下,當你看到一個人的皮膚被針刺穿流血,你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嗎?如果是黑人呢?白人呢?
意大利米蘭比科卡大學的科學家在研究這個課題時,請來了一些白人被試觀看針刺視頻,并且測量他們皮膚的電導率的變化。
在看到他人痛苦的時候,我們自身大腦中的感受痛苦的區(qū)域也被觸發(fā),導致手心出汗之類的反應,這些信號會被研究人員監(jiān)測到。結果顯示,當被試觀看白人的針刺視頻時,他們的反應要比觀看黑人視頻更夸張、顯得更難以忍受。
很難說這是一種歧視,因為這個實驗讓黑人來做被試也是一樣:他們對白人的疼痛明顯不像對同胞那樣感同身受。
在后續(xù)實驗中,米蘭大學的研究人員調(diào)查了被試們對于逆境和順境的自我評估。事實是,當人們自我評價越是順風順水、條件優(yōu)越,他們就越怕痛;歷經(jīng)磨難越多,在同等情況下感受到的疼痛就越少。
研究人員因此作出了這樣的推斷:人們默認,黑人比白人更能忍受痛苦,是因為他們面臨了更多的困苦。這對其他少數(shù)族裔,如拉丁裔和亞裔也成立。
這些偏見也長久根植于美國社會中?;蛟S人們還認為,只有最強壯的黑人才能從嚴酷的奴隸制度中存活下來,或者在種族聯(lián)姻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某種雜交優(yōu)勢,不信你看如今的黑人運動員,哪個不是矯健敏捷非凡?
雖然霍夫曼并不認為,偏見導致醫(yī)生開出的處方出現(xiàn)了種族差異,也不能斷言消除這些偏見就能讓黑人病患得到更好的疼痛治療,但他覺得這也許是“重要的第一步”。
男女性生理差別帶來的影響在現(xiàn)代社會的某些維度已經(jīng)幾乎被彌平,而在另一些維度卻越發(fā)嚴重,比如藥物的使用。在1993年以前,育齡女性通常不被允許參與各類新藥人體試驗。FDA在取消了禁令后才注意到,一項有關阿司匹林對心臟病和中風治療的里程碑式研究,竟然缺少女性參加。因此,科學界對“阿司匹林對該類疾病的女性患者是否有效”始終存有疑慮。
由于多種藥物的測試人群多數(shù)或者全部為男性,研發(fā)人員往往在藥物上市之后才發(fā)現(xiàn)它們對女性的副作用。美國政府問責署的一項調(diào)查曾發(fā)現(xiàn),1997到2000年間被強制下架的10種藥品中,有8種都會對女性健康帶來更高的風險。
美國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NIH)女性健康研究辦公室主任克萊頓(Janine Clayton)舉例來說,大量能夠引起心律不齊的藥物,在女性身上產(chǎn)生的副作用的概率都高出男性,包括抗生素、抗精神病藥、抗瘧疾藥和降膽固醇藥物等等。
這可能是由于女性體形偏小,而且體脂率通常低于男性,使得水溶性或者脂溶性的藥物在體內(nèi)停留時間和部位有所區(qū)別。另外,女性的生理周期和激素波動也會讓藥物代謝不同于男性,口服避孕藥、更年期和絕經(jīng)期激素療法則讓情況變得更為復雜。
對于無數(shù)忍受慢性疼痛的女性而言,這些差異至關重要。2009年發(fā)表在《疼痛》雜志上的一篇綜述文章指出,女性患上疼痛疾病的風險還比男性高出許多:女性患多發(fā)性硬化癥的概率是男性的兩倍,類風濕性關節(jié)炎是兩到三倍,而慢性疲勞綜合征則高達四倍??偠灾?,自體免疫性疾病通常在女性身上的發(fā)病率高出男性三倍以上,并常常伴隨令人衰弱的疼痛。
目前還不能確認,究竟是什么原因?qū)е铝藘尚缘奶弁窗l(fā)病率之間存在差異。也許是激素,也許是基因,以及環(huán)境因素,或者數(shù)因并發(fā),甚至有研究顯示,女性在月經(jīng)期的某些階段會對疼痛尤其敏感。
鑒于個體的疼痛完全是一種主觀感受,癥狀依賴自我陳述,而診斷和治療則建立在假定病患如實報告的基礎上,因此女性的疼痛境況還會受到社會角色與社會性別的影響。這就導致,女性不僅在生理上承受著更多的疼痛,她們的感受也更容易被忽視。
一項廣泛引用的報告《哭泣著喊痛的女孩:疼痛治療中的性別偏見》指出,女性患者更容易被處以保守治療,而她們關于疼痛的報告更傾向于被歸結為“情緒化的”“精神性的”,總之“并不真實”。
當一名年輕女性因為身體不適去看醫(yī)生的時候,如果癥狀不太明確導致無法確診,她常常需要反復向醫(yī)生確認自己的感受,并回答一連串的問題:是不是壓力太大?或者過度恐慌?神經(jīng)過敏?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
比如纖維肌痛或者慢性疲勞綜合征這樣的疾病,一方面病因尚不明確,另一方面也沒有可靠的診斷方法,恰好能夠反映醫(yī)生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把女性患者的敘述當作一回事。事實是,女性更經(jīng)常被診斷為此類模糊病癥:美國大約有600萬纖維肌痛患者,其中十分之九為女性。這很難令人不去懷疑,其中到底有多少病例是真實存在,又有多少是被貽誤的其他疾病。
種種狀況導致女性患者不僅無法得到針對疼痛的及時、合理的治療,還可能被迫接受并不存在的心理治療。由于女性對抗抑郁藥物的吸收情況本就特殊,再加上生理周期的影響,情況會變得更加復雜。
《急救醫(yī)學》雜志2008年發(fā)表的一篇論文研究了腹痛病人在急診室就醫(yī)過程中的性別差異,結果顯示,在排除了種族、階級和病情評估分類的影響之后,女性獲得高強度阿片類鎮(zhèn)痛藥的幾率仍然比男性低13%-25%。即便是那些拿到處方的女性,也平均比男性多等待16分鐘。
對于少數(shù)族群和女性來說,藥物研發(fā)的滯后和疼痛診療手段的誤差或許來自于緩慢而復雜的醫(yī)學研究本身。但更令人遺憾的是其中無聲的偏見、隔閡與忽視,一旦指定部分人為標準,其他人自然處處是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