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天一
“即便是英雄,也是需要很多人去成全的”
中國新聞周刊:2016年11月,你獲得了奧斯卡終身成就獎,是第一位獲得這個獎的中國人,同時也是這個獎歷史上最年輕的得主,當時得知自己得獎的時候心情是怎樣?有沒有一點預兆?
《功夫之王》片場
成龍:一點預兆都沒有。當時我正在臺灣拍戲,我的經理告訴我等下有一個美國的什么協(xié)會要打電話給你,我問他大概什么事情,他說不能講。我想,好吧,其實常常有這種事情,之前迪士尼給我打電話,也是神神秘秘的。然后電話響了,我一接聽,就傳來一個講著特別正式英文的聲音,他甚至沒有說奧斯卡這個詞,但是繞來繞去說了很多東西,因為他的用詞太“正經”,不是普通的日常英文,他說一句,我還要在心里給自己翻譯一遍,后來他說了終身成就獎,我還在想,哦,大概是讓我去頒獎吧?后來掛了電話,經理又打給我,問我是什么事,我說不知道,沒太聽清楚,然后想起來剛剛電話里那人說了一句24小時內會正式公布,我才模模糊糊意識到,肯定不會讓我去頒獎啊,估計是領獎吧?后來正式公布的時候,我真覺得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個大禮物,很開心。因為你作為一個文學家也好、醫(yī)學家也好,好像諾貝爾就是一個終極目標。而對于電影人來講,你拿了金雞、百花、金像,然后好像奧斯卡就是個終極目標,雖然上面那些獎我還沒有拿齊,但忽然間就拿了一個終極目標,覺得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中國新聞周刊:在你主演的新片《鐵道飛虎》中,你扮演了一個抗戰(zhàn)時期的鐵路搬運工,但同時也是一個民間抗日游擊隊的隊長,看起來是一個充滿鄉(xiāng)土氣息的小人物,但最后卻帶領大家做了一件大事,這個人物身上有你本人的影子嗎?
成龍:我演的這個角色名字叫做馬原,雖然他們總說我的發(fā)音像“馬云”(笑)。這個角色和我本人真的很像。一是都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做一點大事,可以為了做一件事情死而無憾,能坦言面對死亡。二是都活得很坦然,做任何事情只求對得起良心、對得起自己。像我到今天,已經不會因為別人的一句話或者一件事影響心情。
而且這部電影是一個群戲,導演會根據每個人的特點,給他們分別設計一句口頭語,我的口頭禪是“少說話”,做什么事情我都說“少說話”,而且永遠在笑笑的。以往一些角色我都有設計一些小動作,比如像《飛鷹計劃》里我會嚼口香糖。這次反而沒有,因為這次演的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小人物,最后卻做了一些不普通的事情,這個本身的反差就已經足夠好了。我覺得這就是英雄,是我想成為的人。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這種英雄夢想從何而來?
成龍:我想每一個年輕的小男孩都會有一個英雄夢想。我小時候想做警察,或者消防員,大一點想做一個開F16的飛行員,我就是做一些可以幫助人的英雄。所以當我成名了以后,你看我寫了很多警察故事,消防員將來還是會拍,我警察已經拍得沒得拍了,再拍就要做國際刑警了。我小時候沒受過太多的教育,你說叫我拍《三國》我不會拍,叫我拍一些歷史人物我更不會拍。我只是在香港這種環(huán)境下,警察對毒販,對黑社會,只會拍這種事情。
回到內地的發(fā)展反而讓我更加多元化了,這就是為什么我會在奧斯卡的頒獎臺上講,謝謝香港成就了我,謝謝中國令我更強壯。近年來目睹中國發(fā)生的變化,尤其是電影界,我才知道內地有這么多不同的人才,不同的導演,所以我才找丁晟去拍《大兵小將》,其實那個故事我想了30年,但自己一直沒有經驗去拍,我是光有故事,不懂怎么拍,于是最后就等于找了一個適合的導演拍了一個適合的電影。然后《天將雄獅》李仁港拍,《神話》唐季禮拍,我一直在找不同的人去幫助我完成不同的夢想,其實我有很多很多的故事,但是如果叫我一個人去做導演,可能到今天,我也許才剛剛開始啟動拍攝《大兵小將》吧,所以即便是英雄,也是需要很多人去成全的。
“我一定幫他們解決問題,
所以我欠了很多人情”
中國新聞周刊:在電影中和在生活中,當了這么多年大哥,慢慢已經成了你的一個固有標簽,提到成龍,我們馬上會接著說“大哥”。
成龍:是啊,你知道,所有人的煩惱都交給我,我一在劇組,我就要給每一個人去解決,我的問題我不知道跟誰講。所以有時候蠻孤獨的。但是現在我也學會怎么樣去調節(jié)自己,收了工,忘掉;開工,要解決的事情馬上解決,不能解決的事情讓時間幫我解決。但是人家交代我的事情,我一定要幫他們解決。常常是你的一個問題,對你來講是大問題,對我來講真的是有時候是舉手之勞,我一個電話就解決掉了,很快。但是我給人家打電話,人家那這個人情我要還。所以我欠很多人的人情。
中國新聞周刊:當大哥,有時候會很累嗎?
成龍:會,但是沒辦法,因為你今天到了這個位置,你就要去承擔這種責任。而且這也是上天也好,國家也好,我的父母也好,周圍朋友也好,給我的一個榮譽,我就可以承擔這種責任。想想,有幾個人能承擔?很多人想做成龍,但做不了,我今天已經是成龍了,為什么我不好好做好成龍大哥眾人家長這個角色呢?是很累,但是我把這種累當成我必須負責的工作。
中國新聞周刊:在《鐵道飛虎》中,也依舊延續(xù)了你偏真實路線的動作劇情設計,有哪些動作場面完成得很有挑戰(zhàn)性嗎?
成龍:這部戲我們會根據地理環(huán)境,去設計一些合情合理的動作戲。但是像那種飛天遁地的戲份、空中360°翻轉,或者飛到火車上面當當兩槍的戲份都不會有,因為它們都不合理。我們是實實在在地配合劇情,走自然式的戲劇打法。拍火車戲的時候真的很有挑戰(zhàn)性,比如人家真正的火車要來了,我們的火車就要讓道,一讓就是30-45分鐘。等人家火車走的時候,我們的火車再退回來,然后再重新撿位子拍。我們等的時候不是回酒店,就是荒山野嶺,吹著風等,特別辛苦。而且火車上每一個動作都很辛苦,難度很大?;莅腔疖嚨臅r候,因為火車在山洞里,你看不見。兩個人、三個人就滑下去,上面拉著的人也根本看不見。
中國新聞周刊:這么多年,在你的電影里,我們總是能看到實打實的功夫,并且劇情也都是快意恩仇,恨不得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但是現在生活中的你,仿佛是一個非常小心謹慎,并且注重安全感的人?
成龍:現在的我是這樣。但是少年時候也做了很多因為沖動,一剎那過去,然后留下終身遺憾的事。
我記得很多年前,我開個跑車,年輕啊那時候,我開著去機場,然后我停車之后在搞車里的電子系統(tǒng),旁邊就有一輛車在按(喇叭)我。我聽見他按我就開走好了,我開得很慢很慢,但是他還跟著我一直按,就這樣僵持了一段時間。最后氣得我停車沖到那輛車前面,拍開車門,我說你要不要這么緊張,你要不要這么趕時間,你按喇叭是什么意思?按喇叭的意思在香港是罵人的!我那個時候身體多強壯,后來那個人嚇壞了,后來我回到自己車里,故意停了一分多鐘才開車,然后從倒后鏡里看到,那輛車車門都一直不敢關,嚇得一動不動,當時我覺得很開心。但是現在我非常后悔,我的一個臺灣朋友就是因為這種事情和人發(fā)生沖突,最后死掉了?,F在我還經常會想起那些年輕時候沖動的、不愉快的事情,我自己犯過的錯,在檢討,其實一直后悔到今天。
我現在開車,我都不敢停在天橋底下等紅綠燈,因為我會怕萬一砸下來,那樣豈不是很冤。在海底隧道堵車我也會害怕,但是拍戲我就不怕,我會用我的整個生命去拍戲,因為我覺得值,但做一些無謂的紛擾或者犧牲,那就太沒意思了。上次楊紫瓊度假去滑雪,我說你要小心一點。然后回來她就抱怨,腳筋斷了,休息一年。我跟她說,我們每一天都是在玩命的,所以才要更加小心。我生活中好像沒有什么嗜好,朋友邀請我去滑雪、潛水,我都不去,現在的我是不會為普通生活去冒險,拍戲不一樣,拍戲我可以冒生命危險,讓我怎樣都可以。
中國新聞周刊:你剛剛說生活中仿佛沒有什么愛好,但是近些年來開始搞一些收藏了,并且還捐出了很多?
成龍:其實我都是學回來,也是很巧合的一個機緣。當時蔡瀾跟我說,你不要每天就是拍片剪片電影電影的,你得找一些愛好,要不你就會變得特別沉悶。然后我就開始跟著他玩古玉,玩紫檀,后來越玩越大,變成了(收藏)一棟一棟的老宅子。但是后來我才發(fā)現,買房子容易,維修難啊。買的時候把零部件全拆下來,每一塊木頭,畫好編號,運回香港,再組裝起來。我最初買老宅子是在1997年,一棟一棟運回來,擺在那里,日曬雨淋的,突然有一天,我打開發(fā)現,里面出現了白蟻。我覺得這樣不行,這些東西一定要“眾樂”,不能我“獨樂”。然后我就跟香港政府談了十年,沒談成,因為地的問題,香港就那么一丁點大。后來也是另一個巧合,跟新加坡談成了,他們很有誠意,也有經驗,我就捐了4棟給新加坡。結果事情一出來我被大家罵得一塌糊涂,不過現在慢慢大家也都理解了。余下的那些東西,有好的、合適的地方我還會繼續(xù)捐出去,我曾經跟自己講,當我死的那一天,百年之后,我的銀行賬戶一定要歸零。你有了這個想法,就會大膽地去做慈善。我現在拍電影的東西,拍完我也會捐出去,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收藏這件事本身讓我明白,我現在所擁有的東西,我并不是能夠永遠擁有的,我只是暫時擁有。
“我要讓我們一家全部都是中國籍”
中國新聞周刊:從你小時候進入戲曲學校學戲開始,一直到現在,經歷了那么多的時代和環(huán)境變遷,你會讓自己去選擇適應還是怎樣面對?
成龍:真的,我經歷過的時代和環(huán)境都好復雜,復雜得一塌糊涂。但是到了最后我就是用平常心去面對,現在我們好不容易回歸了,我們應該想怎樣好好去報效祖國。這不是玩笑,我是在香港長大,后來在國際發(fā)展,而現在,我要回來報效國家。我常常跟很多人講,美國人只有一個國籍,叫美國籍。但看看我們一家,曾經,我是香港籍,老婆臺灣籍,兒子美籍,爸爸澳洲籍。多少人家庭是如此?我要讓我們一家全部都是中國籍,所以后來我兒子回來也是受了我的影響,他說要落葉歸根,所以他不姓成,他姓房?,F在我的身份證上是姓成,他是姓房。他把美國護照退掉,美國領事還接見了他兩次,問他為什么要退,那個時候我還沒加入中國政協(xié)呢,我就告訴他,退掉,因為以后爸爸媽媽都要回歸中國。我不可能讓全世界的華人都做到這一點,但是我起碼可以讓我的一家做到。我是中國人,中國籍,就是這樣。祖名后來退掉了美國籍,以后我還要把爸爸媽媽都搬回山東老家下葬?,F在想想,我真是經歷了太多這種復雜的心情。
中國新聞周刊:所以時代在變,反而你的態(tài)度一直是不變應萬變?
成龍:對,真的是這樣?,F在我就好好拍戲,有國家做我的后盾,還怕什么?這么大的國家,現在變得這么強大。但是我也不會去說我代表國家什么的,我可以代表這個國家的電影人。但是雖然現在我們強大了,也不要去欺負人家,還是要盡量去幫助別人。之前俄羅斯的一個團隊來中國拍戲,人生地不熟的,多多少少也會給人家騙到。后來我覺得,看到他們那種執(zhí)著的勁頭,而且想想到一個陌生的國家來拍戲,多不容易,我就幫他們做監(jiān)制,讓整個成家班團隊去幫忙。我希望他們都成功,而且以后更多的人繼續(xù)來中國拍戲。現在和我合作的導演,很多都是外國過來的,以前都是我們出國去,現在是外國人過來。
中國新聞周刊:這次拿了奧斯卡“終身成就獎”之后,有沒有想到自己什么時候回退休?
成龍:其實之前一直想這個問題,我本來覺得好像自己已經走到了盡頭,你看,原來在香港拍電影,后來美國市場也打開了,我在美國票房也拿過最高,仿佛人生就是這樣子了。但后來我們回歸祖國之后,我看到中國內地的票房,還沒有我們香港原來一年的多,好像那時候才只有七八億元的樣子,這還不只算了國產影片,還包括引進的外國片呢,誰想到后來中國電影發(fā)展得這么快。然后就在這種快速的發(fā)展中,我也一直在想,幾時退呢?怎么退呢?一直一直都在想。
結果發(fā)展到現在,中國最近這十年又給我?guī)砹说诙€高峰,現在我比以前更忙了,以前我一年拍一部到兩部,最多一年是三部,現在的節(jié)奏幾乎是兩年四部電影。然后除了自己拍,一些電影我還要做監(jiān)制,還要幫別人拍,加上我自己主演的片子,這幾年下來超過了二十部。我現在在想,在我八十歲之前,我怎樣盡快地把我想拍的都完成。有時候覺得,上天真的是對我太好了,最輝煌的香港時代我經歷過了,最輝煌的臺灣時代我經歷過,最輝煌的亞洲市場我經歷過,最輝煌的日本市場我經歷過,最輝煌的歐洲美國市場我都經歷過,現在最輝煌的中國內地市場我才剛剛開始。就像在奧斯卡頒獎臺上,那個瞬間,我覺得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話,那我真的要感謝他,對我太好了,所以以后我要把更多的幸運分享給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