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戲是打出來的。小四妮兒就是這樣走向舞臺,叫響袁店河上下的。戲隨河走,她的戲名兒到了南陽,到了老河口,到了武漢三鎮(zhèn)。
會說話就會唱戲詞,會走路就會踩臺步。人們說,小四妮兒天生就是唱戲的料。三歲的那個晚上,母親抱她去看戲,別的小孩子早拱在母親的懷里睡了。可小四妮兒直勾勾地盯著舞臺看,眼不錯珠兒。第二天一早,在院子里咿咿呀呀地,被奶奶擰了耳朵,啐了她一口,“下賤!”母親不敢來勸,淚汪汪抱住哇哇大哭的她。
小四妮兒還是沒有記性,依然唱。只要在袁店河春會上看過的戲,都會唱,甚至于滿場“串”:一會兒扮小姐,一會兒扮丫環(huán),一會兒扮將軍,一會兒扮老院公……就在袁店河的河灘上,她陪著洗衣的母親如此表達時,被戲班子的班主發(fā)現(xiàn)了。班主本坐在柳樹下,正默戲。那個中午,班主很高興,堅決要將她招進戲班。條件很優(yōu)厚,不要學費,管吃管住,五年后管保她成為一角兒。名角兒!
可是,奶奶不答應(yīng)。戲子的名聲很不好聽。在縣上教書的爹也不能做主。母親就只好抱住她默默地流眼淚。
又一天,戲班子走了,小四妮兒也“丟”了。母親對奶奶說,就在袁店河邊洗衣裳,一轉(zhuǎn)眼,就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還以為她先回家了。奶奶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黑了臉,把吸得發(fā)紅的銅煙袋鍋子按在了母親的額頭上,咬著牙,按了好大一會兒。母親直直地跪著,不敢動。這是祖上的規(guī)矩,也叫家法。母親不說話,也不能流淚,只好在心里高叫著,“小四妮兒,你可要給媽爭氣,爭口氣呀!”
小四妮兒是躲在戲班子的衣帽箱里被抬上船的,順著袁店河走了,趙河,唐河,漢水,長江……一路上學戲,唱念做打,起五更打黃昏,班主說戲,師傅說戲,記不住就打,演不準也打。打到八歲,第一次上場,演哪吒,眼法,手法,步法,唱法,一亮相,就是好;一開嗓,更是好!滿堂彩。
八歲紅,小四妮兒就有了這個藝名兒。
不過,八歲紅的心里頭,永遠記住自己是袁店河的小四妮兒。十歲那年的春會上,再回到袁店河的小四妮兒,一走臺,一張嘴,往臺下一輪眼,就看準了一個大媽的目光,而那人也正盯住她!小四妮兒一板一眼地把那場戲唱完,掌聲雷動中,回了后臺,那人也擠進來了,“我的小四妮兒!”
“媽!”
春會結(jié)束,小四妮兒在麥地里向奶奶的墳頭磕了三個響頭,給陪同的爹媽也磕了頭,又上了船。走時,給爹媽留下一百個袁大頭,銀色很純。
再后來,爹媽總能收到小四妮兒寄回來的銀票,囑咐他們過好日子的同時,將袁店河上的橋修一下,將趕集的路修一下……又一年的春會后,按照小四妮兒說的,爹從縣上回來了,在袁店河邊辦了一所女校,只招女生,不收學費。
有兩年,小四妮兒的信回來得少了,“日本人占了漢口,爹媽,你們在家照顧好自己……”
爹媽心就更小了,他們看輾轉(zhuǎn)到手的《河南民報》,有“八歲紅義演,千萬人募捐”的消息。還配有照片,很模糊。這些報紙,爹媽小心地保存著,不敢讓別人看。
再幾年,戲班子回來了,班主已經(jīng)去世。小四妮兒就是班主,戲班子更名“八歲紅”。在老屋的那張床上,母親和小四妮兒摟得很緊,“小妮兒,聽媽的話,你也不小了,找個好人家,就在咱袁店河,嫁了吧?”
小四妮兒把母親摟得緊緊的,頭搖得狠狠的,“媽,這個事兒,別說了……”
這年春會,“八歲紅”戲班在袁店河唱得驚天動地,并且在春會結(jié)束,別的戲班離開后,戲班子又唱了三天大戲。走時,將所有的戲金留下,要袁鎮(zhèn)長將袁店河老寨墻好好地修一下,防匪患。那時候,紅槍會,黑槍會,就在羅漢山、豐山上,都是土匪。
新中國成立了,小四妮兒成為省團的名角。她回袁店河的日子少了。不過,這年袁店河傳統(tǒng)春會,她帶了省團回來,唱《朝陽溝》《人歡馬叫》《小二黑結(jié)婚》。這些戲還進京演出過,毛主席、周總理都叫過好。袁店河的人們很驕傲。
爹媽過世后,姐姐們各有各的家。小四妮兒回來得就少了。
大饑荒那一年,袁店河接到了從鄭州運來的五萬斤紅薯干,平均一人兩斤。帶隊的人說,崔團長叫送來的。
姐姐們一個個老去后,小四妮兒回來得就更少了。
小四妮兒也老了。去世前,她立了個遺囑,“土葬,將我埋到袁店河,陪著爹媽,盡盡孝”。
那時已經(jīng)開始實行火葬,并且強制。她的要求被報到了主管文化的省領(lǐng)導那里,一番研究后,決定:特許,下不為例。
可是,袁店河不接納,特別是她的族人。理由是,小四妮兒唱過戲;再者,她是個老姑娘,活到八十四,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在袁店河,老姑娘不能入祖墳;更何況,她還唱了一輩子戲!
最終,小四妮兒被埋在了與爹媽一路之隔的一處荒地上,孤零零的。墓前有一碑:八歲紅之墓。是她的徒弟們合伙立的。
清明節(jié),總有人來給八歲紅上墳。
現(xiàn)在,上墳的人越來越多。在她的石碑前,放她的戲,用錄放機,用手機……
選自《天池》201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