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凱明++張寶中?オ?
上期內(nèi)容提要:
在調(diào)查一宗販毒案期間,老刑警遭暗算丟失了佩槍,還被誣陷與毒販勾結,因此被撤銷職務,最終含恨自殺。為了給父親洗清冤屈,老刑警的兒子也穿上了警服。然而,調(diào)查這樁舊案阻力重重。當年的案卷不翼而飛,知情人對此案諱莫如深,丟失的佩槍依然不知所蹤……這一切的背后,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操縱,讓他處處掣肘,他本人也卷入一起殺人案,險些身陷囹圄……
一
賴玉生的老婆譚慧在賴玉生服刑期間跟了何久洲,賴玉生出獄后很可能去找過她和何久洲。我猜測,何久洲或許知道賴玉生出獄后住在哪里。
這天下午,我去龍湖別墅區(qū)拜訪了何久洲。我爸爸生前和何久洲是認識的,當然沒什么交情,見面不多,見了面也是說一些場面上的客套話。賴曉靜服刑期間,我去看望賴曉靜的媽媽,也見過何久洲幾次,何久洲的臉色總是很陰沉。這次對于我的到訪,他仍是不陰不陽的。只不過我是因為公事找他,他也不能太輕慢,請我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和我相距不到兩米。我還是第一次和他的距離如此之近。他的腦袋靠在沙發(fā)靠背上,臉上有幾塊褐色的老人斑,眼神暗淡無光。我暗暗算了算他的年齡,應該還不到六十歲,但已經(jīng)顯得非常老相。
說明來意,何久洲面無表情地告訴我,賴玉生曾經(jīng)是他的采購經(jīng)理,工作配合很默契,私交也不錯。我問何久洲:“知道賴玉生販毒嗎?”
何久洲說:“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一定會舉報的?!?/p>
“認識四眼嗎?”
“不認識?!?/p>
“四眼曾在客車廠工作過?!?/p>
他聳聳肩:“我手下的工人有那么多,不可能認識每一個人?!?/p>
我提醒他:“四眼的名字叫周四福?!?/p>
何久洲短促地笑了笑:“這個名字我知道,他后來被人殺了,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誰都知道,因為四眼的死,我爸爸惹了大麻煩。何久洲的語氣有明顯的嘲諷意味?,F(xiàn)在我不和他爭辯,鬼槍懸案我早晚會查清楚。最后我問他,近幾個月有沒有見過賴玉生。何久洲搖了搖頭,他不看我,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
從何家出來,我又去局檔案室,找到了十幾年前賴玉生販毒案的卷宗。關于他和何久洲到底是什么關系,我想看看訊問筆錄里是怎么說的。十幾年前電腦還不普及,卷宗里的訊問筆錄是手寫的。訊問民警那一欄,端端正正地寫著兩個人的名字:俞德昭、李超。俞德昭是我爸爸,李超是我現(xiàn)在的頂頭上司、刑警大隊大隊長。我一眼就認出,里面的字跡是爸爸的。
據(jù)賴玉生供述,他和何久洲是同鄉(xiāng),還是昆明中學的同班同學。兩人居然是中學同學,這是我沒有想到的。賴玉生是云南省鎮(zhèn)康縣人,那里地處中緬邊境,和果敢接壤,賴玉生攜帶的毒品就來自果敢。何久洲當了迦城客車廠廠長后,將賴玉生從云南調(diào)了過來。這種跨省調(diào)動是很難的,何久洲費那么大的勁把賴玉生調(diào)過來,恐怕不僅僅是因為客車廠需要這么個采購員,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做。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不言而喻。
坊間傳言何久洲貪污了廠里的錢,導致廠子倒閉。實際上,那時候很多國企都面臨倒閉的危機。也就是說,客車廠的倒閉應該是大環(huán)境所致,并不是因為何久洲貪污。后來有關部門專門調(diào)查了客車廠的賬目,也沒查出什么毛病。那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既然何久洲沒有貪污,他開房地產(chǎn)公司的錢是哪兒來的?搞房地產(chǎn)需要的錢是大數(shù)目,即使可以貸款,他自己也應該有較大的投資能力。這大筆的資金極有可能是販毒所得。我分析,他和賴玉生的分工應該是,賴玉生負責從云南買進毒品,他負責在本地銷售。資金積累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他踢開了賴玉生。他知道四眼是爸爸的線人,就故意把販毒路線透露給四眼。
賴玉生被抓后,沒有供出何久洲,而是一個人攬下了所有罪責。他這么做,應該是和何久洲有交易,那就是他的老婆孩子需要何久洲照顧??墒牵尉弥拚疹櫟糜悬c兒過分了,把他的妻子譚慧照顧到自己家里去了。賴玉生大概不知道,何久洲早就給他戴了綠帽子,他的女兒也是何久洲的種。
何久洲大概希望賴玉生被判處死刑,沒想到,賴玉生被伏擊后,迅速毀掉了隨身攜帶的大部分毒品,只被判了無期徒刑,又因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獲得減刑,再加上患有糖尿病和冠心病,在服刑十四年之后竟然出獄了。
二
要想找到賴玉生,應該盯住賴曉靜。畢竟,賴曉靜是他養(yǎng)大的,父女感情很深,他肯定會和賴曉靜聯(lián)系。我給大嘴布置了任務,對賴曉靜進行布控,順便把我和賴曉靜的關系跟大嘴說明白了。大嘴覺得難以理解:“哥,你沒病吧?你這是要大義滅親嗎?”
我瞪了大嘴一眼:“就你這智商還想當副大隊長?門兒都沒有?!?/p>
大嘴有四五個線人,他把這幾個線人都放出去了,打探賴玉生的消息;同時申請市局技偵支隊監(jiān)聽賴曉靜的電話??墒牵粋€星期過去了,既沒有人見到過賴玉生,也沒發(fā)現(xiàn)和賴曉靜通話的可疑號碼。
其實,這幾天我和賴曉靜每天都見面。有時候一起吃飯,有時候去英倫花園她的住處閑聊。畢竟有多年的感情,我們在一起還是惺惺相惜的。當然,我的主要目的還是想通過她抓到賴玉生。我盼著賴玉生給她打電話,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從沒聽到她的手機響過,她的手機裝在包里,甚至都很少拿出來,只是偶爾看一眼微信。我經(jīng)常處心積慮地把話題引到賴玉生身上,但她從不接我的茬兒。
一個星期后,賴曉靜去美國了。她說她在美國開了一個從事模特培訓的工作室,現(xiàn)在正積極打拼,相信總有一天,她的工作室培訓出的模特會站在世界頂級的T型臺上。我問她什么時候再回來,她說不知道,國內(nèi)的環(huán)境不適合她這種人,在美國比較寬松,沒有任何顧慮。至于她給我的那一百萬元,她說不用還了,她不缺錢,那一百萬元就算是給我和瑩瑩結婚的賀禮。她還叮囑我說,瑩瑩是個好女孩兒,值得我愛,一定要珍惜。
賴曉靜一走,抓捕賴玉生就更難了。這時,大嘴的線人反饋了一個重要信息:何久洲也在找賴玉生。
我把這個消息匯報給張瑞山局長,張局長要求我必須搶在何久洲之前找到賴玉生,如果被何久洲搶先一步,賴玉生多半會被滅口,那樣的話,康大軍被殺的案子就沒法破了??涩F(xiàn)在沒有比較明朗的線索。唯一有點兒希望的,就是賴曉靜在英倫花園的房子。我為什么懷疑那里呢?因為賴曉靜回來的這段時間,沒給我房子的鑰匙,在我看來這是不正常的。按她的性格,應該給我鑰匙,她沒這么做,肯定是有什么事情想瞞著我。她沒想到的是,房子的鑰匙我悄悄配了一把。
這天下午五點多,天已經(jīng)黑了。我和大嘴帶著中隊的幾個兄弟,分乘兩輛車,一起來到英倫花園。我讓大嘴和幾個兄弟在樓下的車里待命,我上樓進了賴曉靜的公寓。我把客廳、臥室、衛(wèi)生間、廚房、陽臺的燈都打開,仔細觀察有沒有煙頭或陌生的腳印,可是,沒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
站在陽臺上,我下意識地向外看了一眼。忽然,我注意到對面的那棟樓里,一個身影站在窗前,正往我這邊看。我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時,那個身影已不見了。我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那個人多半是賴玉生。那個人所在的位置是十五層最東邊的一戶,我馬上掏出手機,命令大嘴趕快上樓,把那個人堵在屋里。
放下電話,我也馬上沖出去。在樓道里,我迎面撞上四個彪形大漢,他們上下打量我,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搖了搖頭。我一下子明白了,他們肯定是何久洲的人,也在盯著這里,想找到賴玉生。剛才他們看到屋里的燈亮了,以為是賴玉生進來了。我沒工夫搭理他們,從他們身邊擠過去,直奔對面那棟樓。
乘坐電梯上到十五樓時,大嘴和中隊的那兩個兄弟已經(jīng)上來了,堵在房門口。大嘴氣喘吁吁的,不住地擦汗。他沒坐電梯,是從一樓一口氣爬上來的。這棟樓每個單元有兩部電梯,中隊的兩個兄弟分別乘一部電梯上去,大嘴從樓梯往上爬,以防對方突然離開。大嘴為了能當上副大隊長,也是拼了。
我使勁敲了一會兒門,卻沒人開門。屋里明明有人卻不開門,這讓我更加確信,藏在里面的就是賴玉生。我讓大嘴給大隊長李超打電話,請求火速派人前來支援。我在門口大聲說:“賴玉生,開門吧,你跑不了!”
喊了幾遍,里面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我就隔著門對賴玉生講道理,告訴他說,何久洲的人也在找他,剛才我就看見了四個。如果他落在何久洲手里,很可能死無全尸;如果和警方合作,老老實實認罪服法,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屋里有腳步聲,那聲音越來越近,在門口停住了。里面的人甕聲甕氣地問:“你是誰?”
我報上了我的名字和職務。
“你把槍放下,一個人進來?!?/p>
我面對貓眼,把槍掏出來交給大嘴,并示意大嘴后退。大嘴小聲嘀咕:“哥,老東西說不定有兇器,你可得小心啊,副大隊長我不和你爭了?!?/p>
我輕聲說了句“滾犢子”,又大聲對屋里說:“開門吧,我一個人進去。”
門開了,但我沒看見開門的人,估計是躲在門后。等我進去,屋門瞬間關上,果然,站在門后的正是賴玉生。他手里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在衣服袖子上擦了擦,掖進后腰,然后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知道你,你是俞德昭的小兒子,也曉靜的男朋友。你長得挺像你爹?!?/p>
眼前的賴玉生邋里邋遢,臉色黧黑,花白的胡子最少一個星期沒刮了,有些駝背,身高看上去不到一米七,五官輪廓和賴曉靜沒有一點兒相似之處,這么個糟老頭子,怎么可能是曉靜的親爹?賴玉生引我去了客廳??蛷d的陳設很簡陋,一張舊得掉了漆的八仙桌很惹眼。我對賴玉生說:“那么,我們好好談談吧。”
他嘿嘿笑了:“也該好好談談了。十四年前,我販毒被你爹抓了,十四年后,我又落到你手里,我們真是冤家?!?/p>
“我們之間沒有個人恩怨,你和我不是冤家,和法律才是冤家?!?/p>
賴玉生哼了一聲:“你跟你爹一個德性。你爹是個好警察,你也是??墒牵萌擞泻脠髥??如今,你爹含恨而死,你哥不知死活……”
爸爸和哥哥出事的時候,賴玉生已經(jīng)入獄多年,他怎么會知道這些事情?還沒等我開口詢問,賴玉生又說:“我知道,你很想弄清那個販毒案的真相。現(xiàn)在知道真相的,算上我,一共是四個人。這四個人里面,一個還在監(jiān)獄里,另外兩個不會告訴你,能告訴你的只有我……”
三
賴玉生和何久洲不僅是同學,他們從小就認識,是一起光著屁股長大的。何久洲的父母都是工程師,“大三線建設”的時候去了云南省鎮(zhèn)康縣,也就是賴玉生的家鄉(xiāng)。從小學到技校,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賴玉生和何久洲一直是同班同學,關系很要好,幾乎形影不離。技校的最后一年,何久洲才隨父母回到了迦城,之后兩人就失去了聯(lián)系。
賴玉生原以為和何久洲再也沒有什么交集了,沒想到,分別六年后他們又見面了。賴玉生技校畢業(yè)后在昆明一家機械廠工作。他工作的第五個年頭,好像是9月份,昆明還有些熱,何久洲去了他所在的機械廠。那時何久洲是迦城客車廠的采購員,他去機械廠是為了采購零部件。何久洲并不知道賴玉生在這家機械廠工作,他是在車間參觀的時候意外遇見賴玉生的。兩人都十分驚喜,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
賴玉生其貌不揚,他的新婚妻子譚慧卻很漂亮,譚慧嫁給他僅僅是為了報恩;譚慧心里愛的人是何久洲。
譚慧和何久洲、賴玉生是初中同學。上初中的時候,何久洲就很帥氣,譚慧很喜歡他,二人相互愛慕;賴玉生只有暗戀的份兒。作為老同學,賴玉生和譚慧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兩人之間純粹是同學情誼。后來,譚慧的爸爸得了肝癌,手術和各種醫(yī)療費用需要十幾萬元。實在走投無路了,譚慧找到了賴玉生,請求他的幫助。賴玉生當時參加工作不久,只有一萬多元的積蓄。他向親戚、同事都借遍了,甚至去血站賣血,只湊了一萬五千元,仍是杯水車薪。看著譚慧絕望的樣子,他心如刀絞,萬般無奈之下,他決定鋌而走險——不是偷,也不是搶,而是去販毒。
要想在短時間內(nèi)弄到十幾萬元錢,賴玉生也只有販毒這一條路可走。不過,他販毒有得天獨厚的條件。他老家鎮(zhèn)康縣和緬甸接壤,距“金三角”一步之遙。賴玉生是本地人,熟悉地形,還知道很多通往緬甸的小路,穿越邊境比較方便。于是他干起了“背貨”的行當。那時候,他所在的那家機械廠也越來越不景氣,僧多粥少,請假很方便,每個月他都請假一個星期,背三次貨。
兩個月后,賴玉生賺了十四萬元,把這些錢都交給了譚慧。但他沒告訴譚慧這錢的來路,謊稱他有個拜把子兄弟,身家?guī)装偃f,他救過那個兄弟的命,那個兄弟為了報答他,給了他這些錢,說不用還了。譚慧感動得當即表示要嫁給他。賴玉生有自知之明,覺得自己不配。可他實在太喜歡她了,明明知道這種出于報答的婚姻不會帶來幸福,還是稀里糊涂地娶了她。
賴玉生和譚慧結婚是五月份,幾個月后,何久洲就來昆明采購零部件。那一陣子賴玉生的廠子有一批急活兒,請假不太方便,不能陪何久洲在昆明玩。譚慧沒工作,就陪何久洲在昆明游覽。很久以后賴玉生才知道,那幾天里,譚慧陪何久洲陪到床上去了——他女兒賴曉靜小時候就很漂亮,人見人愛,都說長得像她媽。賴玉生發(fā)現(xiàn)這孩子和自己一點兒都不像。他心里明白了怎么回事,但一直裝糊涂,甚至有如釋重負的感覺,覺得和譚慧扯平了。
賴玉生為譚慧的爸爸籌錢治病的事,何久洲聽譚慧說了。何久洲和賴玉生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知道賴玉生并沒有一個身家?guī)装偃f的拜把子兄弟,在那么短的時間里籌到那么多錢,肯定是販毒賺來的。三年后,何久洲再次去昆明采購零部件。這一次,他沒去賴玉生家里,而是找了個飯店請賴玉生吃飯,說他賭錢賭輸了,挪用了廠里的七萬多元采購款,很快就查賬了,一查賬就露餡了,請賴玉生無論如何幫他渡過這一關。七萬多元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賴玉生愛莫能助。何久洲就說起了一起販毒的打算,他說,賴玉生在金三角有進貨渠道,他在迦城有銷售渠道,如果兄弟倆聯(lián)手,很快就能賺大錢。
為了救譚慧爸爸的命,賴玉生鋌而走險,但賺到錢后就決定洗手不干了,他也知道那是掉腦袋的事,不是鬧著玩的??墒?,何久洲求到了他,畢竟是多年的好兄弟,他不能不管(這時他還不知道何久洲與譚慧的事)。于是他一咬牙,答應了何久洲。
一年多以后,何久洲當了客車廠的廠長,把賴玉生從昆明調(diào)到了迦城。他們賺了很多錢,具體多少,賴玉生不知道,粗略估計,最少也上億。兩人本來說好賺了錢平分,可賴玉生不敢往家里拿,怕譚慧知道。他就把應得的那些錢暫時放在何久洲那里。沒想到,他來迦城的第五年就被抓了,是被我爸爸抓的。
我問賴玉生,知不知道自己是被何久洲出賣的。他說知道,被抓住的那天夜里,他在看守所通宵未眠,仔細回憶了和何久洲合伙販毒的經(jīng)過,當時就認定是何久洲出賣了他。
此前,何久洲找到賴玉生,說今后打算進軍房地產(chǎn)業(yè),做個正當商人,不想再販毒了。賴玉生很贊成,他早就不想干了,打算回昆明開一家小型的公益機械廠,吸納殘疾人就業(yè),權當是為自己贖罪了。何久洲也很贊成,表示馬上就把這些年兩人合伙販毒賺的錢給賴玉生一半。不過他又說,有幾個多年的朋友還找他要貨,他已答應那幾個朋友了,所以還得再做一單。這是最后一單,做完了就洗手不干。于是,確定了運毒路線和時間之后,賴玉生又跑了一趟緬甸。結果,就是這最后一次,他被抓了。
何久洲這么做,動機應該包括好幾個方面:一是要獨吞那些毒資,二是想霸占譚慧,三是借刀殺人。何久洲今后想做個光鮮的商人,必須把自己的身份漂白,最怕有人知道他的老底。賴玉生這次從緬甸帶回的毒品量很大——最少是十公斤海洛因,如果人贓俱獲,賴玉生會被判處死刑。
但何久洲沒想到,自己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他低估了賴玉生。賴玉生被抓之前,已隱隱約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所以把隨身攜帶的毒品毀掉了一大部分。這些年他對相關的法律規(guī)定了解一些,一旦被警方抓住,只要他咬定是第一次販毒,應該能保住一條命。從警方的偵查階段,一直到法院的審判階段,賴玉生只字不提何久洲,而是一個人扛下了所有的罪責。譚慧沒有工作,孩子還小,娘兒倆需要何久洲的照顧,他不能把何久洲供出來。
在監(jiān)獄的十四年里,賴玉生每天都在琢磨著怎樣報復。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出獄后,他發(fā)現(xiàn)譚慧居然和何久洲過起了日子。譚慧從來沒有愛過他,這他明白;她和何久洲勾勾搭搭,他也能理解。但何久洲和譚慧居然成了兩口子,這太過分了——兩人大概也沒想到他會活著出獄。
賴玉生出獄后找過何久洲。他想和何久洲好好談談,讓曉靜跟他回家。曉靜雖然是何久洲的親生女兒,但畢竟是自己把她養(yǎng)大的。至于譚慧,雖然背叛了他,但她當初嫁給自己,本來就是一個錯誤。她不愛他,卻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也是難為她了。
那次去何久洲的別墅,譚慧躲進別墅的佛堂里不出來,曉靜也不在。何久洲在書房里接待了他,主動提出可以給他很多錢,開口就是三千萬元。賴玉生不想要錢,他只想要女兒。兩個人談了不到半小時,不歡而散。賴玉生知道,何久洲是不想見到他的,甚至不希望他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何久洲販毒的事情他最清楚,如果他把那些事告訴警方,何久洲就完蛋了。從何久洲的眼神里,他看到了殺氣。于是,他先下手為強,殺了康大軍,算是給何久洲一個警告。而且他認為,康大軍讓曉靜坐了六年多牢,本來就該死。
四
賴玉生親口告訴我,十二年前我爸爸確實是被康東升和何久洲陷害的。他有個小兄弟,一直跟何久洲混。幾年前,那個小兄弟因過失殺人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年,和他在同一個監(jiān)獄服刑。二人是老相識了,只要有機會,就在一起聊天。那個小兄弟得知賴玉生是被我爸爸抓的,就安慰他說,我爸爸也沒得到什么好結果,康東升和何久洲合謀給我爸爸下套,他也參與了這件事,而且,他手里有一段視頻能證明。
我爸爸早就是何久洲的眼中釘肉中刺,遭受陷害是必然的。而對康東升來說,我爸爸則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擋住了他的晉升通道??禆|升和何久洲除了親屬關系,還是利益共同體。何久洲販毒,康東升一直利用職務之便為他通風報信,充當保護傘??禆|升如果當上副局長,何久洲販毒就更方便了。兩人一拍即合,共同策劃了陷害我爸爸的陰謀。
當然他們也知道,我爸爸是聰明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所以他們就對我哥哥下手。我哥哥涉世不深,輕易就上了他們的當。當年的那次毒品交易,只要當場抓住四眼和哥哥,來個人贓俱獲,哥哥販毒的罪名就坐實了,爸爸也會跟著受牽連。那天,我爸爸被打昏,佩槍也丟了,后來被發(fā)配到檔案室,成了一只沒牙的老虎。不過,康東升和何久洲的計劃只是成功了一半——四眼死了,哥哥失蹤了,都沒有落到警方手里,我爸爸依舊是警察,依舊對他們有潛在的威脅。
賴玉生的那個小兄弟就是受何久洲的指使,引誘我哥哥去送貨的。那小兄弟還說,這些年來,康東升一直在暗中調(diào)查這件事,卻沒有任何進展。知道真相的,只有我哥哥俞成麒。我問賴玉生:“你那個小兄弟叫什么?”
賴玉生狡黠一笑:“這個不能告訴你?!?/p>
“那段視頻在哪兒,內(nèi)容是什么?”
“視頻應該在我那小兄弟手里,被他藏起來了。至于是什么內(nèi)容,他沒說過。他知道何久洲不少事,關鍵時刻,還要靠這段視頻保命呢。算算日子,我那小兄弟也快出獄了?!?/p>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李超打來的,說他已帶人趕到英倫花園,問我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我說賴玉生自首了,一會兒我就帶他下樓。我和李超通電話的時候,賴玉生就那么看著我,咧著嘴笑,笑得我心里有點兒發(fā)毛。掛斷電話,他說他這就跟我走,但他想換一身干凈衣服。
和賴玉生說了那么多話,我有些口渴,趁他換衣服的當兒,就去飲水機那兒接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忽然,我聽見賴玉生大聲喊我的名字:“俞成麟!”
我急忙跑進臥室,頓時目瞪口呆。賴玉生站在窗臺上,身體懸空,手緊緊地抓住窗欞。他要逃嗎?不是,他要死!
我想靠近他,又怕他馬上跳下去,腳就像焊住了一樣。他的臉抽搐了幾下,漸漸變得平靜、柔和起來,甚至有些慈祥:“我不想再回監(jiān)獄了。靜靜喜歡你,希望你能對她好,我到那邊也感激你。你什么時候見到她,麻煩你告訴她,爸爸愛她,這輩子愛她,下輩子還愛她……”
說著,賴玉生閉上眼睛,抓著窗戶的手松開了……
一
康大軍被殺一案,隨著兇手賴玉生跳樓自殺,在程序上算是結案了,但我心里的壓力并沒有減輕。鬼槍懸案一直懸在我心里,而且現(xiàn)在有了一個新線索,就是賴玉生自殺前提到的那個獄友,那個人手里有康東升和何久洲陷害我爸爸的證據(jù)。我一位警校同學在他服刑的南野監(jiān)獄當管教,我托同學幫我查查,卻因不知道他的姓名、年齡等信息,無從查起。
其他的事情也讓我著急。自從媽媽知道哥哥還活著,天天念叨,讓我趕快把他找回來。我在綜合警務平臺里輸入“俞成麒”三個字,搜索他買房、租房、孩子上學、駕照等信息,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線索。還有瑩瑩。她的手機打不通了,成了空號。我去奧海新城找她,房子已經(jīng)賣了,換了新主人。我又去喬若林留下的那套房子,也沒有人,我只好給她留字條。每隔兩三天我就去一次,每次都留一張字條。
一天到晚,我忙著查案、破案,就像一臺工作機器一樣,但心里很惶恐。大概在賴玉生跳樓之后一個多星期,我意外地接到了賴曉靜的電話。她告訴我,她從美國回來了,想和我聊聊,讓我有空去九洲集團董事長辦公室找她?!岸麻L辦公室”這幾個字,讓我突然明白了許多事情。
這天下午,我騎著摩托車前往九洲集團。豪華的董事長辦公室里,賴曉靜穿一身咖啡色羊絨套裙,典型的職業(yè)女性裝扮,我還是第一次見她穿得這么板正。她告訴我,何久洲中風了,病情比較嚴重,不能正常工作,現(xiàn)在,她是集團董事長了。她還說,其實她并不愿意回來,她在美國的模特培訓工作室已經(jīng)小有起色,她為之付出了很多心血,可是,她身上畢竟流淌著老何家的血,不能眼看著九洲集團沒人打理。
我并不相信賴曉靜的解釋。在我看來,她回來的真實動機,不是出于責任,而是為了繼承巨額財產(chǎn)??荡筌娮鳛楹尉弥薜耐馍途胖藜瘓F房地產(chǎn)公司的總經(jīng)理,和賴曉靜一樣,是九洲集團的繼承人之一。而康大軍一死,賴曉靜就成了唯一的繼承人。何久洲病重,她回來擔任集團的董事長,名義上是替何久洲“打理”,實則是“接管”,等何久洲一死,就是“繼承”。九洲集團的資產(chǎn)有六十多億,賴曉靜轉眼間就成了大富豪,康大軍的媽媽、何久洲的妹妹何久姝只有干瞪眼的份兒。
順著這個思路繼續(xù)往下想,我也明白了賴玉生殺死康大軍的真正動機。并不是因為康大軍讓賴曉靜坐了六年牢,他是為女兒順利接管九洲集團掃清障礙,這也是他能為女兒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這天賴曉靜很忙,不斷有下屬找她匯報工作,我也不便久坐。她找我恐怕真的沒什么事,只是隨便聊幾句;而我找她還有兩件正事。一是把那一百萬元還給她,二是把賴玉生臨死時的話帶給她。這一百萬元存在一張銀行卡上,我把裝在信封里的銀行卡遞給賴曉靜時,她死活不收,我就把信封塞在一堆報紙和文件下面。她知道我的脾氣,搖了搖頭,不再堅持。
接著,我轉達了賴玉生的話。她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瞬間柔和了,但隨即又板起面孔:“他一定是為了讓我繼承企業(yè)才殺了康大軍。我知道,很多人都會這么想,我心里壓力很大??墒?,他不了解我,這不是我想要的?!?/p>
賴曉靜還說,她高中都沒畢業(yè),哪有能力管理這么大一個企業(yè)?她還是想去美國,那個模特工作室才是她的事業(yè)。她希望何久洲盡快好起來,重新掌管企業(yè),那樣她就可以回美國了。
這話可信嗎?反正我不信??粗嚂造o突然變得陌生的臉,我意識到,她已經(jīng)不是當初那個毫無心機的小女孩兒了。
二
分局那批惠警房突然出了變故??荡筌姶砭胖藜瘓F房地產(chǎn)公司和我們分局簽訂的團購住房協(xié)議,只是合作開發(fā)協(xié)議,不是正式合同,而且也沒和民警個人簽訂購房合同。也就是說,那份合作開發(fā)協(xié)議是不具備法律效力的。目前,惠警苑項目快要封頂了,那片區(qū)域的房價已經(jīng)升到了一萬一平米。如果九洲房地產(chǎn)公司繼續(xù)履行協(xié)議,會少賺上億元。康大軍死后,分局曾和何久洲聯(lián)系過,何久洲明確表示要繼續(xù)履行協(xié)議,不管升值多少,都執(zhí)行原定的價格??墒?,何久洲忽然中風,九洲集團的當家人成了賴曉靜。賴曉靜聲稱,康大軍代表九洲房地產(chǎn)公司和分局簽訂的那份團購住房協(xié)議,新一屆董事會不予承認。
消息一傳開,分局里炸開了鍋。大嘴苦著臉問我:“我的哥哎,你看這事怎么辦???”
惠警苑的房子,大嘴用自己的名額要了一套,又用我的名額要了一套,房款東挪西借,已經(jīng)準備得差不多了,就等著一手交錢一手交房。此前他曾經(jīng)看上過一套房子,定金都交了,因為惠警苑把那套房子退了。如今,他退掉的那套房子每平米又升值一千六百多元,如果現(xiàn)在再去買,要多花十幾萬元。而且,因為用了我的名額,他還專門請我吃了一頓。
我掏出錢包讓他看:“你說怎么辦?吃你一頓也吐不出來了。錢包里就這一百多,要不,咱們今天中午出去吃一頓?”
大嘴嘆了口氣:“哥,我不是和你開玩笑,是真愁啊。你和賴總是老交情了,六月的狗肉湯一股子老味,你去求求她唄,她肯定給你面子?!?/p>
雖然我們有老交情,但涉及經(jīng)濟利益,老交情也未必好使。剛把大嘴敷衍走,辦公室的電話響了,是副局長馬向東打來的。他也要了兩套房子,請我去找賴曉靜“好好溝通溝通”。馬向東的電話剛掛斷,又有電話打進來,還是同樣的事。整整一上午,我的電話沒停過,比110接警臺都忙。中午去食堂吃飯,我屁股后頭跟著很多同事,有熟悉的,也有不太熟悉的,年齡大的叫我老弟,年紀小的叫我?guī)熜?,一個個笑得像花似的。當初,康大軍放出風來,要不是我打了他,他還可以再優(yōu)惠一千元,那時候我成了眾矢之的,大家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F(xiàn)在倒好,眾星捧月一般。
晚上回家,我關了手機,想消停消停??蓩寢尭嬖V我一件事,又讓我頓感壓力山大。今天下午,分局政治處胡主任和兩個下屬帶了些奶粉、口服液之類的營養(yǎng)品來“慰問”媽媽。他們表揚了我爸爸,也表揚了我,說我工作認真負責,是個好警察,尤其是前一階段,為康大軍被殺案的偵破付出了大量心血,云云。我問媽媽,他們沒說別的嗎?媽媽說,一個年輕人說房子的事還請我多費心。
這分明是以單位的名義向我施加壓力,要是辦不成,我就又成了全分局四五百號人的公敵。他們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不過,想想大嘴,想想分局的這些普通民警,他們也真的是太不容易了。我決定豁出這張臉,賴曉靜給不給面子是她的事,我求不求她是我的事。
第二天上午,我安排了一下工作,出門去找賴曉靜。正朝車庫走,大嘴氣喘吁吁地從辦公樓里跑出來,嬉皮笑臉地說:“哥你不能一個人去,好歹也得講點兒排場,不能讓人瞧扁了。咱們中隊沒好車,可不缺司機,我來給哥當車夫?!?/p>
到了九洲集團的院子里,大嘴在樓下等我,我上樓去找賴曉靜??荡筌姷霓k公室是兩間,秘書在外間,他在里間。賴曉靜的辦公室是三間,秘書在外間,她在里間,里間的里間還有個臥室。她的秘書相貌普通,但看上去很精明——她是不會讓一個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子做她的秘書的。女秘書對我很客氣,從座位上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賴總吩咐過,您找她不用通報,直接進去就行?!?/p>
我敲門進去的時候,賴曉靜正和幾個客人談事情。我想出去等一等,身子剛往后撤,賴曉靜卻朝我擺了擺手,又指了指沙發(fā)。接著,她向幾個人介紹,說我是她男朋友,公安局的刑警中隊長。幾個人都站起來沖我點頭哈腰,說了幾句客套話就告辭了。
他們剛出門,賴曉靜冷不丁兒一把摟住了我的脖子,在我臉上親了兩口。上次見她的時候,她還冷冰冰的,突然一下子這么熱乎,我都有些不適應了。曉靜臉色緋紅,氣吹如蘭,湊近我耳邊輕聲說:“麻雀,知道我去美國干什么了嗎?”
“你不是告訴過我嗎,去開模特工作室?!?/p>
“模特工作室只是我在那邊的一個項目,并不是最重要的。我這次去美國,看了最好的心理醫(yī)生,接受了三個療程的心理治療。我……又是個真正的女人了。”
我沒吱聲。我也確實不知該說什么好。曉靜能恢復正常,我當然為她高興??山?jīng)歷了這么多變故,我心里非常清楚,我的心只能屬于瑩瑩。但是,我又不能把我的想法說明白,一是害怕傷害了曉靜,二是,我今天來是肩負使命的,可不能得罪了她。
見我漠無反應,曉靜哼了一聲,松開了緊緊摟著我的手,斜著眼看了看我,半晌,忽然又笑了:“聽說因為惠警苑售價的事,康大軍讓你在同事們面前很沒面子。這次我要替你找回來……”
原來如此。曉靜聲稱要撕毀協(xié)議,是想為我出氣。感動的同時,我也覺得她做得有點兒過分了。“你覺得這樣很好玩是嗎?你知不知道,我的那些警察兄弟多不容易!福利分房他們沒趕上,商品房他們買不起,不少民警還在租房子住,有的老民警一家三代窩在三四十平米的房子里。從小到大我恨透了康大軍,但惠警房這事他辦得漂亮,我真心感謝他為我們民警做的好事??墒悄隳??你以前也過過窮日子,你應該知道窮人生活的不易……”
我越說火兒越大,聲音漸高。曉靜低著頭,撅著嘴,朝我白楞著眼珠子,像個受氣包一樣,囁嚅著說:“我不就是嚇唬嚇唬他們嗎,你也至于這樣……”
我頓時一陣心疼,嘆了口氣,不再說什么。
第二天上午,九洲集團房地產(chǎn)公司的一位副總帶了三名員工來我們分局,簽訂惠警苑團購合同?;菥返姆績r上漲了,給我們民警的價格也調(diào)整了。不過,不是往高里調(diào),而是每平米又優(yōu)惠了一千元。我記得瑩瑩說過,惠警苑項目每平米只有不到一千元的利潤。賴曉靜以這么低的價格把房子賣給我們,真是賠死的節(jié)奏,她太給我面子了!
這天下午,我辦公室里的電話又響個不停,都是同事打來的,都要請我吃飯,我都婉言謝絕了。大嘴干脆賴在我辦公室里不走,說我是他的好哥哥、好搭檔,他應該享有第一個請我吃飯的權利。我說上次請過了,這次就算了吧。大嘴說,上次請是擼串,不算,這次要正兒八經(jīng)地請。說著,他從褲子口袋里拿出一沓錢,在手上摔了摔,說是剛從外面的ATM機上取了兩千塊,打算請我去海邊的五星級酒店碧涵樓。
如果大嘴花兩百塊錢請我,我還可以接受。他買房子缺錢,我不想讓他破費。于是我說,今天我要回家吃老媽做的飯,誰請我我也不去。大嘴卻耍起賴來,脫了鞋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我值班時睡的小床上。這時,電話又響了,又有人請我吃飯,而且是到碧涵樓去吃。這個人我不能拒絕,因為她是賴曉靜,不過,必須由我做東。曉靜為我們分局的民警弟兄們辦了件大好事,我應該感謝她。
等我掛斷電話,大嘴嘆了口氣,從小床上下來,邊往外走邊嘟囔:“重色輕友,我還是回家吃面條吧?!?/p>
我想起錢包里只有一百多塊錢,又叫住他:“那兩千塊錢拿來。說好了,借的。”
下午五點半,賴曉靜開著一輛紅色的保時捷敞篷跑車來中隊接我。她的車停在我們中隊門口,看見我時,她遠遠地朝我招手,還大聲叫“成麟”。正是下班的時候,同事們從樓里出來,和我熟悉的都沖我做鬼臉。大家肯定以為我倆正在談戀愛,不了解內(nèi)情的同事還會以為我傍上了一個富姐。我也懶得管那么多,誰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碧涵樓是迦城最豪華的酒店,以前因為辦案,我來過幾次,不過,在這么奢華的地方吃飯,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包間很大,一張大桌子最少能坐十幾個人,但餐具和桌椅只擺了兩套。待我和曉靜坐定,服務生把菜譜遞給我。隨便翻翻,那些菜品的價格讓我心驚肉跳,最便宜的蜇皮菜心,在小飯館里也就十塊錢,這里是一百三十八。我的錢包里只有從大嘴那兒借來的兩千塊,連個像樣的菜都點不起。大嘴還想用兩千塊錢在這種地方請我,看來他也沒在這里吃過。
本來是想請曉靜的,現(xiàn)在只有徹底放棄。我把菜譜遞給曉靜,讓她隨便點。曉靜熟練地點了五道菜,還要了一瓶紅酒。那五道菜的名字我都沒聽說過,紅酒我卻是認識的。去年我們經(jīng)偵大隊查獲了幾百箱假拉菲,但碧涵樓里的,應該是真的吧。
吃飯的時候,曉靜問我是不是還住原來的房子。我說是,和媽媽一起住。
“全局的民警都買了,你怎么沒買?”
“康大軍的施舍,我會要嗎?”
“現(xiàn)在不是康大軍的施舍了,你想要的話,我可以調(diào)劑一套給你?!?/p>
我搖頭:“不是康大軍的施舍,仍然是何久洲的施舍,我不要。”
曉靜皺眉:“還是那個熊樣,死要面子活受罪?!?/p>
曉靜不知道,她的親爹當年耍陰謀害了我爸爸和哥哥,更不知道我心里始終憋著一股勁兒,要盡快查清鬼槍懸案的真相,讓她的親爹付出代價。面對曉靜,我有些內(nèi)疚。如果有一天我把她親爹拿下,九洲集團很可能一夜轟然倒塌,那時候她將一無所有。
吃完飯,服務生拿來賬單,我掃了一眼,心里哆嗦了一下。曉靜卻看都不看,直接簽了字。然后,她從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我,說卡里有五百六十萬元,是康大軍欠汪瑩瑩的貨款,請我替汪瑩瑩收著??荡筌娝懒?,但她得認這個賬。我把銀行卡收好,想說句感謝的話,卻只是咂巴了一下嘴,什么都沒說出來。
從包間出來,到了大廳里,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在這種地方,我的自尊心很受打擊,想早點兒回家??蓵造o卻抓住了我的胳膊,說這里的溫泉不錯,她已經(jīng)訂了房間。不知是因為喝了一些酒,還是因為害羞,曉靜的臉紅撲撲的,有那么點兒柔情繾綣的意思。今晚的曉靜很有女人味,大廳里人來人往,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幾乎每個人都對她側目。或許在別人眼中,她美艷得不可方物,能和這樣的女人談戀愛簡直是白日做夢??墒?,我卻對她不感興趣。她說自己變回了“真正的女人”,一開始我真信了,但一琢磨就覺得不對頭。上次她去美國,待了十幾天就回來了,什么心理治療能有這樣的奇效?我暗自提醒自己,她不是我的菜,我也不是她的菜,她和我一樣,喜歡的是女人。
我掙脫了曉靜的手,說老媽最近身體不好,我得回家陪她。曉靜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好吧,我知道你需要時間適應。你等過我六年,我也可以等你六年?!?/p>
說實話,我不想和曉靜有太多的瓜葛。我們小時候好過,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回不去了。我以為我對她冷淡些,她會疏遠我,沒想到,她卻和我更熱乎了。她去商場買衣服,拉著我陪她,還經(jīng)常約我吃飯。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嗲聲嗲氣的,讓我沒有足夠的勇氣拒絕。可每次答應了她之后,我都要后悔半天。我這個人就是心軟。
我工作很忙,不像曉靜那樣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雖然沒有因為陪賴曉靜耽誤工作,但自己覺得有些不在狀態(tài)。我很內(nèi)疚,有一次向大隊長李超說明了情況。沒想到李超說:“現(xiàn)階段你個人感情上的事在某種意義上比工作都重要,和賴曉靜把戀愛談好,就是全分局民警的福祉?!?/p>
大嘴也說:“哥,放心去泡妞,隊里的活兒有兄弟們扛著呢,保證不會出婁子。咱隊里的兄弟們都是拼命三郞,估計用不了半年,全年的破案指標就完成了。不光咱隊,分局所有的兄弟們都鉚足了勁,恨不能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時,不吃不喝不睡也不上廁所。你知道嗎,大家都恨不能選你當局長?!?/p>
李超和大嘴的話雖然聽上去有些離譜,卻反映了大家的心思——都怕我和曉靜關系鬧僵了,影響到惠警苑項目。我估計我就是什么活都不干,也沒人和我計較,況且,大家都以為我是出去泡妞,一定很爽;其實不是我泡妞,是妞泡我,兄弟們誰知道我心里的苦?
大家更不會想到,我和賴曉靜在一起,心里總是惶恐不安。到底怕什么?我也說不清楚,但這種不祥的預感總是和我如影隨形。
三
這天上午,賴曉靜給我打電話,讓我陪她去看房子。我沒好氣地說,你自己就是蓋樓的,手里的房子多的是,還看什么房子?她在電話里撒嬌,一口一個“我的麻雀”,聽得我渾身的骨頭都快酥了。我沒法拒絕,只能暗罵自己心軟。
她看的房子在迦城南部海邊一個名叫“幽蘭別院”的高檔別墅區(qū)。這地方倚山傍水,比何久洲居住的龍湖別墅區(qū)還要貴,每套都在三千萬元以上。第一期開發(fā)的二百套已告售罄,第二期也已經(jīng)封頂,正在裝修。曉靜和這個別墅區(qū)的開發(fā)商很熟,在絕佳地段搶到了一套。
我們剛下車,后面跟過來一輛在公園里經(jīng)常見到的那種游覽車,一個看起來精明干練的中年人從車上跳下來,恭恭敬敬地和曉靜打招呼,問賴總有什么事情,請盡管吩咐。曉靜說沒什么事兒,只是過來隨便看看,孫經(jīng)理去忙吧。
曉靜搶到的這套別墅就在山腳下,后面二十幾米就是上山的小路。在整個兒別墅區(qū),這套別墅的位置可以說是最好的。別墅已經(jīng)開始內(nèi)裝修,五六個工人正忙活著。曉靜說,裝修方案是請香港一家設計公司做的,光設計費就五十萬元。我暗暗咋舌,真是有錢就任性。在迦城,五十萬元能買一套面積不大的房子了。曉靜問我喜歡波西米亞風格還是中式風格。我只有干瞪眼,“波西米亞”是什么玩意兒我都不知道,更別提波西米亞風格了。曉靜解釋,波西米亞風格代表著自由灑脫、熱情奔放的設計理念,浪漫隨性。她選這種風格,想給我一個驚喜。不過,她還是想征求我的意見,我想裝修成什么樣,她就裝修成什么樣。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曉靜打定主意要嫁給我,這套別墅就是我們的婚房。這分明是要把我套牢的節(jié)奏??墒牵菬鸸髯右活^熱,我并沒打算娶她,我和瑩瑩還有婚約。不過,看她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實在不好意思說破,只能假裝進入角色。曉靜拉著我樓上樓下到處轉悠,廚房、臥室、書房、健身房、游泳池……她興致很高,但我心不在焉。我是個窮小子,享受不了這里的奢華。住在這兒,對曉靜來說是享受,對我來說則是“心為物役”,恐怕連覺都睡不著。
曉靜拉著我進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少說也有二十多平米,比我家的臥室都大。一個工人正彎著腰,往墻上貼瓷磚,棕色的羽絨服臟兮兮的??匆娢覀冞M來,他愣了一下,轉身離開了。曉靜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說著她的規(guī)劃,這里安一個浴缸,那里裝一個梳妝臺,我呢,仍舊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句都沒入腦子。我在想著那個裝修工。
剛才照面的時候,我沒看清他的面孔,但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吹轿液蜁造o,他的眼神里有一絲緊張。他擔心什么呢?不會是賴曉靜,曉靜不是第一次來。那就只有我了。為什么看到我就緊張?因為我是警察,而且他知道我是警察。
很多逃犯被通緝后,不敢回家,為了謀生,只能當建筑工人出苦力。這種行當按天結算工錢,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從業(yè)者來自五湖四海,比較容易隱藏身份。此時,那個裝修工人蹲在衛(wèi)生間外面,背對著我和曉靜,正在碼瓷磚。我盯著他的背影,越看越覺得眼熟,腦子里過電影一樣閃過一個個我經(jīng)辦的網(wǎng)上追逃案件中逃犯的照片,可一時又對不上號。
曉靜還在說著,沒注意到我走神了,我也隨口附和。我是故意說給那個人聽的,意在讓他明白,我沒有識破他。看這個衛(wèi)生間的裝修進度,光是貼瓷磚,最少還需要一天時間。也就是說,如果那個人沒有警覺的話,明天還會在這里。
離開別墅后,我讓曉靜送我回單位。曉靜想讓我陪她吃中午飯,我說單位里還有很多事需要我處理,我畢竟是中隊長,官不大,但有些事別人還真替不了我。曉靜笑話我太把自己當盤菜了。
回到辦公室,我馬上打開電腦,查詢最近的網(wǎng)上逃犯,一共三十多個,挨個兒看下來,卻找不到那種熟悉的感覺。下午,我把手頭的事情處理了一下,又開車去了幽蘭別院。通過保安,我找到了上午見過的那位孫經(jīng)理,向他亮明了身份,問那個在賴總別墅衛(wèi)生間里貼瓷磚的工人叫什么名字。孫經(jīng)理說,他叫周麒,“麒麟”的“麒”。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我說怎么越看越眼熟呢,難道是我失蹤多年的哥哥?
四
孫經(jīng)理說,周麒下午請假了,說是老婆身體不舒服。他老婆是個病秧子,三天兩頭得病。我問孫經(jīng)理知不知道周麒住在哪里,孫經(jīng)理指著二三百米外一片破舊低矮的民房,說周麒就住在那里。那片民房快拆遷了,臨時被公司租用,給工人當宿舍。
孫經(jīng)理帶我去那片民房。路上他告訴我,別的農(nóng)民工都是一個人,周麒帶著老婆孩子,為了照顧他,給他單獨安排了一個房間。我想起圣誕節(jié)那天去茂寧山公墓給爸爸上墳的情景,幾乎可以肯定,那個身穿綠色軍大衣的中年人就是我哥哥,那個小孩兒就是他兒子,也是我的侄子。我心里的激動無法用語言形容。通往那片平房的土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我走起來,腳底下卻像安了彈簧。孫經(jīng)理被我撇在后面,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放慢腳步。
到了周麒一家居住的那間平房門口,孫經(jīng)理要敲門,我制止了他,讓孫經(jīng)理先回去,我要找周麒單獨談點兒事情。孫經(jīng)理很知趣地離開了。
這間民房是一排五六間民房中的一間,沒有院墻。房子是藍磚的,窗戶大約二尺見方,釘了油氈紙。門歪歪扭扭的,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斜掛在門鼻上,屋里肯定有人。這時,屋里傳來女人咳嗽的聲音。
“趕緊把藥吃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這聲音我很熟悉,雖然變得有些蒼老,但沒錯,就是我的哥哥——俞成麒。
我拍了幾下門,里面?zhèn)鱽砀绺绲穆曇簦骸罢l呀?”
我壓抑住內(nèi)心的激動,盡量用平靜的語調(diào)說:“是我,成麟?!?/p>
房子里突然沒了動靜,女人咳嗽的聲音也停下來了。我又拍了幾下門,過了幾秒鐘,門開了,一個膚色黝黑的男子站在門口,手里提了一把鏟煤的鐵鏟子。多年不見,哥哥明顯蒼老了很多,額頭上細密的皺紋讓我忍不住一陣心酸。
哥哥仰起臉看了看太陽,又眨巴了幾下眼睛,使勁瞪著我。我看他是順光,他看我是逆光,可能真的有些看不清。我向屋里瞄了一眼,屋里光線很暗,正中吊著一只昏黃的白熾燈泡。屋角有一張用木板和磚頭搭起來的床,被窩里躺著一個女人,應該是我嫂子,她臉色蠟黃,看起來十分憔悴。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蹲在地上,在玩一輛玩具車,玩具車很舊,像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一張簡易書桌上,整齊地擺放著厚厚兩摞書。我側著身子要進屋,哥哥卻擋在門口,冷冰冰地問:“請問你找誰?”
我嘆了口氣:“趕快收拾收拾,跟我回家。”
說著,我就要往屋里擠。哥哥向后撤了一步,想把我關在外面。我的火氣再也壓不住了,一拳砸在他肩膀上,沖他大吼:“俞成麒,你想干什么!”
哥哥這才放我進了屋,從里面把門插好。嫂子聲音低低的,東北口音很重:“咋回事呀這是?這大兄弟是你同事嗎?”
小男孩兒也把玩具汽車扔在一邊,驚恐地望著我。哥哥愣了愣,扔下煤鏟子,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摩挲著??粗绺?,我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嫂子再次問怎么回事,哥哥沒說話,坐到床沿上,把那個小男孩兒攬在懷里。小男孩兒不時偷偷地看我,我和他對視的時候,他急忙把目光移開。
我擦擦眼淚:“哥,我和媽媽都以為你死了,媽媽每年冬至都給你燒紙錢,你的遺像一直掛在咱家客廳里,媽媽每天都要跟你說話。后來聽說你沒死,她高興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做夢都想早點兒見到你……”
嫂子突然從床上坐起了身子:“我整明白了,這大兄弟是成麟呀!”不知是不是因為激動,她又劇烈咳嗽起來,哥哥趕緊過去輕撫她的后背。嫂子喘息片刻,對小男孩兒說,“小乖,這是你的警察叔叔,快去叫叔叔?!?/p>
小乖扭扭捏捏地蹭到我跟前,我一把抱起他細細端詳,從小乖的臉上,我看到了哥哥的影子。一晃兒這么多年了,哥哥的孩子都這么大了……我不由得百感交集。
哥哥從我懷里接過小乖,一邊向我介紹嫂子。嫂子叫周玉蘭,是沈陽人。我問嫂子是什么病,嫂子說,是先天性心臟病,多年的老毛病了。我讓哥哥、嫂子和小乖跟我回家,明天就帶嫂子去醫(yī)院做個全面檢查。嫂子有些著急地說:“不能去醫(yī)院,不能去醫(yī)院,去醫(yī)院太花錢了,有藥吃著就行?!?
我心里明白,哥哥辛辛苦苦攢下的四十五萬元都給我了,嫂子連看病的錢都沒了。再看小乖的衣服,雖然沒有縫縫補補,但穿在身上太大了,一看就是撿來的。我給媽媽打電話,告訴她說,晚上家里有三個客人,其中還有個小孩兒,準備點兒好吃的。媽媽沒問客人是誰,只是連聲說“好,好,好”。
五
哥哥終于回家了。
我和哥哥一人扛著一只花花綠綠的編織袋子——那是哥哥的全部家當——進了家門,媽媽剛炒好一盤菜從廚房里端出來。她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我?guī)Щ貋淼娜耸钦l,笑吟吟地招呼:“是小麟的朋友吧?快進來坐,飯馬上就好?!?/p>
媽媽把菜放在飯桌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轉身又要去廚房。這時,哥哥拉著嫂子和小乖,齊刷刷地在媽媽面前跪了下來,哥哥的腦袋磕在地板上“咚咚”地響。媽媽愣住了,忽然,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我的老天爺,這是真的還是假的,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哥哥、嫂子、小乖一連給媽媽磕了六七個頭,又給爸爸的遺像磕了三個頭。之后,哥哥抬起頭來,滿臉是淚,撕心裂肺地叫了聲“媽”。嫂子也哽咽著叫了聲“媽”,又低聲對小乖說:“快叫奶奶?!?/p>
媽媽的兩手在圍裙上亂抓,忽然,她翻了一下眼睛,身子一斜,向后倒過去。我急忙扶著她坐進沙發(fā)里,哥哥和嫂子一人一邊扶著她的胳膊。媽媽揉了揉太陽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之后仔細打量著哥哥、嫂子和小乖,沒頭沒腦地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家里能住開。從今天起,小麟就睡客廳沙發(fā)吧。我再也不去聽健康講座了,也不出門了,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我和媽媽開玩笑:“媽,你不出門,誰去買菜呀?你不能讓一家人都喝風吧?”
媽媽笑了,笑著笑著,兩行淚水就流下來了,流進了脖子里。小乖遠遠地站在那里,瞪著大眼睛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媽媽拍了拍手,向小乖張開胳膊。小乖畏畏縮縮地向前走了幾步。媽媽把小乖抱到自己腿上,緊緊地摟著,看了又看,還使勁兒在他腮幫子上親了一口。小乖齜牙咧嘴的,嘴扁了扁,想哭,卻沒哭出來。
這天晚飯后,一家人坐在客廳里,有說不完的話。但嫂子有病,精神不太好,媽媽也習慣早睡,都不敢聊太晚,不到十點就上床睡了。我和哥哥悄悄下了樓,在小區(qū)花園里的木凳子上坐下來繼續(xù)聊。天很冷,我們都把外套裹得嚴嚴實實的。哥哥抽煙比較兇,幾乎一支接著一支。他抽的是五塊錢一包的劣質煙,我讓他抽我的,他不抽,說勁兒太小。小區(qū)里很安靜,路燈壞了,一直沒修,有些黑。我們說話的時候,哥哥低著頭,不怎么看我。
這些年來一直困擾我的問題就是哥哥失蹤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對此,哥哥吞吞吐吐,仿佛是在刻意回避。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缺乏邏輯的敘述中,我大概其還原了一部分情況——
案發(fā)那天,哥哥從現(xiàn)場離開后,找個地方躲了幾天。后來爸爸找到他,給他一些錢,讓他趕快離開迦城去沈陽,投奔爸爸的一個戰(zhàn)友。那個戰(zhàn)友的住址,爸爸寫在一張紙上;那時電話還不普及,爸爸的戰(zhàn)友家里沒有電話。哥哥先是坐火車到北京,又從北京倒車到沈陽。一路上他又累又餓,但火車上的飯?zhí)F,他舍不得吃。到沈陽下火車時是中午,他想找個小飯館飽飽地吃頓飯,可是一摸口袋,錢沒了——肯定是被偷了。
哥哥在此之前從沒出過遠門。他在沈陽兩眼一抹黑,這個城市和他唯一的關聯(lián),就是他裝在褲子口袋里的爸爸那個戰(zhàn)友的住址。他不知道怎么坐公交車,即使知道也不能坐,因為他一分錢都沒有。他斜背著我那個破書包,餓著肚子,手里拿著那張紙,打聽了很多人,才知道他要去的那個地方在火車站西北方向大約十五公里。他只有步行前往。那天沈陽剛下過雪,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子一樣。不一會兒,哥哥渾身都凍透了,兩腳一開始像貓咬一樣,后來就沒有知覺了。有好幾次,他眼冒金星,差點兒一頭栽到地上。
天快黑了,他坐在馬路邊一家商店門口的臺階上休息。水泥臺階很涼,他想把那個破書包墊在屁股底下。書包里只有水杯和牙刷牙膏,別的什么都沒有。他把這些東西從書包里掏出來,這樣書包就是空的了。把書包鋪在臺階上的時候,他覺得書包不太平展,里面好像有什么東西。打開書包仔細看,他發(fā)現(xiàn)書包里有個夾層,夾層里好像有東西,摸著像是一沓錢……
我偷偷攢下的四十五塊錢把哥哥救了。哥哥欣喜若狂,馬上到商店里買了面包、火腿和礦泉水。吃飽喝足,又用剩下的錢買了一箱牛奶作為禮品,雇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到了爸爸的戰(zhàn)友家里。
爸爸的戰(zhàn)友姓馬,是一家大企業(yè)的保衛(wèi)科長,大高個兒,黑黑的,人很豪爽。哥哥在馬叔叔家住了下來,每天都騎著馬叔叔的自行車出去找工作。他想當保安,或者去飯店端盤子,但這樣的工作都需要身份證,他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不敢用。過了幾天,馬叔叔通過熟人關系給哥哥找了個工作。因為天冷,一家大型超市的建筑工地停工了,工地上堆著不少建筑材料,怕人偷,需要有人值守。哥哥要做的事情,就是住在工地上一間四周都是玻璃的房子里,夜里開著燈睡覺,白天在工地上轉悠——讓那些想偷建材的人知道有人看著。整個兒建筑工地上,只有哥哥一個人。好在他喜歡看書,領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后,他買了一摞書,有書陪伴,日子容易打發(fā)一些。春節(jié)他都是一個人在工地上過的,只有除夕夜去馬叔叔家吃了頓年夜飯。
開春后,天漸漸變暖,工地復工,不用哥哥看著了,他要重新找工作。不過,這次他的工作很好找——仍然在這個工地,篩沙子。和那些只知道出苦力的農(nóng)民工不同,哥哥很聰明,很善于學習,很快就成了一個不錯的泥瓦匠,收入也比那些農(nóng)民工高得多。漸漸地,他喜歡上了這一行。此后,沈陽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都留下了哥哥的身影,很多高樓大廈都灑下過哥哥的汗滴。
馬叔叔一直為哥哥落戶的事情想辦法,托了很多人。兩年后,終于在一家單位給哥哥上了集體戶口,并改名“周麒”。從此,在戶籍管理的意義上,俞成麒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多了一個周麒。
懷里揣著沈陽市公安部門簽發(fā)的身份證,哥哥求職的余地更大了。但他對建筑這個行當越來越癡迷,有空就看這方面的書,不愿再干別的了。那些建筑商都很賞識他,讓他從事管理工作,最小也是個工頭兒,不必像以前那樣出苦力了。
哥哥人在沈陽,但每天都在想念迦城的家人。他經(jīng)常站在幾十層高未完工的建筑物上向南眺望,那是家的方向。但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和家人聯(lián)系。除了看書、偶爾和關系要好的工友喝個酒,他生活中幾乎沒有任何樂趣。如果說有的話,就是攢錢。他吃住都在工地,沒有多少開銷。每次拿到工錢,他只留一少部分,其余都存起來。他想攢錢給媽媽買個大房子;我在客車廠偷廢鐵攢的那四十五元錢救過他的命,他要一萬倍地償還我。
在哥哥的敘述中,我覺得有一個人被他刻意回避了,那就是我的嫂子周玉蘭。我很想知道他們是如何相識的,日子過得怎么樣。我等著哥哥主動提到嫂子,他卻一直不提。我故意把話題引到嫂子身上,比如,他攢那些錢嫂子知道嗎?哥哥搪塞我,說嫂子這個人挺好的,很通情達理。我等他繼續(xù)說下去,他卻轉移了話題。我隱隱約約覺得,嫂子身上肯定有故事。
爸爸曾悄悄地去沈陽看過他幾次,每次都叮囑他,千萬不要回迦城。警方認定殺死四眼的兇手就是那個失蹤的年輕毒販,因為年輕毒販的DNA和爸爸不符,排除了哥哥的嫌疑。但爸爸和哥哥心里最清楚,那個人就是哥哥。如果哥哥在迦城現(xiàn)身,有可能會遇到麻煩??筛绺鐚嵲谔爰伊?,想媽媽,想我,去年元旦,他就帶著老婆孩子偷偷回來了。沈陽的一個建筑商介紹他到迦城的一個建筑項目工作。哥哥回來的當天,就和老婆孩子住在那個項目的工地上,那里距離我家大約四公里。
在迦城安頓下來后,哥哥仍然不敢回家,就經(jīng)常在天黑后到小區(qū)里轉悠。他經(jīng)??匆娢掖掖颐γΦ貜耐饷婊貋?,也看見過媽媽,每次媽媽都是和隔壁的王阿姨一起從外面回來,手里提個小馬扎,但從沒看見過爸爸,心里很疑惑。有一次,媽媽和王阿姨回到小區(qū),臨別時在樓下說了一會兒話,說到了“老俞”,也就是我爸爸。王阿姨說她的婆婆快九十歲了,墓地還沒買,問老俞的墓地在哪里。媽媽告訴她,在茂寧山公墓。當時,哥哥坐在樓下距媽媽不到十米的一個水泥墩子上,低著頭背對著她們,能清清楚楚地聽到她們的對話。直到這時,哥哥才知道爸爸不在了。
沒能見爸爸最后一面,成為哥哥一輩子的遺憾。他經(jīng)常去茂寧山公墓,在爸爸墳前長跪不起。有時候也帶兒子小乖去,讓小乖給沒見過面的爺爺磕幾個頭。
來到迦城后,哥哥一直關注著我。我和瑩瑩戀愛以及我被冤枉的事情,他都知道。得知我急需要錢,他決定幫我?;丶液蜕┳由塘?,嫂子二話不說,就把存折找出來交給了他。其實存折上的錢只有四十二萬多,他又向關系不錯的工友借了兩萬多,湊夠四十五萬寄給了我。他怕我不知道那些錢是誰寄的,不敢用,就把那個書包一起寄給我。他相信,只要我看見那個書包,就知道是他寄的了。
來到迦城后,他一直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本來他可以從事管理工作,又怕那樣目標太大,容易暴露,就主動要求干力氣活兒。他原打算,想爸爸的時候就去爸爸墳前待一會兒,想媽媽和我的時候就偷偷去看我們一眼,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他會一直躲在暗處。沒想到,竟然在幽蘭別院遇見了我。
關于鬼槍懸案的事,哥哥不肯多說。他說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所有的恩怨都一筆勾銷吧。再說,康大軍已經(jīng)死了,何久洲也中風了,他們受到的懲罰已經(jīng)足夠了。我說,康東升還逍遙法外,他這樣的壞人也應該受到懲罰。哥哥說,他答應過爸爸,要把這件事爛在肚子里?,F(xiàn)在,他只想和老婆孩子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不愿再招惹是非。
爸爸和哥哥都不希望我再插手鬼槍懸案,是怕給我惹麻煩??晌沂蔷?,我不希望惹麻煩,但我并不怕麻煩,否則,還當什么警察?
一
我做夢都沒想到,我哥哥,一個泥瓦匠,居然會成為康大軍的繼任者,擔任九洲集團房地產(chǎn)公司的總經(jīng)理。這種角色的轉換也太狗血了,完全不可思議。
哥哥回家的第二天,我?guī)┳尤メt(yī)院檢查。內(nèi)科劉主任是我朋友,他悄悄告訴我,嫂子的病相當嚴重,如果不做手術,頂多能活半年;做了手術,也許還能活個三五年,但手術有風險,也有可能死在手術臺上。還有,手術和后期康復的費用很高,最少需要二三十萬元。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嫂子還很年輕,剛剛三十歲;小乖還很小,需要母愛;我能看出來,哥哥和嫂子夫妻恩愛,感情很深。
劉主任說,嫂子是先天性心臟病,以前耽誤了治療。另外,得這種病的女人,醫(yī)生一般是不建議生孩子的。這些年嫂子很少去醫(yī)院接受正規(guī)而專業(yè)的檢查治療,都是去診所拿藥吃,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機。我問劉主任,現(xiàn)在應該做什么。劉主任說,先住院觀察,用些好藥看看效果。我馬上表示,只要對嫂子的病情有利,再好再貴的藥都可以用。接著,我就給嫂子辦了住院手續(xù)。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辦公室里和大嘴討論一起入室盜案的偵破方案,接到了劉主任的電話。他說,哥哥和嫂子要出院,讓我趕快過去勸勸他們。
趕到病房時,哥哥嫂子正在收拾昨天剛帶到醫(yī)院的牙刷牙膏、毛巾飯盒等日常用品。我讓他們先等一等,然后去了劉主任的辦公室。劉主任告訴我,今天上午,嫂子看到了頭一天打針的單子,一天就花了一萬多,和我哥哥嘀咕了一會兒,就說要出院。劉主任向他們交了底,如果放棄治療,很有可能活不了半年。哥哥和嫂子的眼圈都紅了,兩個人抹了一會兒眼淚,又開始收拾東西,而且態(tài)度很堅決,任劉主任怎么勸都不行。
我知道,哥哥和嫂子心疼錢。說實話,花那么多錢我也心疼?,F(xiàn)在看病太貴了,很多人攢了一輩子錢,到老得了一場病,一輩子的積蓄花光了還不夠;很多窮人得了大病,只能等死。但我也知道,錢沒了可以再掙,人沒了一切都沒了。哥哥沒多少錢,但我會幫他們想辦法,一定會渡過難關的。
離開劉主任的辦公室,我去了嫂子的病房。萬萬沒想到,賴曉靜居然在這兒。嫂子坐在床沿上,賴曉靜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拉著嫂子的手,一個勁兒地抹眼淚。我站在一旁,傻乎乎地問:“你怎么來了?”
賴曉靜哽咽著:“來看看我嫂子啊?!?/p>
她的話有些曖昧,在角色定位上,儼然是我的未婚妻??墒?,這個角色定位是單方面的,并沒有得到我的認可。賴曉靜怎么這么快就知道我哥哥在迦城,還知道嫂子病了?估計是那個孫經(jīng)理告訴她的。孫經(jīng)理不會知道“周麒”是我哥哥,但他陪著我去找哥哥時,肯定察覺了異常,又告訴了賴曉靜。以前賴曉靜見過我哥哥,也知道我哥哥當年失蹤的一些情況,前后一聯(lián)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賴曉靜用面巾紙擦了擦眼淚,又擤了一把鼻涕。我能看出來,她不是裝的。她捅傷康大軍的時候沒掉一滴淚,被判入獄的時候也沒掉一滴淚,或許是嫂子的貧窮和樸實戳中了她的淚點。曉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蹲在床邊唉聲嘆氣的哥哥,忽然冒出一句:“這樣吧,嫂子所有的治療費用我包了?!?/p>
嫂子脫口而出:“不行不行,那哪兒成吶!”
哥哥抬起頭來,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但隨即又嘆了口氣,一個勁兒地搖頭。我知道,哥哥不是那種隨便接受施舍的人,他和我爸爸一樣,雖然窮,但窮得有骨氣。這種施舍我也不能接受。除了骨氣的原因,對我來說,這意味著一個交易。賴曉靜是商人,追求利益最大化,最懂投入產(chǎn)出的關系。她這么做,是需要回報的。她要的回報是什么?哥哥嫂子不知道,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回心轉意。
我不敢給她這種承諾,因為我心里還裝著瑩瑩。我和瑩瑩只是因為意外變故暫時分開,瑩瑩受了這么大的打擊,孤零零的一個人,她需要我。至于我和賴曉靜,卻是剪不斷,理還亂。我真想和她一刀兩斷,不再有任何來往,可幾天不見,又有點兒想念她,剛才看見她流淚,我還挺心疼。說不清道不明,真不知道我和她算是什么關系。
哥哥執(zhí)意拒絕,曉靜用目光征詢我的意見,我沖她搖了搖頭。曉靜沉吟著說:“那這樣吧,嫂子在這兒安心住院治療,哥哥到我公司上班。九洲集團房地產(chǎn)公司缺個總經(jīng)理,我也忙不過來,哥哥去當總經(jīng)理,也算幫我的忙?!?/p>
聽了這話,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九洲集團房地產(chǎn)公司的總經(jīng)理,這可不是從大街上隨便抓個人就能干的。以哥哥的學歷,別說讓他擔任總經(jīng)理,就是應聘普通員工都不符合條件。
哥哥的反應和我一樣,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就是個泥瓦匠?!?/p>
雖然這些年來一直在建筑行業(yè)里混,還在工地當過工頭兒,但他的本行就是個泥瓦匠。讓一個泥瓦匠當總經(jīng)理,這不是兒戲嗎?不過,我最了解哥哥。雖然嘴上說自己不行,但他心里是想試一試的。他從小就不太安分,高中畢業(yè)后爸爸給他聯(lián)系參軍,他卻死活不愿去,想自己下海經(jīng)商,苦于沒資金,結果和社會上的人混成了這個樣子。我在工地的宿舍里找到他的時候,他的住處雖然簡陋,但桌子上擺了很多書,我就知道他不甘心一輩子當泥瓦匠,他是有野心的??偨?jīng)理當然不是那么好當?shù)?,但只要給他機會,他一定會盡最大努力,不試一把,哪知道自己到底行不行?
而且,賴曉靜讓他當這個總經(jīng)理,他不會認為是施舍。施舍是“白給”,而當這個總經(jīng)理是“干活拿錢”,從權利義務關系上說,雙方是平等的。
我和嫂子、賴曉靜都看著哥哥。他瞄我們一眼,低下頭去,臉漲得通紅,鼻尖上都出了一層細汗。賴曉靜仿佛比我更明白哥哥的心思,輕輕笑了笑:“我也是高中畢業(yè),照樣當九洲集團的董事長,哥哥當集團下屬的房地產(chǎn)公司總經(jīng)理肯定沒問題,再不濟也比康大軍強。我聽幽蘭別院的孫經(jīng)理說,哥哥以前從事過管理工作,有工作經(jīng)驗,起點比康大軍高多了?!?/p>
賴曉靜這話我一萬個同意,像康大軍那樣的爛人都能當總經(jīng)理,我哥為什么不行?
哥哥還在猶豫,嘴里自言自語:“我能行嗎?我能行嗎……”
“這樣吧,”賴曉靜說,“試用期三個月,行的話就繼續(xù)干,不行就走人,薪酬標準暫時按照前任總經(jīng)理的一半執(zhí)行。這樣行不行?”
話說到這份兒上,再拒絕就太矯情了。我知道賴曉靜的主要動機是要把我套牢,但對哥哥來說,這確實是一次極其難得的機遇。我不能光想著自己,哥哥在外面受了這么多苦,目前的處境又艱難,我不能讓他失去這次機會。于是,我拍拍哥哥的肩膀,沖他使勁兒點了點頭。哥哥咧嘴笑了:“那我就試試吧?!?/p>
我問賴曉靜,康大軍的月薪是多少。賴曉靜說十萬。也就是說,哥哥在三個月的試用期里,每月有五萬元的收入。如果他能勝任這個崗位,三個月以后每月就是十萬,一年就是一百二十萬。我的個天!
二
嫂子的手術很成功,術后,在醫(yī)院里接受康復治療,效果還不錯。
哥哥這個總經(jīng)理也當?shù)脻u入佳境。除了去醫(yī)院里照顧嫂子,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了。在家里吃飯的時候,他一手拿筷子一手捧著書看。他看的那些書,都是管理學、經(jīng)濟學、建筑學方面的。有時候,他還把公司的文件帶回家里,甚至蹲衛(wèi)生間的那幾分鐘都在看。他說,他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一分鐘都不能浪費。賴曉靜告訴我,哥哥這個總經(jīng)理是稱職的,比康大軍強不知哪兒去了。
我的情況也不錯,升官了。分局進行崗位調(diào)整時,我被任命為刑警大隊副大隊長,成了全分局最年輕的中層干部,我的辦公室也從中隊搬到了局機關大樓里。我當這個官,不客氣地說,工作能力和業(yè)績沒問題,人品也沒問題,但這兩方面并不是我的絕對優(yōu)勢,相反,我卻有很明顯的劣勢,那就是太年輕,資歷太淺。
不過,我有一個絕對優(yōu)勢是全分局任何人都不具備的,那就是人氣?;菥讽椖?,賴曉靜來了一招聲東擊西,讓全分局的同事都對我充滿感激。政治處的同事告訴我,搞民主測評時,我是全分局歷史上第一個全票通過的人;提名我當副大隊長,一個反對的都沒有。大嘴對我說,如果能舉手表決,他會舉起雙手;如果腳也算數(shù)的話,他會躺在那兒四腳朝天,算是投我四票。
當上副大隊長,我心里沾沾自喜的同時也有些惶恐。爸爸在世的時候,總是教導我要憑自己的真本事吃飯,我卻吃了“軟飯”。
這段時間,曉靜粘我粘得更緊了,動不動就讓我陪她吃飯、逛街??煜掳嗟臅r候,她經(jīng)常把豪車停在公安局門口等我,穿得那么時髦,打扮得那么洋氣,惹得很多同事和路人放慢腳步,擰著脖子看。我上她車的時候,一些路人看我的眼神不太友好,有嫉妒,也有鄙夷。他們肯定以為我這個窮小子傍上了富姐。哥確實是窮小子,但哥人品不錯,能力也不差,好歹是刑警大隊的副大隊長。他們當然想不到,哥和這個“白富美”是十幾年的老感情了,而且,不是哥泡妞,是妞泡哥,哥很無奈。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哥哥在賴曉靜手下當總經(jīng)理,對我來說無異于“人質”,我不敢得罪她。我經(jīng)常想,對我來說,什么是好日子?曉靜不纏著我,就是好日子;哪怕只有幾天,也能讓我松口氣。
不久,機會來了,單位安排我去外地學習半個月。想想能清靜這么多天,我高興得都快蹦起來了,終于暫時逃離賴曉靜的“魔爪”了。更讓我高興的是,學習的地方在蘇州。蘇州是個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嘛,學習期間可以游覽一番。當然,這都是次要的,瑩瑩就在蘇州,我可以去找她了。
這次學習是中國刑偵學會組織的高級研修班,主要內(nèi)容是業(yè)務研討和交流,八十多名學員都是來自全國各地刑偵一線的佼佼者。課程安排得比較滿,但有幾個下午是分組學習,有事可以請假。學員當中有兩個蘇州同行,我托他們查了喬若林父母的住址,利用分組學習的一個下午去了那里——一個普普通通的居民區(qū)。我敲了半天門,里面沒有動靜。問了小區(qū)門衛(wèi)才知道,這房子已經(jīng)一年多沒人住了。
從蘇州回來,我照例去喬若林的房子看了看。敲了一會兒門,依舊沒人應答——這在我的意料之中,于是我又把提前寫好的字條從門縫塞了進去。正準備離開,身后的防盜鐵門“吱呀”響了一聲,我邁出的腿馬上又收回來了。轉過身來,看到的不是瑩瑩,而是一個四十多歲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門開了一小半,他從里面探出半個身子,手里拿著幾張紙——都是我給瑩瑩留的字條。
中年男子告訴我,汪瑩瑩把房子賣給他了,現(xiàn)在他是這房子的主人。五天前,汪瑩瑩把這屋里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了,把鑰匙交給了他。房子是精裝修,他只是簡單打掃了一下,昨天就搬過來住了。汪瑩瑩向他交代過,如果我再來,就把那些字條還給我。我想這個人應該有瑩瑩的聯(lián)系方式,剛要問問他,可是,他把那些字條遞到我手上,咧嘴沖我一笑,說了句“俞先生多保重”,咣當一聲關上了門。
我站在房門口發(fā)呆。按照新房主的說法,五天前瑩瑩在迦城,不在蘇州,而那時候我卻在蘇州找她。我從門縫里塞進去的那些字條,瑩瑩應該都看到了,可是,她為什么連個電話都不給我打?上次她回蘇州之前,只是說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并沒有說要分手。如果真想和我分手,完全可以把話說明白。她不答理我,肯定是有原因的。什么原因呢?我能猜到的是,她聽說我和賴曉靜打得火熱,生我的氣了。
我和賴曉靜經(jīng)常在一起,不知內(nèi)情的人都會以為我們是一對。如果瑩瑩聽說了我和賴曉靜的事情,又看到了我給她留的那些字條,肯定會覺得我是腳踏兩只船。她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可是,我根本見不到瑩瑩,有口難辯??!
手機響了,是曉靜打來的。她說,算了算日子,知道我出差回來了,要給我接風,請我去英倫花園和她共進晚餐。想到又要見到曉靜了,我心里一陣陣發(fā)緊。
三
這天晚上,曉靜親自下廚做了六道菜,擺了滿滿一桌,還開了一瓶我不知道牌子的紅酒。這是我第一次見識曉靜的廚藝,出乎意料,真的挺像那么回事。我夸她做的菜好吃,問她是跟誰學的。她說是從網(wǎng)上學的,在美國期間,閑著無聊的時候她經(jīng)常自己做飯吃。
聊天的話題有限,說著說著,又冷場了。我是一個喜怒哀樂都形于色的人,不太會裝,雖然極力敷衍,還是讓曉靜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她用手捏著我的下巴,讓我看著她的眼睛。和她對視了兩秒鐘,我就敗下陣來,不由自主移開目光。她松開我的下巴,又拍了拍我的臉,鼻子里哼了一聲:“你還是忘不了汪瑩瑩。”
我低下頭去:“是的,我不能騙你,那樣對你不公平?!?/p>
她忽然提高了嗓門:“可是,現(xiàn)在你這個熊樣,對我就公平嗎?”
我囁嚅著說:“我知道,現(xiàn)在更不公平。可是我已經(jīng)盡到了最大努力,請原諒?!?/p>
曉靜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我這就叫咎由自取。當初我就不該撮合你們兩個,都是我心軟?!?/p>
什么?我和瑩瑩走到一起是曉靜撮合的?我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曉靜和汪瑩瑩早就認識。確切地說,是她出獄后認識的。何久洲安排她在九洲集團房地產(chǎn)公司擔任項目部經(jīng)理,說是經(jīng)理,其實沒給她什么權力,只是讓她有點兒事干而已。康大軍是九洲房地產(chǎn)的總經(jīng)理,兩人少不了打交道。何久洲希望兩人共事期間能冰釋前嫌,以前發(fā)生的不愉快就不要計較了。
康大軍和賴曉靜的關系,說起來十分微妙。他們彼此以“大軍”、“曉靜”相稱,從不開玩笑,除工作以外,少有其他話題??荡筌娪行┡沦嚂造o。比如他正和別人說說笑笑呢,曉靜一過來,他馬上斂起笑容,低著頭,彎著腰,縮著脖子,好像曉靜手里拎著根棍子,隨時會敲在他腦袋上一樣。曉靜和他說話的時候看著他,但他不敢和曉靜對視,目光總是躲躲閃閃的。如果曉靜一言不發(fā)盯著他看十秒鐘,他會抓狂??傊?,在曉靜面前,他不敢說一個不字,曉靜讓他干什么,他都屁顛屁顛地去干。大概康大軍挨了那一刀之后,終于知道曉靜是個不要命的主兒,再也不敢得罪她了。
后來,曉靜通過康大軍認識了瑩瑩。那時候,瑩瑩承攬了九洲房地產(chǎn)公司的廣告業(yè)務,經(jīng)常和康大軍一起吃飯。但瑩瑩不愿單獨和康大軍在一起,康大軍就經(jīng)常拉上曉靜作陪。兩人就這么認識了。曉靜從康大軍口中得知,瑩瑩和常務副市長喬若林關系不一般。喬若林分管國土、城建、規(guī)劃等部門,權力很大,何久洲把他當財神爺一樣供著。
康大軍經(jīng)常請曉靜代表他和瑩瑩洽談一些生意上的事,兩人在一起的機會就更多了?,摤摰钠胀ㄔ捾涇浀娜崛岬?,她聽了總有麻酥酥的感覺,很陶醉。有一天晚上,她們一起吃完飯,在酒店門口,她忽然抱住了瑩瑩,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摤摗鞍 钡囊宦曮@叫,使勁推開了她。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她喜歡上瑩瑩了。
曉靜的一些親熱舉動,瑩瑩是抵觸的,但她從不拒絕得過于生硬,以免傷及曉靜的自尊。這種寬容讓曉靜很感動,因此,在兩人相處時,她也經(jīng)常提醒自己適可而止,別太過分。兩人就這樣小心翼翼地維系著這種不倫不類的關系。瑩瑩告訴曉靜,她從小生活在單親家庭,不知道爸爸是誰,是媽媽把她養(yǎng)大的,大學剛畢業(yè)的時候,媽媽又去世了。曉靜想到自己的身世,和瑩瑩同病相憐,心里覺得和她更親近了。
康大軍在打瑩瑩的主意,曉靜當然看得出來。但康大軍忌憚喬若林,不敢輕舉妄動。再說,康大軍長那么丑,又毫無品位,瑩瑩心高氣傲,要不是生意上的關系,肯定不愿多看他一眼。因此,曉靜倒是不怎么擔心。而且,為了避開康大軍,凡是業(yè)務上的事,瑩瑩能找曉靜解決的,決不找康大軍。在某種程度上,曉靜成了瑩瑩和康大軍之間的聯(lián)絡人。曉靜明白瑩瑩的心思,也樂得當這個聯(lián)絡人。這樣一來,康大軍和瑩瑩見面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
一開始,曉靜也以為瑩瑩是喬若林的小三兒。接觸多了,她發(fā)現(xiàn)好像不是這么回事。她從沒撞見過瑩瑩和喬若林在一起,任何時候給瑩瑩打電話,瑩瑩都是一個人,隨時可以和她見面。很多時候都是晚上打電話,瑩瑩也是一個人在家里。如果瑩瑩是喬若林的小三兒,那就應該經(jīng)常和喬若林在一起才對。她實在猜不透瑩瑩和喬若林是什么關系,也不好意思問。
喬若林對瑩瑩的幫助,可以說是煞費苦心。起初,瑩瑩做的是廣告業(yè)務,逐漸拓展到建筑材料供應。何久洲交代下屬,九洲房地產(chǎn)公司的建筑材料都從瑩瑩的公司進貨?,摤撝皇钱攤€中間商,那些建筑材料她一轉手就可以掙大錢。其實何久洲認識很多建材商,完全可以不經(jīng)過中間環(huán)節(jié),直接進貨,之所以再過一遍瑩瑩的手,就是通過這種方式間接地向喬若林行賄。
當然,喬若林也接受直接的賄賂。他喜歡手表,康大軍就先后給他送了五塊名表,價值一百多萬元。不過,喬若林沒想到,康大軍向他行賄的時候,偷拍了整個兒過程。行賄的地點都是喬若林的辦公室??荡筌娙フ覇倘袅值臅r候,也戴著手表,手表里有針孔攝像頭。這種手表并不貴,便宜些的幾百塊錢就能買到,拍攝效果卻不錯,還能錄音。
原來我一直納悶兒,康大軍舉報喬若林的視頻證據(jù)是怎么搞到的。喬若林能當上常務副市長,智商絕對沒問題,不會輕易讓人抓住把柄。誰能料到,這么聰明的人,又是在自己的地盤上,還自認為拿住了何久洲的命門,卻被一只幾百塊錢的手表搞定了。
曉靜知道我等了她六年,也很想見我??墒?,六年的監(jiān)獄生活讓她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也是她一直躲著我的原因。她這個樣子,是不能和我談戀愛的,為我著想,她也要離開我。
后來我就遇到了瑩瑩。那天,在財富大廈一樓大廳,我為了追賴曉靜,不小心撞到了瑩瑩。這個情景,曉靜看得真真切切?,摤摽次业难凵?,也被她捕捉到了,她看出瑩瑩對我有好感,當時腦子里就冒出一個念頭:撮合我和瑩瑩,讓瑩瑩嫁給我。
她了解我,也了解瑩瑩,在她看來,也只有我能配上瑩瑩。她多次有意在瑩瑩面前提到我,夸我多么優(yōu)秀。這才有了瑩瑩主動請我喝咖啡的事。眼看著我和瑩瑩的關系越來越親密,她既欣慰又難受。
不久,曉靜就去了美國。本來打算再也不回來了,可是,忍不住對我的思念,還是回來了。見到我以后她才意識到,她對我的愛并沒有因為時空的阻隔而減弱,除了我,其他男人她都絲毫不感興趣。她想變回真正的女人,好好地和我愛一場,于是再次去了美國,接受最權威的性學專家和心理醫(yī)生的治療。在此期間,她承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能接受她,把她當成一個百分之百的女人。
說到這兒,曉靜的眼圈紅了:“我告訴你俞成麟,我是不會放棄的。我可以給你時間,我有足夠的耐心。不過,如果你讓我絕望了,我活著也沒意思了,作為一個坐過監(jiān)獄、也不怕坐監(jiān)獄的人,我不敢保證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p>
曉靜的這番話,讓我心驚肉跳。
第十三章關鍵證據(jù)
一
哥哥在家住了不到十天就搬走了。盡管他的模樣變化很大,還是怕被老鄰居認出來。他白天幾乎不出門,如果必須出門,就用圍巾遮住臉,戴一副平光眼鏡。偶爾有人問起,媽媽就說他是我的姨家表哥。不過,媽媽和哥哥心里都有些發(fā)虛,哥哥畢竟是有案底的人。眼看就要到春節(jié)了,親戚和鄰居肯定會有一些走動,他更不敢住在家里了。
哥哥在九洲集團總部附近一個老舊的小區(qū)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那里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人認識媽媽。嫂子的身體恢復得不錯,臉色越來越紅潤,說話也有力氣了。但操持家務還是吃不消,拖一遍地板就得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去一里地以外的幼兒園接送小乖,回來就氣喘吁吁。媽媽不放心,就搬到哥哥那里去住,幫他們買菜做飯接送小乖,盡量減輕嫂子的負擔。媽媽雖然辛苦一些,但看得出她很高興,這種天倫之樂,是她盼望了很多年的。
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假裝很委屈,說媽媽扔下我不管,我的脖子都餓細了。嫂子臉上露出愧疚的神色,盯著我的脖子仔細看,小乖也用小手摸我的脖子。媽媽呵呵笑著說,別聽他胡說八道,放心吧,餓不著他。
每次去看望哥哥,我都詢問他的工作情況。他說,工作比較吃力,但勉強還能勝任。在管理方面他沒什么經(jīng)驗,房地產(chǎn)行業(yè)的很多知識也比較欠缺。最讓他頭疼的是,作為九洲房地產(chǎn)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經(jīng)常要和建筑商、材料供應商等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而一想到自己是高中畢業(yè)、泥瓦匠出身,還有老案底,心里就發(fā)虛。那些大大小小的老板對他都很客氣,恭恭敬敬地叫他“周總”,更讓他惴惴不安。賴曉靜經(jīng)常提醒他,他代表著公司的形象,要對自己有信心,該端著的時候就得端著。
為了不給公司丟人,他只能裝。他每天都穿著高檔西裝,把自己捯飭得頭光臉滑。常年干建筑,他的手有些粗糙,為了讓手白嫩一些,他夜里睡覺的時候都戴著手套,使勁焐。還買了一枚金戒指戴上,起碼看起來像個有身份的人,和九洲房地產(chǎn)的總經(jīng)理要相稱。和那些老板一起吃飯的時候,老板們總要講些段子。他自己是說不出什么段子的,只能聽著。再搞笑的段子,他都忍著不笑,給人的感覺是深藏不露,城府很深。有人問起他的經(jīng)歷,他只是淡淡地說,在這個行當摸爬滾打十幾年了。別人再問,他就裝作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機給下屬打電話,詢問工程進度,要求縮短工期,語氣很嚴厲——其實那個電話他壓根兒就沒撥出去,只是裝模作樣。
我問哥哥天天裝大頭蒜累不累,他說累,但累并快樂著。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要把握好這個機會。他很感激賴總,賴總對他有知遇之恩。
每次提到“賴總”,哥哥都恭恭敬敬的。我想象不出,僅僅是高中學歷還蹲過六年監(jiān)獄的賴曉靜是怎么掌控這么大一個集團公司的。哥哥說,九洲集團拋頭露面的是賴總,但實際當家人還是何久洲,大事都是何久洲說了算。公司里的重要文件,最終都是何久洲簽署。
可是,何久洲不是中風了嗎?哥哥說,何久洲確實中風了,半身不遂,說話不太利索,但他腦子一點兒都不糊涂。公司里的重要報表,董辦的人定期往他家里送,公司高層的重要會議,都是到他的別墅里開,別墅里的一個房間已經(jīng)改造成了小會議室。賴曉靜名義上是九洲集團的董事長,但公司的一些元老并不服氣;和哥哥一樣,她需要學習的東西很多。何久洲必須在盡可能短的時間里幫助賴曉靜牢牢掌控住這個企業(yè),不然的話,他苦心經(jīng)營幾十年的商業(yè)帝國就完蛋了。他總是催著賴曉靜盡快熟悉各方面的情況,有些拔苗助長的意思。
哥哥是賴曉靜唯一的親信。任命哥哥為九洲房地產(chǎn)公司的總經(jīng)理,賴曉靜也是頂著很大的壓力。如今,作為集團的高層領導之一,哥哥經(jīng)常去何久洲的別墅里參加各種會議。不過,多年不見,何久洲已經(jīng)認不出他了,況且他還換了名字。
盡管如此,每次去何久洲的別墅,哥哥總是控制不住地心慌意亂。他坐在小會議室的角落里,低著頭,不管其他人說什么,他都在本子上做記錄。有些內(nèi)容實在沒必要記,他就一筆一畫地練字——他不敢抬頭。到底怕什么呢?他也說不清楚,反正預感很不好。
二
我一直想調(diào)查調(diào)查嫂子。沒錯,我懷疑她。不是懷疑她犯了什么罪,而是懷疑她有重要的事情瞞著我。她家里都有什么人,她和哥哥是怎么相識的,又是怎么結婚的,等等,她從來不說,哥哥也從來不說。
春節(jié)假期里,我值了三天班,其余四天時間都和哥哥嫂子在一起。我和媽媽偶爾提起嫂子的家庭情況,哥哥嫂子馬上搪塞過去。按照常理常情,這些情況他們是應該告訴我和媽媽的。顯然,哥哥和嫂子商量好了,就是要刻意隱瞞一些事情。那么,他們兩口子這么做,動機又是什么呢?
我是個患有輕度強迫癥的刑警,我想知道的事情,如果搞不明白,覺都睡不好。我也不是閑得難受,事實上,當上刑警大隊副大隊長之后,我手里的案子更多了,比當中隊長的時候更累。但不管白天多累,夜里睡覺的時候,只要一想起嫂子的身份問題,腦袋里就會“錚”的一聲,一下子睡意全無,在黑暗中瞪著眼睛,起碼半個小時合不上眼。我不想再受這種折磨了。
春節(jié)假期結束后第一天上班,我一個電話把大嘴叫到了我的辦公室。升官之后,大嘴接替了我的職務,當上了刑警一中隊的中隊長。我的辦公室從中隊搬到了局機關,和大嘴見面少了,但一有什么事,還是第一個想到他。
大嘴開著那輛捷達老爺車來到局里,上了樓,門都沒敲,“咣當”一聲推開我辦公室的門。我皺了皺眉頭:“嘴弟,我現(xiàn)在好歹是大隊的領導,你門都不敲就進來,對我不太尊重吧?”
大嘴一屁股坐在我辦公桌旁的折疊椅上,端起我的玻璃茶杯,“咕咚咕咚”幾口就喝下去半杯。他抹了抹嘴,嬉皮笑臉地說:“哥,你這是不識好歹。我能這樣對你,說明你這個領導平易近人,和下屬能打成一片。我怎么不直接推開局長的門進去?因為局長不像你這樣平易近人,是不?”
大嘴當了中隊長,貧嘴的功夫也見長。打了幾句嘴仗,大嘴問我一大早召見他有什么事。我就把請他幫我調(diào)查周玉蘭的事說了。大嘴撇了撇嘴:“就這么點兒小事,居然讓我堂堂中隊長出馬,這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嗎?”
我告訴大嘴,這事必須他親自干,而且要保密,別整得滿城風雨。我要知道周玉蘭的家庭情況,包括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名字,什么時候結婚的,這些年做過什么工作,等等,越詳細越好。
三天后,大嘴把他調(diào)查到的關于周玉蘭的所有情況打印成一份資料發(fā)給了我,內(nèi)容很簡單——
周玉蘭,三十歲,遼寧沈陽人。父親周四福,已故;母親夏敏,已故。六年前在沈陽結婚。丈夫周麒,三十二歲,沈陽人,現(xiàn)任九洲集團房地產(chǎn)公司總經(jīng)理。周麒的名字上打了一個很大的問號,后面寫著“勵志哥”三個字,一看就是大嘴的字跡。大嘴為什么說周麒是勵志哥?我想肯定是因為他查到了周麒曾經(jīng)在建筑工地上出苦力的經(jīng)歷。
這張紙別人看了,可能看不出什么來,卻著實讓我大吃一驚。有三個字刺疼了我的眼睛——周四福。周四福是誰?一個與鬼槍懸案有直接關聯(lián)的人,也算是該案的受害人,死在了案發(fā)現(xiàn)場。沒錯,他就是爸爸生前的線人四眼,而我哥哥是殺死他的頭號嫌疑人。兇手娶了被他殺死的人的女兒,這是怎么一檔子事呢?
三
我想盡快找哥哥聊聊。這事不能問嫂子,她心臟不好,怕刺激??墒请S后的幾天里我特別忙,一起跨省流竄盜竊汽車的案子占用了我很多精力,晚上還經(jīng)常加班,好不容易有點兒時間,又被賴曉靜纏住?,F(xiàn)在只要手機一響,一看是她的號碼,我就肝兒顫。和哥哥聊周四福,需要靜下心來,最少拿出兩個小時的時間,可這兩個小時卻不好找。
沒想到,幾天后的一個中午,哥哥主動找我了。不是和我談周四福,而是鬼槍懸案中另外一個關鍵人物。
接到哥哥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辦公室里。我這是第一次在上班時間接到哥哥的電話——仔細想想,我在休息時間也從來沒接到過他的電話。他給我打電話,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我問他有什么事,他卻支支吾吾,問我中午有沒有時間見個面,最好去個安靜的地方。我想起我們分局附近有一家“彌特咖啡廳”,就約他去那兒見面。
到了咖啡廳,我剛找了座位坐下來,哥哥就到了。他皺著眉頭,臉色有些發(fā)灰。一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他遇到難事了。果然,他說今天上午在何久洲家里開會,見到了李義明。
李義明?這名字有點兒耳熟。馬上我就想起來了,他是哥哥的初中同學,有點兒黑社會背景,是個不大不小的混混兒,四年前參與了一起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案。當時我是專案組的一員,那個案子是我參加工作后參與辦理的第一個大案,所以記得很清楚。案發(fā)現(xiàn)場在一家KTV,兩撥人為爭一個小姐發(fā)生爭執(zhí),大打出手。李義明一方人多——大概五六個人,對方只有兩個人。結果,對方一人輕傷一人死亡。李義明一方,一人被判了無期徒刑,其他人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其中李義明被判了六年。
當時我就覺得這起案子很蹊蹺。死者是一個網(wǎng)絡工程師,畢業(yè)于北京名牌大學。我調(diào)查過死者的同事,都說死者為人謙和,膽小怕事,以他的性格,不可能為了和別人爭一個小姐打架。我懷疑這個案子不是打架失手殺了人,倒像是奔著死者去的,值得再深挖一下??墒牵盍x明等人一口咬定是失手,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康東升又要求盡快結案,所以很快就移交檢察院了。
哥哥在何久洲家見到了李義明,這么說,李義明已經(jīng)出獄了。哥哥緊張我理解,李義明如果認出他來,那可不是好玩的,身份一旦暴露,他這個總經(jīng)理自然是當不成了,還可能被康東升盯上,說不定還會牽連到我——哥哥是犯罪嫌疑人,我知法犯法,包庇罪犯,罪加一等。讓我想不通的是,何久洲的別墅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這個李義明與何久洲是什么關系?哥哥說,當年讓他去華聯(lián)橋把毒品送給四眼的,就是李義明。
這樣說來,何久洲陷害爸爸和哥哥,李義明應該是參與者。我問哥哥,李義明認出他沒有。哥哥說,在何久洲的那個小型會議室里,他和李義明面對面分別坐在兩個角落里,他們對視了一眼,李義明肯定看見他了,但不確定有沒有認出來。
哥哥處境危險,我要幫他,就必須了解他所知道的與鬼槍懸案有關的全部情況??筛绺缯f,他答應過爸爸,那些事要爛在肚子里,永遠不能說出去。我說,當初爸爸不讓他說,是為他的安全考慮,怕說了會帶來麻煩??墒乾F(xiàn)在新情況出現(xiàn)了,這個時候哥哥已經(jīng)是身處險境,還守口如瓶,那我怎么幫他?如果爸爸還在世,肯定不會讓我坐視不管。
聽我這么說,哥哥猶豫片刻,說他回去考慮考慮,看李義明會不會找他。如果有必要,他會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不過,現(xiàn)在他得回去了,公司里還有一大攤子事。我問哥哥是否需要我做什么,他說暫時不需要,只是讓我盡早知道此事,以免萬一發(fā)生意外的時候措手不及。
本來我還想和哥哥談談他的岳父周四福,但今天沒機會了,只能再找時間。我預感到,鬼槍懸案的謎底快要揭開了。
我以為哥哥會盡快找我,沒想到,又過了兩天,他一點兒消息都沒有。我給媽媽打電話,詢問這幾天哥哥晚上都是幾點回去,媽媽說不知道,因為哥哥回家一般都很晚,她已經(jīng)睡著了。
哥哥不找我,我只好找他了。周五上午,我處理完工作上的事情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估計上午沒什么事,我就給哥哥打電話,約他去上次見面的彌特咖啡廳。哥哥說:“現(xiàn)在正忙著,非得今天見嗎?”
我說:“必須?!?/p>
哥哥還在猶豫,我掛斷了電話。
我在咖啡廳里等了足足十五分鐘,哥哥才滿頭大汗地趕過來。讓我意外的是,看上去,他紅光滿面的,好像攤上了什么高興的事,和上次見面愁眉苦臉的樣子判若兩人??磥砝盍x明并沒有對他使什么壞,我多少放心了一些。我等著他主動和我談李義明,他不說,我就不問;今天我主要是想和他談談周四福。
哥哥坐下后,要了一杯綠茶。我開門見山,盯著哥哥的眼睛問:“嫂子是周四福的女兒?”
哥哥端著茶杯的手微微顫了一下,目光躲躲閃閃的:“是又怎么樣?”
“你必須告訴我真相?!?/p>
哥哥嘆了口氣:“我會告訴你的,不過不是現(xiàn)在。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我心里已經(jīng)放下了,你也放下吧。如果爸爸還活著,我相信他也希望你放下。咱們現(xiàn)在的日子不挺好嗎,你查清真相又有什么意義,又對誰有好處呢?”
哥哥說的不是沒有道理。爸爸不在了,即使查清了真相,還他一個清白,他能知道嗎?哥哥當著九洲房地產(chǎn)公司的總經(jīng)理,薪水那么高,嫂子的醫(yī)藥費就有了著落,還能施展自己的抱負;查清真相不但對他沒任何好處,他還會失去這份工作,他一個高中生,還有什么前途可言?從現(xiàn)實利益的角度考慮,哥哥沒錯。可是,哥哥說這話的時候,潛意識里并沒有把我當成一個警察;即使把我當成警察,他也無法理解一個警察的職業(yè)操守,他太小看我了。人間需要公平正義,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白不能倒過來。我當警察,為的不就是這個嗎?
我不接哥哥的話茬兒,問他這幾天在忙些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說,公司里的事情太多了,他每天都工作十五個小時以上。說著,他看了看表,說一會兒還要和一個部門經(jīng)理談工作,他得走了。
哥哥從坐下到離開,總共不到二十分鐘。我感覺他在跟我玩“躲貓貓”,既然他打算瞞著我,我只好通過賴曉靜了解哥哥最近在忙什么。我給賴曉靜打了電話,約她過來喝咖啡,她很痛快地答應了。她從美國回來后,我主動約她,這還是第一次。
我沒動地方,只是叫服務生把哥哥的杯子收走。時至中午,咖啡廳里人多了起來。不到二十分鐘,賴曉靜就趕到了。這次她開的是一輛奔馳越野,車就停在咖啡廳門口的路邊。像平時一樣,她一身名牌,極盡奢華,引得咖啡廳里的客人都向她側目。她旁若無人地擁抱我,在我對面坐下,時不時透過玻璃看她那輛車。順著她的目光,我看見奔馳的副駕坐著一個女孩兒,正低著頭玩手機。她的長發(fā)披散著,看不見她的臉。我馬上就猜到,那應該是曉靜的女友——這個女友的意義,和一般的女友不同。
曉靜要了一杯咖啡,問我找她有什么事。我說,我覺得這幾天哥哥有些不對勁,每天晚上都回家很晚,還興奮得像打了雞血似的,想問問是怎么回事。曉靜說,她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過哥哥了,哥哥也沒向她請假,她還想問問我是怎么回事呢。
我低頭啜著咖啡,裝做心不在焉,忽然抬起頭來盯著曉靜的眼睛。她沖我咧嘴一笑,急忙低下頭去喝咖啡——她撒謊了。我了解哥哥,哥哥十分珍惜曉靜給他的這個總經(jīng)理的職位,恨不能長在辦公室里,不可能無故曠工好幾天。他們兩個人,一個和我“躲貓貓”,一個對我撒謊,有什么事要這樣煞費苦心地瞞著我?可是,既然曉靜不想說,我再怎么問也沒用。
我的臉色可能有些不好看。曉靜嗔怪地說:“怎么,打電話把我約出來,就這事?還以為你想我了呢?!?/p>
我瞅了瞅車上那個女孩兒:“她上崗了,我是不是可以下崗了?”
曉靜搖頭:“不不不,她只是暫時頂崗。對我來說,你更有用。你現(xiàn)在是待崗,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主動要求上崗的,我對你還有耐心?!?/p>
曉靜要請我去另一家酒店吃飯,我謝絕了。一想到她和我哥哥合起伙來瞞著我,我心里就窩火。
在局食堂簡單吃了兩口,我躺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休息一會兒。大概因為咖啡喝多了,我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大腦很興奮,一直在琢磨一個問題:哥哥和曉靜合伙向我隱瞞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會不會和李義明有關?
哥哥今天上午什么都沒告訴我,但幾天前他主動找我那次,卻向我提供了這么兩個信息:一、李義明十幾年前就開始接觸毒品;二、李義明既然能出現(xiàn)在何久洲的別墅里,說明他和何久洲有某種特殊的關系。賴玉生在跳樓自殺前曾向我提起,他的一個獄友知道鬼槍懸案的真相,還說那個獄友手里有一段錄像,是何久洲和康東升陷害爸爸和哥哥的證據(jù)。李義明坐了六年牢,賴玉生的那個獄友會不會是李義明?
我在公安信息網(wǎng)上查了李義明的資料。果然,李義明和賴玉生曾經(jīng)在同一個監(jiān)獄——南野監(jiān)獄——服刑,上個月剛剛假釋出獄;而且,李義明上初中的時候,和哥哥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年級、同一個班。十二年前,正是這個李義明利用了哥哥,讓哥哥替他去和四眼接頭。他手里還有一段錄像,只要找到他并拿到那段錄像,就能揭開哥哥和爸爸被陷害的真相,還能證明何久洲是個大毒販。
四
調(diào)查李義明,只能先從外圍著手,不能找他本人,不然就打草驚蛇了。我能做的事情有三件:一是向我的頂頭上司、當年鬼槍懸案的辦案人之一李超了解與李義明相關的情況;二是派人盯住李義明,看他和什么人接觸;三是調(diào)查四年前李義明參與的那起傷害案的其他涉案人員,弄清李義明在該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鬼槍懸案的卷宗已經(jīng)找不到了,好在李超記憶力很好,據(jù)他說,在該案中,有一個人指證哥哥出現(xiàn)在案發(fā)現(xiàn)場,那個人就是李義明。以前我問過李超這個問題,他沒告訴我,這次終于說了。
盯李義明的事情,我交給了大嘴。大嘴當了中隊長之后,也比以前更忙了,但我用他順手;另一個原因是,四年前李義明參與的那起傷害案,大嘴也是辦案人員之一,他了解案情。當然,大嘴不用自己親自去盯,派個可靠的兄弟就可以。
第三件事我得自己去做。我調(diào)出了四年前那起傷害案的卷宗,了解涉案人員的情況。李義明一方的五個人,除了他已被釋放,另外四個還都在監(jiān)獄里。受害人一方是兩個人,一個死了,一個受傷了,死的名叫袁志平,受傷的名叫魏向東,兩人是發(fā)小。魏向東現(xiàn)年三十二歲,前些年曾因賭博、嫖娼多次被拘留,目前經(jīng)營一家汽修廠。
根據(jù)檔案記載的地址,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家汽修廠。汽修廠臨著一條大路,在一個住宅小區(qū)的外面,院子有半個足球場那么大。院子里除了汽修廠,還有一家診所和一家燒烤店。二十多個身穿藍色工裝的員工,正在洗車、打蠟,忙得不可開交,地上到處水汪汪的。我趕到時,魏向東正一手叉腰,一手夾著煙卷,看著一幫員工忙活。這個人中等身材,膚色較黑,長相寒磣,讓人看了第一眼再也不想看第二眼。盡管他穿了件黑色貂皮外套,可那么好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也像要飯的。
我和他四年前因那起傷害案認識,當時訊問過他幾次,但案子辦完后再沒任何聯(lián)系。我把車停在院子里,向魏向東走去。魏向東抬頭看見了我,愣了一下,眨巴幾下眼睛,顯得有些尷尬,顯然,他認出我了。遲疑片刻,他迎上來,滿臉堆笑:“俞警官來了?快,屋里坐?!庇种钢粋€年輕員工說,“你,先把俞警官的車給洗了?!?/p>
我說不用,只有幾句話要問,問完就走。魏向東已走到辦公室門口,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只好跟他進去了。辦公室里亂糟糟的,除了一張大老板臺,還有幾個玻璃櫥子。老板臺上擺著一棵晶瑩剔透的工藝白菜——“菜”、“財”諧音,擺這棵白菜是祈求發(fā)財?shù)囊馑迹€有一條軟中華香煙,已拆開了。玻璃櫥子里擺滿了各種汽車配件。看來,魏向東的日子過得還不錯。
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魏向東忙著沏茶倒水,又遞了一支中華煙,我謝絕了。打量著他的辦公室,我忽然想起,四年前的那起傷害案中,魏向東被李義明那伙人打成輕傷,得到了二十萬元的附帶民事賠償。開這個汽修廠,二十萬元可遠遠不夠,他從哪里弄到這么多錢?當初這小子吃喝嫖賭,好吃懶做,估計沒人會借給他錢。我決定詐他一下。
望著院子里忙忙碌碌的工人,我說:“魏老板的生意不錯呀?!?/p>
魏向東咧嘴一笑:“小本生意,馬馬虎虎,勉強糊口吧?!?/p>
“你這個廠子應該是四年前開的吧?”
魏向東一愣:“沒錯沒錯,開了四年了?!?/p>
“據(jù)我所知,四年前你被打傷,拿到了二十萬的賠償。可是開這個廠子,一百萬下不來吧?其他錢是哪兒來的?你可別說是借的,我不信。”
魏向東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去,嘴唇哆嗦著,吸了一大口煙,大概被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臉漲得發(fā)紫,像豬肝一樣。
我說:“放心,我不是來揭你老底的,但你必須跟我說實話?!?/p>
魏向東急忙說:“一定一定,俞警官你問吧,保證一句假話都沒有?!?/p>
“那好,咱們說說袁志平吧。他的死不是對方失手,是蓄意謀殺,對不對?事后,何久洲給了你一大筆錢,你用那些錢開了這個廠子,對不對?”
魏向東雙手抱著腦袋,不住地揪自己的頭發(fā),他的心理防線快要崩潰了。
我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別那么緊張,我不是要翻案,只是想知道李義明他們?yōu)槭裁匆獨⒃酒??!?/p>
魏向東一臉驚恐,頭搖得像撥浪鼓:“俞警官你別問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冷笑:“好,既然你不知道,那我還是直接去問李義明吧,他已經(jīng)出獄了。不過,我會告訴他,我來找過你,你什么都說了?!闭f著,我作勢要往外走。
魏向東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別,別……俞警官,你先別走,我都告訴你……只求你別告訴他們是我說的?!?/p>
看他的反應如此強烈,我更加確信,四年前的那起傷害案,不是法院最后判定的“過失傷害致死”,而是故意殺人。魏向東接下來的講述,也印證了我的判斷。
魏向東、袁志平、李義明和我哥哥,四個人的關系還真有些掰扯不清。他們十幾年前就認識,其中魏向東和袁志平是發(fā)小,都是四川內(nèi)江人,兩人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學。袁志平性格內(nèi)向孤僻,上初中的時候就高度近視,呆里呆氣的,但他學習很用功,后來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魏向東則調(diào)皮搗蛋,初中沒上完就輟學混社會,經(jīng)常惹是生非。李義明跟著賴玉生販毒,手里有錢,出手也很大方,籠絡了不少混混兒,當起了帶頭大哥。魏向東年紀輕輕的就吃喝嫖賭,手頭經(jīng)常很拮據(jù),就跟著李義明混吃混喝。
袁志平從北京的那所大學畢業(yè)后,沒回四川老家,而是應聘到迦城一家IT公司做網(wǎng)絡工程師,是典型的白領。他和魏向東本是兩路人,從心里也瞧不起魏向東,但因為是同學加同鄉(xiāng),又都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同一個城市謀生,走得就比較近,經(jīng)常一起吃飯喝酒。當然,都是魏向東主動找袁志平,袁志平即使心里不情愿,也不好意思拒絕。
四年前的10月,那起傷害案發(fā)生的前一天,李義明找到魏向東,讓他約袁志平去KTV唱歌,并且交代魏向東,讓他惹點兒亂子出來,趁機教訓一下袁志平。魏向東不忍心傷害袁志平,可是又不敢得罪李義明。他想,袁志平老實巴交的,沒聽說他招惹過李義明,即使招惹了,也不會是什么大事,頂多挨一頓打。于是,就按李義明的要求,把袁志平約到了KTV。沒想到的是,李義明那伙人竟然把袁志平給殺了。
當時的情形是,雙方一共七個人,在KTV里要了一個包間。大概十幾個小姐,身上都別著胸牌,排著隊站在那兒,讓他們挑。李義明挑的是147號小姐,袁志平挑的是196號小姐。說是小姐,年齡也都不小了,說不定還是孩子媽,長相和身材也一般。袁志平這個呆瓜,緊緊摟著196號,唱起歌來居然很high,話筒拿在嘴邊,恨不能吃進去。李義明和147號唱了一會兒,想讓196號陪他唱。可袁志平正摟著196號“阿哥阿妹情意長”,不理李義明的茬兒。李義明很生氣,從袁志平手里奪過話筒扔在地上。袁志平惱羞成怒,罵了兩句。沒想到,李義明和他的幾個小兄弟上去就打。
魏向東怕事情鬧大,急忙上前拉架,卻被李義明的一個小兄弟一把推了個趔趄,腦袋碰在玻璃茶幾上,鮮血直流,暈了過去。等他醒來,李義明等五個人已經(jīng)離開了,袁志平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渾身是血……魏向東來到大街上,捂著腦袋往醫(yī)院跑。有一輛車追上他,李義明從車里下來,往他上衣口袋里塞了一個信封,叮囑他說,今天的事情要爛在肚子里,跟任何人都不能說。在醫(yī)院里,魏向東打開李義明給他的那個信封,里面是一張銀行卡,還有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六位數(shù)密碼。他在ATM機上查了查,竟然是二十萬元。
第二天他就被警方找到了,做了筆錄。又過了一個月左右,有一個陌生人找到他,給了他一張八十萬元的銀行卡。他問是誰給他的錢,對方不說,只是叮囑他嘴嚴實點兒,今后老老實實的,不然沒好處。
那么,李義明到底為什么要殺袁志平?魏向東說,袁志平掌握了何久洲的一個秘密,因此何久洲授意李義明等人殺人滅口。
袁志平是網(wǎng)絡工程師,案發(fā)前一個多月,他負責給九洲集團架設網(wǎng)絡。去何久洲辦公室安裝網(wǎng)線時,何久洲不在。他帶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安裝好網(wǎng)線離開的時候,他把筆記本電腦忘在老板臺上了。電腦是開著的,上面的攝像頭也是開著的。他在別的辦公室忙活到中午,離開時才想起他的筆記本,就到何久洲辦公室隔壁的董辦,請一位女秘書開了門,拿走了電腦。
中午回到家,袁志平發(fā)現(xiàn)筆記本電腦里有一段剛錄的視頻——
董辦女秘書推開辦公室的門,走進來一個派頭十足的中年人,顯然,他是這間辦公室的主人、董事長何久洲。何久洲進來后隨手關上房門,坐在老板臺前喝茶。五六分鐘后,又進來一位身材瘦高的中年人,袁志平后來才知道,這個中年人是康東升。何久洲和康東升的表情都很嚴肅,都皺著眉頭。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大,但也能聽清楚??禆|升說,在分局里,最讓他頭疼的人是俞德昭,這個人擋著他的路,繞不過去。何久洲說,辦法總會有的,還要多動動腦子……
袁志平連續(xù)聽了好幾遍,終于明白了什么意思:何久洲和康東升在密謀陷害一個名叫俞德昭的人,還要陷害他的兒子俞成麒,引誘他涉毒。
這應該就是賴玉生跳樓自殺前提到的那段視頻。袁志平認識我哥哥,一定知道俞德昭是我爸爸。但他沒有把視頻交給我哥哥(如果爸爸拿到了這段視頻,何久洲和康東升就完蛋了),卻用來要挾何久洲,最終被滅了口。
那么,這段視頻在哪里呢?應該是被李義明拿走了。李義明同樣用這段視頻勒索何久洲。袁志平是個書呆子,不知道何久洲有多厲害,也缺少自我保護的意識,輕易地就被解決掉了。李義明就不同了,他知道,何久洲能讓他殺了袁志平,同樣也能再找別人殺了他,而那段視頻就是他的護身符,只要把視頻保存好,何久洲就不敢動他,他一輩子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五
回單位的路上,我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是不是應該把魏向東帶回局里錄口供,然后再把李義明抓起來?
按照常規(guī),這個問題根本就不用考慮,就應該這么做。但我猶豫了,因為我想保護哥哥。如果抓了李義明,又從他那里拿到了那段視頻,當然很好,那樣就可以將何久洲和康東升繩之以法,還可以洗清哥哥的罪名??墒?,萬一李義明拒不交出那段視頻,或者那段視頻不在他手里,他一定會狗急跳墻,咬出哥哥就是十二年前殺死四眼的兇手,那哥哥可就有大麻煩了。
我心里有一種很強烈的愧疚感,覺得自己因為私心違背了警察的職業(yè)操守,夜里覺都沒睡好。經(jīng)過反復權衡,第二天上午一上班,我馬上安排大嘴去把魏向東帶回來錄口供。我先要抓住李義明的把柄,至于抓不抓他,要看事態(tài)的發(fā)展。如果有跡象表明李義明要咬出哥哥,我就馬上把他抓起來,同時讓哥哥出去躲避一段時間。我堅信這樣做是對的,因為我最清楚,哥哥是被冤枉的。既然如此,就不能讓一個被冤枉的人來承擔本不應由他承擔的法律后果。在我沒有為哥哥找到證據(jù)之前,他不能被抓。
大嘴行動很迅速,接到我的命令后馬上帶人去了魏向東那家汽修廠??墒菦]想到,魏向東跑了。大嘴在汽修廠的院子里給我打電話,他說,汽修廠已經(jīng)停業(yè)了,今天一個來上班的都沒有。據(jù)旁邊飯店的人說,昨天下午,汽修廠下班很晚,那些員工直到晚上八點多才走,都在飯店里吃的飯。魏向東開著車進進出出好幾趟,看起來很焦急的樣子。后來才知道,魏向東召集那些員工開會,每人發(fā)了一些錢,說是暫時停業(yè),什么時候上班再電話通知。
魏向東一定是害怕了,這才腳底抹油。他心里最清楚,袁志平被殺一案,實際上是故意殺人,他是李義明的同謀,這事一旦漏了,他可能會被判重刑。
我有些懊惱,心里責怪自己不夠果斷。如今,沒有魏向東的口供,李義明就不能抓了。我問大嘴,李義明這幾天有什么動靜。大嘴告訴我,最近李義明經(jīng)常去九洲集團總部找賴曉靜。每次從九洲集團總部出來,他的臉色都很難看,嘴里還罵罵咧咧的。
我相信,正像魏向東說的那樣,李義明殺死袁志平,一定是受何久洲的指使。何久洲當初可能給了李義明某種承諾,現(xiàn)在他跟個廢人差不多,不愿或無心兌現(xiàn)承諾,所以李義明才去找賴曉靜??赡苁琴嚂造o沒買他的賬,他才罵罵咧咧的。直覺告訴我,這個李義明很危險。我叮囑大嘴,一定要把這個人盯緊了。
我本來就對賴曉靜有一種隱隱的不安,現(xiàn)在她又和李義明掰扯不清,我心里的那種惶恐更強烈了。
一
惠警苑終于要交鑰匙了,這是分局從來沒有過的大喜事。在走廊里,在電梯里,在辦公室里,每個人都喜滋滋的,像撿了大便宜一樣——也真是撿了大便宜,房子一出手就能賺幾十萬。
這天上午,九洲集團在碧涵樓大酒店舉行了一個簡短的交接儀式。九洲集團出席儀式的是賴曉靜和周麒,我們分局出席儀式的是政委和政治處主任,規(guī)格算是很高的。此外,分局派了二十多位民警,九洲集團去了二十多名員工,還邀請了本地報紙、電視、電臺、網(wǎng)站等十幾家新聞媒體的記者前去采訪。交接儀式上,賴曉靜把一把一米多長的具有象征意義的塑料鑰匙交給了政委,周麒代表九洲集團講了話,政治處主任代表分局表示感謝。我沒參加這個儀式,儀式的情況是同事告訴我的。同事們說,賴曉靜驚艷全場,那個周麒也風度翩翩,像個大明星似的。
當天晚上,也是在碧涵樓大酒店的宴會廳,九洲集團舉辦了一個慶祝酒會,邀請我們局主要領導和房地產(chǎn)界的一些名流參加。政治處領導專門給我打電話讓我參加。這在我意料之中。誰都知道我是賴曉靜的男友,不讓我去,賴曉靜會覺得沒面子;少去一位副局長可以,我不去不行。我是真不想去,推脫說最近案子比較多,脫不開身。政治處領導說,這是政治任務,必須端正思想。我只好硬著頭皮去。正好賴曉靜也給我打電話,請我出席酒會,我只得借坡下驢。
參加酒會的大概四十多人,六張桌子擺了兩排,賴曉靜、我哥哥以及局領導、業(yè)界名流等一些重要人物在里面那一排中間那桌,賴曉靜是主陪,哥哥是副陪。我坐在外面那一排,這一桌只坐了五個人,另外四個我都不認識,可能是九洲集團的管理人員。我的座位面對賴曉靜和哥哥那桌,沒人遮擋視線,能清楚地觀察他們兩個人。曉靜一直和那些重要人物有說有笑,大方得體,哥哥大部分時候都低著頭,很少說話,顯得心事重重。
哥哥去衛(wèi)生間回來,路過我這桌,在我身邊坐下來。他悄聲告訴我,李義明認出他來了,去公司里找過他,在他辦公室里坐著不走,不叫他“周總”,而是叫他“俞總”,還說他剛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想做點兒小買賣,需要一百萬做本錢。李義明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不給他一百萬,他就舉報哥哥。
我就知道這事早晚要發(fā)生。哥哥問我怎么辦,我說最好的辦法就是出去躲一段時間,三十六計——走為上??墒牵绺鐓s不想躲出去。他已經(jīng)在外面逃亡了那么久,再不想讓老婆孩子跟著自己過居無定所的日子?,F(xiàn)在他當著九洲房地產(chǎn)公司的總經(jīng)理,賴總給了他這么好的平臺,他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他要實現(xiàn)自我價值。
我說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必須把他所了解的有關鬼槍懸案的所有情況都告訴我,讓我把這個案子破了,這樣才能還他清白,不然我愛莫能助。哥哥嘆了口氣:“我自己的事情還是我自己解決吧。”說完,起身回了他們那桌。
哥哥剛走,曉靜過來敬酒,然后在我身邊坐下。她說今天哥哥有點兒蔫巴,精神狀態(tài)不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問哥哥在公司里表現(xiàn)怎么樣,曉靜說“很棒”,是個很稱職的總經(jīng)理。公司里有個副總,是個元老,比較強勢,對哥哥的地位有威脅,她已強制那個副總休假了,過幾天就把他調(diào)到別的部門去。
調(diào)整一個副總,這樣重要的人事安排曉靜都敢獨斷,看來她在九洲集團的地位已經(jīng)穩(wěn)固了。我問何久洲的健康狀況怎么樣,曉靜鼻子里“哼”了一聲,搖了搖頭:“我雇了家庭醫(yī)生給他做康復,但效果不是太好。過些日子,我打算送他去美國治療,那邊的醫(yī)療條件比國內(nèi)好一些?!?/p>
她用“他”來指稱何久洲,既不稱“何總”,更不稱“爸爸”。我提醒曉靜在我這兒不能坐太久,要照顧客人。她起身時叮囑我,今天晚上要和她一起走。說著,她站起身,嘴湊到我耳邊,不動聲色地說:“九洲集團早晚有一天是咱倆的,親愛的麻雀?!?/p>
不知不覺,酒會已進行了兩個半小時。曉靜作為東道主,每個桌都要敬酒。平時她喜歡喝紅酒,今天為表誠意,喝的是茅臺。酒會結束的時候,她走路都有些搖晃了。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兒趕緊過來,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架著她往外走。這個女孩兒我見過,就是上次約曉靜在咖啡廳見面時陪她的那個女友,她坐在邊上那桌,背對著我,一個晚上我都沒注意到她。我聽見曉靜叫她“張婷”。
張婷架著曉靜往外走,我跟在她們身后。張婷扶著曉靜坐到車的后排,然后也上了車。曉靜一坐穩(wěn),就摟住了張婷的脖子,親吻她的臉。我皺了皺眉頭,扭過臉去。張婷叫我“哥”,請我開車去英倫花園曉靜的住處。
到了英倫花園,張婷從自己的坤包里拿出鑰匙開了門,扶著曉靜進去,伺候曉靜換上拖鞋和家居服,還去廚房調(diào)制了可以解酒的蜂蜜水,端給曉靜喝。屋里暖氣很足,進來不一會兒我就出汗了,但我沒脫外套。我自己從飲水機里接了一杯純凈水,在曉靜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來,準備喝完水就拍拍屁股走人。曉靜斜躺在沙發(fā)里,端著蜂蜜水,小口小口地喝,眼睛迷迷離離地望著我,咧著嘴沖我傻笑。張婷站在她身后,替她揉肩膀,面無表情。
我喝完了水,看了看表,起身要走。曉靜瞪了我一眼,示意我老老實實坐著。她喝完了蜂蜜水,讓張婷去洗澡。等張婷去了衛(wèi)生間,我疑惑地問曉靜:“她不回家嗎?”
曉靜詭譎一笑,語氣曖昧地問:“她怎么樣?”
說良心話,這個叫張婷的女孩兒確實不錯,鴨蛋臉,皮膚也像鴨蛋一樣光潔,眉毛細細的長長的,大眼睛,雙眼皮,鼻梁高挺,櫻桃小口,牙齒潔白如玉,身材高矮適中,看起來很文靜??傊?,比曉靜有女人味。不過,既然她能和曉靜在一起,恐怕也和曉靜有相同的取向。我只有含糊地回答:“還行吧。”
曉靜“咯咯”笑了兩聲:“今晚我們倆一起陪你,怎么樣?”
一聽這話,我差點兒跳起來。我承認自己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但也不至于墮落到這種程度。我板著臉:“你喝醉了,別胡說八道!”
賴曉靜突然收起笑容,惡狠狠地瞪著我,咬牙切齒地說:“不是我胡說八道,是你心里還放不下那個賤人!”
賴曉靜所說的賤人,當然指的是瑩瑩。她這么侮辱瑩瑩,我真想上去扇她兩個耳光。但我忍住了。這時,張婷洗完了澡,赤裸著從衛(wèi)生間出來,潔白的胴體晃得我眼前一黑。我急忙站起來往外走,賴曉靜大喊:“成麟,你不能走!”
我頭也不回,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聽見賴曉靜“啊”的一聲大叫,同時聽見杯子摔碎的聲音。我急忙轉過身,只見賴曉靜倒在地上,表情很痛苦,她剛才喝蜂蜜水的玻璃杯摔成了碎片,張婷正忙著攙扶她。她可能是要從沙發(fā)里站起來,把我拉住,卻不小心摔倒了。我有點兒心疼,定定地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張婷不在,我會馬上過去把賴曉靜扶起來,還會留下來陪她、照顧她,可眼前這幅景象,我是一分鐘也不能多待。
愣了片刻,我打開房門。身后的賴曉靜歇斯底里地大叫:“麻雀,你不能走!你會后悔的!”
二
從英倫花園出來,我打了一輛車。司機問我去哪兒,我說回家。司機笑了笑,問我家在哪兒,我這才說出了住址。到了小區(qū)門口,車停下來,司機說到了。我又對司機說,去迦南公安分局。
沒錯,我有些暈暈乎乎的,腦子就像不轉圈了一樣。賴曉靜的那句“你會后悔的”嚇住我了,我總有一種預感,今晚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至于是什么事情,我想象不出。我決定住在辦公室里,以便及時應對。
躺在辦公室的沙發(fā)里,回想著和賴曉靜的“坎坷情路”,我覺得很遺憾。我知道,她是真心喜歡我,是真心想和我在一起。她捅傷康大軍,是為了給我報仇;她煞費苦心地掌控九洲集團,部分原因也是為了讓我成為人上人??墒?,我實在無法接受她。這種心理上的障礙,并不是通過主觀努力就能克服的。
但我只是覺得遺憾而已,我并不欠她什么。在感情上,我等過她六年,直到我喜歡上瑩瑩。在物質利益上,我也不欠她什么。的確,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她匯給我一百萬元,但后來我還給她了。唯一讓我覺得有點兒心虛的,就是哥哥被她任命為九洲房地產(chǎn)的總經(jīng)理,跟著她發(fā)了些財。但在這件事情上,她未必覺得我欠她的。從主觀動機上說,她需要哥哥。她在九洲集團要站穩(wěn)腳跟,必須培植自己的親信,關鍵時刻能頭拱地為她效勞,而哥哥就是她的親信。哥哥對她夠忠心的,張口閉口都是“賴總”,哪怕是在我面前,都沒叫過她的名字。另外,哥哥也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并沒有仰她鼻息。說心里話,我巴不得她把哥哥辭退,以免哥哥跟著她越陷越深??墒俏抑?,她是不會辭退哥哥的。
我還欠賴曉靜什么?沒有。那么,她又會做下什么讓我后悔的事情?這會兒我能想到的,就是她可能會傷害瑩瑩。她罵瑩瑩是賤人,用心十分惡毒。她把我不能接受她的原因歸咎為我心里放不下瑩瑩,對瑩瑩恨之入骨?,F(xiàn)在的她有些喪心病狂,難道她要對瑩瑩下手嗎?想到這里,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打開燈,點了一支煙。不過,等抽完了這支煙,我就不擔心瑩瑩了?,摤摱闫饋砹?,不好找。我下那么大力氣都沒找到,她也不會輕易找到的。
盡管如此,我心里仍有一種十分強烈的不安,躺在沙發(fā)里輾轉翻側。隔一會兒我就拿過手機看一次時間,直到凌晨兩點多——我最后一次看手機的時間是兩點零九分,才迷迷糊糊睡去??蛇€沒睡死,手機忽然響了。是大嘴打來的,他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李義明死了,是被我哥哥殺死的,案發(fā)現(xiàn)場在大家樂夜總會。
接完電話我看了一眼時間,兩點四十三分,我只睡了半個多小時。本來就昏昏沉沉的,聽到這樣的消息,我的腦袋里嗡嗡作響,像開進去一列火車。我立即開車趕往大家樂夜總會,這家夜總會在一中隊的轄區(qū),距離局機關不到五公里。
案發(fā)現(xiàn)場在夜總會二樓的走廊里。我趕到時,110民警已經(jīng)將現(xiàn)場控制了,大嘴和刑警一中隊的幾位民警以及分局技術科的兩位民警也在。哥哥戴著手銬,耷拉著腦袋蹲在墻角。技術科的兩個兄弟正打著強光手電勘查現(xiàn)場、拍照,走廊里紅色的地毯上有一片黑色的污跡,顯然是一攤血。在一個包間里,一中隊的幾個兄弟正在詢問幾位目擊證人。
大嘴按照我的吩咐,這幾天一直派人輪流盯著李義明,今天是他親自盯。案發(fā)時,他就在夜總會門口的車里。見有人神色慌張地從夜總會里跑出來,他上前一問,這才知道里面殺人了。趕到現(xiàn)場時,李義明已經(jīng)死了,頸動脈被割斷,當場斃命。
了解下來我才知道,昨天晚上九洲集團的酒會結束后,哥哥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大家樂夜總會。據(jù)目擊者說,在走廊里,哥哥“巧遇”已經(jīng)喝得爛醉的李義明,兩人言語不合,起了沖突。李義明先動手毆打哥哥,哥哥被迫防衛(wèi),最后失手殺人。
忙活完現(xiàn)場已是凌晨五點多,天還沒亮,我安排大嘴將哥哥和部分目擊證人帶回中隊做筆錄。大嘴調(diào)取了案發(fā)時間段的監(jiān)控視頻,我復制了一份,帶回自己辦公室仔細看。
攝像探頭在走廊頂部,距案發(fā)地點七八米,只有畫面,沒有聲音。視頻顯示,李義明和哥哥在走廊里迎面相遇。李義明走路有些不穩(wěn),不時扶一下墻??匆姼绺纾硕纪O聛?,站在走廊里交談。說了一會兒,李義明忽然指著哥哥的臉,從表情看,像在罵哥哥。哥哥的嘴在動,但表情很平靜。忽然,李義明舉起手里的啤酒瓶子,砸向哥哥的腦袋,啤酒瓶子碎了。哥哥捂住腦袋,身子趔趄了一下,靠在了墻上。接著,李義明薅著哥哥的衣領,不斷把他的腦袋往墻上撞。哥哥頭上的血流到了臉上,但一直沒有還手。這期間,走廊里不時有人走動,卻沒有一個勸架的。
又過了片刻,端著果盤的服務生——一個看起來很文弱的二十出頭的男孩兒進入了畫面,他端著的果盤里有一把水果刀。哥哥掙脫了李義明,跌跌撞撞地要離開,李義明卻拉著他的衣服。糾纏中,哥哥撞到了服務生,果盤里的水果撒了一地,水果刀也掉在地上。忽然,哥哥撿起水果刀揮舞起來,李義明愣神的瞬間,水果刀兩次劃過李義明的咽喉,第二刀割斷了李義明的頸動脈,頓時鮮血噴涌。李義明趔趄了一下,倒在地上。那個服務生一臉驚恐,轉身跑掉了。
走廊里光線較亮,視頻的畫質比較清晰,看到這段視頻的人基本都會得出同一個結論,哥哥是正當防衛(wèi),頂多算是防衛(wèi)過當致人死亡,其他目擊者提供的證言也可以印證。
我國刑法第二十條第二款規(guī)定,對于防衛(wèi)過當構成犯罪的,“應當減輕或者免除處罰”。在司法實踐中,確定何種情況下減輕、減輕多少,何種情況下免除處罰,一般應當綜合考慮防衛(wèi)的具體目的、過當?shù)某潭取⒆镞^形式以及防衛(wèi)行為所保護權益的性質等方面的因素。在本案中,對哥哥有利的是,死者李義明是剛出獄不久的有犯罪前科的人員,法院在量刑的時候會考慮這一點。單純這個案子,我估計哥哥有可能判不了實刑。
但是,看完了監(jiān)控視頻后我馬上就斷定,哥哥不是正當防衛(wèi),而是有預謀的殺人,這是他和賴曉靜共同策劃的一場陰謀。我了解哥哥、賴曉靜和李義明過往的恩怨,這個案子好比海里的一座冰山,別人只能看到露出海面的部分,而我卻能看到海面以下的部分。
這個殺人計劃可以說天衣無縫。在監(jiān)控視頻里,一開始只有李義明毆打哥哥的鏡頭,哥哥的頭都被打破了,卻一直沒有還手。后來,哥哥“不小心”撞到了那個服務生,這才撿起水果刀劃破了李義明的脖子。哥哥揮動水果刀的動作看似隨意,似乎是為了逼退李義明,實際上力道十足,就是想要李義明的命。要知道,哥哥是泥瓦匠出身,臂力比一般人要大得多。
其實,不管法院怎么判,哥哥都死定了。即使沒有因為殺了李義明被判處死刑,也會因為當年殺了四眼被判死刑。按照慣例,他只要被抓,就會采集DNA,而他的DNA早在十二年前就入庫了,這次的DNA和十二年前的DNA一旦比中,就能證明他是四眼被殺一案中的在逃兇手。盡管那個案子他是冤枉的,目前也沒有證據(jù)能夠為他洗清嫌疑。
三
那個出現(xiàn)在監(jiān)控視頻里的服務生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適時出現(xiàn),應該是這個殺人計劃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如果沒有那把水果刀,殺人計劃就無法實施。
這天午飯后,我開車去了那家夜總會。夜總會的經(jīng)理告訴我,那個服務生名叫李杰,山東人,剛來夜總會工作不到一個半月,工資還沒領過一次。根據(jù)經(jīng)理提供的地址,我在夜總會附近一個老舊的小區(qū)找到了李杰的住處。敲開房門時,他正滿頭大汗地收拾行李,一看就是準備開溜。我堵在門口,亮出警官證,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我說:“打開你的行李箱?!?/p>
他呆愣愣地站著不動,兩腿有些哆嗦。
“打開!”我厲聲喝道。
他這才乖乖蹲下來,打開了行李箱,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除了幾件衣服,行李箱里有一大捆嶄新的百元現(xiàn)鈔。我問李杰這是多少錢,他說是二十萬元。我問這錢是哪兒來的,他說是一個名叫張婷的姐姐給他的。張婷就是賴曉靜的那個女友。果然,李義明被殺是有預謀的。
李杰供述,大概一個星期前,有兩個漂亮姐姐去夜總會唱歌,要了些水果和幾罐啤酒,是他給她們服務。年齡稍大一點兒的姐姐讓他陪著唱了兩首歌,還夸他聰明什么的。她們離開的時候,年輕的姐姐要了他的手機號碼。他聽見年齡大的姐姐管年輕的姐姐叫“張婷”。
兩三天后的中午,張婷打電話約他吃飯,用一個方便袋提了一個鞋盒子給他。一開始他還以為是送給他一雙休閑鞋,打開盒子一看,居然有那么多錢,當時就傻了。張婷打開手機,讓他看一張男人的照片,告訴他說,周五(也就是昨天)晚上,如果看到這個人和別人打架,就端著一個果盤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剩下的事情他就不用管了。張婷還叮囑他,果盤里要放一把水果刀。他不明白張婷為什么讓他這么做,張婷讓他不要多問,說知道得越少越好,做完這件事,馬上回山東老家。他沒想到會出人命,要是事先知道,給他一百萬他都不干。
我打開手機的攝像功能,讓李杰把事情的經(jīng)過又詳細說了一遍。
賴曉靜殺李義明不僅僅是為了我哥哥。李義明掌握的那段視頻,足以讓何久洲進監(jiān)獄,何久洲一落網(wǎng),就會拔出蘿卜帶出泥,他干過的很多壞事都會被查出來,包括販毒。那樣的話,整個兒九洲集團就垮了,賴曉靜也就什么都沒有了。她是不會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局面出現(xiàn)的。
據(jù)大嘴說,李義明去九洲集團找過賴曉靜幾次,每次都是怒氣沖沖地離開。我推測,李義明應該是用那段視頻威脅賴曉靜,獅子大開口。賴曉靜也許不在乎那些錢,但以她的性格,不甘被要挾,于是決定設計除掉李義明。同時,李義明知道哥哥的秘密,威脅到哥哥的安全,哥哥也想除掉他。賴曉靜利用了哥哥,借哥哥的手殺了李義明。哥哥也許不知道,李義明一死,最大的得益者并不是他,而是賴曉靜。
李杰是賴曉靜和哥哥預謀殺死李義明一案的重要證人,必要的時候,我用得著他。既然賴曉靜想讓他事后消失,那我就把他藏起來。我開車把李杰送到了我們分局附近的海泰商務賓館。這家賓館和我們分局是關系單位,分局的很多接待都安排在這里。我暫扣了李杰的手機、身份證和那二十萬元錢,讓賓館經(jīng)理安排他住在保安的宿舍里,讓保安盯著,不許他離開,不許他打電話。賓館有餐廳,李杰的一日三餐先記賬。
接著,我去了一中隊。我要和哥哥談談,看他有什么說的。大嘴的情緒不錯,紅光滿面的。我知道,這個案子從發(fā)案到抓獲嫌疑人,前后不到二十分鐘,破案這么快,受表揚倒在其次,今年完成破案指標的壓力要小不少。大嘴問我有什么指示,我說:“把訊問室的監(jiān)控都關了,出去,帶上門,不要讓人進來?!?/p>
我在訊問桌前坐下,鐵柵欄里坐著的是我的哥哥周麒。他頭上的傷口經(jīng)過簡單的包扎,已沒什么大礙。他的表情很淡定,沒有了一段時間以來經(jīng)??吹降慕乖瓴话病盍x明一死,就沒有人能咬出他是十二年前殺死四眼的兇手了,他終于可以心安了。
哥哥向我要煙抽。我把煙遞給他,又把胳膊伸過去,用打火機給他點著。我問他知不知道李義明死了,他說剛才聽陳隊長說了。說著,他使勁吸了一口煙,慢慢地吐了幾個煙圈。我板著臉:“你闖大禍了?!?/p>
哥哥滿臉不在乎:“這還用你告訴我嗎?殺了個人,又不是殺了只小雞兒,當然不是小事。不過,你也不要嚇唬我,剛才陳隊長說了,我這屬于正當防衛(wèi),即便坐牢也坐不了多久?!?/p>
我搖了搖頭。哥哥哪里知道,一旦他的DNA和當年那個案子對上號,他就死定了。當然,這些我是不能告訴他的,不然,他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我對他說,我已經(jīng)知道李義明被殺是有預謀的,主謀就是賴曉靜。哥哥愣住了,沉默半晌,終于點了點頭。
自從李義明認出哥哥那天開始,哥哥就一直在想辦法除掉他。當初就是李義明把他害的,如今還要勒索他,這還有沒有天理了?賴曉靜看他這段時間總是愁眉苦臉的,問他怎么回事,他就把李義明威脅他的事說了。賴曉靜給他出了這個主意,只要殺了李義明,從此他就是周麒了,和俞成麒徹底劃清了界限,可以安心地當他的總經(jīng)理了。賴曉靜還答應他,萬一他進了監(jiān)獄,給嫂子治病的事包在她身上。
我為哥哥感到悲哀,他被賴曉靜當槍使了,還對她心存感激。他不知道李義明用那段視頻威脅賴曉靜的事,自然也就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我也懶得和他多說,只是讓他把鬼槍懸案的真相告訴我,不然我?guī)筒涣怂???墒歉绺缯f,殺死李義明和鬼槍懸案沒關系。我忍無可忍,把訊問桌拍得咣咣響。
哥哥低下頭去,看都不再看我。
一
從刑警一中隊出來,我給賴曉靜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她卻沒接,響了兩聲掛斷了。又等了一會兒,也沒給我回過來。這樣的情況以前還從來沒有過。我知道,她這是故意躲著我。于是,我徑直開車去了九洲集團。
賴曉靜果然在辦公室,但她不想見我。女秘書問我和賴總有沒有預約。我以前見過這個女孩兒,她曾經(jīng)告訴我,賴總吩咐過,我來不用預約,隨時可以進她的辦公室。我有點兒生氣,隨口說“有預約”。女秘書拿起電話,給里間的賴曉靜打過去,然后告訴我,很抱歉,賴總說現(xiàn)在沒時間。賴曉靜在里間說話,我都能隱約聽見。
我再也壓不住火兒,一腳踹開房門闖了進去。沒想到,辦公室里還有一個人——張婷。張婷是賴曉靜的女友,她在這里我并不感到太奇怪,只是,兩人衣衫凌亂,臉都紅撲撲的。我猜到了她們在干什么。誰能想到,偌大一個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大白天的竟然在辦公室里干這種齷齪事!
片刻的慌亂過后,賴曉靜鎮(zhèn)定下來。她向張婷和隨后跟進來的女秘書擺了擺手,她們兩個馬上出去了。賴曉靜挑釁地望著我:“怎么著,你要吃了我嗎?”
我站在她的老板臺跟前:“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嗎?你這是預謀殺人!”
賴曉靜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我第一次覺得她有些丑陋。她鼻子里“哼”了一聲,傲慢地說:“俞警官,請你說話注意點兒,不要血口噴人?!?/p>
“別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告訴你,如果你把警察當傻子,那你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p>
我沒說李杰已經(jīng)被我控制了,我要看看賴曉靜到底有什么底牌。她不說話,從抽屜里找出一包煙,很老到地點了一支。以前我沒見過她抽煙,不知她是什么時候學會的。她的眼睛大概被煙熏著了,瞇成了細細的一條線,只能看見一溜眼白。她揮手驅散眼前的煙霧,語調(diào)不急不緩地說:“我說過,你會后悔的?!?/p>
昨天晚上,我不顧她的挽留,從她的住處離開了,離開時她說“你會后悔的”,難道指的是這件事?她利用哥哥殺死李義明,難道也有借此事報復我的動機?我沖她大吼:“你要報復,盡管沖我來,為什么要害我哥?”
她緩緩吐出一口煙霧:“我就是要讓你心疼,就是想讓你知道失去最親近的人是什么滋味?!?/p>
我一拳砸在茶幾上:“高三那年你捅傷了康大軍,我失去你六年多;汪瑩瑩,幾個月了沒有她半點兒消息,也許我永遠失去了她;我失去了爸爸,哥哥也失蹤了,我媽媽甚至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F(xiàn)在他終于回來了,你又要把他從我身邊奪走。你覺得我失去的還不夠多嗎?”
賴曉靜抽完了那支煙,皺了皺眉頭,兩手揉著太陽穴,有些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你今天來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第一件事,我想知道你為什么要殺李義明?!?/p>
賴曉靜聳聳肩:“這個問題你要問周麒。是周麒要教訓李義明,我只不過順手幫了幫忙,更沒想到他會把李義明給殺了。”
不出所料,賴曉靜不會對我說實話。我說:“我已經(jīng)知道李義明被殺是誰在背后操縱,但現(xiàn)在還不想追究。我想要李義明手里的那段視頻,這也是我今天來的第二件事?!?/p>
“視頻?”賴曉靜短促地笑了笑,“你想要?”
賴曉靜的這五個字,透露出如下信息:一、她沒想到我會知道視頻的事情;二、說“你想要”時,在“你”字上她加重了語氣,潛臺詞是“哪能給你”。這意味著那段視頻真的在她手里。
此時的賴曉靜,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覺得她很丑惡,很陌生
我點點頭:“是的,我想要?!?/p>
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結果了。向賴曉靜要那段視頻,無異于與虎謀皮,她是不會給我的。果然,賴曉靜面無表情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也沒聽說過什么視頻的事兒?!?/p>
說完,她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裝模作樣地看起來??戳艘粫海帜闷痣娫?,應該是給下屬打的,她叫對方“老李”。她嚴厲批評老李管理公司車隊不到位,致使出現(xiàn)“軟懶散”現(xiàn)象,要他寫一份深刻的檢查,下午下班前交上來。此時的賴曉靜,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覺得她很丑惡,很陌生。
我只有起身離開。
二
這天下午快下班時,負責DNA鑒定的法醫(yī)小賈來到我辦公室,告訴我周麒的DNA與當年殺死四眼的嫌疑人同一。
我之前叮囑過他,DNA鑒定結果出來后,一定要在第一時間通知我。此時,鑒定結果剛出來不到五分鐘。我沖小賈擺了擺手,意思是我知道了。小賈離開的時候一臉的興奮,我想,這么重大的發(fā)現(xiàn),在他的法醫(yī)生涯里也是少有的吧。他哪里知道,這個周麒是我哥哥。
DNA鑒定結論會證明哥哥是鬼槍懸案的逃犯,同時,他又是李義明被殺案的犯罪嫌疑人。按照程序,這兩起案子很快就要串并了。目前,我是李義明被殺案的主要負責人,但兩個案子串并后,我作為當事人親屬理應回避,不能再參與這個案子的偵查工作。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決定再去提審哥哥,爭取讓他說出當年的實情??墒且豢幢?,五點了,看守所已經(jīng)下班,只能等明天了。
按照規(guī)定,去看守所提審犯罪嫌疑人需要兩名辦案民警。第二天早晨,我給大嘴打電話,讓他八點準時到我辦公室,一起去看守所提審周麒。大嘴見了我,嘟嘟囔囔地說我當了官就不信任他了,脫離群眾了。我當然明白他的想法,他已經(jīng)提審過了,事實已經(jīng)弄清楚了,認定周麒防衛(wèi)過當、過失殺人的證據(jù)鏈完整,再提審純屬多此一舉。
我沒和大嘴耍貧嘴。大嘴看我表情嚴肅,也不再多說什么。他還不知道周麒是我哥哥,我暫時也不打算告訴他。兩個案子串并后,估計主要負責人就是大嘴了。雖然鬼槍懸案的案卷丟失了,但兇器還在,當年的辦案人員還在,補充案卷材料并不困難,大嘴很快就能“偵查終結”。我必須在此之前找到能為哥哥洗清罪責的證據(jù)——盡管他殺了李義明,但在鬼槍懸案里,他是無辜的,我要盡我最大的努力為他減輕一些罪責,最后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這次我故意叫上大嘴一起提審周麒,其實也是暗示他,這個案子沒那么簡單,不要太早結案。大嘴和我多年搭檔,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辦了手續(xù)進入監(jiān)區(qū),大嘴得意地說,惠警房交了鑰匙后,有好幾個女孩兒都想嫁給他,他都挑花眼了。接著,他說了句“哥,我在隔壁等你”,就去了旁邊的提審室,還關上了門。大嘴就是這么一點就透。
在提審室里,我和哥哥隔著鐵柵欄,面對面坐著。他被剃了光頭。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剃光頭的模樣,突然覺得有些陌生。見到我,他咧嘴笑了笑。顯然,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多么危險?,F(xiàn)在,我必須跟他攤牌了。我告訴他,十二年前繳獲的毒品是有記錄的,兩公斤海洛因和巨額毒資,足以認定他販毒的事實,僅僅這一條罪名,就足夠他一輩子待在監(jiān)獄里了。
聽了我的話,哥哥面如土色:“我沒販毒,我也不是毒販。我并不知道那是毒品,只是給李義明幫忙,替他去送點兒東西?!?/p>
我嘆了口氣:“只有李義明能證明你的清白,你卻把他殺了?!?/p>
哥哥仰著臉盯著潔白的天花板,嘴唇微微地翕動著,半晌沒說出話來。
“現(xiàn)在你必須毫無保留地把所有情況都告訴我。今天,有可能是開庭之前我們兄弟倆最后一次見面,一旦兩個案子串并,我只能回避,到時候就愛莫能助了。我不想讓大嫂當寡婦,不想讓小乖失去爸爸,我們的時間不多了?!?/p>
提到嫂子和小乖,哥哥一下子淚流滿面:“爸爸直到去世都沒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現(xiàn)在告訴你,你又能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因為我不了解鬼槍懸案的真相,不知道從何處下手。但我必須讓哥哥對我有信心:“一定會有辦法的。并不是我比爸爸高明,但我比爸爸掌握的情況多,爸爸想不出來的辦法,我能想出來?!?/p>
這時,我聽見大嘴在走廊里接電話,聲音比較大。我聽見他叫“李大”了,還說“好的,我盡快回去”?!袄畲蟆笔谴箨犻L李超。我聽明白了,李超找大嘴有事,大嘴不好意思直接催我,故意讓我聽見他接電話,用這種方式催我快點兒。
我對哥哥說:“時間緊迫,趕快說?!?/p>
哥哥擦了擦眼淚:“好吧,我說……”
李義明是哥哥的初中同學,兩人關系不錯。初中畢業(yè),李義明就混社會了,等哥哥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李義明已經(jīng)騎上了雅馬哈摩托車,讓哥哥很羨慕。爸爸想讓哥哥去當兵,可哥哥不想去,想跟李義明混社會。爸爸不同意,安排他到五交化商場當營業(yè)員。這份工作枯燥乏味,哥哥每天上班都像是在受罪。一下班,他就去找李義明,一起喝酒、唱卡拉OK、打臺球。李義明還經(jīng)常騎著摩托車馱著他在大街上兜風。有一次,爸爸看見他坐在一個流里流氣的小青年的摩托車上招搖過市,狠狠數(shù)落了他一頓。那個小青年就是李義明。
也就是那一次,哥哥負氣離家出走,還帶走了我的破書包。我記得媽媽四處找他,還去派出所報了警。其實,哥哥就住在李義明家里。住到冬至那天,哥哥覺得應該見好就收了,本打算回家過節(jié),李義明突然跟他說,他有事脫不開身,讓哥哥去天橋那里幫他送點兒東西。哥哥想都沒想就去了天橋。李義明讓他送的東西是一個黑色人造革提包,沒說里面是什么,哥哥也沒問。哥哥當然不會想到,提包里是兩公斤海洛因。
那天早晨下了雨,天有些冷。哥哥戴著口罩,圍著圍巾。在華聯(lián)橋上取東西的那個人也戴著口罩。哥哥問他“你是韓先生嗎”——是李義明讓他這么問的,后來他才知道這是接頭暗號。那個人說“是”,哥哥就把提包遞給了對方,對方給了哥哥一個帆布包,讓他交給李義明。轉身要走的時候,那個人叫住了哥哥,定定地打量著他。哥哥覺得很奇怪,想把口罩摘下來和那個人說幾句話,沒想到對方上前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摘口罩。哥哥終于認出那個人居然是周四福,也就是四眼。
周四福原來在客車廠上班,和爸爸認識,到我們家喝過幾次酒,我和哥哥都叫他四叔。周四福很生氣地說:“你怎么能干這個!”
哥哥很納悶,問:“四叔,我干什么了?”
說話間,華聯(lián)橋兩邊有幾個人向他們圍過來。周四福說了句“快跑”,拉著哥哥從華聯(lián)橋上跳了下去。哥哥的鼻子摔破了,流了不少血。其實哥哥不想跑,他還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周四福焦急地告訴他,提包里是毒品,抓住就得判刑。哥哥一聽嚇壞了,就跟著周四福一起跑。這時,他看見追他們的人里還有爸爸,心想要是爸爸知道了這事,還不打死他,于是跟著周四福沒命地跑。
跑到客車廠的時候,哥哥不慎摔倒,帶倒了周四福,周四福趴到了他身上。平時哥哥身上總帶著一把蒙古刀,是李義明給他的。也是趕巧,那把蒙古刀刺進了周四福的胸腔。
聽到這里,我大吃一驚:“真是你殺死了四眼?”
哥哥說,當時周四福沒有死,但流了很多血,應該傷得很重。因為疼痛,他臉色煞白,額頭上的汗珠子像豆粒那么大。哥哥要送周四福去醫(yī)院,周四福不讓,他有氣無力地說,去醫(yī)院肯定會落在公安局手里,那樣的話他就沒命了。的確,兩公斤海洛因,夠他死好幾回了。
這時,爸爸追過來了,是一個人追上來的,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哥哥嚇得渾身哆嗦,怕爸爸揍他。爸爸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在周四福身邊蹲下,和他說了幾句話。說的什么,哥哥沒聽清。接著,爸爸從哥哥手里拿過那把蒙古刀,讓他先躲起來,三天以后的下午五點,在客車廠三車間見面,不見不散。
哥哥暫時住在郊區(qū)一個家庭旅館里,三天后,他準時來到客車廠的三車間和爸爸見了面。爸爸給了他一些錢和一個寫在紙上的地址,讓他去沈陽投奔戰(zhàn)友。哥哥說的這個情節(jié)我是知道的,那天我去客車廠偷廢鐵,躲在三車間的房梁上不敢下來,看得清清楚楚。
后來,爸爸去沈陽找過哥哥幾次,告訴他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回迦城,也不要把這些事情告訴任何人。我問再后來呢?哥哥說再后來我都知道了,他還是偷偷回了迦城,得知爸爸已經(jīng)去世。
多少年來,我一直想知道在案發(fā)現(xiàn)場打傷爸爸、殺死四眼的人是誰,希望能從哥哥的話里找到答案??墒牵绺鐩]有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案發(fā)現(xiàn)場只有哥哥、四眼和爸爸三個人,也只有三個人的腳印,如果兇手另有他人,為什么沒有留下痕跡呢?更讓我疑惑的是,哥哥告訴我的這些情況,我認為根本沒必要向我隱瞞,他又為什么諱莫如深?我覺得哥哥并沒有把全部情況都告訴我,尤其是關于四眼的死,他應該是知情的。
哥哥向我要煙抽,我點著一支遞給他。他低下頭去,不愿再說什么。我問了他最后一個問題:“殺死李義明,是不是賴曉靜的主意?”
哥哥點了點頭。
這時,大嘴走進來,臉上有焦急的神色。我知道,他已經(jīng)拖延了半個多小時,現(xiàn)在必須回去了。我讓大嘴先去開車,臨走前交代哥哥,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救他,不到最后一刻決不放棄,也希望他打起精神,咬著牙撐下去。如果他自暴自棄,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哥哥隔著鐵窗和我握手,因為戴著手銬,兩手都舉起來了。我抓著他的右手使勁握了握。
回單位的路上,大嘴說,剛才李超給他打電話,說這個案子和十二年前的一個案子串并了,由李超牽頭,一中隊主辦。這在我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這么快。
大嘴問我:“據(jù)說十二年前的那個案子跟你老爹有關,跟你家失蹤的哥哥有關。這個周麒,就是你家哥哥對嗎?”
我點了點頭。
大嘴也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哥,我知道該怎么做?!?/p>
我需要大嘴辦案的時候盡量拖延時間,但我也知道,很多事情他說了不算。
三
能救哥哥的,只有賴曉靜手里的那段視頻??墒牵也恢烙檬裁崔k法才能從她手里拿到那段視頻。目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哥哥請一位好律師。
因為工作關系,我認識了迦城知名女律師、法學博士陳燕。她今年四十五歲,長得很嬌小,白白凈凈的,看上去溫文爾雅,特別擅長代理疑難刑事大案,調(diào)查取證很下功夫,在法庭上表述精準到位,詞鋒犀利。當然,案件代理費也不含糊。我請她代理哥哥的案子,她雖然很忙,還是接下了這個活兒。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哥哥被刑拘后,我騙媽媽和嫂子說他出差了。媽媽和嫂子半信半疑——即便出差,也該給她們打電話通知一聲。我只好繼續(xù)編故事,說哥哥是跟著賴曉靜和公司的幾個高管出差的,走的時候比較匆忙,沒帶手機,還是用賴曉靜的電話通知我的。如果她們有什么話要對哥哥說,我可以給賴曉靜打電話,請她轉告。
可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在哥哥被刑拘的第三天,媽媽和嫂子還是從哥哥公司的同事那里得知了消息。媽媽和衣躺在床上長吁短嘆,嫂子在另一個屋子里抹眼淚。兩人都沒吃午飯。下午,媽媽強打起精神,去幼兒園接小乖?;氐郊遥」耘艿綃寢尩呐P室里,發(fā)現(xiàn)媽媽睡著了,可怎么推都推不醒,嚇得哇哇大哭。媽媽過去一看,嫂子的身子已經(jīng)涼透了……
嫂子因突發(fā)心臟病去世。我請了假,料理嫂子的后事,還要照顧媽媽、接送小乖,忙得焦頭爛額。一中隊的兄弟聽說情況后,紛紛給我打電話,表示如果需要幫忙就說一聲,我都婉言謝絕了。這幾天我臉也不洗,衣服也不換,蓬頭垢面,煙一支沒抽完又接上一支,意識也經(jīng)常停頓,腦子里時不時就一片空白。
大嘴很忙,但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從快餐店買了飯帶過來,陪我和媽媽、小乖吃。晚上,他還陪我聊天到很晚。當然,關于哥哥的案子,他一句都不說,我和媽媽也一句都不問。這是紀律,我和媽媽都懂。大嘴每天晚上哈欠連天地離開的時候,我送他到樓梯口,望著他下樓的背影,總是禁不住淚流滿面。真是好兄弟,好得讓我連感謝的話都說不出一句。
哥哥的案子不知道為什么被從速處理,不到一個星期就偵查終結,移送檢察機關了。檢察院以販賣毒品罪對哥哥提起公訴,法院一審判處周麒死刑,剝奪政治權力終身。至于殺死李義明一案,將另行審判。也就是說,僅販賣毒品一項罪名,哥哥就是死刑。
陳燕律師無能為力。她說,公訴方向法庭提交的證據(jù),除了我們所知道的,還有暗證。所謂暗證,就是公訴方只出示給法庭,而不給被告律師看的證據(jù)。
我想象不出那些暗證具體包括哪些證據(jù)。后來從大嘴那里了解到,這份暗證居然是十二年前鬼槍懸案的卷宗,是康東升提交給公訴方的。局檔案室里保存的那本卷宗不是丟了嗎?康東升手里的那本卷宗是哪兒來的?難道是他從局檔案室偷走的?大嘴說不是。誰都沒有想到,那本卷宗竟然是有備份的。這本備份的卷宗里,有在暗中拍攝的周麒與四眼及其他毒販多次進行毒品交易的照片。法庭采信了這些證據(jù),認定周麒多次參與販賣毒品,且數(shù)量極大。
我明白了。四眼是康東升監(jiān)控了很久的毒販,康東升等人有他多次販毒的證據(jù),案發(fā)那天的毒品交易也是康東升暗中跟了很久的大案??禆|升為此做了大量周密的工作,從他的主觀動機看,一開始就想坐實我哥哥販毒的罪名,明擺著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我要救哥哥,我需要幫助,可是誰能幫助我呢?想了一圈,我想到了張瑞山局長。我相信,他是愿意幫我的;至于他能幫到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去了張局長的辦公室,說明了我的來意。這次,張局長對我很和藹,招呼我坐下,還給我倒了茶。我還是第一次享受這樣的禮遇。張局長告訴我,上級領導很重視這個案子,專門作了批示,要求從重從快。
提起我爸爸,張局長感嘆,說爸爸這個人太了不起了。當年他在警衛(wèi)連當排長的時候,爸爸是連長,是他的上級。爸爸人品好,有文化,營、團首長都有意培養(yǎng)他??墒?,后來爸爸卻突然放棄了不錯的前途轉業(yè)了。當時所有的人都不理解。直到最近,張局長總算明白了,原來周麒是劉團長的兒子,爸爸那么做是為劉團長“托孤”。十二年前,在鬼槍懸案中,爸爸不惜犧牲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是為了讓周麒擺脫販毒的嫌疑,保住劉團長的骨血。劉團長如果在天有靈,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說到這里,張局長眼睛紅了紅。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動情。我說,周麒是冤枉的,當年何久洲和康東升為了陷害爸爸,拿周麒開刀,有一段視頻記錄了當年何久洲和康東升的密謀。
張局長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說,他也很想幫周麒,也算是為劉團長做點兒事情。如果真有這段視頻,他有信心為周麒翻案。于是,我把我知道的賴玉生與何久洲之間的恩怨,何久洲、康大軍與喬若林的那些勾當,以及這段視頻的來歷原原本本告訴了張局長。
張局長聚精會神地聽著。等我說完,他仰靠在沙發(fā)上,眉頭緊鎖。我還告訴張局長,參加工作這幾年,我心里一天都沒有放下鬼槍懸案,一直在為查清真相而努力,我要扳倒警隊里的害群之馬,為哥哥洗清罪名,為爸爸正名。
張局長使勁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樣的!不過,目前我唯一能幫到你的,就是想方設法拖延時間。能不能替周麒洗清罪名,還要看是否有新證據(jù)。如果把那段視頻拿到手,事情就好辦了。視頻現(xiàn)在在哪里?”
“應該在賴曉靜手里?!?/p>
張局長沉吟片刻:“這個賴曉靜,有沒有問題?”
賴曉靜當然有問題,但我暫時還不能對張局長說。
四
從張局長辦公室出來,張局長那句“這個賴曉靜,有沒有問題”一直在我耳邊回響。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和賴曉靜的關系十分特殊,因此我對她做的很多事情的看法可能不夠客觀。而張局長作為旁觀者,應該比我更清醒。現(xiàn)在我考慮的是,除了預謀殺害李義明,其他事她有沒有插手?
我委托市局出入境管理處的同學查了賴曉靜的出入境記錄,果然發(fā)現(xiàn)里面有貓兒膩。她曾經(jīng)告訴我,她第一次回國的時間是去年12月份,實際卻是去年10月17日。而賴玉生出獄的日子是去年10月18日,賴曉靜為什么趕在賴玉生出獄前一天回國?
我又去了賴玉生服刑的南野監(jiān)獄。獄警證實,賴玉生出獄當天,有一個衣著很時髦的女孩兒來接她。我讓獄警看我存在手機上的賴曉靜的照片,獄警說就是這個女孩兒。賴曉靜曾經(jīng)說過,她對賴玉生何時出獄、為何殺死康大軍等情況一無所知,這顯然是在撒謊。
還有一件事賴曉靜也向我撒了謊。她說她在美國經(jīng)營一家模特工作室,可是我請一位在美國當律師的朋友查了查,那家所謂的模特工作室根本就不存在。在這兩件事上,她為什么撒謊?肯定是在背后做了什么,不想讓我知道。
我假定賴曉靜有問題,以此作為邏輯前提,分析近期發(fā)生的一個個事件,忽然有了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賴玉生出獄后殺死康大軍并跳樓自殺、喬若林自殺、李義明被殺,這些事情的背后,都有一個人的影子——賴曉靜。這些人的死有一個共同點——最終的受益者都是賴曉靜。
賴曉靜的陰謀從舉報喬若林開始。為了搞清楚喬若林和瑩瑩的關系,她主動接近瑩瑩。和康大軍一樣,起初她以為瑩瑩是喬若林的小三兒。她先是舉報喬若林包養(yǎng)小三兒,一計不成,又授意康大軍實名舉報喬若林受賄,這才導致喬若林被查處并跳樓自殺。我原來以為是何久洲授意康大軍舉報喬若林,現(xiàn)在看來,應該是賴曉靜的意思。
舉報喬若林的同時,賴曉靜還授意康大軍逼得瑩瑩破產(chǎn)。我和瑩瑩相愛,賴曉靜很嫉妒,認為瑩瑩把我從她身邊搶走了,所以她要報復瑩瑩。我為幫瑩瑩還債四處奔走的時候,她一直在冷眼旁觀。她知道康大軍對瑩瑩垂涎已久,故意讓康大軍以喬若林受賄的證據(jù)為誘餌給瑩瑩下套。結果,就有了1月4號發(fā)生的事情。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荡筌娺€在得意的時候,賴曉靜對他下了毒手,目的是獨吞整個兒九洲集團,作為何久洲的親生女兒,她成了幾十億財產(chǎn)的唯一繼承人。康大軍被殺的那天晚上,他開著路虎回龍湖別墅區(qū)的時候,后面有一輛保時捷尾隨。當時我也看見了那輛保時捷,但沒有多想。后來我調(diào)取了卡口抓拍的照片,查出那輛車是賴曉靜的。這輛車里坐著的,除了賴曉靜,應該還有賴玉生。
還要順便說一句,康大軍被賴玉生殺了,賴曉靜卻讓我背黑鍋。案發(fā)當晚,我和康大軍發(fā)生過沖突,揚言要殺了他,使我具備了殺人動機。賴曉靜利用這個機會讓賴玉生出手,不論她的主觀目的是不是為了陷害我,客觀上,起碼是轉移了警方的視線。為了洗脫嫌疑,她再次去了美國,聲稱要在美國經(jīng)營模特工作室,不再回來了。我信以為真,沒想到,她所謂的工作室根本是子虛烏有。
殺死康大軍之后,下一步就該是尋找合適的機會,對何久洲下手了。這時候出現(xiàn)了計劃外的事情,我竟然查到了賴玉生的蹤跡,為了不暴露賴曉靜,賴玉生跳樓自殺,賴曉靜殺死何久洲的計劃也隨之落空??墒朗码y預料,不久,何久洲中風,成了個廢人。于是,賴曉靜從美國回來,順理成章地接手了九洲集團。一個二十多歲的黃毛丫頭,擔任這么大一個集團公司的董事長,自然很難服眾。她需要培植自己的親信,就選中了周麒。漸漸掌控九洲集團以后,李義明又威脅到她的安全,她便借哥哥的手將李義明除掉。
盡管這一切都是我的推測,但邏輯上嚴絲合縫,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接下來,該和賴曉靜攤牌了。
一
我明明知道賴曉靜不會把那段視頻給我,可我還是要去找她要。
這天上午,我開車去了九洲集團。我的表情大概有些嚇人,賴曉靜的女秘書看見我,從辦公桌后站起來,眨巴著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沖我笑一笑,可笑了不到三分之一,表情就凝固了。我門都沒敲就進了賴曉靜的辦公室。
賴曉靜正坐在老板臺前專心致志地看一份文件,看見我進來,目光從文件上移開,打量了我一眼,又低下頭繼續(xù)看文件,漫不經(jīng)心地說:“又來興師問罪?”
顯然,賴曉靜料到我還會來找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
我在她老板臺前的沙發(fā)上坐下來。她仍捧著那份文件,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冷漠得像覆蓋了厚厚的一層霜。我知道她是故意裝樣子,文件她根本就看不進去。盯著她那張臉,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眼前這個時髦、漂亮、冷艷的女孩兒,只是頂了“賴曉靜”的名字和軀體,靈魂早已不是我以前認識的那個賴曉靜了。
我故做輕松地說:“我記得第一次來這兒,你請我喝了一杯咖啡,味道挺不錯。怎么,今天不請我喝一杯嗎?”
賴曉靜的目光這才慢慢從文件上移開。她站起來,走到飲水機那兒,用一次性紙杯沖了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然后又坐回原來的位置,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著普洱茶,眼睛不時望著窗外。
我端起杯子嗅了嗅:“這咖啡不錯,挺香。”
賴曉靜冷冷地說:“這是速溶咖啡,才十塊錢一包?!?/p>
“對我來說,十塊錢一包和一百塊錢一包沒什么兩樣,再好的咖啡也有一股貓屎味兒?!?/p>
賴曉靜輕輕“哼”了一聲:“你不是來和我討論咖啡的吧,有話直說?!?/p>
我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雖然一直喝著咖啡,嗓子卻有些發(fā)干;我想我的臉也一定漲得通紅。我要戳穿賴曉靜的陰謀,我有太多的話想說,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盡量用平靜的語氣開始了我的開場白:“你從出獄的那天開始,就在謀劃一個陰謀,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獲得何久洲幾十億的家產(chǎn)。我真沒想到,原來那么單純的你,會變得如此工于心計,如此心狠手辣!”
賴曉靜面無表情地打量著我,像打量一個怪物。但我還是捕捉到一個細節(jié):一開始她是一只手端茶杯,現(xiàn)在是兩只手捧著杯子轉來轉去,就像取暖一樣。她心里有些不淡定了。接下來是一場心理戰(zhàn),我不能敗給她。我極力保持鎮(zhèn)靜,把我推斷的她實施陰謀的整個兒過程拋出來,從喬若林跳樓自殺,到瑩瑩破產(chǎn),再到康大軍的死,最后到李義明被殺。我說得有條有理,也隨時準備著賴曉靜打斷我、反駁我。但她一直在慢慢喝著杯子里的茶,喝完了,她把杯子放在老板臺上,兩手緊緊地扭在一起。
等我說完,賴曉靜哈哈笑了兩聲,站起來在屋里走了一圈,路過我身邊時,兩手在我肩膀上摩挲了一會兒,柔聲說:“成麟,你真是個神探,真的出息了。小時候你就是個小偷,你給我買糖豆的錢,都是偷廢鐵換來的吧?你不光偷廢鐵,還偷走了我少女的心?!?/p>
賴曉靜親昵的動作和這些話,讓我覺得很突然。本來已經(jīng)冷下來了,沒有任何鋪墊,又熱起來了,切換也太快了,我有些反應不過來。她有意把話題引到天真爛漫的少年時代,想和我打感情牌,想和我套近乎。這說明她開始害怕了??墒?,我們的少年時代再也回不去了,她也不再是那個單純的女孩兒了。我愛的是以前的她。
賴曉靜在我對面的沙發(fā)里坐下來,我們中間隔著一張玻璃茶幾。她似笑非笑地說:“真是太精彩了,多么驚心動魄的故事,就像演電影似的?!?/p>
我盯著她的眼睛:“我等著你反駁我?!?/p>
她向我豎起大拇指:“我不反駁你,因為你說的基本都對。成麟,我真服氣你了,你真是當警察的好材料。我喜歡你這樣的聰明人?!?/p>
我不想和她玩暖昧,干脆挑明,我這次來,還是想要那段視頻。賴曉靜的臉色馬上陰下來:“俞警官,你不覺得你太天真太可笑了嗎?我可以告訴你,那段視頻就在我手里,但我不會給你。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p>
我嘆了口氣,終于把李杰拋出來了:“還記得那個夜總會的服務生嗎?”
賴曉靜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什么李杰王杰的,和我有什么關系?”
她大概以為李杰在案發(fā)后就離開迦城了。我告訴她,李杰隨時可以出來作證。接著,我拿出手機,起身走到她跟前,播放李杰供述事情經(jīng)過的那段視頻。賴曉靜臉色蒼白,胸脯劇烈地一起一伏,狠狠地瞪著我。她的眼神里全是仇恨,剛才那么一點兒僅有的溫情剎那間蕩然無存。
我沒有再坐下來,轉身走向門口:“我只想要那段視頻,不想要你的命。我給你時間考慮,考慮好了,給我打電話。不過,我的時間不多。”
二
我不想要賴曉靜的命,賴曉靜卻想要我的命。
從九洲集團回單位的路上,我忽然一陣陣心慌,耳邊不時有個女孩子甜美的聲音叫我“哥”。我在記憶的倉庫里檢索這是誰的聲音,終于想起,是張婷。想起張婷,我更心慌了。剛才我沒意識到,在我向賴曉靜拋出李杰的同時,也把張婷置于危險之中。賴曉靜會不會向張婷下毒手?李杰是張婷出面收買的,如果賴曉靜把張婷殺了,她完全可以不認賬,把罪責推得一干二凈。謀殺李義明,張婷是重要證人,是證據(jù)鏈中的一環(huán)。張婷要是死了,證據(jù)鏈就不完整了;在法律上,僅有李杰一個人的證言,不足以認定賴曉靜謀殺罪名成立。
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證明賴曉靜不但心計過人,而且心狠手辣,殺個人對她來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近兩次到賴曉靜的辦公室,我沒看見張婷,難道張婷已經(jīng)被害了?
我頭皮一陣陣發(fā)麻,出了一身冷汗。關于張婷,我所知甚少,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在哪里工作,也不知道她和賴曉靜是怎么認識的。張婷一旦失蹤,我到哪兒找去?不行,我還要再去一趟九洲集團,我要見到張婷,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此時,我的車正行駛在沿河大道上。這條路緊鄰護城河,因此得名。到下一個路口就可以調(diào)頭了,正準備變道的時候,我突然聽到背后一陣巨大的轟鳴聲,后視鏡里,一輛保時捷越野車徑直向我撞了過來。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賴曉靜的車。看那陣勢,難道是要撞死我嗎?
我急忙一踩油門,一打方向盤躲了過去。保時捷卻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緊接著就撞到了路邊的大樹,又撞斷了護城河的欄桿,翻滾著栽進河里。我要是稍微慢一點兒,栽進河里的就是我了……
沒想到,賴曉靜居然要跟我拼命。我驚出了一身冷汗,趕緊把車停在路邊。那輛保時捷已完全被河水淹沒,碗大的氣泡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很多過路的車紛紛停下,很多人跑到河邊張望。
我也下了車,瞬間的變故讓我兩腿發(fā)軟。我極力鎮(zhèn)定下來,脫去外衣,深吸一口氣,跳進護城河里去救賴曉靜。保時捷的車頭被撞得嚴重變形,擋風玻璃也碎了,水灌進車里。賴曉靜耷拉著腦袋,頭發(fā)在水中飄舞。她的身體被方向盤死死卡住,不掙扎,不動彈。我使勁拽她,一點兒都拽不動。岸邊有人向我大喊,勸我上岸。我繼續(xù)用力拽賴曉靜,可人在水里,有多大勁兒都使不上。過了一會兒,開過來一輛吊車和兩輛110警車,我這才哆哆嗦嗦地上了岸。
保時捷終于被吊車吊出來了。我走近一看,吃驚地發(fā)現(xiàn)開車的不是賴曉靜,而是張婷。張婷兩手緊緊地抓著方向盤,張著嘴,眼睛瞪得很大……
我瞬間明白了怎么回事。賴曉靜沒有選擇殺張婷,而是選擇了殺我。張婷受賴曉靜的指使,要把我撞進河里。幸虧我反應快,僥幸逃過一劫。賴曉靜這一手夠狠,一箭雙雕。殺了我,當然一了百了;現(xiàn)在張婷死了,賴曉靜預謀殺死李義明的關鍵證人就沒了。我和張婷兩個人,無論死的是誰,賴曉靜都能達到目的。只是,張婷大概沒想到死的會是自己。
現(xiàn)在,我和賴曉靜的關系已經(jīng)由曾經(jīng)的情人徹底變成了仇人。
三
周麒販毒案的二審判決下達了:駁回上訴,維持原判,還是死刑。
陳燕約我在她的律師事務所見了面,向我表達了遺憾和無奈?,F(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最高法院核準周麒死刑的刑事裁定書下達之前找到關鍵證據(jù)。死刑復核程序一般需要兩個月以上,個別疑難案件需要數(shù)年。但對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情節(jié)嚴重、影響惡劣的重大刑事案件,死刑復核時間較短,有的甚至用不了一個月。我無法確定哥哥的死刑核準時間,只有盡快找到那份可以證明哥哥無罪的視頻。
賴曉靜肯定是不會交出來的。情急之中,我想到了一個人——魏向東。那段視頻是袁志平無意中錄下來的,魏向東是袁志平的好朋友,袁志平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會不會復制一份給他呢?袁志平死后,何久洲給了魏向東一百萬元。為什么給他這么多錢?當然是用錢堵他的嘴。這只是我的猜測,不敢肯定。不過,即使魏向東手里沒有那段視頻,在哥哥被陷害這件事上,他起碼是知情的,也能證明哥哥是冤枉的,他是目前情況下哥哥唯一的救命稻草。
魏向東目前不知去向。我手頭事情太多,只好麻煩大嘴幫我查他的下落。這天下午下班后,我給大嘴打電話,約他一起找個飯店吃晚飯。他說在外面人多嘴雜,說話不方便,還是在家里吃吧。他搬到惠警苑半個多月了,我還沒去過,今天也順便看看他的房子。他女朋友也在,他經(jīng)常向女朋友吹噓“俞哥”多牛,今天就讓女朋友見見活的。
作為大嘴的哥哥和領導,我最近對他關心不夠,一有事就使他,從沒問過他的婚姻大事,現(xiàn)在都和女朋友住一起了,我還不知道。他的新房子我去看看是應該的,他的女朋友也該見見。于是,我去超市買了些禮品,開車去了惠警苑。
大嘴的女朋友小宋長得很漂亮,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是個重慶妹子,在迦城實驗小學當老師。大嘴領著我參觀了他的房子,說現(xiàn)在住進來的還不多,只有五六十戶,都是原來沒房子的年輕民警。
小宋做了幾樣川菜,口味相當好,感覺比外面川菜館里的都好吃。吃過飯,我和大嘴進了書房。我請他幫我查魏向東的去向,大嘴答應盡快給我結果。接著,他說起了何久洲和康東升。在調(diào)查哥哥的案子期間,大嘴見過何久洲一次,何久洲中風很嚴重,嘴歪眼斜,手也抖得厲害,見了人張著嘴,“啊啊”地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康東升更慘,得肝癌了,而且是晚期。
這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大嘴說,他也是剛知道的。前天中午,他去迦城市人民醫(yī)院看一個住院的親戚,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迎面走過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老太太叫了他一聲“小陳”。他仔細一打量,終于認出是何久姝。何久姝應該只有五十多歲,看上去卻像七十多歲的老人,還很邋遢,白襯衣的領口變成黃的了,身上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手里提著一個保溫飯盒。大嘴叫了她一聲“何阿姨”,本想打個招呼就走,卻被她拉住聊起來了。
何久姝告訴大嘴,康東升查出了肝癌,醫(yī)生說頂多還能活三個月。說著,她就流下淚來,說老康這輩子是官迷心竅了,做了一些壞事,最對不起的就是俞德昭。但爭來爭去,最后是一場空,不到退休年齡就被閻王收走,還不如當個平頭老百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切都是報應。她勸老康做點兒好事,減輕自己的惡業(yè),可臨時抱佛腳也來不及了……
三天后,大嘴查到了魏向東的落腳地——他的老家四川內(nèi)江。我馬上向張局長請了假,一個人去了四川。內(nèi)江在四川東部,緊鄰重慶。這里是山區(qū),交通很不方便,汽車只通到鎮(zhèn)上,從鎮(zhèn)子到魏向東住的村子還有十幾里山路。剛下過雨,道路濕滑,這十幾里山路我走了將近兩個小時。這里的村子和北方不同,一座座民居零零星星依山而建。我在山溝里打聽了好幾戶人家,好不容易找到魏向東的住處。
不巧的是,魏向東不在家。他的父母告訴我說,他昨天剛走,去了青島。我急忙給大嘴打電話,可山區(qū)里沒有手機信號,電話打不通。這時天色已晚,我只能在村里留宿了。村主任在自己家里請我吃晚飯,燉了菌子湯,然后安排我住在村委會簡陋的辦公室里,我在沙發(fā)上將就著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村主任開著拖拉機把我送到鎮(zhèn)上。手機有信號了,我急忙給大嘴打電話,讓他先幫我查著。我倒了兩次汽車到成都,又從成都坐飛機到青島。一下飛機,我就接到了大嘴的電話,他說魏向東在青島換了手機號,行蹤難以確定。
這是我第一次來青島。早就聽說青島很漂亮,親眼見到才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比我想象的更漂亮。這里比迦城暖和,已經(jīng)有春暖花開的意思了,空氣中隱隱約約有花香的氣息。不過,我要找魏向東,沒心思欣賞這個城市的美景。我背著雙肩包,站在大街上,看著身邊的車水馬龍,一時有些茫然。
青島這么大,我上哪兒去找魏向東?我在青島一個朋友都沒有,我找魏向東不是公差,也不便向當?shù)鼐角笾R业剿?,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到電信營業(yè)廳查找他登記的手機號碼?,F(xiàn)在辦理手機號需要實名登記,魏向東換了新號,在營業(yè)廳里是可以查到的。只是,電信營業(yè)廳那么多,我一家一家挨著查,工作量不是一般的大。但目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我打算先住下來,明天上午就去跑營業(yè)廳。
進了一家小飯館,我找了最里面的一張桌子坐下來,要了兩個菜和一瓶啤酒。正吃著,忽然接到了陳燕律師的電話,告訴了我一個我做夢都不敢想的好消息:何久姝剛才給她打了電話,說康東升要自首。
接完電話,我看了看周圍幾張桌子的食客。他們誰都沒有注意我,甚至沒人看我一眼。服務員——一位四十歲左右胖胖的中年婦女——正給鄰桌端菜,我沖她笑了笑,她不經(jīng)意地看我一眼,又扭過頭去。沒有人能體會此時此刻我心里激動到什么程度,忽然,我的眼淚就下來了。用了好幾張餐巾紙,等情緒平復過來,我掏出手機給大嘴打了電話,說了康東升要自首的事,讓他務必把口供記錄得細致一些,準確一些,全面一些,把證據(jù)固定好。大嘴很驚訝,也很興奮:“哥你就放心吧!”
我想早些回迦城,可從青島到迦城沒有火車,最早的航班也是明天下午兩點的。也就是說,明天一個上午我在青島都無所事事,只能等飛機。青島是個著名的旅游城市,好不容易來一趟,我決定第二天上午去幾個景點轉轉。沒想到,我在青島竟然遇見了一個朝思暮想的人——汪瑩瑩。
這天上午我去了嶗山、八大關,最后去了海邊的棧橋。臨近中午,天暖洋洋的,棧橋上人很多,比肩接踵,步子邁大了就踩別人的腳后跟。在棧橋上曬著太陽,吹著海風,確實覺得很爽。忽然,我在人頭攢動中看見一個女孩兒,那個女孩兒穿一件天藍色休閑上衣,戴一副寬大的太陽鏡,背一個灰色的雙肩包。我的心一陣劇烈跳動,這不是瑩瑩嗎?我很想擠過去看看到底是不是瑩瑩,無奈棧橋上太擁擠,我寸步難移。女孩兒在人群中若隱若現(xiàn),我的視線想纏住她,可沒多會兒,她就淹沒在人群中了。
下午在青島機場,我終于確認那個女孩兒就是瑩瑩。到機場時將近下午一點,時間比較緊張,我取了登機牌,馬上排隊安檢。排隊的人比較多,我前面有四十多人。無聊中,我四下張望,旁邊那個隊頭一個正在接受安檢的女乘客正是上午我在棧橋上見到的藍衣女孩兒。等她轉過身來,我看清了,就是瑩瑩!我不顧失態(tài),扯著嗓子大叫了一聲:“瑩瑩!”
瑩瑩一愣,向我這邊張望。我舉起雙手向她揮舞,她看見了我,笑靨如花,也沖我揮手。我想跑過去和她說句話,無奈她已經(jīng)安檢完進去了。半個小時后,等我過了安檢進入候機大廳,瑩瑩已進了登機口,在長長的通道里,她的背影越來越小……
四
康東升承認了陷害哥哥和爸爸的事實。他攬下了全部罪責,沒有牽扯何久洲。顯然,他這么做是為了保住九洲集團;而賴曉靜拿出來交換的,也許是九洲集團的股份,足以讓無兒無女的何久姝晚年衣食無憂??禆|升犧牲的只是自己的名聲,對他這么一個快死的人來說,名聲不值錢。
因為有了新的證據(jù),周麒涉嫌販毒案和涉嫌故意殺人案被發(fā)回重審。終審裁定認為,周麒販毒罪名不成立;在李義明被殺案中,周麒防衛(wèi)過當,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期兩年執(zhí)行。這一判決結果意味著哥哥自由了,不用進監(jiān)獄了。當然,作為緩刑的犯人,自判決生效之日起的兩年內(nèi),他如果要離開經(jīng)常居住地,須向當?shù)鼐綀蟾娌@得批準。
爸爸十二年前丟的那把手槍終于找到了,鬼槍懸案也終于真相大白。讓我瞠目結舌的是,四眼居然是爸爸殺死的。
哥哥被釋放后,和我一起回了趟農(nóng)村老家。在爺爺奶奶住過的老院子的天井里,哥哥挖出了一個四十厘米見方的木頭盒子。盒子刷了黑漆,外面用油紙包了好幾層。這個盒子我小時候見過,放在爸爸寫字臺的斗子里,里面有存折、媽媽的幾樣首飾等一些貴重物品。
打開盒子,里面竟然有一把手槍,手槍下面是一本卷宗,正是市局檔案室丟失的那本。卷宗下面是厚厚的一層石灰,摸上去有些潮濕。大概因為那些石灰吸收了盒子里的潮氣,手槍一點兒都沒生銹,卷宗也很干爽。回到家里,我仔細看了卷宗,哥哥也終于把他知道的所有情況和盤托出。
這些年里,爸爸偷偷地往沈陽跑了六趟,最后一趟是去世的前一年。也是這最后一趟,他把有關鬼槍懸案的一切都告訴了哥哥。哥哥一開始不愿說,現(xiàn)在何久洲快死了,康東升也快死了,一切都塵埃落定,他終于可以說了。
十二年前,何久洲發(fā)現(xiàn)四眼是爸爸的線人,感覺到了威脅,決定借除掉四眼的機會,同時也除掉爸爸。于是他和康東升密謀,制定了詳細的方案。
他們知道爸爸不好對付,就選擇哥哥為突破口。何久洲授意李義明主動接近哥哥,經(jīng)常拉著哥哥一起吃吃喝喝,很快就騙取了哥哥的信任。案發(fā)那天,李義明故意讓哥哥替他去送毒品,整個兒交易過程都在康東升的掌控之中。
與此同時,爸爸接到了四眼的情報,帶領李超等人趕到了華聯(lián)橋附近。遠遠地看見四眼一個人站在天橋上,爸爸安排李超等人密切注意來往的人群,盯緊和四眼接近的人。過了一會兒,有個人引起了爸爸的注意。那個人從遠處走過來,圍著圍巾,戴著口罩,雖然看不清臉,但根據(jù)走路的姿勢,爸爸一眼認出就是哥哥。看著哥哥居然向四眼走過去,爸爸馬上明白這是一個陰謀,四眼的線人身份暴露了。這次毒品交易數(shù)量較大,兩人要是落入警方手里,就死定了。
這時,康東升和治安大隊的幾個人也出現(xiàn)了。爸爸進一步確認,這次毒品交易是康東升一手導演的。李超不知就里,催促爸爸趕快動手。爸爸心里很著急,如果他這邊動手,康東升的人也會動手,兩撥人把華聯(lián)橋兩頭一堵,哥哥和四眼就成了甕中之鱉。
四眼也發(fā)覺情況不妙,急忙拉著哥哥跳下了橋。跑了幾步,看見爸爸從后面追上來,他給爸爸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老地方見。爸爸趁亂一個人來到了“老地方”——破舊的客車廠。
在客車廠里,哥哥衣兜里的那把蒙古刀不慎刺傷了四眼。爸爸趕到后,讓哥哥先走,他蹲在四眼跟前和他聊了一會兒。四眼說,估計自己活不了了,讓爸爸送他上路,并請爸爸照顧他的妻子和女兒。爸爸察看了四眼的傷情,發(fā)現(xiàn)他的確傷得很嚴重??禆|升等人一會兒就會追過來,爸爸不能把四眼留給康東升……
爸爸用哥哥的那把蒙古刀親手殺死了四眼。后來的許多年里,爸爸一直難以釋懷。但當時他別無選擇,如果四眼落到康東升手里,哥哥就完了。后來爸爸多次去沈陽,并不僅僅是看望哥哥和那位姓馬的戰(zhàn)友,也是為了四眼的老婆和女兒。哥哥娶了四眼的女兒周玉蘭,就是爸爸的意思。哥哥對嫂子很好,其中除了深厚的夫妻感情,也有報恩的意思;他改名叫“周麒”,姓周而不是姓別的,就是這個原因。
爸爸殺死四眼后,把佩槍藏在客車廠的一片廢墟下面,操起一棍手腕粗的棍子在自己腦袋上狠狠地打了兩下,偽造了一個自己被栽贓陷害的現(xiàn)場。這個假現(xiàn)場無懈可擊,康東升的陰謀沒有得逞。
后來爸爸看了卷宗才知道,康東升早已偽造了哥哥多次販毒的證據(jù),即使四眼死了,依然有完整的證據(jù)鏈來認定哥哥就是毒販。盡管哥哥躲在沈陽,有了新身份,爸爸還是擔心,叮囑哥哥不要再回迦城。爸爸還利用管理檔案的工作便利,偷走了哥哥販毒案的卷宗。他以為,一旦哥哥不幸落網(wǎng),找不到當年的卷宗,就不會有事??伤麤]想到,康東升手里還有備份。
此后的很多年里,爸爸一直在尋找康東升和何久洲陷害他和哥哥的證據(jù),卻一直沒有找到。他不能為自己的兒子伸冤,不能將壞人繩之以法,還讓四眼死不瞑目,這件事成了他的心結,一直折磨著他,最終導致了他的自殺。
關于那把配槍,按照爸爸的設計,它必須“丟”。只有這樣,他偽造的現(xiàn)場才顯得真實——“歹徒”打暈他是有動機的,就是為了搶他的槍。他被排除殺人嫌疑后,去客車廠那片廢墟下找回了佩槍,藏在家里。后來又把那本卷宗偷出來,和佩槍一起藏在農(nóng)村老家的院子里。
鬼槍懸案徹底真相大白。哥哥從看守所出來后,祭奠了嫂子,休息了一個多星期,又去九洲集團房地產(chǎn)公司當總經(jīng)理去了。
我的工作也恢復了常態(tài),每天忙得像狗。但在忙忙碌碌中,我時刻惶恐不安。我面臨著兩個難題:哥哥和賴曉靜合謀殺死李義明,我要不要指證?賴曉靜想謀殺我,卻害死了張婷,我要不要指證?
至于我的指證給哥哥造成的后果,我也充分考慮過。沒有鬼槍懸案,就不會有李義明被殺案,兩者在邏輯上有因果關系。或者說,哥哥被李義明陷害在先,應該罪不至死,但少說也要在監(jiān)獄里關個十幾二十年。
我當然不希望賴曉靜死,雖然她想謀殺我,但我不恨她。我們從小青梅竹馬,我愛過她,盡管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愛了,對她,我更多的是心疼、是可憐、是痛惜。我當然也不希望哥哥進監(jiān)獄,他經(jīng)歷的磨難已經(jīng)夠多的了,我希望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把小乖撫養(yǎng)成人。
可是,如果我不站出來指證,心里會更痛苦。我不僅是賴曉靜的前男友、周麒的弟弟,還是一名人民警察。這個警察我還要當下去,而且還要像爸爸期望的那樣,當個好警察。
我別無選擇。
(全文完。本連載有刪節(jié),全書將由群眾出版社擇期隆重推出,敬請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