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透,本名何秀萍,壯族,女,高級工程師,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人,畢業(yè)于廣西民族大學化學系。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寧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九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班學員。作品發(fā)表于《民族文學》《廣西文學》《紅豆》《壹讀》《佛山文藝》《歲月》《青春》《青島文學》《打工族》《飛天》《安徽文學》等刊物,并入選多種選本,獲《廣西文學》第四屆廣西青年文學獎散文獎,個人散文集《底色》獲第五屆廣西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花山獎”。
事實上,有的地方你離開之后就了無牽掛,而有的地方,你即便離開很久了,卻仍然離不開,那里許多的人和事始終連著你的生活,那地方始終與你相關(guān),比如合山——離開已經(jīng)二十年,這二十年,我就因人情往來或探親訪友?;睾仙饺ィH戚一個電話,或者朋友一聲招呼,指不定哪個周末哪個節(jié)假日,我便又站在合山的街頭了。
合山是座小城,也曾經(jīng)是廣西的大煤都、光熱之城,現(xiàn)在卻列在國家能源枯竭城市的花名冊里。從煤海沸騰、礦井如織,到一條接一條井龍關(guān)閉,后來又默默轉(zhuǎn)身,她的變化,她的不同,于我來說是那么的不經(jīng)意,一切都在熟視之中,一切又與原來大不一樣。每次回去,山還是那座山,大院還是那個大院,東礦一直在合嶺之東,去里蘭仍舊要下那個斜坡,橫過那條窄窄的舊鐵路??擅看位厝?,又發(fā)現(xiàn)這些地方有許多東西不見了,許多東西又不斷地冒出來。但不管時空怎樣改變著這座小城,我在這里生活的那六年時光,始終留在記憶里,那些平凡的小日子,始終帶著這個地方特有的煙火氣息,給我溫暖。
我是1990年底從三江調(diào)到合山工作的。那年,我23歲,剛結(jié)婚不久,愛人在合山市鐵合金廠工作,調(diào)動的理由是解決兩地分居問題,組織最終把我安排在了市科委下屬的科技情報研究所。那時的合山,是名副其實的煤城,有東礦、柳礦、里蘭礦、溯河礦等幾大國營大礦井,周邊還有無數(shù)的小煤窯。從這些礦井源源不斷涌出的煤炭,猶若千萬只馬匹,拉著火力發(fā)電和運輸業(yè)向前狂奔,地方政府的工作和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心也是服務(wù)礦區(qū)。是的,這里的一切仿佛都與煤有關(guān),從來到合山的那一天起,我的生活便被濃重的煤炭氣息包裹,煤的味道,煤的灰塵,煤的顏色,煤的熱和暖,煤無處不在。
剛到合山時,單位沒有空余的住房安排給我,我和愛人住在鐵合金廠的宿舍里。這是他與工友合住的套房,一人一間,廚衛(wèi)齊全,對于剛剛畢業(yè)工作兩個年頭的我們來說,有了一個安身之所,開心而知足。只是我來后,工友感覺不便,就?;馗改讣胰プ×恕?/p>
鐵合金廠在溯河礦區(qū)的旁邊,宿舍離廠區(qū)也不遠,在一個斜坡上,坡底路口是汽車站,每天早早就傳來班車啟程時短促而清脆的喇叭聲。去電廠的那條狹窄公路從宿舍旁邊經(jīng)過,往來的運煤車輛很多,每過一輛,路面厚厚的浮塵就滾滾而飛,然后飄向兩邊的樓房和樹木,一層又一層地裹在上面,久而久之,它們的顏色便和路面一樣,黑褐,污穢,只有等到下大雨時,這些塵垢才被沖刷走,露出它們本來的面容。可天一晴,煤塵便又隨著車輪揚了起來,它們在車速刮起的風中,四處奔逃,像無數(shù)慌亂的細手,每次路過,便密密麻麻拽著我的衣服,扯著我的頭發(fā),纏著我的面頰不放,任由我緊捂口鼻、掩面而行,甚至憋得滿臉通紅都無濟于事。每次灰頭土臉地回到家,跟個難民似的,沮喪的感覺像個影子一樣,怎么也甩不掉。
然而,盡管這里環(huán)境臟亂,空氣污濁,但在這條路的邊上,我卻常??匆娨蝗旱却\煤車輛經(jīng)過、搶干裝卸活的女人。她們或站著,或蹲著,或坐著,頭上罩著一頂發(fā)黑的草帽,臉龐的顏色與帽檐落下的陰影混沌一片,里面有日曬的紅黑,有煤塵的灰蒙,也有對生活期待的絲絲光亮。她們每人一把鐵鏟,或撐或扛或墊坐,每把鏟沿都被磨得森白錚亮,閃著黑光,我不知道那是因為鏟了多少煤炭而聚斂的光芒和能量,但每當看見她們總是抻長脖子,巴望著運煤車輛的經(jīng)過時,卻能感受那把鏟子傳遞來的那種生存的力和勁,那種活著的熱度和希冀。
因為鐵合金廠的宿舍緊靠溯河礦生活區(qū),我們平時買的是礦區(qū)小菜市的菜,喝的是礦區(qū)供的水。日子簡樸,我對市場的菜類并不在意,倒是對龍頭出來的水深感不安。每次下大雨漲洪水時,自來水接到瓦缸里,都黃得看不見底,一把明礬撒下去,攪拌,絮凝,沉淀,可等了半天,仍然不見澄清。有一次,我舀了水來煮面,結(jié)果兩個人吃后又拉又吐。于是,那段時間我們只好常常到愛人他兄嫂那兒蹭飯,他們住在嶺南市區(qū)這邊,由市水廠供水,水才沒有這樣的問題。
當時對礦區(qū)吃水的擔心,還有另一個原因。記得好多次走在街上,都看見有人講話或咧嘴笑時,露出一口灰黃色的牙齒,牙質(zhì)像涂了一層灰釉,有的還變成了凹坑狀,看上去怪怪的樣子。我以前沒見過,也不明就里,問了才知道是煤礦地區(qū)的水含氟高,處理不好的水吃久了,就成了這樣的氟斑牙。明白了這個道理,每次我在鏡子前面停下來,總要特別地看一下牙齒有沒有變色,有沒有變形。隱憂如蔓,長成一種心理強迫癥,從此,鏡子與牙之間打了個死結(jié)。
就這樣在鐵合金廠宿舍住了近半年,后來我們的一位老職工自動放棄了原來分給他的住房,單位便把那套二室一廳50多平米的房子和一間配套的雜物房安排給了我(至此,才算真正地安下家來)。這棟樓房在政府大院里最靠南邊的位置,緊挨著大院的圍墻。那時除了東面的市黨委辦公樓,樓房周圍再沒有其他靠近的建筑物,西側(cè)最近的市委黨校,也要出了大院那個小門,再拐過半山那個小彎才到。所以,我住的雖然是一樓,但視野仍然很好,站在陽臺上,人民公園正在修建的亭臺,里蘭礦區(qū)那些高低錯落的樓房,游龍一樣時隱時現(xiàn)的紅水河,以及模糊在天邊的凹凸起伏的山巒,都落在視野里。而圍墻外面,是一大片開闊地,一直延伸到紅水河邊。家里人告訴我,這里地底下是里蘭礦的大礦井,不遠處那座黑乎乎的山頭,是采煤時掘出來的煤矸石,井口就在它的后面。但不知這片地面土地劃屬哪個村子,一直都沒有村民來耕種,大院的職工便陸續(xù)去墾地種菜。除了那個亂七八糟凸起許多巨石的斜坡,和距離大院太遠不方便耕種的地方還荒著,其他全成了一個個菜園子。
這些菜園四季蔥郁,常年青翠,田園綠風直抵窗沿,給人一種難得的清新感。太陽下的那一片油光亮色,也讓我時常忘了那些從礦區(qū)煤場從火電廠煙囪飛來、游魂般飄在小城上空的浮塵。在這片綠色里,我還常??匆娨粋€熟悉的身影,那是家嫂。她那張大菜園離大院只有兩三百米,因為熟悉,一眼望去,就能分辨出來。從春到冬,嫂子在地里種上各種蔬菜和雜糧。油麻菜、空心菜、卷筒青,瓜豆、辣椒、茄子,紅薯、玉米、蔥蒜芹,它們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開各色的花朵,結(jié)不同的瓜果,或者滿滿當當?shù)鼐G。在這個園子里,豆角喜歡編一頭的細長辮子,玉米棒子的馬尾總是扎得高高的;茄子開小紫花時,暗香盈盈,而絲瓜藤蔓間的那些黃色花朵,會不斷地招來許多小蜂嗡嗡地飛舞。下班后,或者每到周末,嫂子就在其間忙碌,澆水,施肥,鋤草,上班沒空時,則由跟隨哥嫂生活的公公打理。一年四季,嫂子的菜地里總是有做不完的活,吃不完的菜。
嫂子人實誠勤快,也特別能吃苦。她原本是名井下女工,中學畢業(yè)后,就進東礦下了好多年井,每天在幾百米深的窄逼巷道里,戴著頭燈,曲著身子,一鍬一鍬地挖五煤(注:“五”為煤號),再一斗一斗地往外送,然后拿著微薄的工資,支持家用。直到結(jié)婚生孩子,嫂子才從東礦調(diào)到了市里的百貨公司,后來,她又自學了財會,改了行。我從未下過礦井,不知道在氧氣那么稀薄的地下,一個女子如何承受如此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也無法想象在那漆黑無邊的深井里,一個女子如何克服內(nèi)心的恐懼。當我知道嫂子這些過往,再問起她在井下的情形時,她已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吃過的那些苦,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杯清茶??晌覅s發(fā)覺,嫂子那段青春時光雖然被深井的煤炭涂得黑黝黝的,但她那雙曾經(jīng)穿透黑暗的安靜的眼睛,總給身邊的人遞來暖意和光亮;那雙因握煤鍬而變得粗糙的手掌,總給艱苦的生活送去一股柔韌之力,讓人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
而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受了嫂子的感染,除了也開荒種菜,還和她一樣,燒起了蜂窩煤。嫂子說,在合山,就是煤最便宜了,你不燒煤怎么行呀?兩三個煤球,可以燒好一頓飯,還足夠你燒一家人用的熱水啦。燒煤吧!不會?我教你!話說得風風火火、穩(wěn)穩(wěn)妥妥的。
是啊,這里確實沒有什么比蜂窩煤更節(jié)約開支的燃料了。當時,單位每套住宅的廚房都建有蜂窩煤灶爐,我們只要去煤場買煤回來就行了??晌覐男≡谏嚼镩L大,只曉得如何燒柴,對燒煤卻一竅不通。點火,鼓風,添加煤球,關(guān)爐,這些都與燒柴不同。柴是急性子,一點就著,然后轟轟烈烈地燃燒,大紅火苗也躥得高高的,暢快淋漓之后,一堂灰燼仍散發(fā)著好聞的草木醇香的味道。而煤則相反,是慢性子,生爐時需要助燃,之后煤球才漸漸由烏黑變?yōu)槌燃t,火才一點點地旺起來。開始,不懂如何燒煤的我,常常搞得滿屋子黑麻麻的粉煤灰,全身也鹵得跟剛從井下上來的礦工似的。更糟糕的是,我對煤煙的刺激特別敏感,經(jīng)常被煙氣濃重的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嗆得咳嗽不止。如果通風不好,一氧化碳散不開時,頭還暈乎乎的,所以,我每次做飯都使勁憋著氣,大有快要窒息而死的感覺。但煤球持久耐燒,熱量充足,所以,不管怎么難受,我還是堅持燒了好幾年,尤其冬季,一大早起來,就燃好兩個蜂窩煤,再往爐灶架上一口大鍋,這樣,整天就會有用不完的熱水,而小城的日子也因此泡得暖暖的。
暖暖的日子過得很慢,也很快。下班后的許多閑暇時光,我喜歡一個人傻傻地坐在陽臺上打望,目光沿著那些開闊的菜園子一路游過去,漫無目的,卻又有些執(zhí)著,不知不覺中,那些遠近相安的事物便落在了心底。
比如那條紅水河,我看見它從上游奔涌而來,在小城的邊上打了幾個彎,再激流而下,河水因河床落差而躍起朵朵浪花,也因河道曲折而發(fā)出聲聲嘩響。當南方的春雨被風一陣陣吹來,紅水河兩岸的草木就不知疲倦地開綠了,苦艾,野菊,車前子,魚腥草,墨斗菜,它們一叢叢地從披著一層厚厚煤粉的泥土中冒出來,淺黃的芽尖,掛著微涼的水霧,泛青的氣息鼓蕩在迷蒙的河面上,慢慢地,河水一天天地高漲起來,我知道,這便是煤城的春天來了。而春天里的那條通往火電廠的鐵路,總是顯得特別清晰。這是條運煤專線,因了煤,那一排排枕木,那兩條長長的鐵軌,總是黑了又黑。在這條黑線上,我雖記不清每天有多少趟綠皮火車駛過,但對那鐵軌的轟隆聲、汽笛的吼叫聲卻稔熟于心,它們在無數(shù)個夜里穿過我的夢境,也在不經(jīng)意間帶走小城的光陰,之后下落不明,不知所終。突然有一天,當我從夢中醒來時,發(fā)現(xiàn)窗外的一切已穿越了多年時空,再也不是我原來傻傻打望的樣子。
一個個礦井關(guān)閉了,一輛輛煤車沒影了,一群群搶裝卸活的女人散去了,還有那一張張菜園子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整潔的八二路,嶄新的體育館,還有房地產(chǎn)商開發(fā)的一棟棟住宅樓,就連原來荊棘叢生的紅水河邊,也修了江濱路,建成了公園,且因下游興建水電站,流過煤城的紅水河不再湍急,那截平靜如鏡的河段,現(xiàn)在是小城人們的天然浴場。而那輛不知奔跑了多少日月的綠皮火車,已停在合嶺之東,成了公園的展品,成了游客的餐館,成了一個時代特有的符號標識,成了一條人們追憶煤礦生活的捷徑。
或許,不變的只有里蘭那座煤矸石山。它仍在原來的位置,后面的那口礦井停采后,它也不再升高。哦,不,那座煤矸石山也變了,變成了國家礦山公園。一個春日,我爬到了山頂上,這里安靜如斯,并無人至,風若有若無,陽光也淡淡的。那幅長長的浮雕墻,記錄著百年煤都的采礦歷史,歷史厚重,在此沉默。那座以巨型煤塊和礦斗車構(gòu)筑的紀念碑,則屹立在山頂?shù)闹行奈恢茫鉄岜M獻之后,豐碑肅穆。碑的前面,是用礦井鉸車輪子擺設(shè)在草地上形成的一副眼鏡造型,仿佛在時光深處,總有一雙智者的眼,在洞察生活,在關(guān)注命運。當我站在這里,目光透過這副“時光之鏡”回望,我在煤城生活的那些日子,竟清晰如昨。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