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林
一
進入干燥街景的一幕,陽光給正午的
塵埃無數(shù)忠告:看得見不等于摸得著。
介于說與不說之間,廣告牌下一爿爿商店張開
鑲著金屬牙箍的嘴,在這燠熱的內(nèi)陸
結(jié)結(jié)巴巴磨蹭掉生活中的好幾個小時。
看上去太悠閑。我等來你們的邀請——
程綱、治林②,我的兄弟,
不要指望我對著空懸的燈籠
就能寫出短促的詩句。在酒店包廂,
在放下酒杯與世隔絕的一刻,
我無法寫下這些與你們一起分享。而多年前
我們在另一個地方,在郵政局家屬院六樓,
背對著女孩開懷大笑,從沒真正遠望過這兒。
我們的縣城一直存在。她袒露著,
曾經(jīng)用她胸口的山谷里
起伏的回聲對我們召喚。讓我們帶著學校畢業(yè)證書上
那一小圈紅色的心形烙印回家。
然后看我們吃喝。現(xiàn)在,
當這條紅燒過的遍體鱗傷的河魚爬上餐桌,
遲來的凝視讓我們勉強一笑:秋浦河③——
如松開的鞋帶滑脫向長江,傳說與歷史
在彎腰的一瞬猛然停步。
當我們的目光重新垂向這片土地,
記憶已被重新打上紐結(jié),
喉嚨像被什么緊緊勒住。
我的兄弟,深情吟誦的傳統(tǒng)已離我們遠去。
“九轉(zhuǎn)靈丹那勝酒,五音清樂未如詩?!雹?/p>
哦,詩人。李白,還是杜荀鶴?⑤
他們寫下的詩篇已像化石一樣陳列在
紙漿與網(wǎng)絡(luò)建造的博物館的某個角落。
當這些單純的韻律
從舌尖、從唇邊消逝沉入泥土,
還有什么可以讓我們繼續(xù)淺斟低唱?
二
看,灰色磚瓦房在消失。轟轟作響的
攪拌機拋出褐色砂漿傾瀉至眼前的一頁——
我辨認,隱約讀到一個字:拆。
當代廢墟的葬禮儀式。這個古老的形聲字
跟隨白紙上的五年計劃一起
又一次在代表大會上發(fā)出講話稿的回聲。
當這回聲抵達權(quán)力的核心,
發(fā)燙的機器便不再有痛苦,
它們野蠻的呻吟成為了文明的怒吼。
穿著灰綠色解放鞋的民工將鋼釬插進
如同連體嬰兒的磚石中間,正在咯吱作響。
他們通常在傍晚騎上摩托車
返回不遠的鄉(xiāng)下。他們的妻子則從清晨
運來水汽蒸騰的蔬菜。菜市場的濃烈氣息
沖淡公廁上的字跡,叫人分不清性別。
這里,我們的格局,我們的視野
將會被更多的街道如利刃般分割。
那些建筑將像生日蛋糕上的蠟燭
隨年齡的增長而加多其數(shù)量。
這一切已經(jīng)開始。法院大樓露出
乳白色頭角。赭色花崗巖臺階讓膽小者
難以從容邁步。門前蹲著的兩頭石獅子
張開嘴,“咿——呀”,仿佛有什么
新的罪行引來滿城風雨的審判。
憂郁的補鞋匠占據(jù)了街角一小塊空缺,
他躲避著光,只是在粗糙的皮革上
為自己賺取一段世俗的影像。
夜晚暫時讓這里平靜。欲望被鎖進了櫥窗。
而當群山走向黑暗,盜取了月亮,
太陽從迷霧的稀薄律法中
榨取出古老力量,維護正在發(fā)生的一切。
假如是一種應(yīng)有的正義,
對我們來說這也許是公正的。
三
不用抹去這些再以記憶來形容。
加深的顏色沿新移植的香樟樹
修剪出一個影子,像我父親披著
綠色軍大衣。他矗立,手上的劣制卷煙
燃燒著他的虛弱形象。這形象融入火光,
仿佛一枚閃閃發(fā)亮的勞動獎?wù)拢?/p>
飽含著他對曾經(jīng)所有苦難的不承認。
但那不會是他。這個在四歲
就被先輩用籮筐挑著跨過長江的男人,
躲避了兒時的饑荒,卻沒有躲過時代
給予他最終的遺憾。這個早年
在勞動號子聲中學會浮夸的生產(chǎn)隊長,
這個在與浪濤搏斗立于不敗之地的放排手⑥,
四十歲時就被切除了四分之三的胃囊。
在一次北方寒流到來之際,
他將整個身子垂向江南的皚皚大雪。
他死后被我們埋葬在鄉(xiāng)下。
墳地四周的松樹林奮力
為他遮蔽毒辣的太陽,卻擺脫不了
烏毛蕨的根暴露的狂亂符號的糾纏。
父親留下的面孔至少有一半分給了我。
現(xiàn)在我衣兜皮夾中的照片已發(fā)黃。
那時我五歲。穿打著補丁的肥大棉褲。
父親摟住我的肩嚴厲得像獅子?,F(xiàn)在,
我害怕再一次被他抓住,升上云端。
因為那云端雖然有皇帝,卻沒有上帝。
眼望這已被時代的鐵犁
深耕成彩色田疇的天空,雷霆
仍舊像是一顆被困境裹住的種子——
我開始害怕一個渺小的孩子
像我當初一樣哭喊著“父親”。這個聲音
從我寫下的另一首詩中發(fā)出⑦:
“在沒有成為父親之前,
我已經(jīng)是父親,不會聽到哭泣聲。”
四
樓群上空偶爾有鴿群閃耀。它們唧唧喳喳地
爭論起那些鋼筋水泥造出的籠子,
然后列隊飛向烈士陵園。在那里,
灰色紀念碑插向流淌著藍色水銀的天空。
人工松柏林與天然竹林
在為石灰?guī)r中間的一小塊傷口爭執(zhí)。石砌的臺階
從瞻仰者的腳踝處抬起,漸漸盤旋至山頂。
從這些鴿子目光的俯沖中
可以看見槍炮聲中的無數(shù)個仆倒的身影。
他們的名字在血泊中凍結(jié)為無名的鄉(xiāng)愁,
卻不是被英雄的赫拉克勒斯帶回⑧。
這不可能是遠征者的榮耀,
這些只屬于埋葬他們骸骨的泥土的痛苦。
我曾和女友來過。石階上,她把我的手
拉向她的臉,讓我對她輕輕發(fā)誓——
“戰(zhàn)爭,假如被一粒子彈射中了心,
你體內(nèi)那個一直深愛你的男性
永不肯輕易為你死去。”
誰能理解“永恒”?虛構(gòu)之愛嗎?
比竹葉中蜷伏的有毒的蛇更尖銳,
比血色中漸漸融化的姓名更陌生。
在通往鄰縣的客車上,
我把雙臂交叉在胸口,昏昏欲睡。
我準備了幾十個小時來為所欲為。
我與她,石階上拉我的手
向著起伏胸口的她,被我憂郁的眼神傷害過的她
哼哼地仿造出性事,結(jié)果似乎是徒勞無益的。
誰能理解“瞬間”,真實之愛嗎?
當以一個勝利的V形手勢告別,
我的欲望像要被車窗的玻璃分割,
或者像一根通天的血管那樣
怒張得無比熱烈。
五
在臨街的理發(fā)店,我被裹入白色長袍,
仿佛走進一場結(jié)局。年輕的學徒
剛剛用掃帚將散落的碎發(fā)——
那受之于我們父母的蓬松之物
推向一個角落,堆積成圓形的土丘。
接著,一把黑色剪子開始咔咔作響。
在這來自死亡金屬樂隊的演奏之間,
一陣刺耳的剎車聲穿門而過。
從鏡中我看到一段仿佛來自
平行宇宙的影像:一個面目模糊的人蜷伏著倒在街口。
身體已經(jīng)凝固,像是沉醉于從大腦深處
呼嘯而來的噪音。這聲音現(xiàn)在
由圍觀的人群、警燈、救護車來繼續(xù)。
一個年邁的交通警察
面無表情地在地上劃著圓圈,
就像達·芬奇或者徐悲鴻那樣在畫布上投入工作。
當他從生命的倦意中微微抬頭就能看見——
平靜的蒙娜麗莎正將神秘之眼投向
銀行大樓牌匾上被強光灼傷的漢字,
那些低吼的機車像噴著響鼻的駿馬
緩慢地馳過街道。小型超市拉起卷閘門,
像本地人發(fā)出奇特的卷舌音。
馬賽克墻上的空調(diào)機,倒掛著,
被幾只蜜蜂蜇痛而發(fā)出咝咝的響聲。
街角幾個青年互相耍賴,橫飛的唾沫
像怪味的顏料填充著香樟樹的陰影。
這里從來沒有失落的回音。
似乎來得太快,我看到那群鴿子鳴叫著收集
我頭上的幾根白發(fā)充當它們的羽毛,
邊飛邊老去。徒然的罪惡感。
只要一轉(zhuǎn)身,努力忘掉那些強烈的回音,
就能發(fā)現(xiàn)頭頂高懸的那把
時間大剪正沉默等待,
等待發(fā)出最為痛快的那聲嘶鳴。
六
一種比喻試圖超越年齡的增長。一條河流
將在平庸的文學作品中凝固為明鏡。
那些書頁中的矯揉造作者一直懂得
如何在她面前將全部才華擦亮。
“秋——浦”——當她以眾人皆知的發(fā)音方式,
以一個綿長而深遠的元音
淹沒我直至滅頂,我的天賦像鸕鶿一樣遭到作弄。
當我窘迫地拎著寬大的短褲
走上盛夏的河岸,手,什么也拿不住。
提防別人說自己太胖或者太土氣的家伙
坐在石頭上,此時,他們仿佛就是歷史。
彎著腰喘息的垂柳對此一無所知,
甚至連鵝卵石都相互說著“忘記”。
它們沒有五官,不會有起源的鋒利棱角刺傷著心。
什么是新的造物?晚霞在天邊自燃。
一座橋帶我經(jīng)過。當心跳沿著這條通紅的烙鐵
碰觸到那些有關(guān)本地的真實,
我聽到向晚歸去的村婦
發(fā)出遠古的笑聲,那笑聲不是由菩薩贈予,
也不是被浣紗的傳說
以及躲在竹林中的詩人奏出的琴音
與無端的長嘯所掌握。這不是什么宿命或革新。
假如此刻我像防洪墻那樣
高高聳起肩胛骨,直立著,
準備迎接頻頻造訪的由洪水化身的惡魔,
假如這姿態(tài)過于莊嚴肅穆,
就不必在意洪流中喪失的誓言與警句。
假如這些語言永不會溢出,河床不會高于兩岸,
那將一直在我險峻肋骨的溝壑中起伏,
直到喉結(jié)跟著牙齒打起寒顫,
最后凍結(jié)成冰屑的沉默不語。
七
當綠色成為當代對時尚的追蹤,
這里的土地正被旅游者的腳步丈量。
他們從周末從旅游季節(jié)開來的大巴上跳下,
每邁出一步都是越過邊界。
在秋浦河,在怪潭⑨,他們乘上橡皮劃子
像陶醉的詩人或開心的冒險家那樣
沿著清澈的河道飄然而下,身背著的
橙色救生衣燃燒著簡陋的淺灘。
屬于他們的游戲一旦結(jié)束,那些將所有道具
拉回原地的本地人
則帶著一些微弱的火星心滿意足地回家去。
或者,旅游巴士將他們帶入深山。
在牯牛降,在百丈崖,在黃巖瀑布,
他們面對粗野的樹木、英俊的巖石
以及處女般的山泉發(fā)出應(yīng)有的驚嘆。
山水以直白的方式接納他們,但不教會他們
如何感受腳下泥土的古老彈性。
沉重的鉛塊只灌進他們的雙腿,
但不注入他們的耳蝸。
風景只在這里制造別離的短暫夢境。
像躲進戰(zhàn)地醫(yī)院的傷兵,
將一個護士對他的愛、對他的憐憫
縫合進傷口,離別之后
不會留下反諷意味的傷痛。
這里,綠色澆鑄的宮殿里,
他們見證了昔日的鄉(xiāng)村王子與公主
一起挽手走向今天的白頭,
卻帶走不了旅游手冊中
任何一份為這片土地立下的遺囑。
八
我曾在朋友的家中暢飲仙寓山新茶⑩。
綠色芽片披著月光般銀色的絨毛,
像初生的雛鳥在云波中振翅。
而陶壺中沉默的不是一片冰心,
此時沒有生煙的暖玉,
沒有離別的雙手緊握。我的舌頭
在發(fā)燙的苦味中漸漸麻木,無法再去品嘗窗外
長途汽車站鐘樓上渺茫的鐘聲。
那些向車窗外揮手的人正等待
車底沉悶的雷鳴,而閃電已經(jīng)穿透
他們未經(jīng)之地潮濕的云層。
他們不是去漂泊,在這個國家的意志中
已經(jīng)確認流浪是種錯誤。
地圖上幾十個厘米是為螞蟻們準備的。
從螞蟻們的額頭滴下的汗珠至少能證明
通過尋找可以被另一片土地養(yǎng)活。
當陣風沿著手背上的靜脈吹來消息,
那一刻,異鄉(xiāng)就是他們自己的身體。
孩子們?yōu)榱嗣暌曇磺械摹斑h離”,
搭起弓箭,將憤怒射向橘紅色天空,
顫動的呼嘯聲帶我們進入
童年的夢境——我們的理想與命運。
當步入人群與樓群的影子交織的迷宮,
我們會把渺茫當作是一種恐懼,
這恐懼隱藏著被世俗之光沖淡的靈鏡——
我們看見的是誰,
愛的是誰,告別的是誰,
默默修補這片土地裂縫的又是誰?
九
這里有笑聲,人類的共有,
百倍于猿猴向著月亮的無聲愁容。
這活著的快樂增添我的榮耀,
我愛著這炫目的形象猶如愛著從別處
接受的饋贈:金魚、影碟、書卷與歌聲。
“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和家相提并論?!雹?/p>
“啊,俄國共產(chǎn)黨黨章!你鋪設(shè)了一條
神速的鐵路穿越俄國紀事的陳腐泥淖?!雹?/p>
或者,“我感覺你不是鐵,卻像鐵一樣的強和烈。”⒀
——這些聲音給微笑的面孔抹油,
并碾磨著沙啞的喉嚨,這喉嚨外面
是縣城電影院有裂縫的木制的大門,
從中涌出上個世紀末的觀眾。
然后空蕩,而座椅依然是“集體的所有”。
“沒有了經(jīng)濟效益,等著產(chǎn)權(quán)的拍賣?!?/p>
耳聽這些街頭的神話,
就能理解哪吒是怎樣驕傲于他的風火輪,
為什么悟空能夠修煉成火眼金睛,
為什么后羿射中第八個太陽時垂下了胳膊。
神話現(xiàn)在變成現(xiàn)實。影院已成為大型商城。
郊外水泥廠的高聳的煙囪,往昔的巨人——
已放棄其精疲力盡的灰暗身影,
在他倒下之處迅速長出蘑菇狀的小區(qū)屋頂。
啊,看吧,隱喻之光!
為什么我們心中這支閃亮的箭矢
時而要被沾滿陰影的諸神之手折斷?
為什么要將假想置于云朵最為平衡的兩端?
這疑問帶我們進入自然的奇境,
去苦苦追尋變幻出八種顏色的彩虹。
十
這些房子互相模仿著風格,統(tǒng)一起時尚。
在它們膨脹的信心中,我們急切地等待
清晨的露珠與落日的余暉給窗臺
撒上金合歡的花瓣。在雷雨過后,
老人們聚集高處,討論他們的耳鳴和健忘癥。
季節(jié)像白紙一樣分明。起伏的山巒
將曲線收縮成綠色的瓶口——
里面如果不再有昏睡的惡魔,
只能是被風俗壓得氣喘吁吁
不停呼喚著福音的種子。
又一個霧靄重重的清晨,我們醒來。
手,伸向嘩嘩作響的水龍頭,
噴出的冷泉將五指自然分開。
孩子們被打扮成糖果,與過于沉重的書包
緊緊黏在一處。門外,街道越是嘈雜越是寬闊。
貧困的路口依然有人沉醉于
一把二胡破碎的弦音,而今日之歌
已在汽車的喇叭聲中、吊車鋼索的吱吱聲中
唱響。我們最初的愿望正在被艾草、光纜、高壓電線
搓成一股帶有焦味的長繩——
拉呀,拉呀,將未來拉向一條河流的光影之上。
或許泥沙中的化石能夠證明
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靜謐的海洋,
我們的歷史是被深深埋藏,而不是被埋葬。
??!語言,當你賜我一種天賦,
為何要讓我寫下如此之多的不實之辭?
為何不能讓我現(xiàn)在預(yù)見
被父親帶走的微暗之火何時能夠?qū)⑽尹c燃?
當我的思想從這緊握的詩行中隱退,
我的影子緊隨這蠟像般的街景消融,
在這片土地上,我只配擁有
某種少許的痛苦以及無言之愛。
注:
1.此處指石臺縣。位于安徽省南部,皖南山區(qū)西部。
2.作者早年同學。
3.原名秋浦江,屬長江支流。發(fā)源于李吳山(古屬秋浦縣,今歸安徽省石臺縣),全長180千米。詩人李白曾三次游歷秋浦河,并留有《秋浦歌十七首》。
4.出自杜荀鶴的《白發(fā)吟》。
5.杜荀鶴(846—904),晚唐詩人,出生于本地。
6.放排人。放排,指將木材通過江河水道運輸?shù)囊环N方式。
7.作者另一首詩《印跡》。
8.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
9.怪潭及以下牯牛降、百丈崖、黃巖瀑布等皆為本地旅游景點。
10.仙寓山,本地知名茶葉產(chǎn)地。
11.電影《綠野仙蹤》臺詞。
12.見蘇聯(lián)作家伊薩克·巴別爾小說集《騎兵軍》中之短篇《夜》。
13.見歌手崔健的《一塊紅布》。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