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他是個惹人討厭的家伙,動不動就揪她的頭發(fā),往她的毛衣上放蒼耳,或是在她的鉛筆盒里藏毛毛蟲。
她要么氣鼓鼓地找老師告狀,要么兇狠地就地反擊。他任憑她的小拳頭落在身上,并不反抗。其實是有一點疼的。
從小學起他倆就在一個班,到了初中還是前后座,像一對小冤家。
她的短發(fā)后露出一小截白白的頸,他看著心癢,趁她低頭的時候,用黑色水筆畫了個大叉上去。
她掀翻了他的桌子,扔掉了他的書包,然后被幾個女生簇擁著去了廁所?;貋淼臅r候整個后頸都被搓紅了,還是能隱約看見那個大叉。
那一回,他突然抽走了她的凳子,眾目睽睽之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約是摔悶了,她慢慢地站起來,一句話不說,伏在桌子上無聲地啜泣。
他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笑容慢慢地僵掉。
看著她一聳一聳的肩膀,他手足無措。這么多年來,他頭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她已經(jīng)從一個兇巴巴的臭丫頭,出落成楚楚動人的大姑娘。
下午,他買了她愛吃的話梅和小橘子,偷偷塞在她的課桌里。從那天起,他看她的目光變得不一樣。
他開始用功讀書;他吵著要耐克的球鞋;他敞開校服雙手撤把,把自行車騎得飛一樣;他對著廁所的鏡子,一遍遍地,把沾水的頭發(fā)梳理成郭富城的發(fā)型。
一個高年級男生撞倒了她的自行車,他沖上去就打,然后鼻青臉腫地被送進校醫(yī)院。
關于他倆的風言風語開始傳開來。她心中有小小的歡喜,嘴上卻說:“討厭,誰要他喜歡?!?/p>
為了遠離緋聞。也因為隱隱的心慌,她開始躲避他灼熱的目光。青春期的男生是那么敏感和脆弱。他因她的不理不睬而感到屈辱,于是故意找漂亮的文藝委員說話。
她很生氣,報以更深的沉默。
初二下半學期,他要轉學了了。臨走前找了所有的同學寫留言,唯獨沒有找她。她假裝低頭看書,顯得無所謂的樣子,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轉。
那一天,她身后的座位空了。她無精打采,覺得后背有一點涼。
一個月后,班長拿來一個大郵包,里面有他給班上每個同學寫的信。他在信里吹噓自己在新學校怎么厲害,怎么受歡迎,并督促大家回信,說不許忘了他。
她偷偷地拿自己的信跟別人的比較,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在結尾處嬉皮笑臉地加了一句:“沒人欺負你了,不習慣吧,哈哈哈!”
她心里罵,神經(jīng)病!她把信揉成一團塞在課桌里,過一會兒又拿出來,細細地攤平。
還真有些不習慣。
她咬著筆桿子給他回信,寫好又撕掉,撕掉又重寫,寫好又撕掉,最后趴在桌子上失聲痛哭。她不知道,他寫了54封信,只為了等一封回信。
寄信之后的兩個多月,他天天跑傳達室,直到失望在心底結了痂。
當她終于鼓起勇氣回了一封長長的信,他已經(jīng)轉到另一個校區(qū)。那封信在傳達室躺了大半年,被退回原處。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按部就班地升學、戀愛、失戀、工作、相親、結婚、生子……老公對她很好。她很滿足,不覺得生活缺少什么。那個記憶中的少年變得面目模糊,像頸后的大叉,一開始那么觸目驚心,最終也漸漸淡去。不刻骨,不銘心,只是留在皮膚上,被歲月帶走。
畢業(yè)十周年的同學聚會,聽說他會到場,她對著鏡子打扮了半天,最終放棄了出門。見了又如何?那些荒廢的青春不會再回來。
16歲想你的那片天空,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
2012年6月,他死于一場山難,隊友拼了命把他從海拔七千多米的地方帶下來,埋在山下的大本營。
得知消息已是兩個月后,她怔怔地出神。她以為自己會哭,可是沒有。
她請了假,跟老公說想去西藏。老公笑她的文藝青年情懷又發(fā)作了,轉身給她買了車票和紅景天。
她哄好了孩子,背上了行囊,獨自踏上前往拉薩的火車。過唐古拉山口時,她出現(xiàn)高原反應,暈得昏天黑地,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幾經(jīng)輾轉,終于找到了他的墓地,有一座小小的瑪尼堆。碗口粗的一根柱子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他的名字,頂端嵌著他小小的照片,是一張青春不老的臉。
那笑容似曾相識,仿佛剛搞完惡作劇,就這樣一直笑著,笑著。
雪山肅穆,經(jīng)幡飄揚。
不是所有的離別都有重逢。至少,我記得你。
她點燃了酥油燈,風很大,試了好幾次才點著。然后,她深深地俯下身去,額頭輕觸瑪尼石,喃喃低語。
接著,她從背包里取出一封信,在酥油燈上燒了。信封像枯黃的樹葉,他的名字上印著紅色的鋼戳,“查無此人”。
選自《情感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