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鑫
爺爺走的時候,皮膚溝壑中的塵土,還沒有被城市的風(fēng)雨完全洗去。他始終無法像理解那片土地一樣,理解腳下的鋼筋水泥,更不愿“低下”靈魂的頭顱,去看那綿延的樓群。
爺爺是莊稼人——既能說是種莊稼的人,也能說是像莊稼一般在泥土里扎根的人。年輕時,他是村里的生產(chǎn)隊長,血氣方剛的他并不理解土地。直到在柔軟的泥土上撞得頭破血流后,他才慢慢看清了大地的面目——慈祥、溫柔卻又不怒而威的神靈。
后來的日子是早已注定的綿長。爺爺同他的先輩一樣,在土地的見證下,花白了滿頭雜草——一幅在蠻荒時代就已被反復(fù)呈現(xiàn)過的畫面。土地在爺爺?shù)摹把鲆暋敝?,始終保持著威嚴(yán)的面孔,也漸漸被爺爺理解。
那春與秋的更迭、綠與黃的輪回、溫潤與肅殺的交替,如此直白地寫在土地上,印在爺爺?shù)男睦?。他沒有得道者的頓悟,只有常態(tài)般的理解,如一位劍客理解他的劍。
爺爺?shù)母皆缴?,他的“理解”像水一般滲進了土地的每一個角落。土地上的紋理也沿著爺爺?shù)碾p腳攀升,占領(lǐng)他的軀體,進駐他的額頭——是的,他們就快融為一體了。爺爺理解得越深、越遠,就越貼近土地深處億萬年的積累;土地也回饋他心的豐盈與身的孤獨……最后,爺爺將那一片土地命名為“家”,他覺得那是一個莊稼人最大的榮耀。
可是,病魔常常會把一個人的生命軌跡完全翻轉(zhuǎn)。這株蒼老的植物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拔出根須,被植入遠方的溫室。醫(yī)院里聽不到一絲絲植物的呼吸,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氣味。爺爺無所適從,只能靠著窗戶,凝望遠方。樓群的縫隙間早已見不到任何土地,唯一讓爺爺安慰的,便是秋風(fēng)中偶爾卷起的塵土——那是土地的影子,是土地上一些不太安分的家伙……
爺爺走了。
我們帶著他回到了故里,他生于斯長于斯。他從未離開過土地那么久,最終又變成了一抔黃土回到了這里——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交融。
面對土地,爺爺選擇的姿勢始終是“仰望”——在“仰望”中,他看清了大地的輪廓,讀懂了土地的隱語。
他從這里獲得生命,又將生命全部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