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
母親是在一瞬間吃不下飯的。沒有過渡,沒有征兆,仿佛她突然就享盡了此生的福祿,她的胃里空空蕩蕩,無所依傍,卻再也容納不下俗世間任何東西,哪怕是一粒米。她似乎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挾持著,猝不及防地,她被洗劫一空。
在遙遠(yuǎn)和鄰近的日子里,母親吃飯時都端坐如蓮。而在這日清晨,像是接到一道秘密的召喚,她突然放棄了這個姿態(tài)。確切地說,她頭天還在接受數(shù)百位來自四面八方的親朋好友對她七十歲生日的祝賀,大家熱鬧成一團。這是她此生最鼎沸的一天。一部分先來的客人沒有直接去餐館,而是擠在母親寡居后擁擠的六十個平方的房間里。
六十個平方,是我們一家五口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我的父母,我的弟妹,我們一家五口曾經(jīng)住了十幾年的房子。這套兩室一廳的居室,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我們家買下的,也是我父母名下唯一的房子。最初父母的單位讓我們搬進這套新房時,我們都知道房子是“分”的,每月只要象征性地向單位繳納一點租金,但那時候房子不是商品,分到手的房子,和現(xiàn)在有多少年主權(quán)的房子是一個概念,除非可以分到更好的房子搬走,不然沒有人會趕你出門。我們住了幾年后,某一天,單位突然出了個政策,如果要繼續(xù)住的話,就要一次性出錢把房子買下來,大家都覺得難以接受。因為以前住房是不用花什么錢的,而現(xiàn)在一次性要交七千塊錢。
七千塊錢!就像是一場地震席卷了我們的生活,父母和別人家的父母一起罵這個“壞”政策,但是父母們很快知道,他們不可能逆潮流而動。如果他們不交錢,我們就要卷鋪蓋走人。于是,他們?nèi)f般無奈咬牙買下了這六十平方,除了父母的臥室外,我和妹妹一間臥室,弟弟在陽臺上支了一塊木板,就是他的床了。
既然有了產(chǎn)權(quán),為了讓客廳顯得大一點,父母在客廳大門正對面那面墻上,裝上了一塊與墻面同大的藍(lán)色玻璃鏡子。我走到別人家去,一時間,這棟樓以及周圍的樓,甚至整個家屬區(qū),幾乎每家每戶都在那面墻上裝上了這樣一塊鏡子。一面鏡子,把我們的空間擴大了一倍。我們在這個世界說笑、嬉鬧、吵架、哭泣,我們也恍恍惚惚在鏡子里那個灰暗的世界說笑、嬉鬧、吵架、哭泣。我們的內(nèi)心塞得滿滿的,又奢侈又幸福,我們住在第一批商品房里,對著鏡子,仿佛我們在另一個世界重活了一次。我們一家五口,恍若是一家十口。
有了這么大的空間,因此,那時,我們并不覺得擁擠。
我那愛漂亮的妹妹,經(jīng)常邊梳妝邊對著鏡自語:“鏡子啊鏡子,你說這世界上誰最美?”母親總是呵斥她:鏡子是有鏡神的,不要這么輕??!
我們仿佛要這樣沉默地喧鬧地度過一生。鏡子里那五個人也仿佛要這樣灰暗地打發(fā)掉一生。
后來,我們姊妹三個陸續(xù)成家離家而去,父親也在十年前的一個夏天離去,母親從此一個人住在這六十個平方里,卻常常覺得擁擠。她總是說,房間里東西太多了,要丟掉一些,但她什么都舍不得丟掉,于是房間里東西越來越多。她每天忙著跟這些老舊的物件情意綿綿地說話,而另一些物件被她忽略。
父親去世后,我替母親把那個老舊的家敲掉了,我把那面曾經(jīng)顯得亮堂堂、后來越來越暗的墻鏡卸掉扔了。我越來越討厭那面鏡子,那面蒙塵的鏡子,總是灰蒙蒙地映照著這邊的世界,我們在那藍(lán)色鏡子里的一切都顯得那么黯淡,那里面影影綽綽,收藏了我們那么多年嘈雜的記憶,那里面收藏了客廳里那么多雜七雜八的物品,那里面我們的所有明亮都被過濾成灰暗。
所以,我請裝修師傅上門,第一件事就是拆了這面鏡子。這面承載了多年平淡瑣碎生活的鏡子,它沉默不語。當(dāng)藍(lán)色鏡子被敲下來的一剎那,“哐當(dāng)”——我們的生活一觸即潰。
鏡子卸掉了,母親就真的只剩一個人在家里了。
那些被母親忽略的,都是我對母親撒謊把價格壓縮了數(shù)倍的東西。而她仍舊覺得太貴。我給母親買的昂貴茶幾,從來沒有露出過本來面目,一直被她用舊紙板蓋著使用,仿佛下面蹲著的是一個破爛的茶幾。我給她買的玫紅色沙發(fā)也沒有露出過本來面目,一直被她用舊床單蓋著,仿佛下面是一套見不得人的沙發(fā)。我給她買的洗衣機,我已經(jīng)忘記是什么樣子了,因為一直被蓋在一塊年代久遠(yuǎn)的舊衣衫下面。我給她買的液晶電視,她小心翼翼只看一個臺,每天只看一小時,最小限度地去動遙控器。我給她裝修的一切家什,都被她小心遮蔽著,不露聲色。我總擔(dān)心有一天,它們會不顧一切沖出來氣喘吁吁找她理論,它們不明白,母親只是害怕糟踐它們,母親舍不得我為她花錢,她想假裝看不到這一切。她只跟她以前的物品說話。
老房子裝修一新,按母親要求留下了她陪嫁的蝴蝶牌縫紉機、一口裝過父親衣服的舊木箱、一些父親當(dāng)年親手做的骨牌凳子。啊,骨牌凳子,當(dāng)我敲下這幾個字的時候,我才驚覺,這其實是幾個我母親此生幾乎每天都會提及的字眼,幾十年來我居然從來沒想過“骨牌”這兩個字是哪兩個字,該怎么寫?,F(xiàn)在想來,骨牌,也就是麻將,骨牌凳,就是凳面像骨牌一樣的凳子吧。
那些年,母親每次吃飯前就會對我說:“穎小姐,把骨牌凳子搬過來?!?/p>
我們家有五個骨牌凳子,吃飯才用的。母親說,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吃飯要坐直,坐直才有吃相,所以吃飯不能坐有靠背的椅子。
母親端坐威嚴(yán),她隨便往那兒一坐,便對她的丈夫以及三個子女都有莫名的威懾力。母親出身書香世家,母親有四位哥哥弟弟,她是獨女,自小被父兄寵大。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她不用說什么,只用眼神一掃過來,我們都立馬噤聲。她對吃飯有特別的儀式感,她不允許我們咂巴嘴,不允許我們把筷子伸進湯碗,不允許我們把筷子頭對著人擺放,不允許我們不端著碗吃飯,不允許我們在碟子里扒拉菜,不允許我們邊吃邊說話,我們沒有餐廳,客廳就是我們的餐廳,我們一家五口沉默地坐在客廳吃飯,藍(lán)色鏡里另外有五個人,也在沉默地吃飯。
無論我們家曾經(jīng)多么貧窮多么拮據(jù),母親都竭力保持著這種端莊優(yōu)雅的態(tài)度。絕不茍且。
母親七十歲生日這天,來了這么多客人,都擠在她的客廳、臥室、廚房、廁所。有些人坐在蒙著被單的沙發(fā)上,有些人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有些人坐在骨牌凳子上,更多的人站著晃來晃去,每個人一轉(zhuǎn)身就會撞見另一個人的面孔,大家客套地笑著,母親把自己娘家的親人介紹給她的親家,又把親家的親戚介紹給她的老同學(xué)。母親笑容燦爛,心情大好地聽著客人們夸獎她的孩子孫子們??腿藗兪稚夏笾淮涡圆璞硗庖恍┮淮涡圆璞⒙湓谧郎?,或者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椅子腳邊,被沒注意的客人路過時一腳踢翻,茶水浸入地板的木縫里。我給她裝修的木地板,她一直只穿襪子走在上面,但這一天被無數(shù)雙女人的高跟鞋、男人粗大的皮鞋底踩踏著,母親視而不見。
這一天,她無比興奮,她飽滿圓潤,她穿著大紅的針織衫,襯得她紅光滿面,這一定是她此生最擁擠的一天。后來,我一直在想,是她的那些被遮擋的家什支楞起耳朵,敏銳地聽著大家鬧哄哄一片,她的那些被藏起來的家什不懷好意地謀劃好了一切。
二
生日宴后的第二天,母親像往常一樣起來,洗漱后,卻發(fā)現(xiàn)突然不能像往常一樣進食了。她打電話給我:“我吃不下東西?!?/p>
我遠(yuǎn)在另一個城市,只能電話安排她去單位上的醫(yī)院先檢查,結(jié)論是貧血。
過了兩天,母親仍舊吃不下,沒力氣。每天只能喝水。我打電話找好當(dāng)?shù)乇D啡ソo她做飯做衛(wèi)生。但無濟于事,她仍舊不吃。
我就想不明白,什么叫吃不下,吞咽?。∵@個與生俱來的本領(lǐng),難道活到七十歲會突然失去嗎?
母親說:你不能理解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就像是覺得喉嚨是滿的,被不知道什么東西塞滿了,吞不下去,強咽就會吐出來。
我強行給她喂食,她被強行灌下的只有很少很少的素菜湯了,她再也不能沾葷腥。她吃一點油腥,就會反胃。
我把她接到省城的大醫(yī)院,醫(yī)生簡單詢問后,在病歷本上涂了一堆難以辨識的字跡,以我有限的知識,我一個字也不認(rèn)識,醫(yī)生一定是得意于我不認(rèn)識他寫的字,不然他不會像包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那樣抬眼望著我們,等著我們發(fā)問。我急切而空洞地發(fā)問:“您考慮我媽媽這是什么病啊?”他用筆桿敲著桌面:“這個情況很復(fù)雜,必須做一系列檢查。建議你去住院,你到門診查來查去查不出什么名堂的?!彼_出一張住院單,叫我們?nèi)ナ鶚莾?nèi)分泌科住院。我則屏聲靜氣,懷揣著一個巨大的謎團,走出門來,仔細(xì)辨識病歷本上的字,十分鐘后,我終于連猜帶蒙認(rèn)出四個字:“食納下降”。我很想回去告訴醫(yī)生,我認(rèn)出你的字了,但我的母親并不是食納下降,是停止納食,停止納食!
住了二十余天院,做了各項檢查,除了輕度貧血,什么都沒查出來。輕度脂肪肝,輕度膽囊炎,輕度血糖增高……一切都是輕度。我問醫(yī)生,這些是引起她厭食的原因嗎?醫(yī)生說,有可能,還要繼續(xù)做各種檢查。
每天在醫(yī)院這棟樓那棟樓做各種檢查,人群嘈雜,母親厭煩透頂。電梯里的男人大大咧咧地按著電梯按鈕,女人們則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彎成弓形,用手指的背面或者鑰匙沉默地按鈕。電梯里塞滿各種推在輪椅里的人,男女老少,一個個都像人生的失敗者,他們被家屬推著,無一例外地垂著頭,他們早已顧不上體面,浮腫的臉上是漠然的表情,他們的輪椅旁掛著導(dǎo)尿管,也許是血漿,混雜的顏色不知道是從體內(nèi)流向體外,還是體外流向體內(nèi)。他們其中有的在大聲咳嗽,有的大聲喘氣,嘴里呼出的惡臭充斥在狹窄的電梯里。
母親接受了各種冰冷器械對她的掃描、窺探,她的尊嚴(yán)蕩然無存。剛進院時,她每次都要重新把外面的衣服褲子穿好、梳好頭才去洗手間,幾天后,她不再講究,她穿著內(nèi)衣和秋褲在醫(yī)院的病房走廊上到處晃悠,披散著頭發(fā)跟隔壁的病友聊天。她走路開始蹣跚,她總是把尿一大半撒在褲子里,她上完廁所逐漸忘記了要穿好褲子。
醫(yī)院的患者各揣心事,在這里,一切的不體面都不足為奇了。但是母親還是在小聲跟我議論隔壁病房那個三百多斤重的年輕男人,那個只能斜倚著病床的男人,他的肉實在太多,以至于他根本站不起來,而躺下去就沒人能扶起他,他自己即使掙扎著也很難坐起,他病床上的床欄必須放下來,不然就會卡住他的身體,動彈不得。母親告訴我她打聽來的事情:那個男人剛結(jié)婚一年多,結(jié)婚時才兩百來斤,結(jié)婚后暴漲到三百多斤,母親說,他的老婆把他照顧得太好了。他有一個令人恐怖的胃,他的食具是一個不銹鋼的面盆,母親目睹他每餐瘋狂地吃掉滿滿一大盆食物還在喊餓,而我的母親依舊不沾粒米。
她緊閉雙唇,不接受這個世間的任何食物。短短一個月,她迅速干竭,曾經(jīng)飽滿紅潤的臉枯槁成一朵頹掉的水蓮花。這朵水蓮花從某日起突然開始發(fā)燒。
醫(yī)生懷疑她被感染,于是要不斷抽血,還要逐處排查感染源。每天抽幾管血去檢查,母親已經(jīng)無比虛弱。她說:我覺得全身的血都要被抽干了。
母親被送進婦科診室,冷漠的女醫(yī)生要她脫下褲子檢查,她難堪不已,女醫(yī)生拿個很長的類似棍子樣的器械要伸進她下體,她猛地甩開,用虛弱的氣息罵女醫(yī)生“流氓”!女醫(yī)生白了她一眼,在診斷書上寫了句“患者不配合”,就叫了下一個。母親慢慢吞吞地落荒而逃。
三十來歲的主治醫(yī)生站在她床邊大聲勸慰:娭毑,你放心,抽血不會導(dǎo)致你貧血的!娭毑,你現(xiàn)在必須做檢查才好判斷病情!娭毑,我們也不想折騰你,但你的病擺在這里,不檢查不行!
母親奄奄一息,她想不明白:我現(xiàn)在是吃不下飯,你查我婦科干什么?我一輩子沒得過婦科病。
主治醫(yī)生說:吃不下飯就要查原因,可能是全身性的慢性疾病引起的,所以要仔細(xì)檢查!
母親扭頭流著淚對我說:我不要跟她說話,她嘴巴太厲害了,她太能說了,你要她走開。
在母親和醫(yī)生的不斷交手中,七十歲的母親完全敗下陣來,她做了各種檢查后,病情沒有絲毫起色,每天仍舊不吃東西,再加上了每天發(fā)燒,全身上下不痛不癢,沒有任何異常。醫(yī)生把她的抗生素升到了頂級。
主治醫(yī)生跟我說,會有一個漫長的檢查過程,可能是幾個月。
我強壓住自己的不信任,滿臉堆笑地說:我知道你們辛苦了,但是我媽媽情緒不好,那這幾個月,都不能解決她不吃飯的問題,只能天天吊水,打抗生素嗎?
醫(yī)生說:這個檢查就像抓小偷一樣,比如血液被感染了,我們就要查感染源,但是,這個感染不是每抽一次血就能抽中的,所以要有打持久戰(zhàn)的思想準(zhǔn)備。
我說:假定這個“小偷”是存在的,只是不知道它藏哪兒了,如果這個小偷很狡猾,有沒有可能一輩子都抓不到它?
醫(yī)生說:這個病就是這樣的,沒辦法。
我說:這個是什么病?
醫(yī)生說:我們考慮是慢性貧血。
我實在忍不住說出自己的萬分疑惑:既然是貧血,應(yīng)該把血補上來就好了啊。不是做了骨髓穿刺說不是造血功能的問題嗎?為什么補了一個月了還是不吃?你確定慢性貧血會引起厭食,完全不進食?
她眼神飄忽但言辭冰冷:誰也不能確定,但有這個可能。
學(xué)醫(yī)的朋友告訴我,千萬不要這么耗下去了,這樣打抗生素老人家的腎經(jīng)不起的。發(fā)燒很有可能是在檢查過程中感染的炎癥,既然查不出,要不就轉(zhuǎn)院,要不就換科室。
母親的弟弟、我的小舅來看她。小舅握著她的手說起他們童年在老家坐在船上游蕩的事情。作為家里唯一的女兒,母親被父母兄弟們視若珍寶。小舅說,永遠(yuǎn)記得她在船上咯咯笑著的畫面,好像就在昨天。小舅說,那時候家里好窮啊,經(jīng)常餓著肚子,但是幾兄妹在一起游蕩很開心。
我想像著饑餓的母親在河面上燦爛笑著的樣子。
此刻她仍然是饑餓的,卻失去了她的歡顏。
醫(yī)院耗了一個月之久,醫(yī)生仍然束手無策的時候,會診時某位醫(yī)生說:可能是某種潛在的精神原因?qū)е碌陌伞?/p>
母親急切地對我說:我沒有精神問題,我不想住在這里花你的錢,我很想吃飯,只是卡在喉嚨這里了。他們想推卸責(zé)任,治不好病就把責(zé)任推到我的精神上,因為精神上的病是不那么好治的。我精神很正常,我又沒瘋,我清醒得很。
我知道母親沒瘋,她內(nèi)心精明且端莊。她知道自己病得不輕,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沒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她明白,醫(yī)生不會比她知道得更多。她執(zhí)意要出院了。
也許,真正有病的,恰恰是那些道貌岸然自詡專業(yè)的專家。
也許,真正瘋狂的,恰恰是我們這樣貌似健康正常熱火朝天的生活本身。
三
一世要強的母親在醫(yī)院的盥洗室洗刷掉晦氣,像個斗敗的公雞那樣,決定跟我回家了。我像領(lǐng)著一個小女兒般,把像個孩子一樣哭泣的虛弱的她接回家了。
我內(nèi)心慌亂淚下如雨地給她鋪好床,我心里害怕得要命,我害怕這成為她最后的病榻。
她像是在我家開始了新生活,她認(rèn)真想了很多想吃的東西,但是一端到嘴邊,她就開始嫌惡,她扭過頭去,不再想看它們一眼。這個一輩子把吃飯當(dāng)成神圣事業(yè)的女人,她徹底停止進食了。她義無反顧地緊閉雙唇,對我們喂過去的食物嗤之以鼻。
我一生都懼怕母親,我懼怕她的大眼睛,我沒有遺傳她的大眼睛,那里面藏著的是讓我膽怯的內(nèi)容。小時候,即便她閉著眼睛躺在另一間房里的床上,也知道我偷偷藏了一個小玩意兒在書包里,在我出門上學(xué)的時候,她會準(zhǔn)確無誤地說:把書包里的沙包拿出來。這樣的我,自然從來沒有主動碰觸過她,但現(xiàn)在,我的懼怕一點點流失,我每天都用手試探她的額頭有沒有發(fā)燒,我無限溫柔地握著她的手,撫摸她的脊背,我?guī)退丛瑁o她梳頭,無限憐愛地問她:“你想吃什么?。俊?/p>
她撒嬌般說:我肚子快餓死了。
我說:你想吃啥,我立馬變出來。你要吃天上的星星我也幫你去摘。
她說:我就是想不出來我想吃什么。
我每天變著法子,給她灌各種流食。果汁雞蛋牛奶稀飯,每過一個小時強喂一次。我在廚房里煮雞湯給她吃,雞湯的氣味飄進臥室,她難過地用被子捂上鼻子:“我不能聞這些味道了?!?/p>
她皮膚的皺褶里藏滿了眷戀,她越來越愛跟我撒嬌,只要我離開她一會兒,她就焦躁,她的小女兒搞不定她,她的大女婿搞不定她。我一回來她立馬跟我告狀:“他們都不知道我要吃什么。只有你知道?!彼杏X大限已至,她不斷地跟我說:我那套房子是要留給你弟弟的。我說:“你胡說什么啊,我是不會要你一點東西的,何況你還要住到一百歲。等你一百歲了,我也快八十了,到時候要你喂我吃飯?!?/p>
我看到她體內(nèi)很多東西凸顯出來,筋脈、骨頭,絲毫畢現(xiàn)。瘦,是一種凌厲的姿態(tài)。母親瘦了,瘦到不可思議。我不知道我眼前這個母親,還是不是從前那個母親。她的質(zhì)地完全改變了,她的分子結(jié)構(gòu)似乎不再是從前的了,她的思維變得混亂,她的體溫居高不下,她分不清早晚,她氣若游絲,很多陌生的話語從她嘴里冒了出來。我尤其害怕與她的眼睛對視,她曾經(jīng)美麗的大眼睛里空無一物,所有的神采都被洗劫一空。母親不再講究。她以前從來不在我家的坐便器上上廁所,寧愿跑到外面的公用廁所,而現(xiàn)在,她什么也顧不了了。她的涎水流了出來,就直接往枕頭上一擦。
她失去了她的體面、失去了她的視力、失去了她的食欲,但她仍然沒有失去她對世界的莊重態(tài)度。她已經(jīng)虛弱到上完廁所穿不上褲子了,但她還在怪罪她的小女兒扶起她的時候用力過猛,她怪罪那片擋住她看往窗外的窗簾,她怪罪樓上一只每天不定時汪汪亂叫的小狗,她怪罪她的哪位朋友沒來電話問候她,而其實她并不會接別人的電話。她時而異常清醒,躺在床上,隔著一個客廳、一個廚房、一個衛(wèi)生間,依然聽清我淘氣的兒子念錯了書。
四
很多朋友竊竊地跟我說:實在不行的話,去信下迷信吧。
我們找了一位通陰陽的道長。
道長給我們斟茶,道長說,這個水不是自來水,是從山上拖下來的山泉水。我問:為什么那么老遠(yuǎn)運水呢?這么多送純凈水、礦泉水的公司,請人送上門不好嗎?
道長說:當(dāng)然送水是方便,但是,環(huán)節(jié)太多了,假如那個送水的師傅,帶有負(fù)面的信息,那他給你送的這桶水,也就被感應(yīng)了負(fù)面信息,喝了這個水,對人體也是不好的。
道長說:不要輕易做壽,做一次壽宴,殺生無數(shù),一個人的福報是有限的,一次損耗過多,對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事。
道長說:不要追求太多的東西,有些東西并不屬于你,你強行擁有了它,就會從另外的地方拿走你的福分。
道長說:家里要保持干凈,有些年深月久的東西,要經(jīng)常整理,很多東西都是帶有信息的,有磁場的,對人體也是有影響的。該扔掉的就扔掉。比如,冰箱里的牛肉,該吃掉的吃掉,不要長期堆放。角落里的雜物,也要收拾干凈。
道長說:你母親家的冰箱在東北角,里面有不少牛肉,去拿出來吃掉,不要存放在那里。
我們暗暗心驚,母親的冰箱確實長期擺放在家里的東北角,我回家問母親,你冰箱里還有牛肉嗎?
母親說:有哇,我進醫(yī)院之前還買了五百塊錢的牛肉,分了三個袋子裝著,等你們回去吃的啊。
我萬分驚詫,叫家住母親附近的弟弟趕緊去把牛肉拿出來吃了。
然而,母親身體還是不見好轉(zhuǎn)。
道長說,你去看看,你母親家里有什么比較頑固的舊東西,比如別的師父放置的辟邪法器之類的,比如跟家里氣場不相融的東西,把它扔了。
我說,我家里沒有請過師父,也并沒有什么法器。
我們回到母親的家,翻了一輪又一輪。沒有。什么也沒有。
道長說,一定是有什么,這樣,我跟你去家里看一趟。
道長跟隨我回到了我二十年前曾經(jīng)住過的娘家。
這是我少女時代的家,這里有父母當(dāng)年買下的六十平方。這是一個擁有數(shù)千職工的陳舊的國有企業(yè),所有的家屬房都在廠區(qū)旁邊。樹木粗大,人們聚集在樹下聊天打牌,麻將館傳出的聲音噼里啪啦地警告每一個陌生的來者:這是我們的圈子,你不過是一個外來人。坐在樹下扯閑談的婦女們毫不掩飾地對我指指點點:“李師傅家的大姑娘回來了。”
李師傅。這是人們對我父親生前的稱呼。他大字不識,仗著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這個身份,貌似理直氣壯內(nèi)心卻誠惶誠恐地過完了自己蒙昧的一生。如今,他已經(jīng)走了十年,隔著十年的光陰,在我土生土長的出生地,我依然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人,我身上永遠(yuǎn)地打著父親的烙印。我是他的女兒,我為了他的妻子而來,那個他生前極盡寵愛而又永不可及的妻子。他永遠(yuǎn)不會想到,十年之后,那個在生前總給他壓迫感的、吃飯始終保持儀態(tài)優(yōu)雅、一再挖苦他喝湯發(fā)出哧溜聲音的妻子,會因為不再納食而一敗涂地。
我不敢抬頭看那些在樹蔭下對我指指點點評頭論足的人們,我離開了二十年之久,我?guī)缀跬浟怂麄冃丈趺l,我知道,這些年來,就是這些人每天和我的母親生活在一起,我沒有勇氣面對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害怕他們對我說起母親的生活細(xì)節(jié),那樣我將無法原諒我的缺席。
我佯裝鎮(zhèn)定地穿過一個又一個居民聚集地,我路過廠區(qū)的一棟破舊的房子,我記得那里曾經(jīng)是一個大澡堂,職工家屬們下班后便聚集在這里,這是我二十多年前曾經(jīng)出入的地方。在我的少女時代,每到下午下班時分,就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守在門口,假裝檢查洗澡證。
其實,洗澡證是可有可無的,大家都是熟人,刷臉就好了。事實上,我視澡堂為畏途,只去過極少的幾次,那個大大的房子里,幾十個水龍頭整齊地排在四面墻上,每個龍頭中間沒有隔斷,那里有白花花的熱水,先去搶到水龍頭的女人們,總是不會顧及后面等待的女人們,她們享受著磅礴的熱水,慢條斯理地研究自己的身子,洗洗擦擦,順便把自己的衣物都在這里洗干凈了。我不敢把衣物褪盡,總是穿著內(nèi)衣雙臂遮掩著前胸,害羞地低頭呆在一個角落,等著先去的人們讓出一個龍頭來。守澡堂的看門人每過二十分鐘會進來一次,用鄙夷而暴躁的口氣對著所有的人叫喊著:都自覺點啊!回去洗衣??!別人還要洗澡?。∷醚郯追切┐_實在洗衣服的人們,而大家置若罔聞。
裸露的洗衣者和穿著衣服的看門者彼此厭棄。裸露者并不因為自己沒穿衣服而感到尷尬。而穿著衣物的人氣焰高漲,認(rèn)為自己有頤指氣使的資格。她們之間,有著女人與女人最常見的排斥。龍頭與龍頭之間沒有間隔,女人們都毫不知恥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光著身子,一邊擦洗身體最隱秘的部位,一邊有意無意互相觀望對方的肉體。所有的肥肉都撲面而來,放肆地在熱氣中蒸騰、喧囂、觸目驚心。女人們的羞澀蕩然無存。我對肉體的憎惡感、恐懼感,從此揮之不去。我總是把那些張牙舞爪的肉體想象成一頭頭豬的胴體,而我又總是把真正豬的蹄子看作是踩著高跟鞋的女人優(yōu)雅矜持的腳。這真是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
我尚記得,這個澡堂的后面,是一口池塘,它叫蓮花塘,史載,公元399年,河南王侯景反,泊軍城陵磯蓮花塘。就是這口從兩千年前就存在此處的池塘,在我的少女時代,澡堂的污水全部直排進這口塘。池塘里有很多魚,倘若我們在街上買了魚回來吃,我們一定能分辨出那個魚是這口池塘里的,還是長江水里長大的。因為,這口塘里的魚,喝著澡堂里的廢水長大的魚,即便煮熟了,熬成的湯,也充滿了洗發(fā)水洗澡水洗衣水的味道。如果不小心買回了這個塘里的魚,那我是絕對不肯伸筷子的,我拒絕喝洗發(fā)水洗衣水洗澡水,而我的父母斷斷舍不得倒掉這道惡心的菜,我的父親,永遠(yuǎn)收拾著家里剩飯剩菜的父親,總是飛快地把它們一掃而光,心滿意足地抹嘴離桌,像是光榮地收拾了一個殘局。
現(xiàn)在,這個澡堂子,已廢棄多年,它的水管子被截斷,當(dāng)年充斥著香皂泡沫、廉價生活氣味的水溝早已干涸,只有四散的煙盒、塑料袋、瓜子殼結(jié)滿蛛網(wǎng)。曾經(jīng)用來放置換洗衣物的柜子早被拆除,剩下空蕩蕩的水泥柱子旁,擺著幾個麻將機。如今,這個廢棄的澡堂敞開著,靜候著,不懷好意地注視著每一個經(jīng)過它的人,自我走后,家家戶戶都安裝了熱水器,它就失去了澡堂的功用,它已經(jīng)作為一個靈堂,偏安在廠區(qū)一隅。
是的,這不再是澡堂,它現(xiàn)在是一個靈堂。我路過它。它平日廢棄地呆著,來了生意就驟然熱鬧,它成了這個單位的人們最終都要去的地方。它不急不躁,等候著欣然接納屬于此地的每一個人。因此,無論如何,那些軀體,那些曾經(jīng)熱騰騰的水靈靈的鮮活的軀體,那些曾在澡堂子里輾轉(zhuǎn)的身影,最終,仍然是要赤條條地回到這里來,換上簇新的殮衣,沉默地、冰冷地,從此處穿行到另一個世界。我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我想,我的母親,那個帶著我們姊妹三個從貧瘠年代里沐風(fēng)櫛雨沖殺出來的母親,不論她此生還會不會吃飯,她終歸要回到這里,而我,在不可預(yù)知的某年某月某日,終歸要將她的軀體深埋。
似乎是走過了整個的童年和少年時光,此刻薄暮冥冥,我領(lǐng)著道長站在母親的門前。走進家門,道長拿著羅盤,站在正門口看了一眼,徑直走到對面那面墻,走向那面曾經(jīng)掛了整面藍(lán)色玻璃的墻。那個墻角放置著一個儲物柜,母親舍不得用,一直用一塊絨布小心翼翼地蓋著。道長篤定地掀開絨布,移開柜子,要了鉗子,在被那塊絨布遮住的墻的角落,在我的瞠目結(jié)舌中,他用力拔出一根當(dāng)初用來承載那塊藍(lán)色大鏡子的、銹跡斑斑的螺絲釘。——這一瞬間,我看到那里有一面虛無的鏡子,映照塵世的我們。
我們終于沒有逃過那曾經(jīng)垮掉的舊生活。無論我們?nèi)绾斡霉怩r去掩蓋,我們終究抹不去鏡中的所有灰暗日子,即便它早已支離破碎,萬劫不復(fù)。我的母親,那個不適應(yīng)家里只有一個人的母親,那個失去了鏡中人的母親,我們都漸漸離她而去,她的影子也隨著鏡子離她而去,我騰空了她的房間,她卻騰空了自己的胃囊,也騰空了過往七十年的風(fēng)霜與灰燼。
我隨時等候著母親的降罪。
我們隨時等候著生活的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