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揚
除了有一次“意外”,我已經(jīng)將近20年沒有過中國年的經(jīng)歷了——準確地說來,是將近20年沒有在國內(nèi)過春節(jié)。在美國過年,那也就基本等同于沒有“年味兒”。
國外有另外一種“年味兒”,是從感恩節(jié)開始的“假日季節(jié)”(holiday season)。很奇怪他們的“年”的表達方式,是如同勝利大逃亡一般的,大都會的忙人,過年時都“春運”回了來處,一下消停了許多,從煙花絢爛歸于寂靜平淡。換句話說,我看到的,或是實實在在感受到的是,越是過年反而越是冷清。
這冷清,當然,一部分得“歸功”于我所生活的高緯度地區(qū),在于它的氣候,一旦到了新年時分,世界多半白雪皚皚,天氣嚴寒,開車經(jīng)過城市或者城市的郊區(qū),一眼望過去路上看不到幾個人。尤其是在晚上去朋友家拜訪,只憑著一通電話后記下的薄薄紙條上的一串數(shù)字和字母,就要穿過大片銀色的林莽,黑黝黝望不到頭的山野……那時候還沒有智能手機,不方便和朋友電話里核實,當然也無法收取電子郵件,于是不禁懷疑自己走錯了路?但是與此同時,只要準確地抵達某個指定的地址,哪怕一切再不熟悉,房子外表的模樣和設(shè)想的有多少差別,一旦敲開門進去,又定能看見張張熟悉的笑臉,如約而至的慶祝,很少被“忽悠”。我感到,那像是漫長的太空飛行之后,突然抵達了母港的蔚藍星球,不知哪個按鈕按下,門前突然亮起了節(jié)日的彩燈,這溫暖的燈火映著屋里說說笑笑的臉,與廣大的黑暗形成戲劇性的反差。
這背后當然還有更本質(zhì)的原因。在那個社會結(jié)構(gòu)中,我,一個外國人,一開始所看見的只是汪洋之中的孤島。學(xué)校是我最先接觸到的,也是唯一的港灣,在那里的老師學(xué)友,比一般的大眾更“國際化”,更能成為你精神的泊岸,一旦偏離這條慣常的航路,你就進入了異國文化的遠海。一開始,迷路是很可怕的一種經(jīng)驗,它使你第一次意識到“陌生”的存在,比語言的障礙更難逾越:人,脫離了強迫性的熱鬧和自發(fā)的聚團,終有可能是孤獨的。
有一年在芝加哥的郊區(qū),我就是這樣迷了路,岔進了陌生的航道——天色將晚。我在小鎮(zhèn)破敗的街區(qū)間走著,尚沒有意識到,我其實下錯了通勤火車的車站,因為兩個站名只有一字之差。越是對不上朋友事先的指點,心里就越是發(fā)慌。
第一次看見寂靜的街上有人,卻是個神情呆滯的黑人,孤單單地倚靠在路邊的墻上……結(jié)結(jié)巴巴地,我和他搭了幾句話,他的臉上顯得一片茫然,甚至表情也顯得不那么友善。我意識到從他那得不到什么有價值的信息,思忖著,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逃離此地,順著來路回到車站去,至少,回到一個安全的、我可以打電話的地方……就在這時候,他忽然在身后高聲叫了一句:“Wait!”(等一等)
瞬時間,各種恐怖的聯(lián)想都涌進腦海。我是該轉(zhuǎn)身飛跑嗎?會不會,就像有些書里說的,這反而激起了“潛在罪犯”的敵意,讓他們掏出兜里的手槍?
我壯著膽子,反而向他走了一步,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到底和他說了什么,應(yīng)該絕不是什么流利的問候。
我反正記得,他插在兜里的手真的拔了出來……沒有手槍,是一個橘子——很多年后,參加那次聚會的朋友還記得我捏了一路的這個橘子,他們開玩笑說,吃了吧,看看有沒有迷藥?
“你是從哪兒來的?”他問我。
“中國?!睙o論如何,這可能是我還能流利回答的一個問題了。
“我愛中國?!彼饬喜坏降倪@句話拉近了我們的距離,某種俗氣的“套路”,讓我頓時恢復(fù)了托福班“英語情境對話”的本能:“Have you been to China?”(你去過中國?)
“沒有,我想去?!焙谌伺笥汛魷拿婵咨匣^一絲羞澀,很快,又恢復(fù)了那種晦暗的表情。
“I am just tired of this country.”(我已經(jīng)厭倦了這個國家。)
好多年以后,我還在琢磨他這句話的含義。當時太過緊張,竟然記不得周遭詳細的情況,現(xiàn)在回憶起來,身后的露臺那應(yīng)該是他的家吧?在這寒冷的夜晚,節(jié)日慶賀到來的前夕,他為什么徘徊在家的門口?隨著在美國生活日久,我慢慢熟悉和理解了那個社會里另外一部分人的生活狀態(tài),并不是像外來者所習(xí)慣讀解的那般光鮮靚麗——拋開美國依舊尖銳的種族矛盾,這里面也有人生所擺脫不掉的,驚險和庸常的變奏,兩種感受可能是面對面的:我,一個異鄉(xiāng)人,完全不熟悉異國的夜晚,感受到的是廣大的黑暗,莫名的危險,而他已經(jīng)在一個無望的境地里浸泡日久,只渴望著從里面走出來,走得越遠越好——假如他還有這種選擇的機遇的話。
其實,回憶起故鄉(xiāng)的“年”來也是如此。每每在過年的時候,都是兩種情緒的混合:滿滿的熱意,摻和著一年到頭的蕭瑟和倦怠。假如爐膛已經(jīng)冷卻,孩子們會感到索然無味,但笑語喧嘩的“大人”們腦海中的,卻可能是趕緊結(jié)束這一切……我至今也不能理解酒桌上的迎來送往,隨著杯盞散發(fā)的“人情”,就像被父母沒收了的“壓歲錢”,從一個孩子的手原封不動地到了另一個人手中,換來的是酒醒后的頭痛和失落。在美國過年,不啻是從這種境遇中的出走和超脫,可是同時,面對面地,你會碰到另一個相向而來的自己:孤獨,恐懼。
優(yōu)美的思鄉(xiāng)曲,注定是在一個人的寂靜和沉思中寫下的。不管如何眷戀繁華和溫暖,每個人最終都必須過渡到這“一個人”的境地,他心中會發(fā)慌不?會的,但是最終,他將成長了。
正像卡爾·榮格所說的:“……若你理解黑暗,它就會臨到你頭上,就像夜晚有藍色的影子和閃爍的無數(shù)星星。當你開始理解黑暗,沉默與和平就會來到你頭上。只有那不理解黑暗的人才會恐懼夜晚。通過理解你內(nèi)在的黑暗、夜晚、玄秘,你會變得簡單。”
也就在那次,我走過漫長的回到火車站的路,路燈下,忽然在路邊看到什么。我雖已走過了,還是忍不住又回頭走十幾米,拾到一只不知哪個孩子丟下的玩具小鹿,普普通通的,在便利店里都可以買到的小玩具:棕褐色的毛絨,黃色的鹿角,卡通無辜的表情。如果不是我將它拾起,很快它就沾滿灰塵,流落到某個垃圾堆里去了。
我還記得那個黑人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拿著橘子,今天是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