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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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廷相的“道真”觀念與儒家道論傳統(tǒng)的轉(zhuǎn)型
胡棟材
(中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王廷相的“道真”觀念富有道家思想意味,這一觀念集中體現(xiàn)了他對儒家之道的理解及其學說品格,且蘊含“求道”與“求真”的思想張力。道真說顯現(xiàn)出王廷相對儒家之道的理解具有獨立、明辨和求真的現(xiàn)代性價值訴求,體現(xiàn)出道的開放性、批判性和經(jīng)世致用性等思想特質(zhì)。這些思想特質(zhì)對宋儒特別是朱熹所確立的道統(tǒng)說構成一定程度的批判,理論上成為明清之際的反理學思潮以及清代中期“新道論”的思想前緣,在儒家道論傳統(tǒng)由“求道”向“求真”的轉(zhuǎn)型中起到了促進作用。
王廷相;“道真”;道統(tǒng);真理觀;氣論
作為明代中期少數(shù)敢于正面批判程朱理學的儒者之一,王廷相(1474—1544年)的思想以其氣論學說最受注目,學界相關研究也多集中于此①。從思想發(fā)生的實際進程來看,王廷相直到壯年才完成由“文士”向“儒士”的身份轉(zhuǎn)換,而其思想代表作《慎言》問世時他已54歲,可謂大器晚成②。王廷相的儒者身份是如何確立的,其思想品格與學說脈絡有何獨特之處,這些問題有待深入考察。本文試論明:在王廷相思想形成過程中,“道真”觀念構成重要線索之一,這個富有道家思想意味的觀念實際上體現(xiàn)了他對儒家真理觀和價值觀的獨特理解,同時構成其氣論學說的內(nèi)在動力;不僅如此,“道真”觀念還對程朱理學的道統(tǒng)觀構成了一定程度的沖擊,對儒家道論傳統(tǒng)在明清之際由“求道”向“求真”的轉(zhuǎn)型有所推進。
基于對帝、王、孔子三個政教典范以及文明史分期與連續(xù)性的理解,儒家的“道統(tǒng)”意識逐漸出現(xiàn),這種意識最早在《尚書·大禹謨》中通過“十六字心傳”即“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的方式得到集中呈現(xiàn),后來在《論語》以及《孟子》中得到接續(xù)性的表達和闡述。到了漢代,儒學定于一尊,后來隨著道、佛的興盛,“儒門淡薄,收拾不作”的境況使儒者深刻感受到護衛(wèi)儒學的迫切性和重要性。韓愈在儒道佛三教并立的情況下辟佛老,明仁義,重新確立儒學的正統(tǒng)地位[1]。他對儒家道統(tǒng)意識的闡揚,對儒學的重振,特別是對宋代理學的興起產(chǎn)生了重要的積極影響。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說,就極好地體現(xiàn)了儒者的衛(wèi)道意識、擔當意識和道統(tǒng)意識。
朱熹及其弟子對道統(tǒng)的論述和構建進一步修正并強化了前儒的“道統(tǒng)”意識,自朱熹之后,“求道”成為儒學的大本大源問題,相應地,對道的體貼就成為儒者希賢希圣的不二法門[2?3]。比如,朱熹和呂祖謙將“道體”的論題置于《近思錄》篇首,他們的用意十分明顯,就是要讓有志于道的儒者“足以得其門而 入”[4]。反而觀之,“不見道”或“不知道”在儒家話語體系中便構成相當嚴厲的批評。陸九淵在鵝湖之會(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上指斥朱熹之學“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yè)竟浮沉”[5],某種意義上就是批評朱子之學“不見道”。成就圣賢之道是整個宋明儒學的主題之一,相應地,儒者對圣賢之道的不同理解就難免成為思想論爭的焦點。道統(tǒng)說以及天理觀就是宋以后儒者理解儒家之道的典型表達。
與那些自小就有志于圣賢學問、希圣希賢的儒者(如王守仁)相比,王廷相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都流連于詩文之學(世稱明代“前七子”之一),直到壯年,經(jīng)過不斷反省和悔悟,他終于立定為道之學的志向,從而轉(zhuǎn)向儒家之道,明確其儒者身份。王廷相本人曾直言:“仆蚤歲問學,無所師承,亦隨眾致力詞藻,倀倀貿(mào)貿(mào)于無益之途,極十余稔。及壯年以來,知自悔悟,回視少年,已自浪過者多,不可一二追復矣。至今恨然!大抵體道之學,緩急有用于世。詩文之學,君子固不可不務,要之輔世建績寡矣,而不適用 也?!盵6](482)王廷相深切意識到,“致力于詩賦”的行為并未使其人生價值與目標得到實現(xiàn),對此他作出了深刻反思。要而言之,從對詩文之學的悔悟中自覺轉(zhuǎn)向?qū)θ寮抑赖淖非螅峭跬⑾嗵岢觥暗勒妗庇^念的重要思想前提。
正是基于這種思想前提,王廷相提出了“道真”這一重要思想觀念。他指出:“儒者之為學,歸于明道而已。使論得乎道真,雖緯說稗官,亦可從信,況莊、列乎?使于道有背馳,雖程朱之論,亦可以正而救之。斯言也,何論道不廣若是!”[6](597)這段話出自《太極辯》,為王廷相在正德十三年至十六年之間 (1518—1521年)的主要哲學創(chuàng)作之一,在這里,“明道”被他指認為儒者之學的旨歸,只要是有利于闡明“道”的思想學說,都要加以肯定和吸收,不能憚于權威之論或束縛于門戶之見。“明道”的終極目的必定是通達“道真”。“道真”不專屬于儒家,更不囿于程朱理學所規(guī)定的科舉條目。
在王廷相看來,真正的“道”是獨立于儒家、道家等諸子百家的客觀性存在,各家學說是否值得信從,就看它們得不得乎“道真”,這種看法有現(xiàn)代哲學真理符合論的意味[7]。王廷相并沒有將道的認識局限于儒家的視域之內(nèi),“道真”的思想觀念揭示了真理在認識過程中具有獨立性、客觀性的特征。王廷相的這種道真說主要指向認識的真理性問題,后來他碰到認識的真理性追求與價值性依歸不一致的情況,為他思考道真說和道統(tǒng)說之間如何協(xié)調(diào)的問題埋下了伏筆。
從文獻上看,王廷相選擇“道真”這個富有道家色彩的概念來闡發(fā)他的儒家真理觀,有可能受到了《云笈七簽》“老君者,乃元氣道真,造化之自然者也”[8]等相關說法的影響,當然,這并不表明此概念就一定取自道家學說。在王廷相之前,西晉文學家潘尼在《釋奠頌》一文中有“抽演微言,啟發(fā)道真,探幽窮賾,溫故知新”[9]之語,在潘尼的論述中,“道真”相應于“微言”,其意思大概指儒家思想的“大義”。在參與明中期的文學復古運動之時,王廷相很可能就熟知了潘尼所說的“道真”,因此他在《太極辯》特地拎出這個概念,并以之為思想核心,闡發(fā)自己對儒家之道的真理性認識。
從理論上看,王廷相的“道真”觀念似乎受到張載“太虛即氣”說的啟發(fā)。《太極辯》中的“道真”概念和《正蒙》中的“太虛”概念一樣,都是借助道家的詞匯來闡發(fā)儒家思想的。王廷相深諳張載之學,因此他在表述自己的獨特思想見解時,有可能效仿張載及其“太虛即氣”說③,創(chuàng)造一些新的表達方式或著重闡述以往不被注意的語辭或概念,“道真”說就是如此,這在某種意義上顯示了儒道思想的融合。
“道真”觀念涉及兩個關鍵性思想因素,一是儒家之道(“求道”),一是真理性認識(“求真”)。理論上看,求道必定以求真為基礎,求真以求道為依歸,在儒家看來,二者是合一的,但在一定的思想環(huán)境中,求道的優(yōu)先性與求真的原則性之間會產(chǎn)生不協(xié)調(diào)的問題。在王廷相這里,其道真說突出了道的三大思想品格,即開放性、批判性和經(jīng)世致用性。他曾表示:“道猶海,會納百川矣。圣如日,溥炤萬匯矣。執(zhí)一德者途狹,睹一隅者行礙。茲謂大道之觀已乎?”[6](453)以會納、會通百川之海來譬喻“道”,生動地說明王廷相所理解的“道”(包括儒家之道)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的特質(zhì)。就此而論,“道真”作為關于道的真理性認識,就不是封閉性的一隅之思、一偏之見,也不一味排斥他者的意見。后來黃宗羲說“蓋道非一家之私,圣賢之血路,散殊于百家,求之愈艱,則得之愈 真”[10],這種開放、包容的真理觀與王廷相的“道真”觀念是相通的。
“道真”觀念的開放性并不意味著它不設門禁,所有學說均可任意出入。王廷相所說的“道真”是以“真”為第一要素的,這一點在他思想前期表現(xiàn)得很明顯。任四川提學時,王廷相曾對他的同僚彭杰說:“齊客有善為雞鳴者,幽谷之雞聞之皆鳴,不知其非真也。學者于道,不運在我心思之神以為抉擇取舍之本,而惟先儒之言是信,其不為函關之雞者幾希 矣!”[6](510)王廷相譏諷“惟先儒之言是信”的行為,意在表明自己不是宋儒的應聲蟲,與此相應,他主張為學要運用自身的心思去辨認真正的儒家之道,這種態(tài)度包含一定范圍內(nèi)的批判精神或懷疑精神。
在王廷相看來,所謂儒道之“真”,在價值論層面,指儒家的“明體適用”之道值得被追求、應該被接受,它更有益于生活以及人和社會的發(fā)展,“儒者之道,其要歸之明體適用,而其極至于彌綸參贊之化而后已 焉”[6](559);在認識論層面,它指儒家“六經(jīng)”的認識都是真實不虛、見之于行的,“《六經(jīng)》之所陳者,皆實行之著,無非道之所寓也……是故學于《六經(jīng)》而能行之則為實,反而能言之則為華,斯于圣蘊幾 矣”[6](816)。綜而言之,對儒道之道的真理性認識最終要歸結到“實”上面來。同樣,作為一種理想信念的“道真”,既以對儒家之道的真理性認識為前提,還必須落實為具體實踐活動。作為理想信念的“道真”必須落到實處,見用于世,才能體現(xiàn)其儒家之道的價值所在,這種思想傾向使得王廷相對儒家之道的理解特別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的品格,明確批評那些流于虛蕩的講學之風。由此可見,道真說的確立不是說不再需要道統(tǒng)觀,而是通過道真說表達一種開放的、批判的道統(tǒng)觀,而非定于一尊、排斥他者之見的道統(tǒng)觀。
實際上,儒家經(jīng)世致用的傳統(tǒng)在王廷相身上有全方位的展現(xiàn)[11]:在宇宙本體論方面,他主張“道體”是“本有本實”;在人性論方面,他肯定“人性之實”;在修養(yǎng)功夫論方面,他強調(diào)“從著實處養(yǎng)之”;在政治實踐方面,他注意改革可行性與實效性的結合。并且,王廷相還將這種經(jīng)世傳統(tǒng)溯源于“六經(jīng)”,意在強調(diào)儒學經(jīng)世思想有其大本大源。比如其詩云:“六籍皇王術,諸生口耳為。好存經(jīng)世業(yè),留取后人師?!盵6](228)這種做法合乎有宋以來的儒家傳統(tǒng),“宋初三先生”之一的胡瑗即確立經(jīng)義與治事為儒學主要內(nèi)容,講明“六經(jīng)”與治民安世互為一體[12]。不過這里需要點明的是,在遵從儒家經(jīng)世傳統(tǒng)的背景下,王廷相越來越突出“經(jīng)”的正統(tǒng)作用。
嘉靖十七年(1538年)四月,65歲的王廷相在為《雅述》撰寫的序文中說:“經(jīng)者,常道也,可常以范世者也,故由之則治,迷之則危,去之則亂,確乎可守而不可畔也。然世逖風漓,異端竊起,而老、佛清靜無為之論出,世乃為之大惑;由是百氏九流,紛壇雜還,各兢所長,而《六經(jīng)》中正淳雅之道荒矣……余不自量,每于讀書之暇,其于天道人事,變化幾宜,諸所擬議有不符于圣者,時置一論,以求合道真?!盵6](831)《雅述》的意圖在于契合“六經(jīng)”之道,這是對《慎言》所說的明道、征圣的主旨的加強。在王廷相看來,作為萬世人道的衡準,“六經(jīng)”之道只可信守、不能叛離,執(zhí)此理念,“道真”觀念當然就寓于“六經(jīng)”之中,后世儒者所要做的就是“信而守之”。
從《太極辯》開始,王廷相生命最后的二三十年的主要工作就是辨明儒家之道,以期通達于“道真”。目睹“六經(jīng)”的中正淳雅之道被迷亂和荒廢,他不得不投身于衛(wèi)道的洪流之中。在此情形之下,佛道之學、九流百家之學統(tǒng)統(tǒng)被他列入黑名單,宋以來儒家內(nèi)部人士更成為他批判的焦點。在王廷相看來,儒家之道主要是被后世儒者損壞的,也只有儒家內(nèi)部人士才能真正損壞儒家之道。為此,他的“道真”觀念越來越嚴恪,越來越突出道統(tǒng)的優(yōu)先性,以致他最終認定只有“六經(jīng)”才能保證儒家之道的確定性和可靠性。如他所言:“言道而不本于‘六經(jīng)’,九流將足以亂其 真?!盵6](399)《雜懷五十首》的最后一首更說:“下士闇道真,猶為好辯譏。屹屹徒窮年,同心更尹誰?譬彼燎原火,盎水徒爾為。不惜復甖瓿,愿俟后圣嗤?!盵6](100)王廷相將他對宋以來儒者的批判看成是撥正儒家之道并使“道真”重得光明之舉,他自覺與俗儒、下士等的好辯行為區(qū)隔開來。至此,批判庸俗之見、廓清儒家的本來面目已成為王廷相著書立說、論辯辯難的最主要任務。
從《太極辯》到《慎言》《雅述》,王廷相“道真”觀念的演變顯示出三個思想節(jié)點:其一,撰寫《太極辯》之際,他認為關于道的真理性認識不必專屬于儒家,即使異端邪說與“‘六經(jīng)’仲尼之道”不同,也不能完全予以否棄,況且,異端之學中也有“道真”存在的可能性。其二,在《慎言》輯成時,他即明確指出:“斯道以之蕪雜,其所由來漸矣。非異端能雜之,諸儒自雜之也?!盵6](750)此時王廷相仍未明確斥責異端之學,他甚至認為并非是佛道之學使儒家之道變得蕪雜不堪,儒家之道被敗壞的根本原因源自于儒家內(nèi)部。其三,到《雅述》問世之日,佛道已被他明確視為異端之學以及“近世諸儒”的幫兇,“老、佛清靜無為之論出,世乃為之大惑”,尤其是“自南宋以來,儒者議論,遷就時俗,采據(jù)異道,已與孔子之道多相背 馳”[6](477)。王廷相深信,只有在“六經(jīng)”中求取“道真”,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有害于儒家之道的行為。至此,“道真”觀念只能退縮到“六經(jīng)”的堡壘中去。隨之而來,“宗經(jīng)”成為他關于儒家之道的真理性認識的唯一可靠來源。
“道真”觀念之所以會在王廷相這里獲得重要思想內(nèi)涵和意義,就在于它被賦予了融合“求道”與“求真”的思想意圖,在其不同時期的思想中,真理性原則和價值性依歸先后得到了強調(diào)。實際上,從“求真”的意義上來說,“道真”并不限于儒家;但從“求道”的意義上來看,“道真”必定指向儒家之道。這就在儒家之道與真理性認識之間構成了一定思想張力。在“道真”觀念提出之初,這一思想張力在王廷相思想中尚處于潛存狀態(tài),他最終將“道真”歸置于“宗經(jīng)”,就是為了消除“求道”與“求真”的不協(xié)調(diào)問題?!白诮?jīng)”對“求道”與“求真”的統(tǒng)攝,表明王廷相并沒有從根本上違逆儒家道論傳統(tǒng)的邏輯,即以道德價值為 優(yōu)位。
宋代儒學演變?yōu)榈缹W或理學,某種意義上就在于它對儒家道統(tǒng)意識的進一步強化,即在儒學內(nèi)部確立道學或理學的正統(tǒng)地位[13]。對宋明理學而言,從外部來說,道統(tǒng)說是對佛老的拒斥和批判;從內(nèi)部來說,道統(tǒng)說促成了儒家學說自身的學派劃分和譜系生成。從朱熹到現(xiàn)代新儒家,儒者對道統(tǒng)說之所以念茲在茲,乃因為這一論題涉及儒家之道的根本?!扒蟮馈睔v來是儒者思想的主旨,“六經(jīng)”作為儒家之道的重要載體和根本體現(xiàn),自然是儒者“求道”必須面對的終極存在。在疑經(jīng)思潮盛行的時代條件下,王廷相能夠突出“經(jīng)”的權威性,倡導以一種較為理性的知識論態(tài)度來研讀經(jīng)典,這是難能可貴的。更重要的是,他一度還以“求真”為首務,這對于儒家傳統(tǒng)價值觀特別是道論傳統(tǒng)的轉(zhuǎn)變和更新有積極作用。
從更廣闊的思想史視野來看,由“求道”向“求真”的思維方式的轉(zhuǎn)變是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向近現(xiàn)代價值觀轉(zhuǎn)變的典型表現(xiàn)之一。先秦、漢唐以來的中國哲學形上學,主要表現(xiàn)為以“求道”為主的思想特征,這一思想特征經(jīng)過宋儒特別是朱熹及其門人的重整,使儒學的“求道”精神集中表現(xiàn)為價值論意味濃重的道統(tǒng)論。從理學自身的多維發(fā)展以及明清之際反理學思潮的興起,儒家思想傳統(tǒng)整體上表現(xiàn)為從以“求道”為主流傾向的哲學形上學方式向“求真”的思維方式的過渡,以至清代中期乾嘉學者普遍提出一種新“道論”,即在“求真”“求是”中“求道”。比如思想成熟時期的戴震,討論具體的天道和人道,而拒斥理學傳統(tǒng)的道論[14]。章學誠以“三人居室而成道”的觀念闡發(fā)了一種“百姓日用而不知”的人道觀,凌廷堪、焦循、阮元等的道論,則已經(jīng)基本失去形上學的意味。他們普遍傾向于在“求真”“求是”中“求道”[15]。正是在這一轉(zhuǎn)變的歷程中間,王廷相的“道真”觀念傾向于使宋儒高懸的“道統(tǒng)”觀或“天理”觀落實為具體的真理性認識活動,這對宋儒道論傳統(tǒng)由先驗性品格、思辨性品格向?qū)嵺`性品格的轉(zhuǎn)變起到了促進作用。遺憾的是,他的這一做法并沒有貫徹到底。
如果說宋明理學以氣本論、理本論、心本論為其中最為突出的三派思想體系,那么,清代乾嘉學術時期的哲學形上學追求則以“道本論”為其典型形態(tài)。實質(zhì)上,道論是儒家學術思想的核心要素之一,從先秦儒家以來,儒家就在百家爭鳴的過程中形成了深厚的道論傳統(tǒng)。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儒家自身的演變,道統(tǒng)觀從儒家道論傳統(tǒng)中突顯和不斷分化,成為儒家面對和解決時代問題以及調(diào)整自身發(fā)展的內(nèi)在理論動力。在道論的范圍內(nèi),道統(tǒng)觀主要指向儒家學術價值理念的依歸問題,而王廷相的道真說的本意在于闡發(fā)學術認識的真理性來源與檢驗問題。以戴震為代表的清代儒者,一反程朱理學的傳統(tǒng),為儒家的道論傳統(tǒng)注入經(jīng)驗論和實證化的因素,力圖使儒家的知識與價值突破理學道論傳統(tǒng)的束縛,說明和解決新的時代 問題。
既要堅持開放、批判的為學之道,又要宗于儒家經(jīng)典之教并使之切于日用平常,這導致王廷相必須面對一個尖銳的問題,那就是信守“六經(jīng)”(“求道”)與“脫去載籍,任吾心靈”(“求真”)之間如何能協(xié)調(diào)一致。由于貫徹了經(jīng)世致用的儒家傳統(tǒng)倫理精神,“道真”觀念已經(jīng)不可能僅僅是知識論意義上的“求真”,它必然內(nèi)含價值論意義上的“求道”。更準確地說,“求真”必定讓位于“求道”,而“道”則只能寓于“六經(jīng)”之中。因此,“求道”的行為就落實于對“六經(jīng)”的研讀和體認之中。特別是面對僵化的程朱理學以及倡導講學之風的陽明學,王廷相指出“宗經(jīng)”是儒家之道得以實現(xiàn)的唯一途徑,這有其時代意義[16]。在此情況之下,“道真”觀念一步步演變?yōu)閷Α傲?jīng)”孔子的復歸,“六經(jīng)”孔子之教成為一切學說的通行標尺,以致王廷相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明清時代儒者反對理學并試圖“以復古求解放”的思想先驅(qū)之一。
儒學發(fā)展至宋明理學階段,“道統(tǒng)”意識比較凸顯,正是在強烈的“道統(tǒng)”意識的作用下,宋明儒學普遍關注的是道德倫理領域的“真”,對于知識論意義上的“真”關注不多。即使到了明清之際,“求真”的價值理想仍然并非主要表現(xiàn)在對自然界真知的探求,而是發(fā)端于對人的真實本性的追求(比如李贄的“童心”說)[17]。王廷相的“道真”觀念無疑也是一種“求真”價值理想的表現(xiàn),不過它在提出時并未以先驗的道德理念或天理觀念來統(tǒng)攝“求真”的行為,而是在批判正統(tǒng)化理學的實踐中強調(diào)儒家之道的開放性、批判性和經(jīng)世致用性,這對當時“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的思想局面起到了一定的解放作用。
即使如此,王廷相的“道真”觀念仍然無法擺脫“求道”與“求真”之間所構成的內(nèi)在思想張力,這導致它最終不得不走向“宗經(jīng)”的道路,即“道真”必定歸屬于“六經(jīng)”。以是之故,“道真”觀念無法從根本上突破以倫理為優(yōu)先的理學正統(tǒng),它在“求真”方面的思想作為無論在深度還是廣度上都不足以使儒學開出新的格局,就此而言,王廷相的道真說不及王守仁的良知學說。
但無論如何要肯認的是,王廷相的“道真”觀念所代表的真理觀顯然比韓愈以降的儒家“道統(tǒng)”觀更符合現(xiàn)代知識論、價值觀的特質(zhì)與追求,而且它在破除程朱理學的道統(tǒng)觀和天理觀對儒學的束縛方面提供了積極作用?!暗勒妗庇^念為我們深入揭示王廷相及其氣論學說的內(nèi)在動力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線索[18],更為重要的是,它構成了宋明理學的道統(tǒng)說和明清之際由“求道”向“求真”的新道論之間的橋梁。我們不能過分抬高王廷相“道真”觀念給儒家道論傳統(tǒng)的轉(zhuǎn)型造成的積極作用,畢竟從思想的實際情形來看,他受縛于正統(tǒng)化的理學意識形態(tài),并沒有自覺地促進儒家道論由“求道”到“求真”的轉(zhuǎn)型,更沒有意識到這一轉(zhuǎn)型道路的坎坷和艱巨。然而,在儒家傳統(tǒng)價值觀由“求道”到“求真”的轉(zhuǎn)變過程中,“道真”觀念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① 詳細觀點請參見:葛榮晉的《王廷相和明代氣學》,中華書局1990年版;高令印與樂愛國的《王廷相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王俊彥的《王廷相與明代氣學》,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王論躍的《關于王廷相研究的幾個問題》,http://www.Confucius2000.com/admin/list.asp?id=1766。
② 對于明代“前七子”之一的王廷相在文學復古運動后期由文人轉(zhuǎn)向儒者的情況,有論者總結為“棄文從道”,有論者則認為是在理學思潮影響下的“思想轉(zhuǎn)換”,還有論者指出這實際上是一種“儒士化”的現(xiàn)象。這些觀察都有一定見地,但還不夠深入,特別是對“儒者王廷相何以可能”這個問題,缺乏詳細的、有說服力的考察。
③ 張載十分重視語詞(概念)的使用和創(chuàng)造,他在《理學經(jīng)窟》等文本中說:“學者潛心略有所得,即且志之紙筆,以其易忘,失其良心。若所得是,充大之以養(yǎng)其心,立數(shù)千題,旋注釋,常改之,改得一字即是進得一字。始作文字,須當多其詞以包羅意思?!彼€說:“某比所思慮事漸不可易動,歲年間只得變得些文字,亦未可謂辭有巧拙,其實是有過。若果實達者,其言自然別,寬而約,沒病痛。有不是,到了是不知。知一物則說得仔細必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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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好題。有的題包含了很多解題思路和數(shù)學思維,比如一題多解的題、有巧妙解法的題等,都可以算作好題,這類題,如果老師經(jīng)常強調(diào),或者對自己而言是很不錯的題,也可以摘錄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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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g Ting-xiang's concept of Dao Zhen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tradition of Taoist theory of Confucianism
HU Dongcai
(School of Marxism,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3, China)
Wang Ting-xiang's concept of Dao Zhen, rich in Taoist thoughts, embodies not only Wang's understanding of Confucianism and the character of his doctrines, but also his ideological tension between seeking Tao and seeking Truth. His theory of Dao Zhen reflects that his understanding of Confucianism shows both modern appeals of independence, discrimination and truth-seeking, and characters of openness, criticism, statecraft of Dao in Confucianism. These characters, to a certain extent, criticized ZhuXi's Taoist orthodoxy, and, theoretically, became the trend of the anti-Neo-Confucian at the turn of Ming and Qing as well as the leading edge of thought of new theory of Tao in the mid-Qing Dynasty. Hence, the concept promote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tradition of Taoist theory of Confucianism from seeking Tao to seeking truth.
Wang Ting-xiang; DaoZhen; the Confucian Orthodoxy; view of truth; the theory of Qi
[編輯: 顏關明]
B248.4
A
1672-3104(2017)04?0071?06
2016?10?25;
2017?01?21
中央高校科研啟動基金資助項目“王廷相氣論思想研究”(502041003);中南大學首批創(chuàng)新驅(qū)動項目“基于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安全的高校思想政治教育資源優(yōu)化配置與綜合創(chuàng)新研究”(2015CX011)
胡棟材(1987?),男,江西鄱陽人,哲學博士,中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明清儒學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