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學先
江孜城因1904年抗擊英國侵略者的戰(zhàn)爭
而被賦予了“英雄城”的光榮稱號,
其實這只是江孜的一個角度。
江孜,在藏語的意思是“勝利頂峰、法王府頂”,
位于肥沃的年楚河谷,
自古就是商賈云集的交通樞紐,
其最著名的產品當然是大名鼎鼎的“江孜地毯”。
江孜地毯以其獨特的圖案、精湛的織技、純天然用料及純手工制作而聞名于世。早在公元11世紀,年楚河中游一帶(今白朗縣)就有一種名為“旺丹仲絲”(卡墊)的手工織品,后來通過不斷的改進和創(chuàng)新,形成了獨具風格的江孜地毯。在明、清時代甚至一度成為西藏地方政府進貢朝廷的貢品,更有精品遠銷歐美,成為國際市場藏毯收藏家的愛物。
江孜宗山城堡上的星空,攝影/顏道靖。
洗毛梳毛——化腐朽為神奇
江孜地毯廠位于江孜縣城老城區(qū),但這里沒有機器的轟鳴,鼎沸的人聲,也沒有熱火朝天的工作場景,廠區(qū)一片寂靜。
走進大門,兩排平房縱深排列,地面清掃得非常干凈,因為是秋季,樺樹的葉子已變黃脫落,但路面上見不到一片落葉,整齊、潔靜,不遠處的上方可以仰望江孜宗山堡。廠房向陽一面的地面上攤放著一堆堆白色、黑色的羊毛,在陽光下發(fā)出暗光。這些羊毛都是從那曲甚至阿里地區(qū)收購來的草原藏系綿羊毛。這是有講究的:農區(qū)的羊毛是實心的,柔軟但缺乏彈性,織出的地毯受到重壓后很難恢復原狀,而藏北的山羊毛是空心的,彈性十足。剛收購回的羊毛其貌不揚,泥土、排泄物和羊毛都混雜在一起,板結成塊,需要充分曬透后才能將它們分開。這個過程一般需要三天,如果陽光特別好,一天就可完成。
羊毛需要漂洗,在廠內有一個長約六米、寬約四米的露天水池,水泥構筑。有三五個女人將曬干后的羊毛塞進一個個類似打酥油茶的木桶,然后灌入涼水,不停地用木棍在桶里攪動。
加日交老街,曾經是江孜卡墊的重要集散地。
“一次不能超過五斤,多了分離不開。”阿佳告訴我。
充分攪拌后,工人們將木桶里的羊毛倒出來,用木棒使勁敲打,白色的液體從羊毛里滲出來,這是羊毛上的油脂,敲打便是為了給羊毛去污脫脂,這是編織地毯的第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在給羊毛脫脂的過程中,水池邊始終洋溢著歡快的笑聲,偶爾有人惡作劇地將液體故意濺到旁人身上。有節(jié)奏的敲打聲應和著歡笑,勞動總是充滿歡樂,這在西藏隨處可見。
經過清洗脫脂的羊毛晶瑩可愛,全然沒有了剛進廠時的窩囊,就像一群在無人區(qū)行走了多日的“驢友”剛剛從大澡堂里痛快淋漓地洗涮了一番后,從里到外都透出一種清爽。清洗過后的羊毛被攤放在地面二次晾曬,然后進入下一個工序,即梳毛和編織。
拉巴邊多是江孜本地人,今年54歲,在地毯廠已經工作了整整40年。她是廠里最熟練的梳毛工,將曬干的羊毛用刷子一根根地梳理開,讓蓬松的羊毛形成條狀,為紡毛線做準備。這個活看似簡單,其實很有技術含量,不但要將雜質梳理出來,還要將白色和黑色的羊毛合理搭配,形成不白不黑的灰色。更重要的是,羊毛彼此間的纖維要絲絲相連,這樣捻出來的毛線才不會斷。
工作是計量的,梳理出一斤羊毛并捻成毛線,可獲得150元,拉巴邊多說一個月可以捻20斤到25斤毛線,能夠滿足生活所需。
拉巴邊多的工作間里還有幾個同伴,大家各踞工作間的一個角落,除了偶爾的細聲交流,就只聽見羊毛刷子聲。陪同的人告訴我:都是鄉(xiāng)下人,平時除了廠里和家里,基本上就沒見過外人,害羞呢,平時可鬧騰得歡。
保持了傳統(tǒng)格局的江孜老城。
紡毛線的紡車是木制的,很小巧,一手搖著紡車把手,一手續(xù)著羊毛,一根粗細均勻的毛線就從另一端誕生了。
我在旁邊看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拉巴邊多聊天。拉巴邊多的丈夫是裁縫,在她眼里,丈夫的手藝在江孜地界數(shù)一數(shù)二,要做衣服得預約。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在拉薩工作,一個在日喀則市里當公務員,全家算得上是衣食無憂。她說她一輩子都在捻毛線,一天不轉動紡車的把手,全身就像爬滿了螞蟻,癢得難受。她的同伴在另一個角落遠遠地調侃,說拉巴邊多的魂早就被拴在把手上了,比老公還重要哩。
拉巴邊多淡淡地笑著,更加用力地轉動著把手。
地毯廠的染色鍋爐房是個關鍵的部門,平常不讓外人進入。三個約兩米高的鍋爐里堆滿了毛線,透過鍋爐前壁上安裝的小玻璃窗,可以看見整個染色的過程。這是廠里唯一的現(xiàn)代工業(yè)設備,在車間的一面墻下,擺滿了木質和石制的器皿,這些都是傳統(tǒng)的染色工具,現(xiàn)在已被鍋爐替代,成為了歷史的見證。
以前染色的原料都是從野外釆集的礦物質和野生植物,有板藍、大黃葉、茜草、染料草、黑礬、紅礬、黃礬、大黃、核桃皮等數(shù)十種,現(xiàn)在已經簡化,都是從瑞士進口黃、紅、藍三種礦物質原料,在不影響地毯質量的前提下,極大地縮短了工作周期,色彩的穩(wěn)定度也得到了提高。
通過觀察,我發(fā)現(xiàn)鍋爐始終都是涼的,并不通過高溫來染色,然而小窗戶里的灰色毛線卻漸漸變深,原來染色靠的不是溫度,而是氣壓。在0.4個標準大氣壓的作用下,經過兩小時的施壓,毛線的染色就大功告成了。這需要非常高超的技術,氣壓、時間稍微把握不當,就會顏色不正或者容易掉色,出來的成品價格會大打折扣。
地毯編織需要兩人默契合作,一來毯子的寬度正好合適,二來有伴侶、也可解悶。
編織——雙劍合璧的默契
真正感覺到車間工作的氛圍,是在編織車間,兩排豎立的編織機依序排列開來,少說也有十來架,每架編織機由兩人操作。二人組合大有講究。
編織機是木制的,經線固定在豎立的編織機兩端,緯線掌握在操作者手中,沒有設計圖,也沒有樣本,圖案和色彩的搭配全憑操作者的感覺和經驗,這就對搭檔有很高的要求。首先必須要默契,約兩米長的地毯色彩豐富、圖案復雜,整體構圖要得到完美的展現(xiàn),非得心有靈犀才有可能完成。
再有就是速度,兩人需保持完全一致的速度,才能編織出和諧的圖案。圖案很多,有藏民族喜愛的傳統(tǒng)吉祥圖案,還有虎、鹿、大象等動物形象,這些復雜的紋樣,僅憑織工的記憶和經驗,一一重現(xiàn)。除了自身的高超技藝外,更重要的是對搭檔無保留的信任,如同雙劍合璧,不能有遲疑猶豫。
我壓低嗓門問陪同的人:“他們是怎么達到如此默契的境界的?”
陪同者是當?shù)卣块T的工作人員,穿行在編織機間,毫不顧忌地拍拍這個工人的肩膀,捅捅那個工人的后腰,他向我介紹說,“這一對是夫妻,這一對是母女,這一對是姐妹,這一對是師徒。他們極有默契,平時只要對方動一下手指,就知道對方想說什么,想要什么。”
走到最后一排,他指著編織機上一個埋頭編織的女孩說:“這是廠里最年輕的工人,今年剛滿十八歲,現(xiàn)在年輕人都愿意去拉薩、日喀則市打工,既掙錢又見了世面,能夠靜下心來學編織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那女孩羞澀一笑。
我又回到第一排編織機前,這是一對夫妻,據(jù)介紹,夫妻倆都是廠里的技術骨干,廠里的鎮(zhèn)廠之寶“蓮花生大師”像,就是由他倆精心編織的,透過繪像,人們仿佛感覺到了大師的精、氣、神。如今他們在編織一幅花卉圖,剛完成一半,葉片、花瓣、花蕊纖毫畢現(xiàn),色彩很豐富,我驚嘆于他們的細致和精確,沒有上佳的手感和對圖案的理解,是斷難完成的。
將羊毛紡成羊毛線,是枯燥而必不可少的工序。
夫妻倆個子都不高,但眼晴都很有神,我想和他倆聊聊,但他倆對我視而不見,除了彼此間不時交換一下眼神,再無與我主動交談的意愿,我只得軟磨硬泡,才得到一些信息。
江孜地毯廠內繁忙的工作景象。沒有經過訓練的人這種姿勢坐時間長了,估計會腰酸背疼。
丈夫叫巴桑,今年44歲,他記得懂事起就在編織機上。他的妻子叫米瑪卓嘎,今年39歲。20年前,他倆的愛情就是萌生于編織機旁。巴桑和妻子都是地地道道的江孜人,父親、爺爺都是以編織為生,所有的技藝都得自家傳。旁邊編織機上的一個中年婦女大聲說:“西藏和平解放前,他們家在江孜城里有門面,專賣自家織的卡墊。有些尼泊爾、印度的商人都上門預訂。名氣可大呢?!卑蜕B犃艘膊环裾J,只是說:“誰也沒見過,還不都是聽說?!?/p>
妻子米瑪卓嘎一聲也沒吭,目不斜視地忙碌著。我問巴桑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和妻子相視一笑,用力壓下編織機上的毛線,說:“編織、編織,一直到編不動為止?!彼幕卮鹨鸷逄么笮?。
巴桑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內地西藏班上高中,一個在日喀則市上初中,成績都很好。我問他是否想把編織技藝傳授給兒子,他很夸張地搖著頭:“他們才不愿意學呢,兩個都想好好學習,考上大學,然后去考公務員?!?/p>
“做編織工太累、工作時間長,收入也不是很高,年輕人才不想把自己綁在編織機上呢。”
巴桑的語氣中有些無奈,他在地毯廠的編織技術首屈一指,無人不服,但他并沒有讓子承父業(yè)的打算,他希望兒子們在別的領域同樣成為佼佼者。
巴桑和他的妻子加起來每月大約可掙八千元,因為都在廠里上班,沒有別的經濟來源,因此十分珍惜手頭這份工作。
剪毯——大師的點睛之筆
來自藏北草原的羊毛經過晾曬、脫脂、捻線、染色、編織后,一張精美的地毯已經呼之欲出,但此時的地毯還是平面的,它的精華之處還隱藏在密實的毛線里,等待著大師的點睛之筆。
在剪毯工間,有三個剪毯師在豎立在木架上的地毯前運剪如飛。看不出他們的年齡,也很少有表情,見我們進來,禮貌地笑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頭發(fā)都有些灰白了。
剪毯師們面前三幅地毯的圖案都不同,一幅是牡丹、一幅是二龍戲鳳,還有一幅是猛虎下山。
剪毯分為平剪和挖剪兩種,剛織完的地毯總是有些不平整,剪毯師不但要先將地毯修剪平整,還要用剪刀將各種花色、動物的須毛挖剪出來。沒有量具,也沒有樣圖,剪毯師全憑手中的一把剪刀,恣意地游走在地毯間,漸漸地,地毯露出了它應有的神采,凹凸有致、立體感十足、活靈活現(xiàn)的美景完整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米瑪次仁是這里年齡最大的剪毯師,今年已經58歲了。他13歲就跟著父親學手藝,他說那個時候是各家各戶單干,織成一張架上那么大的地毯需要四五個月?,F(xiàn)在手上這張地毯僅剪毯這個環(huán)節(jié)已經花了三天的時間,今天可以完成。他視力不太好,眼眶紅紅的,總是不由自主地流淚,他說這是職業(yè)病,整天盯著地毯,用眼過度。問他用過藥沒有,他說開始滴點眼藥水,抹點眼膏就好了,現(xiàn)在用什么藥都沒有效果。
米瑪次仁很矮小,手臂瘦得像干枯的樹枝,兩顆門牙已經脫落。我說你這么大把年紀了,用不著這么拼,早點退休吧。他搖搖頭:“現(xiàn)在怎么能退呢?我還要帶兩個徒弟出來繼承我的手藝,我不能讓這門手藝斷在我手上。”
“聽他吹牛,他得掙錢養(yǎng)老婆孩子?!迸赃叺囊粋€剪毯師揭了米瑪次仁的老底。原來米瑪次仁結婚結得晚,老婆倉決是江孜鄉(xiāng)下農民,比他小十多歲,現(xiàn)在一個人在鄉(xiāng)下務農,養(yǎng)了四頭牛,還要種七畝地。兒子剛二十歲,在西藏農牧學院上大學,女兒十八歲,在拉薩農牧學校學習。國家對上學的學生有許多優(yōu)惠政策,但在外讀書總有花錢的地方。家里的現(xiàn)金流全靠米瑪次仁手中的那把剪刀,他確實還沒到能休息的時候。
今日世界已經進入了高科技時代,而在江孜這片土地上,有一群淳樸的人,用原始的工具秉承著祖輩的織毯技藝。從他們手指間流淌出的不僅僅是一幅幅精美絕倫的地毯,更是江孜的華美和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