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林
1993年的夏天,一個叫劉頌的小伙子趴在一張單人木床上,奮筆疾書,熱情洋溢地寫著一封信。
那是一間逼仄陰暗的工廠集體宿舍,十多個平方的房間塞進了四張高低床。劉頌的床位于靠門位置的上鋪,這個位置采光好,但也有個天生的缺陷,因為靠門,那扇門的開與關(guān),都吱吱呀呀地能弄出很大的動靜,而且集體宿舍的門,總像拉風(fēng)箱一樣,就沒個稍歇時。門開時,高分貝的聲波快速而響亮傳遞到劉頌的耳膜,轟的耳膜震動一下,門關(guān)時,劉頌的耳膜依然轟的震動一下。轟的一聲接著轟的一聲,在劉頌的耳朵里形成了慣性,即使不在集體宿舍,劉頌的耳朵有時仍然保持著慣性的聽力,轟的一聲,又是轟的一聲。
劉頌不在乎,靠門處采光好,有了光,他就能躺在床上讀讀書,寫寫詩。只要有光就好,劉頌總是這樣安慰著自己。劉頌還攢了兩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個隨身聽,外加一大堆磁帶。關(guān)于那個隨身聽,我估計九零后和零零后是不知道的,以為是史前文物。那個能放磁帶得用耳機聽的類似于小收音機的放聲盒,放到現(xiàn)在,確實該是一件文物了。不對于當(dāng)時小伙子的劉頌,那卻是個時興之物,他往床一躺,耳機往耳朵里一塞,張學(xué)友、Beyond都在為他開演唱會,劉頌就進入了極其自我的神游的世界,那開關(guān)門的聲音都被拒之耳外了。
那個悶熱的下午,劉頌就在轟的一聲接著轟的一聲的伴奏下,揮汗如雨,一氣呵成地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劉頌擅長于寫信,讀中專時,劉頌就當(dāng)了寫信的槍手,給一幫男生向一幫女生寫過情書。劉頌自己也寫過不少情書,劉頌的情書大多是寫給安雯的。這里,我說的是劉頌的情書大多是寫給安雯,很顯然,劉頌還有一小部分情書不是寫給安雯的。那一小部分是劉頌不給安雯寫情書后,轉(zhuǎn)而寫給其她女孩的。
劉頌寫給安雯的信起始于劉頌讀中專的第二年。安雯在鄰班,有班花之譽。劉頌自己說,他對安雯有好感不是因為安雯長得漂亮,而是因為安雯在學(xué)校演講比賽中朗誦的一首詩,是舒婷的《致橡樹》,那個時候的校園,還有一點純凈的詩歌氣息,但更多的精選神空間被郭富城的《對你愛不完》所填滿。安雯朗誦詩歌的時候,場下十分安靜,但劉頌看得出來,別的人并不是被詩歌所陶醉,而是被安雯的容顏所沉迷。因為劉頌在聆聽時,是閉著眼睛的,他偶爾睜開眼睛時,看到周邊的人都瞪大著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安雯。他們一定只看到了安雯的美色,美好的詩句可能一句都沒聽進去,劉頌就是這么認為的。
為了把這個真相告訴安雯,劉頌決定給安雯寫一封信。劉頌果真第一次給一個女孩寫了一封信。那封信是怎么寫的,劉頌記不清了,但他記得信中引經(jīng)據(jù)典,引用了不少著名或者非著名的詩句,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寫那封信劉頌是費了好多心思的,一向文思泉涌的劉頌同學(xué),在給安雯寫信時,一改替人代筆的行云流水,寫了撕,撕了寫,寫了還撕,撕了還寫。終于一個星期后,這封信寄出了。對,你沒看錯,劉頌的確是寄出了那封信,盡管他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安雯裊裊婷婷地經(jīng)過他教室的窗口,盡管每次在食堂打飯時,他總會看到安雯安靜地在一張餐桌上吃飯,劉頌有N多個當(dāng)面遞交信的機會,但劉頌還是沒有當(dāng)面遞交,他還是選擇了繞了一大圈的辦法,跑了兩公里到一個郵局,將信寄給了安雯。
那封信從劉頌的學(xué)校出發(fā),經(jīng)過郵遞員的投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又送到了劉頌的學(xué)校。信寄出后,劉頌有忐忑有驚喜有彷徨有期待,但是劉頌在寄出信后,卻又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每天照例與安雯打著照面,照例假裝與身邊的同學(xué)談笑風(fēng)生毫無感應(yīng)地與安雯擦肩而過,但是劉頌做了N個夢,夢到了安雯收到信后的N個反應(yīng),但讓劉頌失望的是,劉頌等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再一個星期,劉頌始終沒有收到安雯的回信。那封信泥牛入海,音訊沓無。
劉頌不氣餒,他一封接一封地給安雯寫信。那段時間,劉頌被寫信這個活兒所刺激著所亢奮著,他像吃了興奮劑,整天寫信,樂此不疲。信的內(nèi)容當(dāng)然有了新的變化,有時是觸景生情,有時是對人生的稚嫩的感悟,有時看了一本讓劉頌手舞足蹈的好書,手擺足蹈之后,他就給安雯寫信,寫的信就成了一篇不錯的讀后感或者是書評??傊?,劉頌幾乎把安雯當(dāng)成了一個雜志社的主編,好看的不好看的信,劉頌都一股腦兒地給安雯寄去,但安雯始終沒有回過一次信。劉頌起初不習(xí)慣安雯的沉默,后來對安雯的沉默習(xí)以為常了,你不回信,我就繼續(xù)寫唄,一封接一封,劉頌一直寫,直到寫到中專畢業(yè)。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明月裝飾了你的窗戶,你卻裝飾了別人的夢。每一封信,劉頌都引用兩句經(jīng)典的詩句,后來經(jīng)典的詩句劉頌幾乎用完了,他就開始了原創(chuàng)。其中有一首原創(chuàng)的詩句在學(xué)校廣為人知,因為那首寫給安雯的詩,被兼任著校廣播站播音員的安雯在校園廣播里給誦讀了:你在月中,月在水里,水呢?流在我心里。安雯不知出于何種目的,把這首詩朗誦了,但她還是沒有給劉頌回過一封信,哪怕是只言片語。
劉頌是在畢業(yè)那年看到安雯坐在一個男生的摩托車,從校園的林陰小道上呼嘯而過后才決定不給安雯寫信的。不過,這并不準(zhǔn)確,準(zhǔn)確的說法是此后劉頌沒再給安雯寄信,信他是寫了的,但存在箱底,沒有再給安雯寄去過。
1993年的夏天,那個叫劉頌的小伙子還在熱情洋溢地寫著信,收信人不是別人,是他自己,是二十年后的他自己。
劉頌,幫我來看看這件衣服漂亮嗎?安雯從試衣間里走出來,朝我招呼著。安雯試衣服表現(xiàn)出極大的耐心和熱情,試了一件又一件,同樣有極大的耐心和熱情的營業(yè)員沒有拼得過安雯的耐心和熱情,她已經(jīng)開始嘟起了嘴,臉上的笑容像烙上去的,可能烙得有點燙而顯得極其古怪。在這一點上,我與那個營業(yè)員有著共同的認識,那個漂亮的營業(yè)員看起來年齡不大,二十多吧。在安雯又一次走進試衣間時,那個營業(yè)員帶著同情和憐憫的語氣對我說,她不會是你老婆吧?真難伺候的。
我一驚,雖然我時不時地對營業(yè)員察顏觀色,但我的主要的時間還是在看著手機上的微博。那個營業(yè)員見我對她的話沒有理會,她就湊過腦袋來,看著我在玩微博,她也掏出手機,小心地四處張了張。我知道,她是在張望她的主管在不在,最好主管不在,主管要是在了,她就不能在上班時間玩手機了,那樣會被罰款的。她掏出了手機,我們“互粉”一下吧。她說,我叫“午夜嬌艷”。
午夜嬌艷,這個網(wǎng)名挺有誘惑力的,午夜嬌艷給誰看???我開始了調(diào)侃。女人都喜歡聽男人的調(diào)侃,男人也更是把調(diào)侃當(dāng)作了試劍石。調(diào)侃當(dāng)然是有色的調(diào)侃,沒色的調(diào)侃鮮有興致勃勃的。男人對女人的調(diào)侃是一門學(xué)問,如果你是男人,你是知道的,調(diào)侃后的男人通常會期待得到女人的正面回應(yīng),如果得不到正面回應(yīng),那我們男人的調(diào)侃就是滑鐵盧,一拳錘擊在軟棉花上,無用功。
好了,言歸正傳。我那句調(diào)侃的子彈射出去后,得到了午夜嬌艷的正面回應(yīng)了。她說這個網(wǎng)名是她的男朋友給取的。我立即有了很嚴重的沮喪感。我為什么會沮喪,如果你是男人,你會明白的。如果你是女人,我想,你也會明白的。
不過,那是我的前男友了。午夜嬌艷真會賣關(guān)子,我想如果她愛好文學(xué),她一定會是個設(shè)置懸念的天才。因為當(dāng)她峰回路轉(zhuǎn)時,我又感覺到了柳暗花明。他沒有房子,怎么談???午夜嬌艷繼續(xù)說。到底你是在談人還是談房子呢?我繼續(xù)著調(diào)侃,沒有調(diào)侃就沒有話題。切,大哥,你OUT了吧,談戀愛就是談房事,談房事就是談戀愛。聽完午夜嬌艷的話,我笑了,笑得很曖昧。午夜嬌艷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我們都在笑的時候,安雯終于從試衣間里走了出來,招呼著我?guī)退匆路黄?。我和午夜嬌艷不約而同地收斂了笑聲。安雯問我話時,并沒有看著我,她站在試衣鏡前左顧右盼,身子配合著眼神的左顧右盼而左扭右捏。我趕緊說,這件衣服很配你,衣服就好像專門為你做的,沒辦法,人漂亮,穿什么衣服也漂亮。鬼才知道我心里打什么主意,安雯經(jīng)過左挑右選,她在兩件衣服中躊躇,先前試的衣服三千八,現(xiàn)在試的衣服兩千八。省了一千塊呢!在安雯沒反應(yīng)過來之前,她反應(yīng)過來肯定又要穿那件貴了一千的衣服試一試,我朝午夜嬌艷一使眼色,結(jié)帳。我說。午夜嬌艷心領(lǐng)神會,拿出小票就開了起來。安雯說,別急嘛,我再穿那件試試看。這句話我聽到了,但是我假裝沒聽到,因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在午夜嬌艷的帶領(lǐng)下去收銀臺刷卡交錢。
刷卡時,我問午夜嬌艷你怎么看得出她不是我的老婆。午夜嬌艷人小鬼大:我們這個品牌店,人們起了個外號“二奶店”,這么貴的衣服,我在這兒賣都覺得貴,哪個老婆舍得買?我覺得午夜嬌艷說得有道理,贊許地點點頭。我也說了一句,沒有我們這些大方的男人,你們的這個店也開不下去了。午夜嬌艷老練地笑笑,哪個貓兒不吃腥哦。我接過話茬,誰讓你們這么腥?午夜嬌艷來了興致:我也腥?我回答:當(dāng)然了,腥得很呢!午夜嬌艷的臉紅了,不知道是心懷謙虛的紅還是暗自得意的紅。
我跟午夜嬌艷要了手機號碼。午夜嬌艷很爽快地就報給了我,我用手機儲存了,為了確保手機的號碼的準(zhǔn)確性,我存之前還試撥了一下,因為有些女人給男人的手機號是假的,不過午夜嬌艷沒給假號碼,我一撥,她的手機就響了,很好聽的彩鈴,是王菲的《傳奇》。
買了單,安雯還要到賣女包的柜臺看一看,我著急上火地看著手表,說有一個重要的活動要去參加,改日再來買包吧。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給安雯買過好幾款包了,從幾千到幾百不等的包都有,但安雯卻跟包較上了勁,逛一次商場就要看一次包,看一次包就要買一只包。這次,我找了個借口,不能再去看包了。安雯顯得不太高興,我看得出來她不太高興,這就跟我和她做愛一樣,她沒有盡興時,就是那樣的表情。
把安雯送回了家,安雯讓我上去坐坐,我說我忙,就不坐了。安雯一下車,我沒關(guān)油門的車急踩油門,好像有天大急事離開了。我開到了遠離了安雯的視線的地方,把車停下。我開始懊悔了。我是個精于算計的人,但我這次狠狠地一拍腦門,真是豬,安雯來例假的日子我都沒記住。很快,我又把自己從豬變成了人,不得不嘆服安雯比我更精于算計,她明明有了例假,我約她的時候她還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急急火火地趕過來,安雯卻說不能做,來例假了,陪我去逛街吧。我當(dāng)時就編了個借口,想要急著離開,安雯似乎看透我的心思,她嘆了一口氣,你總是不給我安全感,你們男人怎么就不會給女人安全感呢?我不明白,我不陪著去逛街,與安全感有啥關(guān)系,但容不得我想明白,安雯還是把我拽到了商場。
坐在車里,我拿出手機,給午夜嬌艷發(fā)了一條短信:我們挺有緣的,晚上有空嗎?我想請你吃飯。午夜嬌艷很快回了短信,應(yīng)該有空啊,你有車嗎?看來午夜嬌艷還記得我。我趕快回復(fù),有車,我去接你。
好吧,午夜嬌艷回復(fù),半個小時后我就下班,我這手機太破了,你能陪我去買部手機嗎?然后再去吃晚飯。我回復(fù),好啊,吃了晚飯然后干啥呢?我想我還是直奔主題,今天沒在安雯地兒做得成事兒,如果再浪費精力在午夜嬌艷身上還是做不成事兒,那今天就沒有收獲了。
午夜嬌艷回復(fù)了四個字:午夜嬌艷。我會心地一笑,啟動了車子,飛快地朝剛回來的那個商場駛?cè)ァ?/p>
我收到了劉頌先生寄來的信。那封長長的信沒有走正常的郵路,走的是時光隧道。信是怎么收到的?我也記不清了,大概是翻箱子的時候,那封信突然就出現(xiàn)了。信是用墨綠色的方格稿紙寫的,純藍的墨水,上面還滴著汗?jié)n。我想起來了,我曾經(jīng)喜歡用純藍的墨水,揮灑在格稿紙上,有點兒神采風(fēng)揚,也帶著些許的黯然神傷。
2013年初夏,黃梅天,雨像欠了大地的債似的嘩啦啦地直往大地上傾瀉。這樣的天氣我只能在家里宅著,上了會兒電腦,看了看關(guān)于那個著名色官開庭審判的新聞。許多的社會新聞開始了濃妝艷抹,像個開著曖昧的紅色燈光拉客的發(fā)廊女,總是盡其所能地露出雪白的大腿,并且故意挺了挺其實并不是太豐滿的胸部,以期引人矚目。我們這些讀者,也就像個吃了春藥的嫖客,總是不自覺地朝她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沒完沒了再看一眼。
看夠了那些發(fā)廊女式的新聞,我百無聊賴地翻開了一個箱子。于是那封信就出現(xiàn)了,二十年的時光流逝,仿佛彈指一揮間,那封信咣的一下把我拉回到昨天,嗯,二十年也就是一個昨天而已。
劉頌先生的信中提到了幾個人的名字,除了安雯出現(xiàn)了二十多次外,還有一個叫杜五的家伙出現(xiàn)了十二次,另一個叫何銘的家伙也出現(xiàn)的八次。對于信中提及的三個人,我看得出來,劉頌先生分別把他們歸納為紅顏知已、鐵桿哥們和文學(xué)同好。不過我對此報以冷笑,因為這三個人都幾乎被我過濾掉了。
先說一說安雯吧。大約是前年的秋天,我們搞了一個同學(xué)會,安雯也來了。我本來是看到安雯的名字我才過去的,你們知道的,幾個老同學(xué)搞起了同學(xué)會,無非就是所謂的一種人脈資源整合而已,組織我們這個同學(xué)會的老同學(xué),混得不是太如意,于是他們積極籌劃,找了一些混得如意的同學(xué)贊助,并有了這個所謂的敘舊情的同學(xué)會。同學(xué)會的名單排得很微妙,不是按姓氏筆劃排下來,也不是按照昔日的學(xué)號來排的,而是按照資本和權(quán)力來排的。那個同學(xué)會,最大的收獲就是結(jié)了幾個幫扶的對子。
安雯來了,我?guī)缀鯖]認出來,她走到我面前,告訴我,她是安雯,我才認出了她。各位,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安雯并不是隨著歲月的摧殘而容顏老去,相反,她被時光打磨得看似成熟了,徐娘半老,風(fēng)韻猶存,這個形容詞用在她身上是十分妥貼的。我和安雯就在喧鬧中聊了起來,安雯說她離婚了,也下崗了,日子過得好艱難。這是安雯對我說的,不過她的嘆息并沒有勾起我的憐憫心,看她穿著打扮倒不像個天涯落魄人,怎么就艱難呢?我想不通。我拉來一個男同學(xué)問他你能相信安雯過得艱難嗎?那個老同學(xué)滋的一聲把杯中酒一飲而盡,而后很成熟地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看來安雯還沒有變壞。
同學(xué)會后,安雯請我?guī)退榻B一份工作,我就利用我的人脈資源幫她找了一份還不錯的工作。此后,我和安雯就越走越近。再此后的事,我不說了,相信諸位也會猜測得出來吧。
在此,我還要贅述一下的是,在與安雯好上后,我曾經(jīng)提及到信件的話題,問她當(dāng)年是沒收到我的信還是收到了卻是置之不理。安雯沒有回答,卻是反問我,你現(xiàn)在還會像當(dāng)初那樣給我寫信嗎?我訕笑。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來說一說杜五,杜五看來與劉頌先生是有恩情的,因為劉頌先生的信中經(jīng)常說到他家蹭了好多次飯。但是想起來,我當(dāng)初倒真不該到他家里去蹭飯吃。就在去年,杜五來找我借錢,利息很高,我經(jīng)不住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的勸說,拿了十萬塊給他。但拿了錢的杜五立馬就人間蒸發(fā)了,說是放高利貸被騙了,欠了幾百萬,只好腳底下抹油跑了。其實杜五的跑路是事先有預(yù)謀的,因為他的房子早就賣了,跟老婆也早就離婚了,他一個人無牽無掛地跑路。跑路也是需要經(jīng)費的,我的錢很有可能就是被他拿去做了跑路的經(jīng)費。
杜五跑了后,有人來找我,說是杜五欠了他們的錢,問我知不知道杜五在哪里。我說我不知道,來人們都不信,說我跟杜五二十多年的哥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說我還有錢被他拿走了呢。來人們更不信,你們那么好的哥們,他連你也騙?我笑笑,不是騙吧。那是什么?來人們總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我常對他們答非所問:天下沒有免費的宴席啊。我的答案莫名其妙,他們不明白,但我心里明白,我明白就行了,所以杜五跑到了哪兒我開始不關(guān)心了,權(quán)當(dāng)補交了當(dāng)初的飯錢吧,盡管有點貴,但也只得認了。
最后來說一說那個何銘,那個曾經(jīng)跟我一起寫詩并且結(jié)了詩社的家伙,現(xiàn)在我?guī)缀醺麤]有任何聯(lián)系了。以前還一起開開文學(xué)筆會啥的,但何銘老是盯著問我發(fā)了什么稿子,得了多少稿費,賺了多少錢。我說多了,他皮笑肉不笑地恭維幾句,我說別虛偽了,他就收斂了笑。要是我說少了,他就會說我虛偽。我也搞不清,我和何銘究竟誰虛偽,總之,在他眼里,我是虛偽的,在我眼里,他是虛偽的。這可能就是你們所說的羨慕嫉妒恨吧。
直到大前年,有人告訴我一句話:何銘說你寫的東西很爛,生編暗造騙稿費。從那以后,我就跟何銘不再聯(lián)系了,聽說他出了個作品集,還搞了個作品座談會,還聽說有人建議他請我的,但他至始至終都沒請我。不過,他不請我也好,請了我也不會去。
我該怎么告訴給我寫信的劉頌先生關(guān)于這些人的事呢,我犯了難。
經(jīng)過再三權(quán)衡,我想我該給劉頌先生回一封信了。準(zhǔn)確地說,我該給二十年前的我回一封信。我想找些專門用于寫信的信紙,但我翻遍了辦公桌也沒找到,可能壓根我就沒買過信紙。最后不得不從打印機的打印盒里抽出了幾張A4白紙。
親,我開頭這樣寫著。而那位劉頌先生信的開頭是寫著親愛的劉頌,我感覺那時的劉頌真的有點兒浪費墨水,親愛的劉頌只要簡化為一個親字就可以了,此處明明可以略去四個字,但劉頌卻沒有略。
然而我寫下了親之后卻不知道寫什么了,我起了幾個開頭,讀了讀,都覺得不好,我把紙揉碎了,扔進了垃圾筒。再寫一張,還是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筒。如此反復(fù),我心浮氣躁起來,我的寫字功能怎么會退化了呢。相比于二十年前的劉頌,經(jīng)過歲月的積淀,我應(yīng)該越來越會寫文章,有時候,我不用準(zhǔn)備草稿,不用備課,都可以跟一幫尋找幸福的女人們談?wù)撊松翘咸喜唤^、口若懸河,本人用人格保證,如果根據(jù)本人的錄音整理出來的文字,一定是一篇上好的勵志文章。但是我卻不會寫信了,盡管我在微信里、QQ上包括微博上,能行文如川、覽遍高山,但我不得不承認我寫信的功能退化了。
信寫不下去了,我只得把劉頌先生寫的信拿過來從頭再看了一遍。劉頌先生在信中闡述了一個極為耐人尋味的哲學(xué)話題:劉頌先生將一個整整的我切成了若干個我,他的大致意思是一個人的人生是由若干個我組成的,而這若干個我是相對獨立的。他深入淺出、細細剖析:昨天的我、今天的我、明天的我都是自成一個體系,那一個個不同靈魂的我借用著同一個軀體來存活著。
他怕我看不明白,還打了一個比方。一個個我實際上就如存在于一只西瓜里的瓜籽,西瓜是一個整我,瓜籽卻是一個個碎開的我,盡管都存在于一個整我之中,但碎開的我在西瓜中卻存在著位置、顏色、大小、形狀之間的差別,有時是天壤之別。天壤之別這四個字,劉頌還在下面點了四個點,以示重要和突出??吹竭@兒,我啞然失笑,好你個劉頌,寫信的時候饞得要吃西瓜了吧。
正因每一天都能新生出一個我來,所以當(dāng)年的劉頌先生在剛工作之初,盡管連集體宿舍都沒住上,又租不起房,只能摸到一些同學(xué)、朋友的宿舍里去蹭一宿,盡管劉頌先生曾有過吃了上頓愁下頓的經(jīng)歷,但是劉頌先生始終是快樂的,他活在舊我已經(jīng)死去、新我正誕生的希望之中,所受的磨難都被劉頌先生當(dāng)成了前世的我經(jīng)歷的磨難,今世的我、當(dāng)下的我完全不必要再承受前世的舊我的磨難。劉頌先生還極其反感我每天在復(fù)寫著我,他希望我每天都是新的我。對了,在這里我要交待一下,1993年時的劉頌還沒見識過電腦,網(wǎng)絡(luò)語言也還在電腦母親的肚子里懷胎,所以劉頌不會用復(fù)制這個詞,他用的是復(fù)寫這個詞,復(fù)制與復(fù)寫在這個特定的條件下,所表達的意思是一致的。
我數(shù)了數(shù),劉頌先生闡述這個舊我、新我、未來的我用了整整六頁紙,其中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三個錯別字,我知道劉頌寫文章的習(xí)慣,是不容許有錯別字存在的,這六頁紙中有三個錯別字,說明劉頌在闡述這個哲學(xué)話題時已經(jīng)是噴薄而出了,以致他只注重了思想的存在,而忽略了錯別字的鑒別。我理解,所以我不責(zé)怪他。
把劉頌先生的信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后,我開始贊同劉頌的哲學(xué)真理了。盡管二十年前的我與現(xiàn)在的我同處于我這個肉體之中,但我確實與二十年前的我判若兩人,毫不一致。我相信大多數(shù)人也是這樣的,比如安雯、比如杜五、比如何銘,比如我曾經(jīng)遇到過的一夜情的女人。這里特別要強調(diào)一下,我曾經(jīng)癡迷過一位一夜情的女人,夢想著發(fā)生兩夜情、甚至更多夜情,但是過了一夜情后,那個女人我再去面對時,她卻裝著我跟我素不相識,以前我想不明白,現(xiàn)在我想明白了,那是因為一夜情的女人換了一個人,只不過是存在于同一個美麗的軀體之中而已。這是劉頌先生讓我明白的,所以我要感謝他。
劉頌先生在信中說,他最幸福的事就是能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獨立的房子,哪怕只有七八個平方,房子漏點雨沒問題,只要不打濕他寫字臺上的稿紙就成。他說他要在那間房子里寫自己的文章,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專寫劉頌文。但對于這個問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解決了,獨立的房子早就有了,比原來想要的七八個平方大了十多倍,但我還是沒能寫出我自己想要的那種獨立的文章。為什么不能寫,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似乎找到了答案,但又似乎沒有找到答案,我只能告訴二十年前的劉頌,文章我一直在寫,包括領(lǐng)導(dǎo)的講話材料,包括工作上要用的文稿,甚至包括我可以單獨署上我名字的文章,但我卻始終把這些文字當(dāng)成了抱養(yǎng)的孩子,總覺得它們與我沒有親密的血緣關(guān)系。
信怎么回?我足足考慮了一個月。直到幾天前,看到網(wǎng)絡(luò)新聞,有當(dāng)初的文學(xué)青年在緬懷顧城。說2013是顧城辭世二十周年,我才想到,1993年,也就是在劉頌寫下這封信后的兩個月,顧城在新西蘭的激流島上砍死了老婆謝燁,自己找了一棵樹上吊自殺。我依稀記得,劉頌當(dāng)年看到報紙的這條消息后,先是震驚不信,而后莫名其妙地流了一通淚。
我通過電腦點擊了顧城的詩,一首《遠和近》躍然眼前:你,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看云時很近。我靈機一動,把這首詩抄錄在A4白紙上,用信封裝上,寄給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劉頌。我想他一定會看明白的,那就讓他去好好看一看我的回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