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合子
如果你問我山與水,喜歡哪一個,我會不假思索地說:“水。”這跟“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此類至理名言毫無關系,純粹是因為我長在山里,潛意識里接受了“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這種感知。
水多好哇!衣服臟了手臟了身體臟了在水里洗洗,一切又都歸于潔凈。我有輕微潔癖,這使得我對水有著一種本能的依賴。
生活在城市里,水的使用是有條件的。曾跟友人聊天談起都市生活的必備條件——水、電和網絡,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斷水。沒電沒網絡我可以閉著眼睛胡思亂想打發(fā)時間,可沒有水,我便沒有這份閑心,一切像被不干凈的東西一次又一次地反復侵占,最終從身體到心理全面失守。
此次到達本莊之前,我對行程一無所知,抵達的那天傍晚,我拿著行程安排表,眼睛在“烏江乘船”那里停了又停。太好了,能在水上行走!我高興得忘了其它的安排,就盼著第二天下午快點到來。
第二天上午先去看千工堰。坦白講,那不是段愉快的體驗。山路泥濘陡峭,蜿蜒而下,一雙白色的帆布鞋毀了個徹底,濕黏黏的像只水蛭吸附著雙腳。我最終對那個數(shù)百年前的水利工程失去了興致。幸好這點不快在看到水霧裊裊的烏江時就消失得一干二凈,我真恨不得立刻去碰一碰那水,去感受它是怎樣的潮怎樣的濕,是安靜還是沸騰。
可是我沒有,因為我感覺到了懾人的寒意。
風從每一個蕩開的水紋里跳出來,它沒有形狀,江邊葛閃渡碼頭的平地給了它施展手段的場所,它肆虐地卷起衣裙和發(fā)絲,我光顧著理飛舞的頭發(fā)就已經夠頭疼的了。手忙腳亂地被拉上游輪,懵懵懂懂穿上桔黃色的救生衣,它的顏色讓我覺得自己像被充了氣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那畫面讓我想笑。突然船晃蕩了一下,身體忽地往前一沖,我意識到:哦,原來已經在水上了!
我扭過頭,傾斜著身體,伸出手往下探——我知道這很危險,也知道自己很蠢——根本碰不到水面,但就是想這么做一做,就像一個人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想伸出手對那個地方以及那個地方的人籠統(tǒng)地打一聲招呼,哪怕你知道不會得到回應,但這樣的禮貌可以消除一點緊張感。
江面被游輪的引擎切開,水波像中世紀歐洲貴婦人的鯨骨裙被撕成兩片,華麗的裙擺失去支撐的力量,費力劃出最后一道絢爛的褶皺向兩邊漂去,最后竭力安靜下來與微蕩的江面交匯融合成一體。我覺得水紋是渴望精彩的,它們期待引擎的到來,可以借由它的力量讓自己畫個圈,跳個舞,它興許并不是為了給船上的我們看,只是一種自我滿足的歡樂。它比人類更懂得如何制造快樂和發(fā)現(xiàn)快樂的機會。
引擎給了水紋更多的姿態(tài),也給了風更大的力量——它一邊肆虐著發(fā)絲,一邊企圖從裸露的毛孔中鉆進我的身體,讓它的冷冽降低我體內的熱度。我覺得,它歷來不喜歡溫暖的事物。
我跟它抗衡,不愿離開甲板。我想看看到底是我先煨熱了它,還是它先吹冷了我,我們誰也不想認輸。我的胳膊上起了細密的疙瘩,嘴唇因為風的侵略失去了鮮艷的血色,我必須咬緊牙關才不讓自己露出半點敗像。我知道這么做很不明智,也許晚上寒意就會帶著病毒襲擊我,簡直給自己找罪受。我能贏它嗎?我不知道。如果我理智一些,就會知道歷史上人類都贏不了自然,何況區(qū)區(qū)一個我?可我就像一個被酒精迷惑的醉鬼,倔強地讓身姿保持最后的端正。
這是一場不會停止的戰(zhàn)爭。我們隨著游輪前進,我沉默地聽著風發(fā)出的嗚叫聲,囂張卻又有些寂寞。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可它不給我仔細聽的機會,就算是,它也不屑讓我知道。
我摸摸胳膊,涼得麻木了,但已經不會再涼下去,仿佛是風認可了我的倔強。這是個好現(xiàn)象,我有精力重新將視線投向江面。飛揚的發(fā)絲也影響不了我深嗅烏江的氣息,微涼的濕意從睫毛一直漫延到腳尖。
霧從江面升起,籠上一層紗幔,模糊了水與山與空氣的界限。不過這不要緊,反正最后它們都會重歸涇渭分明。分開,交融,再分開,再交融,這是常態(tài),不值得大驚小怪。我只是用手機記錄了交融的時刻。每一個時刻都該獨一無二,時間不會給這個世界任何一個重復瞬間,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