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溪三日
一
金宮中的玉蘭樹又開出了一朵紅玉蘭。
花瓣鮮紅,晨霧彌漫中,似要滴出血一般。
“小玉姐,我們離這棵樹遠(yuǎn)一點(diǎn)。聽說紅玉蘭掉在誰頭上,誰就會死,且死狀詭異,渾身的血都被……”阿嬰還沒說完,就被路過御花園的崔尚宮一記耳光打倒在地。
“哪兒來的賤蹄子,妖言惑眾?!贝奚袑m乃六尚之首,心狠手辣,積威甚久。她甫一出言,身后跟著的宮女便將阿嬰圍住,你一拳我一腳,打得少女口吐鮮血。
第二日清晨,崔尚宮就被發(fā)現(xiàn)死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宮中最好的御醫(yī)也沒能查出死因,甚至連傷口都找不到。
鼻青臉腫的阿嬰只偷偷看了一眼,便被嚇得魂不附體。早已死去多時的崔尚宮全身干癟,沒有血色,漆黑的發(fā)間別著一朵紅玉蘭,就好像是——這朵嬌艷的玉蘭把她吸干了一樣。
阿嬰雖然自己已是膽戰(zhàn)心驚,卻還用嬌小的身軀擋在藍(lán)玉面前,不想讓她看到這可怖的一幕。阿嬰入宮剛滿三年,而藍(lán)玉則入宮不到一年,兩人一見如故,在這荒淫無道的金宮之中,互相扶持,艱難生存。
與梳著雙刀髻,朝氣蓬勃的阿嬰不同,藍(lán)玉梳著厚重的劉海,話也不多,顯得十分木訥無趣。
離開崔尚宮的院子,她們轉(zhuǎn)回御花園,御花園的一角是一處單獨(dú)辟出的庭院,偌大的花圃中只種著三棵幼苗。阿嬰與藍(lán)玉平日的任務(wù)就是照看這個花圃。苗在人在,苗死人亡。
阿嬰伏在小桌上,西天的最后一段霞光照得她有些昏昏欲睡:“聽說食了天上樹摩登伽的果子,便能使死者復(fù)生,生者長生不老。這幾株幼苗真是摩登伽嗎?”
“天上樹?”一旁的藍(lán)玉拎著花灑,有意無意地道,“依我看啊,它是地下樹,地獄之樹啊!”
阿嬰一驚,連忙嗔道:“小玉姐,慎言。若是被編排到陛下那兒去,咱們就死定了?!?/p>
“放心,這里啊連個鬼影都沒有?!闭f著,藍(lán)玉還向墻外努了努嘴。
這處花圃與東宮一墻之隔,然而東宮地處偏僻,鮮有人煙。宮中有傳,由于太子無恤并非女帝親子,因此關(guān)系十分惡劣。
春風(fēng),花林,幽深夜,天上掛著尖尖的紅弦月。趴在石桌上的阿嬰恍恍惚惚間,竟是睡著了。
夢中有人吟唱:“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
隱隱約約,慵懶悠閑,乘著夜風(fēng),把她緊緊裹在當(dāng)中。
待阿嬰醒來,藍(lán)玉已不在園子中,卻有一人站在玉蘭花樹下,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那是一個膚色略蒼白的男子。春山般的眉眼,春水般的笑,身上是一種與這冷酷腐朽的金宮完全不合的氣質(zhì),是一種無力成全只能悲憫的無奈。
這個人是太子無恤,地壇祭祀時,阿嬰曾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一面。不等阿嬰起身施禮,無恤開口道:“方才是你在唱歌嗎?”
他聲音溫和,可再過小心翼翼也依舊掩飾不住其中的急迫。
阿嬰剛想說不是,卻在目光掃過花圃的瞬間,悚然發(fā)現(xiàn)自己要大禍臨頭了——下午還好好的三株幼苗,竟枯死在花田之中。
苗在人在,苗死人亡。
二
“方才歌唱的人并不是奴婢?!?/p>
無恤眸中劃過一絲失望,只是不等他再問些什么,阿嬰已經(jīng)施了禮匆匆離去了。
她離開得匆忙,心中忐忑,便根本沒注意到,無恤一直站在原地。他望著她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幾多驚愕,幾多溫柔,如有憐惜,如有寵愛。
綠蘿衣,雙刀髻,似是相識燕歸來。
阿嬰一路匆匆,在經(jīng)過她和藍(lán)玉的小屋時,腳步微頓,側(cè)眸遙望。螢火點(diǎn)點(diǎn),綠窗人靜,窗紙上透出藍(lán)玉的影子,兩手中似乎都拿著花枝。
阿嬰咬了咬唇,毅然決定一個人把這場滔天禍?zhǔn)驴赶聛怼?/p>
崔尚宮說過:“苗在人在,苗亡人亡。”
女帝心狠手辣,暴虐喜戰(zhàn),十年間,朝野上下,廟堂內(nèi)外,民不聊生,哀鴻遍野。女帝的懲罰,據(jù)說連以彪悍聞名的鮮羅人都抵不住一夜……阿嬰也害怕,但她想保護(hù)藍(lán)玉。
阿嬰復(fù)命的結(jié)果,并不出乎意料。女帝把阿嬰關(guān)進(jìn)金籠,籠子的頂端是厚重的鎖鏈。
女帝一般會親自望著宮人們升起鎖鏈,把籠子吊起,再落入香積池。
香積池中沒有水,而是蛇。
阿嬰被塞進(jìn)小小的金籠里,手腳畏縮,身體蜷曲,像是一只瀕死的小獸。聞訊趕來的藍(lán)玉站在人群之后,厚重的劉海兒遮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鐵鏈嘎吱嘎吱開始下落,池底蛇芯窸窸窣窣,毛骨悚然。千鈞一發(fā)之際,忽有人道:“且慢?!?/p>
籠中的阿嬰轉(zhuǎn)不開頭,她只能看到女帝的方向。雖瞧不見來人,卻恍惚覺得聲音有些熟悉。
女帝半靠著錦墊,玳瑁護(hù)甲慢條斯理地?fù)嶂鴳阎械牟ㄋ关垼骸靶魞?,朕有多久沒見過你了?”
“母皇,”那人道,“三日后就是盂蘭盆節(jié),今日若宮中流血,恐損母皇功德。”
女帝一笑:“也罷,那摩登伽樹本就是種給你的,既然恤兒都不在意,朕又有何話說?!?/p>
從金籠里爬出來的阿嬰,手心道道血痕,胳膊上也是傷口。
“擦擦,”素白帕子遞到她面前,見她不接,無恤含笑輕道,“發(fā)什么呆,快些回去吧?!?/p>
白皙的面龐,映著春日的夜空,有些慈悲。
阿嬰接過手帕,淡淡的花香,帕尾繡著玉蘭花。
深夜,藍(lán)玉倚著花窗,手中藥粉細(xì)細(xì)地灑在阿嬰掌心的傷口上:“太子殿下仁慈悲憫,普度眾生,但他終歸度不了你我。”
阿嬰倏地紅了臉,支支吾吾地不知說什么好。自她們從香積池回來,阿嬰就一直抱著那帕子不松手,任是誰都看得出,她是芳心大動了。
沉香燎燎,涼月無聲。
當(dāng)晚,香積池的行刑官死在浴湯之中,水面上浮著七片紅色玉蘭花瓣。這已是血玉蘭出現(xiàn)后死去的第三個人了。
這行刑官本是崔尚宮死后最有可能繼任六尚之首的人選,可惜,在距榮華一步之遙,跌入幽冥。
短短幾日,金宮便陷入了無邊恐慌之中,人們私下里說,是死在女帝手中的冤魂回來報仇了。
“如果是想報復(fù)陛下,直接殺了陛下便好,為何要牽連無辜的人?”阿嬰鉆進(jìn)藍(lán)玉的被窩,眨著眼睛,一派天真。
“有什么比死亡之劍懸在頭頂,隨時會落下,卻又遲遲不動,這種無邊的絕望更讓人恐懼的呢?”藍(lán)玉頓了頓,眸色晦暗,“何況死去的人,都并不無辜?!?/p>
三
三日后,七月十五,盂蘭盆節(jié),女帝頒布了特別敕令,允許宮人們都去玉帶河放燈祈愿。
琉璃金頂,流水浮燈。阿嬰本想約藍(lán)玉一同放燈,但藍(lán)玉說那都是小孩的玩意兒,她不喜歡。
阿嬰無奈,只好拿了三只小河燈,踏著夜色來到玉帶河的下游,那處雖然沒什么燈光,卻幸在人少清凈。三盞河燈依次入水,阿嬰合十雙掌,默默許愿。
“怎么放了三盞燈,都是給誰的?”
阿嬰一驚,一回頭目光便撞進(jìn)一雙溫柔的眸子中。她連忙施禮,卻被無恤扶起,他微笑著,盯著她的眼睛:“今夜沒有太子同小宮女,只有無恤同阿嬰?!?/p>
阿嬰臉一紅。他叫她阿嬰,他知道她的名字。
她垂了眼簾,小聲道:“一盞是奴婢的,一盞是小玉姐的,還有一盞是……”還有一盞是您的啊,希望您萬壽無疆,一世安康。
平素只能遠(yuǎn)遠(yuǎn)仰望的男子,如今近在咫尺,如此靠近,竟讓阿嬰心中徒生悵惘。
“笑一笑,”指尖點(diǎn)在阿嬰眉間,溫柔地舒開她緊蹙的眉,“你一笑,這滿殿的繁花便開了?!?/p>
她驀然抬首,來不及說話,便被他執(zhí)起手隨著流水奔跑起來:“阿嬰,你看!咱們的燈出了宮墻了……”
重樓笙歌裊,寒山鐘聲遲。待阿嬰與無恤遠(yuǎn)遠(yuǎn)離去,一直站在黑暗中的藍(lán)玉才緩步走了出來。她也放了一盞河燈,小小的河燈,還沒飄出十步遠(yuǎn),便打了個旋兒,沉入水底。
河燈為生者祈愿,為亡者祝福。像藍(lán)玉這種剛放進(jìn)水中便沉了的狀況,生者得不到祝福,亡者永遠(yuǎn)不得托生……
半晌,她蹚入水中,摸起沉入水底的河燈,狠狠撕碎。
盂蘭盆節(jié)之后,阿嬰經(jīng)常會遇到無恤。他扮青衣唱小曲兒,他帶她看落雨前的螞蟻搬家,他把鏡子放在水盆里在墻上映出彩虹……他是一個與這沉悶腐敗的金宮格格不入的人,溫柔善良,保有一顆無垢的赤子之心。
在沒遇到阿嬰前,他封閉著內(nèi)心,每日只在東宮吃齋念佛,結(jié)識阿嬰之后,他的笑容越來越多,他似乎找到了自己丟失的靈魂。
陷入愛情中的阿嬰,天天拉著藍(lán)玉的手,說著少女的心事,她說只要像現(xiàn)在這樣與太子在一起就好了,多了也不奢求。
藍(lán)玉為阿嬰結(jié)上發(fā)帶,纖指翻飛,綰出一個漂亮的雙刀髻??粗R中的純美少女,她說: “你想過嗎,他有太子妃的那一天,你會如何?阿嬰,君子無罪,懷璧其罪。太子殿下對你的愛,就是你最大的罪過?!?/p>
少女的臉色剎那間蒼白若紙,她倒是不怕死,只怕不能和他終成眷屬:“那我……我該怎么辦?”
“放心,”藍(lán)玉拍著她的背,緩緩安撫,“一切有我?!?/p>
不知為何,金宮中不敗的玉蘭隱約有了頹勢,似乎只在等一場大雨來把它們帶離枝頭。
四
藍(lán)玉的辦法其實(shí)很簡單,她要把生米煮成熟飯,愈快愈好。
一滴媚藥醉春山,一個情濃旖旎夜。無恤本想在女帝千秋節(jié)那日請求賜婚,可待他從夢中清醒,看著臂彎中甜睡的人兒,便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無恤雖心地純善,卻也不傻,他知道昨夜的燕好是被人算計的。不可能是阿嬰,那么……莫名地,他眼前閃過那個總是與阿嬰形影不離的陰郁丫頭。
金宮對于女帝來講是不存在秘密的,很快,太子與小宮女燕好的消息就傳到了女帝耳里。女帝并未動怒,而是召了無恤與阿嬰,當(dāng)場賜婚。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因?yàn)闊o恤是女帝姐姐的兒子。女帝未登上帝位之前,是先皇帝的貴妃,無恤的生母是皇后,然而皇后在生產(chǎn)無恤的時候難產(chǎn)而死。先皇帝這才扶了貴妃為皇后,將無恤養(yǎng)在她膝下。人們猜測,其實(shí)女帝并不希望無恤在她死后即位,所以也不想讓他娶一位有勢力的太子妃。
不論這些,賜婚對無恤依然是美好的消息。
河畔金柳,暖夜微風(fēng)。無恤撫摸著阿嬰的雙刀髻,淺淺輕笑:“我終于可以娶你為妻了。”
阿嬰也笑起來:“等我們成親后,也給小玉姐定一個好人家吧,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p>
“丫頭,那藍(lán)玉是個心思多的,你要小心她。”
阿嬰仰起小臉,不高興地嗔怪:“藍(lán)玉也是為了我好,殿下你不許怪她。”
無恤點(diǎn)點(diǎn)頭,望著夜空的雙眼若有所思。
轉(zhuǎn)眼便到了婚期,無恤站在御階之上,紅色衣袂隨風(fēng)而動,金絲暗紋若隱若現(xiàn)。
日光傾城,藍(lán)玉瞇著眼睛,仰頭看他。但他一眼都沒瞧她,他像是向日葵,目光灼灼對著阿嬰的步子一同移動。
阿嬰做了太子妃,藍(lán)玉似乎也要跟著水漲船高了。
大婚后的第二日,無恤趁著阿嬰不在,一個人召見了藍(lán)玉:“你是阿嬰最好的姐妹,這段時間多虧你照顧她。你想要什么些賞賜?本宮也可以放你出宮,尋一戶人家,自行婚配?!?/p>
藍(lán)玉低著頭,眉目全都隱藏在厚厚的劉海兒下:“奴婢不想出宮。”
無恤冷笑:“你若是想借阿嬰的力爬上本宮的床,恐怕是計算錯了。本宮這一輩子只要阿嬰一個?!?/p>
她伏在他腳下,額頭磕著地面:“奴婢未曾想過這些,若是殿下一定要賞賜于奴婢,請賜尚宮局掌事之位?!?/p>
無恤眉頭皺如層巒,片刻后,他輕嗤一聲:“不過是個貪慕權(quán)力的俗人,那傻丫頭怎么就把你當(dāng)作朋友了?”
這是一次很不友好的會面,直到藍(lán)玉退出宮殿,無恤才忽然想起,他自己本不是一個尖酸刻薄之人,為何對這個陰郁的姑娘口不擇言。
他不喜她,像是不喜摩登伽一樣。沒人知道,那夜花圃中的樹苗,是無恤踩壞的。
不知為何,就是討厭它,似乎那幼苗會讓他失去最重要的東西一般。無恤當(dāng)初毀掉幼苗時沒看到樹下熟睡的阿嬰,更不知自己日后會喜歡上這個女孩。對于此事,他一直很后悔,后悔自己的舉動,讓阿嬰受了罰。
藍(lán)玉雖被無恤憎惡,卻得到了他母親的青睞。
尚宮局掌事主責(zé)是伺候女帝。藍(lán)玉為人謙遜,話少勤快,大得女帝歡心。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賞賜源源不絕。不到一月,藍(lán)玉便成了女帝身旁炙手可熱的紅人。
五
轉(zhuǎn)眼就到了立冬,水始冰,地始凍,萬物收藏,只有金宮中的玉蘭還開得茂盛。
女帝貪戀滿殿春色,尤愛白玉蘭,便命人特別培育出了四季開放的玉蘭種。
在這三個月里,朝中雖然沒有人死于紅玉蘭的詛咒,可人心反倒更加惶惶,似乎是暴風(fēng)雨前最后的寧靜。
“陛下,奴婢看這玉蘭樹妖異,不如都砍掉燒了吧?!彼{(lán)玉跪在女帝腳邊,雙手小心翼翼地為她捏著小腿。
女帝微瞇著雙眼,冷嗤一聲:“朕豈是怕魑魅魍魎之徒?什么妖孽,朕倒是很想會會他。所以非但不能砍,還要留著這些樹,好生養(yǎng)著?!?/p>
聞言,藍(lán)玉亦是不再多話,乖順地跪于一旁。
沉香寂寂,涼月無聲。
三日后,女帝千秋宴,在這場宴會上,大司命空蟬也將從海外歸來。早在女帝還是皇后時,大司命就一直在她身邊,為她尋求長生之術(shù)。一年前,他更是帶著八百童男童女,揚(yáng)帆出海,遠(yuǎn)去蓬萊為女帝尋找摩登伽仙樹。
千秋宴從三月前就開始緊鑼密鼓地準(zhǔn)備起來了,在這個過程中,作為尚宮局掌事的藍(lán)玉是最忙碌的。她前呼后擁,眾星捧月一般地穿梭在亭臺樓閣之中,纖纖素手,翻云覆雨,把宴會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她似乎天生就屬于這金色的宮殿。
偶然間行至東宮,花墻外淺淺輕笑,藍(lán)玉遙遙尋聲望去,正遇上與阿嬰玩蹴鞠的無恤也朝她看來,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又匆匆移開視線。一向喜怒不上臉的太子殿下,只要瞧見藍(lán)玉,就一股子莫名的煩躁。
阿嬰雖為人婦,卻還是綠羅裙,雙刀髻,天真爛漫,不諳世事。她晚了無恤一步瞧見藍(lán)玉,先是一愣,旋即歡快地招手:“阿玉,阿玉姐——”
藍(lán)玉站在玉階之上,向阿嬰輕輕揮了揮手,她們沒有交談,藍(lán)玉便又在簇?fù)碇?,前去安排下一處的宴會所需?/p>
望著遠(yuǎn)去的藍(lán)玉,抱著蹴鞠球的阿嬰恍然道:“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小玉姐像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呢……”
無恤雖對藍(lán)玉隱隱不喜,卻不得不承認(rèn),面目普通,聲音沙啞的藍(lán)玉,自從足登高位之后,就像是一顆滄海明月珠,燕國的任何一個貴女都比不上她的光彩。
三日轉(zhuǎn)眼而過,女帝千秋宴這一天清晨,敲擊晨鈴的宮女尖叫聲劃破晨曦。
金宮中所有的白玉蘭,一夜之間,全都變成了血紅色。
六
夜深霜濃,月暗云聚,金宮深處浮著一層薄霧,紅燈點(diǎn)點(diǎn),說不清是紅塵仙境,還是人間魔域。
正殿內(nèi),女帝坐在高高的主位上,她緩緩晃著夜光杯,清澈酒面上,映著一張已見頹勢的美麗臉孔。
御階之下跪著太子無恤同太子妃阿嬰,按著宴會的順序,正輪到他們敬酒。
按著宮規(guī),藍(lán)玉試了毒之后,才又呈給女帝,女帝剛舉杯沾唇,門口內(nèi)侍忽地大聲通傳:“大司命到!”
女帝驚喜地猛然站起,杯中酒液沾濕了裙擺。
有人站在大殿門口,一身黑袍,遮住頭臉,只露出一點(diǎn)點(diǎn)白皙的下巴。他緩步走上前,撩衣跪倒:“臣無能,未尋到摩登伽仙樹,請陛下降罪?!?/p>
聞言,女帝的一臉喜色剎那散去,她無力地坐回王座,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良久,她才向藍(lán)玉擺擺手:“大司命旅途勞累,你且?guī)Т笏久氯バ??!?/p>
“喏?!彼{(lán)玉欠身領(lǐng)旨。
宮燈成行,香氣聚云,藍(lán)玉在前邊引路,空蟬安靜地跟在她身后,二人之間,不發(fā)一語。轉(zhuǎn)過一道影壁墻后,寂靜的庭院里就只剩下空蟬一人,還有慘白月光中沙沙作響的紅玉蘭。
這根本不是去偏殿的路,而是通往香積池路上的一處廢園,在這處園子中曾關(guān)押過許多等待在香積池受刑的人。
空蟬甫一站定,周圍的玉蘭樹枝仿若毒蛇的芯子,魔鬼的觸須,在暗夜之中,無聲無息地向他迅速襲來。空蟬不慌不忙,冷笑間,掐符紙念咒語,指尖騰起幽藍(lán)火光,人隨影動,只一個轉(zhuǎn)身,就將燃著火苗的符紙全飛拍在張牙舞爪的枝干之上。
啪啪啪,所有枝干剎那枯萎,墜落于地,扭動著,連同碗口大的血玉蘭,一同化為焦炭。
早在歸航之際,他就收到了宮中高官的飛鴿傳書,說是妖孽作祟,連亡數(shù)人。如今看來,并非是妖,而是人。方才引路的宮女,不簡單。
出了這廢園再向西行,便是阿嬰還沒成為太子妃時與藍(lán)玉居住的玉蘭院。
無恤提著琉璃燈來到玉蘭院,院子里黑漆漆的,隱約間有一股血腥味。他本是來這里替阿嬰取一件舊衣服,宴會臨近尾聲,金殿中漸有涼意,阿嬰向他撒嬌非要穿那件舊披風(fēng)。無恤向來不喜被宮人簇?fù)恚阋粋€人拎燈來了。
他沒敲門,直接推門而入,琉璃燈溫潤的燈光中,藍(lán)玉痛苦地蜷縮在石磚之上。
無恤一愣,他不由自主地去攙她,語氣中是他自己都沒發(fā)覺的擔(dān)憂:“你怎么了?”
藍(lán)玉支撐著身體坐起來,咬著嘴唇搖搖頭:“奴婢沒事?!?/p>
無恤又要開口,忽地窗外大亂,宮人們吵嚷聲不絕于耳。
“不好了!陛下中毒了!”
七
天牢中有一股陰涼的霉潮氣。無恤走過一條單門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有一間牢室。
牢室內(nèi)有人靠墻而坐,手腳都被上了鐐銬,鐵鏈小手臂那么粗,腳上的鐵鏈一頭被釘死在她身后的墻上。
“阿嬰……”他本是不想來,不想面對這痛心疾首的欺騙與背叛,更不想同她再說話。可看到她受苦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喚出了她的名字。
昨夜,等他匆匆忙忙趕回大殿,女帝口吐鮮血,半昏半醒,阿嬰已被制住,卻還是對女帝破口大罵。她說女帝殘暴,人人得而誅之……
阿嬰抬起頭,燈火昏黃,四目相對,只是匆匆一望間,她立刻別開了目光。
“阿嬰,我再問你一句話,”無恤痛苦地抓住鐵柵,手背上青筋暴起,“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沾滿涼意的一聲輕嗤,旋即是少女夜鴉般的咯咯笑聲:“即便我欺你,叛你,你還要救我走?可惜啊,無恤,你這般深情待我,我卻從未喜歡過你,我接近你只是為了給女帝下毒而已?!?/p>
這一段話,像是一把鐵鉗子,一顆一顆拔掉了老虎銳利的牙。面對自己的愛人,無恤不能攻擊,也無法放棄,比一只被主人拋棄的小貓還要可悲。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大牢,身后是少女近似瘋魔的狂笑。
“崔尚宮是我殺的,香積池的行刑官也是我殺的,他們都欺負(fù)過我,他們都該死!我就是這樣一個睚眥必報的惡毒女人!哈哈哈,你這大傻瓜……”
監(jiān)牢外耀目的陽光,照得無恤眼眶酸酸的,一時間竟是要落淚一般。銀袍錦帶,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就這樣站在花樹下,雙手捂住眉眼,一時無語凝噎。
初秋的天空高而藍(lán),藍(lán)玉走過來的時候,恰巧看見這一幕。
她踩著他的影子,從頭,脖頸,再到胸口,一直走到他面前。
藍(lán)玉輕輕咳了一聲,才看到無恤放下手,一雙血紅的鳳眼中,對她的不喜,比平日更加劇了七八分。
不過,藍(lán)玉也不在意,只施禮道:“殿下,陛下似有所好轉(zhuǎn),大司命請你速……”
第二個“速”字還沒說出口,她就被無恤拎著領(lǐng)子提了起來,他惡狠狠地盯著她:“是你,對吧。你試了阿嬰呈給母皇的酒,但你沒事,而母皇卻中了毒。這中間只有你最有機(jī)會下毒,是你想謀害母皇,阿嬰是要保護(hù)你才承擔(dān)了罪名的,是不是?”聯(lián)想到昨夜她離席后憔悴倒地的模樣,無恤更加確認(rèn)了她不是良善。
藍(lán)玉腳底離地,只能靠著腳尖堪堪站立,她小臉被憋得通紅,卻不多做解釋,只堅持道:“殿下,大司命請你速速前去披香殿?!?/p>
“你……”無恤目眥欲裂,氣得雙手直發(fā)抖,“虧得阿嬰待你如親姐姐,你卻讓她代你受難。本宮一定能戳穿你的真面目!來人,把這賤婢關(guān)進(jìn)天牢!”
單薄的女孩被狠狠摔在地上,無恤本想轉(zhuǎn)身離開,藍(lán)玉發(fā)間的一點(diǎn)銀色卻閃過他的眸前。沒看見還好,這一發(fā)現(xiàn)使他愈發(fā)憤怒。
他一彎腰,抽出她黑發(fā)間的銀簪,握在手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捏毀,簪尾劃破掌心,鮮血滴落:“這是我送給阿嬰的及笄禮物,怎么會在你這里。是你偷走的吧,你真是壞得無可救藥……”
玉蘭花的掐絲銀簪被無恤捏成一小團(tuán),用力擲在藍(lán)玉面前:“賤人!”
藍(lán)玉被關(guān)在阿嬰的隔壁,一見藍(lán)玉被推搡進(jìn)牢房,阿嬰頓時哭了出來,再也不是方才對著無恤時強(qiáng)裝出來的冷硬和桀驁不馴。她隔著鐵柵欄握住藍(lán)玉的手,抽泣道:“小玉姐,你……你怎么還是被關(guān)進(jìn)來了?”
“你一早就知道是我嗎?女帝酒中的毒,還有那些死去的人……”
阿嬰抹了抹眼淚,露出一個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欣慰的微笑:“也不是有多么確信,只是一種感覺。雖然不曉得你為何這么做,但我的小玉姐姐啊,是個好女孩,好女孩就該得到幸福?!?/p>
“真是個傻丫頭,怪不得阿恤哥哥如此喜愛你,”藍(lán)玉彎起手指,擦去她眼角的淚水,“阿嬰,你知道摩登伽仙樹的傳說嗎?”
八
阿嬰不會不知道的,摩登伽仙樹,長生之樹。
九州十二國,所有的國王、領(lǐng)主、貴族,都發(fā)瘋一樣地想得到這長生樹,包括女帝。
十年前,那時的女帝還未當(dāng)政,金宮也不是一片死氣沉沉。那年春天,金宮里開遍了玉蘭花,真是一朝滿殿春。
九州外的鮮羅國國王仰慕大燕文化,派人送了小公主到燕都求學(xué)。五歲的小公主不會說燕國話,也不會燕國文字。但她善良無邪,小鹿一樣清凌凌的大眼睛滿是純真和好奇,貴族和宮人們都不討厭她,也愿意教她語言和文字。這些老師里,小公主最喜歡太子無恤,她總是抱著厚厚的書本,嗒嗒嗒地跟在他身后,像個黏人的小尾巴。
宮人們笑瞇瞇地逗她玩兒:“是不是太子殿下生得最俊美,所以小公主您愿意和殿下玩?”
即便一直在學(xué)習(xí),他們說得太快時,小公主也還是聽不懂,一著急,眼淚就掉下來了。可她越這樣,大家越喜歡逗弄她,沒有惡意,只是單純覺得小公主很可愛。每每這時,素日里溫和謙遜的無恤就會擺出太子的威風(fēng),狠狠地教訓(xùn)宮人們一通,再牽起抽抽搭搭的小姑娘去吃她最愛的玉蘭酥。
小公主的名字發(fā)音是“蒙年”,她說這是鮮羅語里木蓮的意思,木蓮是鮮羅的國花。無恤便給她取了一個燕國名字——玉蘭,是燕語里的木蓮。
春夏秋冬,歲月無痕,轉(zhuǎn)眼間,白云蒼狗,小公主從當(dāng)初胖嘟嘟的小丫頭長成了娉娉婷婷的小豆蔻兒。她最喜歡穿燕國的裝束,綠羅裙,雙刀髻,傾國傾城,美不勝收。
她雖好學(xué),也很努力,可燕國浩瀚的文化對她來說依然很難。
玉蘭樹下,小少女指著厚厚的書冊,欣喜地道:“阿恤哥哥,我知道這個字,是土匪的匪字。可是……”她的眉目又忽地蹙了起來,“這是一首描寫土匪和美人的詩嗎?”
少年被逗得展顏大笑,他拍了拍小姑娘頭頂迎風(fēng)招展的呆毛:“小玉兒,這個‘匪字在這里是‘不是的意思。雖則如云,匪我思存??c衣綦巾,聊樂我員。意思就是雖然有很多美人兒,卻都不是我中意的人,只有白衣綠佩巾,梳著雙刀髻的,才是贏得我心的姑娘。”
小公主抱著書冊,眨眨眼:“雙刀髻?阿恤哥哥,詩句里哪個詞是指雙刀髻的?。俊?/p>
少年臉一紅,長臂一伸,撈她坐近:“是我解釋錯了。來,我把這個唱給你聽,帶著曲子更好記?!?/p>
玉蘭小公主永遠(yuǎn)記得那個春日的午后,背不會書又如何,背井離鄉(xiāng)又如何?她有疼愛她的無恤哥哥。
又過了一年,她該回鮮羅了。
少年別在她發(fā)間一朵玉蘭花:“小玉兒,等明年,我便去鮮羅參加你的及笄禮,然后……娶你回來?!?/p>
小公主在他懷里哭個不停,半晌才抬起頭,小臉緋紅,嗚嗚咽咽地道:“我等你,阿恤哥哥,你一定要來?。 薄叭⒛恪钡暮x,她懂的。
少年給了她一個諾言,然后,消失了。
小公主回到鮮羅的第二年,燕國大軍壓境,不是迎親,而是屠城。三日后,國破,鮮羅國王白衣受降,卻依然沒有保住他的百姓。女帝屠城后,國王被押解到燕都。女帝任用酷吏,嚴(yán)刑拷打,卻始終問不出摩登伽仙樹的秘密,最后國王慘死在香積池里。
那也是個春天,大雨之后,玉蘭花落了滿地,被鮮血染成赤紅……
昏暗的牢房中,藍(lán)玉緩緩說完,阿嬰已經(jīng)愣在了那里。她只是純真,并不傻:“你就是那個小公主?”藍(lán)玉就是玉蘭。
九
“是,也或許已經(jīng)不是她了,”藍(lán)玉揭下薄如蟬翼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張布滿燒痕的臉,她笑了笑,云淡風(fēng)輕,“阿嬰,紅玉蘭的詛咒是我散播的,那些人也是我殺的,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陷金宮于恐慌,殺死當(dāng)年預(yù)言的大司命和屠國的女帝。如今我的手上沾滿鮮血,再也不是當(dāng)初那個純潔無瑕的女孩子了。阿恤哥哥,就交給你了,請你……代我幸福下去。”
無恤與阿嬰的初見,并不是偶然?;ㄆ阅且?,是藍(lán)玉故意唱歌引無恤過來的,雖然她剛一進(jìn)宮,便聽說太子在女帝屠滅鮮羅后,大病一場,病愈后卻失憶了??删退闶鞘洠埠檬遣粫兊?,所以藍(lán)玉照著自己當(dāng)年的樣子為阿嬰打扮,利用無恤對阿嬰的寵愛,一舉登上尚宮局掌事之位,以此來靠近女帝。
她一直在利用阿嬰,可阿嬰一次又一次地不顧性命來保護(hù)她。
阿嬰啊,真正該得到幸福的好女孩,是你?。?/p>
“小玉姐……”不等阿嬰再說些什么,她眼前一暗,昏了過去。
是夜,整座金宮中飄蕩著厚重的甜香,是玉蘭花的香氣,而宮人們?nèi)荚谔鹛鸬睾ㄋ?/p>
只有大司命空蟬站在女帝寢殿門口,看著黑暗中有道窈窕的身影,披著婆娑的星光,一步一步走近。隨著她的靠近,殿前的玉蘭樹仿佛從沉睡中蘇醒的群蛇,猙獰糾纏,風(fēng)馳電掣地襲來。
這樣的襲擊,并非初次,空蟬根本不放在眼里。
然而就在他志得意滿地將襲擊的樹枝全部焚燒之際,腳下卻不得動彈。
空蟬心底一涼:“糟糕!中計了!”
原來在他抵擋空中的樹枝時,雙腿被從地底冒出的枝蔓無聲無息地糾纏住了,待他發(fā)現(xiàn),再想拍符紙,身上的法力已然不足。而且這些綴著花苞的枝蔓甚是妖異,仿若一個無底洞,吸食著他的法力以及生命。
“咯咯,”空蟬急躁之間,那少女已走至他面前,掩唇莞爾,“你不是想找摩登伽仙樹嗎,它如今就在你身上,你的神情怎么一點(diǎn)都不歡喜?”
是昨夜的宮女,她掌心中持著一朵紅玉蘭,鮮紅似血,剔透如玉。待仔細(xì)看,那花卻是長在她手上的!
空蟬愕然:“你竟把摩登伽養(yǎng)在身體里。你這怪物!”
吱吱。
暗夜中有植物發(fā)芽抽枝的聲音,再細(xì)一聽,卻是一種刀刃插在血肉里絞動的聲響。它們不是從泥土中破層而出,而是從人的身體里,頂破血肉,撕拉著經(jīng)脈,它是一棵樹,但它喝的不是雨水——是血水,吸的不是大地的養(yǎng)分——是人的精氣。
沒錯,仙樹摩登伽,它長在人的身體里,吸食宿主的生命,創(chuàng)造新的生命,可怕至極又可笑至極。正因?yàn)槿绱?,鮮羅國王把它藏在地宮中,這種樹,一旦現(xiàn)世,定是要?dú)缇胖?。城破之日,被藏于地宮的小公主滿懷仇恨地將摩登伽種在身體中,誓要報血海深仇。
“怪物?鮮羅的小公主早在國滅那日就不是人了。”經(jīng)過昨晚的暗襲,藍(lán)玉便知道,她無法殺死大司命,這個當(dāng)年預(yù)言摩登伽在鮮羅的仇人。除非——把摩登伽的大半實(shí)體都催出自己體外,讓它來吸走空蟬的法力。但這么多年,摩登伽早已與她成為一體,沒有了摩登伽的支撐,她會迅速死去。
“原來,你是鮮羅公主啊……”
空蟬長嘆一聲,亦不再掙扎,面對摩登伽,凡人的掙扎皆是徒勞。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望著藍(lán)玉,平靜地道:“當(dāng)年的事情,我沒想到陛下會那般執(zhí)著于摩登伽,害得你一國被屠殺殆盡,對不……”最后的道歉還沒說完,他便被枝蔓淹沒了。剎那之間,枝蔓上的花苞次第開放,是一朵一朵的血玉蘭。
摩登伽仙樹的實(shí)體就是一株赤玉蘭樹。
鮮紅似血,剔透如玉。
藍(lán)玉在原地站了站,繼而轉(zhuǎn)身緩步走到小池邊,從袖子中掏出一支形狀怪異的銀簪,是那日無恤捏毀的玉蘭發(fā)簪,又被她找了回來,費(fèi)了好大的力氣,卻是再也恢復(fù)不了原樣了。
經(jīng)過這么多起起伏伏,冤冤相報,她已經(jīng)原諒他了。
原諒他因?yàn)樽载?zé)而選擇忘了他們當(dāng)初的約定,原諒他愛上了別人。他愛上了阿嬰,就算阿嬰欺他叛他,他也不離不棄。
鮮羅的公主,燕國的太子,他們終歸只能相識在春日,走失在冬天。
藍(lán)玉臨水照影,將發(fā)簪插入發(fā)間,喃喃自語:“阿恤哥哥,你的小玉兒終于及笄了,你可以娶她了呢……”
尾聲
天啟七年,女帝寢宮大火,翌日天明,火勢暫熄。
宮人們站在荒廢的宮殿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然不記得昨夜的事情,似乎只是一枕黃粱,南柯一夢。
七日后,太子無恤登基,年號重臨,同時封太子妃阿嬰為后,明珠為聘,十里紅妝。
腐朽的王朝終于寂滅,新的紀(jì)年在荒蕪中再次重臨。
昔日叱咤風(fēng)云只手遮天的女帝早已化為塵埃,再無聲息。
陪伴她的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摩登伽仙樹。
轉(zhuǎn)年過,皇后誕下小公主,帝后愛之重之,大赦天下,舉國同慶。那一日,暖風(fēng)拂重樓,花千放,香四溢,又是一朝滿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