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諦
“血地”這詞兒,我們老家上了年紀的人,幾乎都曉得它的含義,也都會運用,類似“到底是血地啊,千萬不能忘記”“落葉歸根,死也要死在血地上!”的話,常掛在嘴邊。盡管《辭海》《現(xiàn)代漢語詞典》都未曾收錄此詞條,但能被廣泛流傳,可見它對每個人都很有意義。
血地,竊以為是父精母血糅合之地,母親臨盆生產(chǎn)之地,生命孕育誕生之地。
一
嚴格來說,我的血地不在故鄉(xiāng)崇明,我誕生在都市。但我的父輩、祖父輩乃至曾祖、元祖、高祖輩,全是降生在這片血地上,從生到死,被寵、被贊、被尊,也被役、被虐、被辱,最后被埋;甜甜蜜蜜過,洋洋得意過,也忙忙碌碌過,慘慘戚戚過。世世代代來來去去,終未能超越血地百里之外。由此看來,故鄉(xiāng)是我祖輩的血地,而我五歲遷來此地,生活到如今,這塊血地也算是我的吧,或者說身上起碼沾了許多“血漬”吧?
當我睜開眼第一次看見這塊血地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分辨出上面的七彩,最重的那一色,便是綠。楊柳是村村宅宅必種的,蘆葦是溝溝汊汊必長的,而稻麥棉黍蔬豆瓜果那些綠色卻是后來才認識的。最初的記憶是喝不到父親每天為我煮的熱牛奶了。前一天很早登上“市輪渡15號”,近三個小時漂在長江上,先看吳淞港兵艦,后唱“麥浪滾滾閃金光,棉田一片白茫?!?,再吃“老汁豆腐干”,其余時間都是暈乎乎、昏懵懵,蜷縮在長木條椅子上酣睡。醒過來了,就見一大幫子人圍著,叫我乳名,還問,認得哇?我是某某,我是誰誰……我怎么會認得呢?一個個長得尖嘴癟腮、灰頭土腦的。尤其是那顴骨,高高的、棱棱的,還有那膚色,黑黜黜、皺巴巴,著實讓人害怕。我突然感覺,好像換了一個世界,變出一些怪人來了。當然,“換了一種活法”是后知后覺的。
我來得巧了,正趕上“三年自然災(zāi)害”。我最先認得的是一種叫“和米麥粥”的東西,就是一小鍋麥粉撒上幾粒米的薄粥。祖母說:“省給你吃的,你看大人吃什么?”他們吃什么呢?祖父說:“麩皮,礱糠,羊草!”聽那口氣好重、好兇。于是不久,就認識了“蟛蜞頭”“老麻薺”“豬鉆草”“貓耳朵”“牛甜菜”“花被單”“鋼剪刀”“燈燈草”“僵麥”“水山藥”“羊白米飯”“麥蜘蛛”“野芹菜”“茅柴根”等等能吃和不能吃的野草。其中一款叫做“臥藤藤”的,說是除了“老麻薺”比它更上口外,是最好吃的野草。有童謠為證——“臥藤藤、臥藤藤,姆媽吃仔養(yǎng)喔藤(丫頭),養(yǎng)仔喔藤裹餛飩……”人們臉黃肌瘦,精思無力。常常聽到的長吁短嘆是“鏈命呀!鏈命哎!”
還好,這塊血地盡管不得雨水肥水貧瘠而萎頓,盡管讓莊稼蔫頭耷腦收成無幾,但是,哪怕在龜裂的土縫中或者干涸的溝沿上,總有綠色冒出,三天兩日就見伸枝展葉。這些稀罕的綠并不是沖著參天大樹來的,它們對自己沒有絲毫的奢望,或許僅僅滿足于賜給這片血地上的農(nóng)婦以片刻的咀嚼,幫助生命進行新老前后的鏈接傳遞。感謝血地,以她那韌長而綿薄的地力,飼養(yǎng)著父老鄉(xiāng)親,哺育著我這樣的稚童,捱過饑荒。
不知道 “時乖命蹇”這個詞是誰發(fā)明的。剛剛從饑餓死亡線上緩過勁來不久,“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灰色的血地上,一夜之間,突然籠罩上白色恐怖!白色的“梨花”啊——“離—畫”:妻離子散的“離”,分崩離析的“離”,離心離德的“離”,離經(jīng)叛道的“離”, 共和國偏離了正道,人間上演了多少出“離劇”!1966年,門前的梨花剛敗,在故鄉(xiāng)這塊土地上,也同樣上演了瘋狂的把戲。人,開始訛人;人,開始咬人;人,開始不像人!僅一兩年間,有人家被抄了,有人發(fā)瘋了,有人上吊自殺了……瘆人的消息一個接一個!而我這邊呢,父親進了“牛棚”,母親進了瘋?cè)嗽?,姑媽差點被打成特務(wù)……人群的謾罵,周遭的歧視,沒有人燒飯,沒有人打掃,沒有人洗衣,沒有人帶妹妹,又沒有錢花……一切得自己消解、自己動手。無數(shù)次仰躺在河灘上,對著空中飛過的孤鳥問,對著西沉的落日問:這是為什么,為什么呀!我還是一個九歲孩童?。∧敲粗氐呢熑我覔?!
飛鳥落日自然是不知不覺、不理不睬。血地也無應(yīng)無聲,它似乎閉目塞聽,勿論是非;或像個功德深厚的佛陀,作揖盤坐,不動聲色,沉思默誦。祖母說:“廿年媳婦熬到婆,挨一天是一天,總歸出頭年個(有出頭之日)!”祖父說:“勿要氣,只要記!眼睛一閉管他伊!”姑母講:“相信群眾相信黨,事情總會搞清爽。”是啊,那個年頭,一個個體、一個家庭能左右什么局勢,能安排自己的命運嗎?只能把痛苦和絕望深埋在心底。一家人像掉進枯井的青蛙,在夜空里,從井口處獨獨瞧見一顆淡淡的星子,巴望它變成太陽,讓井底洞明,讓身心溫暖獲救。
心情和生活一樣沉重。在無權(quán)無朋無錢無助的歲月里,和我們最親近的還是腳下這片血地。
沒錢買菜自己種——番茄黃瓜洋山芋,茄子毛豆花生米,芋艿金瓜地生姜,一個冬瓜五十七……沒錢花了自己掙——扎笤帚、繞手套、押簾子、鉤黃鱔、罾毛蟹、照蛸蜞、摸田螺、釣河魚、養(yǎng)豬、養(yǎng)羊、養(yǎng)雞、養(yǎng)鴨……凡是能省錢或換錢的事情都嘗試去做。每當喜獲豐收時,祖父總會指著“自留地”這一小塊血地說:“真是稀奇,種哈(啥)長哈,要哈是哈。種仔碎金子長出金元寶么就好嘞!”
其實,血地送給我們的是遠比金子寶貴的東西!
二
陰霾籠罩的日子盡管漫長,但血地上的莊稼卻每時每刻都在惦記著生長。它們安靜地在蒼穹之下悉心搜索,尋求光合作用的能量,一聞甘雨便抽芽,一見微曦便綻放,一遇溫熱便拔節(jié),一得肥力便成熟。血地上的人們呢?一樣的。無論天災(zāi)人禍如何肆虐,深埋在靈魂深處的歡樂激情,總像陽光透過陰霾,一定穿越;總?cè)绱撼庇縿咏?,一定迸發(fā)!
“文革”發(fā)起后的三年,人在遭罪,而血地卻用罕見的大豐收來告慰鄉(xiāng)親們。她奉獻出金燦燦的玉米稻谷,奉獻出大朵大朵云山一樣的優(yōu)質(zhì)棉花,奉獻出甜甜蜜蜜的菜瓜、西瓜、蘆粟,還有吃不完的大白菜、大頭菜、胡蘿卜,大河小溝里取之不竭的魚、蝦、蟹、鱉……男女老少的喜悅之情溢滿在宅角、阡陌、田疇、河頭……
血地最具象征意義的生物便是青壯男丁。他們肩負著掘挑耘耙、開河做岸、盡孝養(yǎng)家的重任,還有那個“學大寨”和土地過不去的種種瞎折騰,整天“鳥叫做到鬼叫”,回家后仍然手腳不停,張羅這張羅那,但笑口“呵呵”常開。上工前,他們跟著小隊長高喊“萬歲”“忠于”之類的口號,手里不管拿著什么工具,或扁擔或鐮刀,一上一下舉向天空,還故意踮腳尖、拱屁股,擠眉弄眼,喊聲如雷,以此找找樂子。進到地里,他們開始挑稻,抱、捆、上肩、起步一氣呵成,嘴里輕聲哼著“嗨吆、嗨吆”的號子,一百五六十斤的重壓在肩,扁擔“吱扭吱扭”叫著,卻能健步如飛在窄窄的田埂上。也有不甘寂寞的,扛著自己新削的楝樹扁擔,月牙形,中間彎彎,兩頭翹翹,隨著闊步朝前的節(jié)奏,讓稻捆在扁擔尖尖有規(guī)律地上下跳動,像兩個稚童在跳繩,以顯示其孔武有力,扁擔出眾。這樣的顯擺還不過癮,嘴里就高唱起來——“啊呀嗚哇——吼,嗚哩嘛拉——吼……”領(lǐng)頭的一拔嗓子,常會引起一連串“——吼、——吼”的和應(yīng)。要是感覺喊得太單調(diào),他們就會亂編起來,一人先起調(diào):“小娘妖——”,數(shù)人:“——吼!”“腰身細——”“——吼!”“小手白——”“——吼!”“屁股圓——”“——吼!”……好似打夯的號子,響徹云霄。整條通向打谷場的田埂上,喊聲、笑聲此消彼長,洋溢著輕松愉快的氛圍,人們勞動的疲累煙消云散。
還有那些新發(fā)的小伙,才剛剛十六七歲,有的鼻子底下露出針眼般淡青色的點點,有的則長出了絨毛。他們一到田頭,便開始角力。先比肱二頭肌那塊滾動的肌肉,說是看誰里面的癩蛤蟆養(yǎng)得大;再比小腿肚誰的鼓。有時是摔跤,有時是“斗雞”。更簡單的是就地取材,將手指張開,扒住氨水甏的圓口,左右開弓,拎了兩個就走,看誰跑得遠,看誰神閑氣定。贏的趾高氣揚,輸?shù)谋銡獯跤?、臉紅耳赤。更有初生牛犢不畏虎的,竟然挑戰(zhàn)起公認的壯男來,結(jié)果可想而知,輸?shù)煤軕K,被幾個大男人抱起來,扒下褲子,在他的“小雀雀”上貼滿傷濕止痛膏,讓他一個人躲在黃豆萁垛里,一邊罵,一邊剝;一邊剝,一邊哭。因為“小雀雀”出了毛,粘上的膏藥,怎么也弄不下,一剝就疼。就這樣,他用青春的沖動換來了成長的痛和淚。嘿嘿,那淚應(yīng)該算是“喜淚”才對。
血地上的少女們也在悄悄變化,原先并不起眼的“丑小鴨”,現(xiàn)在大眼清亮、黑白分明,黑黝黝的膚色白亮起來,身材修長且凹凸有致。她們看人往往不敢正視,難得聽見她們說話,即使說兩句,也是交頭接耳與閨蜜說,很含蓄。不過,也有天真爛漫、天不怕地不怕的。穿著藍底白點的東方呢方領(lǐng)衫到處走,迎著男人們邪毒的目光前進、再前進。除了下農(nóng)田出工以外,她們的業(yè)余時間都花在紡紗織布上,變著花樣,研究怎樣從“二頁頭綜”提升到“四頁頭綜”,讓土布花樣翻新,積攢多多美麗的布段,作為嫁妝。
印象最深的是隊上最俊的媳婦,做姑娘時,說話細聲細氣,動不動就人面桃花一樣紅。水汪汪的黑睛和水晶晶的雪膚,引來男人們狼似的眼光。而一旦新做了娘,便敞開胸懷,旁若無人地喂孩子。更野的是,只要哪個男人嬉皮笑臉說怪話,或者讓她感覺在偷看,她便毫不動氣地轉(zhuǎn)過身來,招呼:“來來來,兄弟,嘗兩口……”哪怕臉皮再厚的男人,面對如此場面,也只會鬧出個大紅臉,羞得趕緊低頭躲開。
老人們呢,老奶奶一般都在帶孫子、孫女,或忙著做零碎家務(wù)。老公公們則喜歡聚在陸家好公家的場心,聽他擺“龍門陣”。有時候,我們這些少年也會旁聽。什么“斷臂說書” “槍挑小梁王”“飛狐柳云庭”“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百步穿楊”“盤腸大戰(zhàn)”“七郎打擂”“蟠桃會”“薛仁貴投宿王家莊”等等古典小說的精彩片段,常讓我們百聽不厭,遲遲不愿離開……
血地是豐饒的,她提供周遭的子民飲食安居;血地是豁達的,她引導人們在最恐怖的年月里,尋找到最天然的快樂;血地又是睿智的,她教會人們耐心、勤勉、創(chuàng)造……“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闭蔚母邏骸⒘b絆,怎能阻擋人們倔強的前行腳步,怎能掐滅人們心中的希望之火!人們無時無刻不在借助血地的能量點燃青春的燦爛,無時無刻不在準備扯起生命的風帆遠航!
三
這樣的歡樂畢竟是短暫稀缺而又勉強膚淺的。
血地上“假大空”的荒謬宣教、農(nóng)村固有的愚昧狹隘自私、繁重的農(nóng)活、低廉的工分、匱乏的物質(zhì)……讓人窒息而焦躁!多少青年男女精神抑郁,“手撐鐵搭柄,眼望高煙囪”,都想掙脫“農(nóng)字頭”戶口,加入城市產(chǎn)業(yè)工人的隊伍,迫切向往改變生存的環(huán)境,尋求一種新的價值取向。而這種渾渾噩噩、半死不活的生存狀態(tài),同樣也影響著整個中國的命運。大地在沉思,人們在祈盼,整整十年的折騰,何日是個頭啊!
算是老天開眼,還是偉人睿智?1977——石破天驚的一年!被中斷了整整十年的高考重新恢復。文化的斷代、人才的斷代、信念的斷代,在此時重又續(xù)上!血地上的人們和全國各地一樣沸騰雀躍了!歷屆高中、初中生們,夜以繼日溫習功課,迎接高考。血地第一批考進大中專院校的盡管只有五六人,但也使得鄉(xiāng)親們欣喜若狂、奔走相告。隨后的一年年、一屆屆,有數(shù)十個學子進了大專院校,專業(yè)遍布各科。
當你走進教室,面對老師久違的笑臉,聆聽老師嶄新的教導,你幸福得熱淚盈眶;而一走進學校圖書館,你又一下子懵了!原來,這個世界還有那么多好東西都塵封在這里。你饑餓、你抓狂、你貪婪,恨不得在瞬間劈開腦袋將這些書全裝進去。從此,你戀戀不忘、茶飯無心,時刻掛念著要同里面的哲學家、文學家、科學家、藝術(shù)家見面,眼談筆談心談,你第一次了解到何謂“真理”,何謂 “人性”,何謂“權(quán)利”,何謂“價值”,何謂“創(chuàng)造”!
祖先的文化精神遺產(chǎn),世界文明傳播的信息,在你處子般的心田里施上了底肥、播下了種子。你忽然領(lǐng)悟到人生不該因為偶然地來,就可以隨便地去。什么樣的人生才有意義才有尊嚴?你為先前的幼稚無知而震驚,又為眼下的淺薄和卑微而愧疚。你的心靈在接受著一種啟迪、一種召喚,在進行著一種洗禮、一種催化?!按荷巾蓓蔌Q春禽,此間不可無我吟”“位卑未敢忘憂國”“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決定要將自己捐出去,投入到血地上去,投入到與血地緊緊粘連的中華大地上去!
而真正幸運的是,你趕上了千年不遇的大變革,改天換地,圓那富民強國的中國夢!你的心田激蕩著熱血,你的身體涌動著力量,你將為國家的興旺而付出才智,你將為民族的崛起而貢獻青春!迂腐僵死的觀念必須摒棄,觀望懈怠的態(tài)度必須消除,“時間就是金錢”,“發(fā)展是硬道理”,“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在告別貧窮、愚昧、落后狀態(tài),建設(shè)新穎、昌明、富強國家的偉大事業(yè)中,你和大家一起,爭分奪秒、廢寢忘食,力爭多快好省高效率,把同其他國家落下的距離追回來,把本屬于中華子孫的幸福爭回來!神州大地上有了你的奮斗腳印,有你添上的一磚一瓦,留下了你的血水和汗滴。
像原口動物需要蛻皮脫殼才能成長一樣,國家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需要一次次的嬗變、一次次的陣痛——聯(lián)產(chǎn)承包、關(guān)停并轉(zhuǎn)、下崗再就業(yè)、計劃生育、城市化建設(shè)大拆遷……或許都讓你處在這扯下陳殼舊皮的痛點上。你默默痛并奉獻著,你默默痛并期待著!期待著哪一天迎來全民族揚眉吐氣、透徹心扉的“快點”!在此過程里,你懂得了什么是“大我”,什么是“小我”,領(lǐng)略了大智慧、大創(chuàng)造、大作為,進入了大境界!你為處在這樣的時代而幸運,你為祖國嶄新的面貌由我們這代人來打造而驕傲!
個人的命運不是孤立演繹的,而是大時代的縮影。正因為你及時融入了這個千載難逢的偉大時代,才有了你個人的人生際遇。血地走出去的青年才俊,在祖國各地各個崗位上辛勤耕耘、勵志圖強,發(fā)揮著各自的作用。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奮斗,血地子弟成為政府領(lǐng)導、軍隊首長、作家、藝術(shù)家、教育家、科學家、企業(yè)家——國家、地方的棟梁之才啊!
……
遺憾的是,盡管國家仍以高速發(fā)展的態(tài)勢向更高層次奮進,激情昂揚火紅的歲月仍在如火如荼、愈演愈烈,而我們這一輩將陸續(xù)退出主力陣營,因為歲月把你催老了。不管是遠離他鄉(xiāng),還是留守血地,你我常常有個心愿在腦際閃亮,那就是:落葉歸根思故鄉(xiāng)——
春里桃花開了,你會想起小時候小伙伴玩的追逐游戲,一會兒爭先,一會兒搶后,為的是爭當別人的爹。有童謠在喊:“梅花領(lǐng)頭,我伲兒子領(lǐng)頭;桃花朵朵開,我伲兒子跟上來!”哪曉得為人之父的艱辛。夏天知了叫了,你就會同小伙伴比賽,用蜘蛛網(wǎng)粘在蘆葦折成的三角環(huán)上,去粘知了,弄到了就放在火上烤著吃,香美無比;或者再去抓個天牛,把細竹簽深深插進天牛嘴里,讓它掙扎著振動翅羽,扇起涼風,當小電扇用。秋天桂花香了,去桂樹下?lián)u落花瓣,金雨紛紛下到鋪好的被單上,收起花瓣交給長輩,過年好蒸桂花糕吃;再去結(jié)幾個捕蟹的方網(wǎng),手帕那么大,由竹篾撐起,夾個田雞或鱔魚段為餌,下到溝河里,釣上來的老毛蟹又壯又鮮,可以讓家人“持螯沽酒賞菊花”了。冬天大雪融化,異常寒冷,就找個絕風的墻角,曬著太陽,捧個紫銅烘缸,扒了灶灰,吹旺薪火,一群小伙伴坐在一起炮烙山芋干和花生節(jié),邊吃邊做著繞手套的活計;或者你講個故事,我講個笑話,嘰喳吵翻天……
這樣的風情不是他鄉(xiāng)可以替代,這樣的情愫將一生烙在心坎。所以你會感覺到,別處的地貌再光鮮,別處的土壤再肥沃,別處的地藏再金貴,都是浮土,都是你生命中行歷的旅站。血脈粘連的故土、恩愛有加的血地,才是你魂牽夢縈的搖籃、才是你可以投入的懷抱。
或許哪一天,你像基督山伯爵那樣滿載金銀財寶歸來,或者獲得殊榮載譽歸來,臉上涂滿了衣錦還鄉(xiāng)的光彩;或如費翔唱的“我已厭倦漂泊”,帶著疲憊和傷痛回來;間或不貧不賤、不顯不貴、默默無聞地歸來;還有不曾預(yù)料的種種歸來……你,回來了,拖兒帶女或者孑然一身;你,心潮激浪翻滾,感慨萬萬千千!血地則靜靜地候著,隨你說出什么話語,隨你做出什么舉動,她都會欣然接受。因為在這塊血地上,你一直有娘親奶著,有老爹摟著,有祖宗罩著,還有許許多多師長親友鄉(xiāng)鄰護著。別的人會這樣那樣臧否你、詆毀你,甚至算計你、傷害你,他們絕不會,因為,你是他們眼中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也是他們心中寄予的厚望,他們一致的愿望是你健康、快樂、智慧、發(fā)達。你的幼稚、過錯甚至罪孽,他們都會同情、寬恕你,并且叮囑你:吃一塹,長一智,以后可別犯傻喔……不管你還有沒有以后!
面對如此山高海深的恩情,你站在血地上還能做什么呢?只能跪下,雙手伏地,額頭貼地,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然后是——拋灑熱淚!
……
啊,血地,源遠流長的祖脈,在你的肌體上永續(xù),而盤根錯節(jié)的親情又將我的靈魂攫住,我有好多話要向你傾吐!你我何緣,從一個胚芽開始接納我、哺育我、錘煉我、容忍我,給予我的永遠是付出。我常常癡想,怎樣才算沒有辜負你的厚養(yǎng)?其實,現(xiàn)在我才明白,我并不是偶然地來,是血地指名道姓讓我來,讓我來體會這多彩多味的人生。父親、母親只是我生命的載體,是血地指令他們做我的監(jiān)護人,父母、祖父母以及所有親朋鄉(xiāng)鄰師長給予我的恩愛,都是血地賦予并轉(zhuǎn)贈的。因為,大家都沐浴在大地博大無私的愛河里!
謝謝您,血地!我是與我故鄉(xiāng)同質(zhì)同源的一顆沙粒,我在您的懷抱中孕育生長,讓我經(jīng)受了情感和精神的種種磨礪,讓我擁有很多很多,讓我成為了一個有用、有價值的人,真是不枉此生走一遭!可是,我也很慚愧,沒有什么報答血地的,唯一的心愿,是想融入您的肌體,讓我的赤子情懷和自由靈魂結(jié)合一體,冶煉成一顆晶晶發(fā)亮的舍利子,作為精神和情感的象征,留在血地上,告訴后來者:我們曾經(jīng)來過,艱難過,迷惘過,奮斗過,愛戀過,創(chuàng)造過,歡樂過!
哦,血地讓我升華,血地伴我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