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冷瑩
我不等你,我等梅花落滿南山
文◎冷瑩
或許鐘宇也是幸福的吧,與這塵世熱鬧相擁的男女比起來,他只是幸福得不一樣罷了。
鐘宇常在我朋友開的咖啡館里看書看到打烊。他大概年近四十的樣子,長得很清俊,給人最堅實的印象是斯文沉默。他在店里的那幾年里,店里的服務(wù)員們誰也沒有聽到過他大聲說一句話。召喚服務(wù)員時他也不像別的客人那樣出聲叫人,總是等到服務(wù)員看過來時給以微笑和手勢,每次結(jié)賬離店時也會對收銀員點頭致意。
店里的服務(wù)員都很喜歡鐘宇,好幾個女服務(wù)員第一次見他時都頗有過心猿意馬,直到看著他離店時拿起放在桌子內(nèi)側(cè)的一支黑拐仗時,她們才一一發(fā)出老天不公的感嘆。
鐘宇走路的姿勢是有些傾斜的,一條腿很不利索,那是他 5歲那年小兒麻痹落下的后遺癥。
鐘宇是8個月大的時候被父母抱養(yǎng)的。鐘家抱養(yǎng)他兩年多后,曾被醫(yī)生診斷難以生育的他們有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不久鐘宇又因小兒麻痹落上腿疾,從此徹底失了寵,養(yǎng)父母對他一天不如一天。
鐘宇很小時就知道好吃的要讓給妹妹吃,好玩的要讓給妹妹玩,照顧好妹妹是自己的責(zé)任,凡事不能同妹妹爭。 比起那點好吃的好玩的不能碰觸的失落,真正讓鐘宇覺得難堪的,是院子里那些鄰居們充滿八卦的憐憫。他們住的是廠里的宿舍樓,整個院子里都是同廠的職工,大家對相互間的情況都很了解。鐘宇走到哪,總有人摸著他的頭嘆一聲可憐的孩子。這使得鐘宇出入院子時常常躲著人走。
院子里的鄰居們只有一個人是鐘宇樂于見到的,那就是廠里的資料員蔣素秋。
蔣素秋那時三十來歲,獨自一人住鐘宇家前排宿舍樓最盡頭的一間。
蔣素秋那時在背地里有個很不雅的綽號,叫“上海破鞋”。作為“上海破鞋”的蔣素秋很有眼色,平日里基本不與廠里人來往,每日陪伴她的就是書,她也是廠里惟一一個熱愛看書的女人。
這個被大家當(dāng)“破鞋”的女人其實衣物很簡單,夏天基本就是一件藍(lán)灰色碎花長裙和一身雪青襯衫搭黑長褲來回倒,春秋加一件黑色毛衣外搭,冬天則多半裹在一件洗到泛舊卻熨燙挺闊的藏藍(lán)色呢子長大衣里。她屋檐下的晾衣繩上來來回回掛的就那幾件衣服,廠里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衣服比她還少的女人了,甚至廠里守門員老吳那從農(nóng)村來的老婆也自吹衣服比她多得多。蔣素秋怎么看也不像個稱職的“破鞋”。
她也不是上海人,而是土生土長的重慶人?!吧虾F菩边@個名頭的來由是蔣素秋年輕的時候不知怎么和廠里那個上海下放過來的已婚技術(shù)指導(dǎo)好上了,等人家的老婆打上門的時候,廠里人才嘩然原來平時靦腆羞怯的小蔣竟有這樣的一面。兩人雙雙受了處分,不久技術(shù)指導(dǎo)就在岳父家的斡旋下調(diào)回上海,而小蔣不聲不息在眾目睽睽之下硬是掩住了自己的十月懷胎。大家都吃驚于小蔣那副要豁出去一切去保住那個孩子的樣子,孩子卻在出生第三天就夭折了。或許是出于同情,廠里網(wǎng)開一面沒有開除她,只是把她從技術(shù)研發(fā)室調(diào)到了無人問津的資料室。大專畢業(yè)的蔣素秋從此就斷了升遷的路,廠里搞研發(fā)的那幾個文化程度比她低的人后來一一都爬到領(lǐng)導(dǎo)層去了。
不知道為什么,鐘宇暗自覺得蔣素秋其實是很驕傲的。他覺得她不跟廠里人來往,并不是憤恨他們在背地里喊她“上海破鞋”,也不是懼怕人言可畏,他覺得她就是純粹因為不屑外面的人,而選擇了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僅此而已。
廠里這幾排宿舍樓都是老舊平房。蔣素秋住在最東邊。鐘宇回家時從西邊更近,但他每次一個人的時候都走東邊繞,尤其是夜晚,因為那樣他能路過蔣素秋的窗口,而蔣素秋夜晚一定是坐在窗邊的書桌前看書的。鐘宇喜歡看到蔣素秋在窗前看書的剪影,他知道書里的那個世界對她有多好。她躲進(jìn)去,一切就無關(guān)緊要了,他們叫她破鞋也是不打緊的事。他知道。因為他也是那樣的??磿臅r候有一千一萬個化身,把自己躲進(jìn)書里去。
在鐘宇那寂寥的年少里,蔣素秋對他來說是一場無言的慰藉。為什么呢?鐘宇常問過自己。他想,或許是因為他知道她在人群中和他一樣孤獨吧。
鐘宇覺得,世間的孤獨都是相仿的,并不會因為一個是十來歲的少年和另一個是三十來歲的女人就面目不同。
使鐘宇和蔣素秋有交集的,是新華書店。鐘宇不喜歡呆在家,也沒什么朋友,經(jīng)常躲到書店里去看書。在離家半小時路程的那家新華書店,鐘宇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能遇到蔣素秋。
鐘宇沒有錢,去了經(jīng)常拿本書躲在角落里直到看完了才走。那時候的書店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開明,大多數(shù)營業(yè)員都很嫌棄那些只看不買的書蟲,經(jīng)常大聲吆喝不要把書翻爛了,有時心情壞了也直接趕人。這使得鐘宇有時候很難堪。
或許是蔣素秋經(jīng)常在那買書的緣故,店里的營業(yè)員對她都非常尊重,每次見她來都微笑著點頭。每每那種時候,鐘宇在角落里看著,心情很美好,覺得營業(yè)員的臉也變得可愛起來。他想,這里不會有人在背地里叫蔣素秋“上海破鞋”了,蔣素秋本來就應(yīng)該是個佩得上很多敬意的女人。
鐘宇以為蔣素秋沒有注意過他,就像她平時在廠里走路常常旁若無人一樣。但是有天蔣素秋在路上喊住了他:“鐘宇,我那有些書,你想看的話可以借給你?!蹦翘焓Y素秋在書店碰見了鐘宇灰頭土臉地被營業(yè)員甩臉色了。鐘宇有點愣地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蔣素秋,她竟然知道他的名字。他心里的那點尷尬也被忘記了,傻傻地沖她咧嘴一笑,蔣素秋也笑了,她揉了揉他的頭發(fā),說:“這么愛看書,你和別的小孩不太一樣??!”
那天鐘宇就跟著蔣素秋回家挑了本書,蔣素秋推薦給他一本席慕容的詩集。那天晚上,鐘宇抱著書有點睡不著覺。
那之后他開始陸續(xù)去到蔣素秋的房子里,起初每次換了書就走,后來也慢慢留下來聊幾句,或者就坐下來倆人默不說話各自看上半天的書。
蔣素秋對鐘宇那種淡淡的隨意的態(tài)度讓鐘宇覺得很舒服,他覺得她不像那些把他當(dāng)成一個小孩而居高臨下的大人,也沒有把他混同廠里那些熟悉卻不相干的面孔。
鐘宇再也不用去書店提心吊膽地看書了,他有了一個更喜悅的去處。養(yǎng)父母是沒什么心思在他身上,鮮少過問他的去向,因為嫌棄鐘宇走路瘸腿的難看,他們?nèi)ス浣趾陀H友家串門也一般是不愿意帶上鐘宇的。年少的鐘宇對孤獨習(xí)以為常,卻在走進(jìn)蔣素秋的房子之后意外地感受到了自由帶來的幸福感。
他喜歡呆在蔣素秋身邊,仿佛停頓的時光里,只有兩人交錯的輕輕翻書聲。
在那個很多人一心惦記著改善餐桌生活的年代,蔣素秋不同于別人的一點還在于她非常喜歡花,她的書桌上總是有花。一枝月季,一把廠后面的田野里采來的野菊,有時干脆就是冬日里樹上的一把烏黑女貞果。因為蔣素秋的緣故,鐘宇走在路上也開始不自覺地留意起路邊的花草來。
他摘過幾把花帶給她,藏在自己軍綠色的舊書包里。春天小城后邊山里的幾枝野生油茶,白花黃蕊,香得輕盈;夏天里白色的茉莉和梔子;也曾在學(xué)?;▔锿颠^一把含笑給她,黃玉一樣的五瓣小花,滿房間都盈著一種類似香蕉的香氣。
蔣素秋見了花就高興。她說:“鐘宇,你喜歡有香氣的花啊,那你長大以后去南山那邊工作吧。南山上很多臘梅花,冬天里一開,走哪香氣都跟著你?!?/p>
那一年,兩個不怎么快樂的人,臉上的笑容都多了起來。
一個十來歲的瘸腿少年,和一個三十來歲的名聲狼藉的中年女人,滿屋子似乎永遠(yuǎn)也看不完的書。廠里人簡單粗暴地把它歸總成了一樁艷聞。
風(fēng)言風(fēng)語刮到養(yǎng)父母耳朵里,鐘宇收到了很多旁敲側(cè)擊。
大概因為不是親生的緣故,養(yǎng)父母是從來不對他動手的,就是批評他的時候說話也會注意語氣和措詞,仿佛很介意在這種不消成本的事上跟他鬧壞了關(guān)系。不像對他們親生的姑娘,雖然有時候也打罵,但他們愛她愛到了骨子里。鐘宇知道,有時候打罵也是講資格的。
鐘宇是個乖小孩,但惟獨這件事,他不想聽養(yǎng)父母的。他開始有點懂了蔣素秋骨子里的睥睨,他也同樣不屑于理會四周那些齷蹉卑劣的眼神。他仍然去蔣素秋那里,只是去得更低調(diào)而小心,因為不想蔣素秋受到更多的污言污語,雖然他知道蔣素秋既不曾留意也不會在意。
那個時候,鐘宇不知道,命運的陰影已經(jīng)悄然投落在他們之間。
那一年過年的時候,鐘宇父母回他成都的外婆家過年,因為只打算住兩晚,便懶得帶上鐘宇,留他在家看屋。蔣素秋知道了,年三十晚上燒了兩個菜下了一盤餃子,叫上鐘宇一起吃。很簡單的一頓飯,卻是鐘宇人生記憶里最溫暖的一頓飯。
吃完飯后,他們圍著一爐炭火對坐著看書,鐘宇記得他那天看的是海子的《土地》。海子寫道:緘默者在天堂的黃昏,在天堂這時正是美好的黃昏。
昏黃的爐火在他和蔣素秋腳下,籠得每個字都暖醺。那種昏黃是鐘宇一生記憶中最絕艷也最凄涼的 色。
他不記得,那晚是誰先從書里抬起頭來,他們放下書聊起了天。那天蔣素秋說了很多話,她向他講了她幾乎所有的故事,出生于知識分子家庭,被父母珍愛的童年,因病去世的雙親,那個曾給她很多溫暖又臨陣脫逃的上海男人,以及一個在她懷中一點點失去呼吸的嬰兒。鐘宇幾乎不敢出聲打斷她,害怕驚擾了她。他知道,她孤獨得太久太久了。
后來蔣素秋看著鐘宇說:“如果那孩子活下來,說不定現(xiàn)在也快有你這么高了,他爸爸個子很高的?!笔Y素秋的臉是微笑的,眼角卻流了淚。
就在那時候,鐘宇神差鬼使地站起來擁抱了她。那是一個無比純潔又意味復(fù)雜的擁抱,他擁抱她,像擁抱一直生長在自己想像中未曾謀過面的生母,又像一個年長的男性擁抱自己憐愛的女兒,或者說更像一個孤獨者擁抱更孤獨的另外一個。在那個時刻,鐘宇愿意把自己一生所能擁有的暖意都饋贈給她,面前這個年長自己一輪多的女人。
蔣素秋沒有推開他。
窗戶和門就是在那個長長的擁抱里幾乎同時被砸響的。
沖進(jìn)來的是鐘宇的養(yǎng)父母,他們搭的便車壞了,便殺了回頭槍。以及他們身后飛快蜂涌而至的鄰居們。
養(yǎng)母一把將鐘宇拉到了自己身后,然后在圍觀的人群面前飛快地向蔣素秋吐出一串串極其連貫的污辱字眼。在鐘宇那時轟然作響的大腦里,只記得“上海破鞋”那幾個字一遍遍地敲打著他的耳膜。
那一晚的混亂之后,鐘宇再沒有去找過蔣素秋,他羞于面對她,在養(yǎng)母每日對她的唾罵聲中疏遠(yuǎn)她。有一次,鐘宇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在巷道口遇見了蔣素秋。她剛從書店回來,手里抱了幾本新書,見了他,遠(yuǎn)遠(yuǎn)就停下了腳步。鐘宇怔怔地看了她幾眼,然后飛快地轉(zhuǎn)身拐進(jìn)了另一條巷道。那是鐘宇最后一次看見蔣素秋。不久,蔣素秋就燒碳自殺了。
鐘宇知道,蔣素秋自殺根源不在于他。她太孤獨了,孤獨深入骨髓,已經(jīng)不想在這世間再找溫度了。而他在她身邊的時候就明白,她以一個成年女人的聰慧和溫厚之心暖了他,他于她而言,卻不過是一個需索成長慰藉的弱小少年,他的火焰微之又微。
但鐘宇的年少,終究是隨著蔣素秋的死曳然結(jié)束了。
鐘宇后來考的是本地的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留在重慶工作。剛開始工作時租了間舊民房,窗口向著南山。后來工作做得順,買房又換房,也都在南山附近。
“蔣素秋說得對,南山上臘梅多,冬天里沒事走一走,一陣一陣梅花香。”鐘宇笑著說。
鐘宇后來一直沒談戀愛,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自己似乎沒有去愛的欲望和能力。養(yǎng)父母催過他很多年,后來也漸死心放棄了。
或許是很害怕與這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兒子生疏,他們沒有去到遠(yuǎn)嫁成都的女兒身邊,反而在幾年前搬進(jìn)了鐘宇的房子與他同住,順帶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很是精心。
鐘宇對他們很客氣,逢年過節(jié)送禮物包紅包,偶爾陪他們旅行。只是大多數(shù)時候他習(xí)慣了一個人獨處,所以工作閑暇的時候很少在家呆,更喜歡一個人在南山上到處走一走,或在這間自己熟悉的咖啡廳點杯咖啡看書到打烊。
鐘宇沒恨過他的養(yǎng)父母。他想,他們到底養(yǎng)大了他,讓他吃飽穿暖,沒打過他一手指頭,又供他上完大學(xué),既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那就是人生再造之恩。他感激他們,但學(xué)不會熱愛。就如同他們對他。這個真相就像一個貼著封條的謎底,彼此心自肚明,而又永遠(yuǎn)不會在那個家中揭示。
在這個物質(zhì)不再匱乏的年代,人們可以愛上的事物很多。如今的重慶到處是花店和書店,甚至還有了 24小時不打烊書店。重慶的冬天,常常有人扛著一捆捆的臘梅花出來賣。鐘宇常常想,如果蔣素秋活到了這個年代,一定會喜歡它的吧!
如果她還在,他一定會常去看她,夏天帶路邊老太太竹籃里賣的一把把黃桷蘭,冬天拎一捆綁得柴火一樣卻香氣傲人的臘梅花。他知道,她一定會喜歡。
鐘宇略略傾著頭,沉浸在自己的記憶里??Х瑞^的臺燈下,他的臉上露出一種極靜極遠(yuǎn)的微笑,他身后的窗外,南山在夜色里青影綿伏。
我想,或許鐘宇也是幸福的吧,與這塵世熱鬧相擁的男女比起來,他只是幸福得不一樣罷了。至少,他擁有這滿南山的臘梅,和永遠(yuǎn)不會在塵世里玷污的清幽梅花香。
編輯 /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