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
著名作家、湖北省作協(xié)主席。2016年,她發(fā)表微博,批評詩人柳忠秧為魯迅文學獎“四處活動”,柳忠秧為此將她告上法庭。該案一審判決結(jié)束,廣州市越秀區(qū)法院判決方方刪除關(guān)于柳忠秧的微博,刊登道歉聲明并向柳忠秧支付精神撫慰金2000元。方方表示自己不會道歉,選擇繼續(xù)上訴。同樣是在2016年,方方的長篇小說《軟埋》出版,成為這一年中備受關(guān)注的作家作品。
2016年開始之前,我就計劃在這一年辭去《長江文藝》社長兼主編一職。畢竟這項工作很耗時間和精力。當初,我來改版這本雜志時,說好就干一兩年,結(jié)果,做了將近五年,辭了好幾次都沒辭掉。到了2016年,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辭掉此職——這是我在這一年里必須做的一件事。另外,還有一件我在這年打算一定要做的事情——清除家里的白蟻。我家住在一樓,屋里一直有很多白蟻。上半年,我?guī)缀醵荚谡孔?,挖出幾窩白蟻,把屋里清理了一番,這耗掉我好幾個月時間。2016年計劃的兩件大事,我都完成了。我的長篇小說《軟埋》在2016年出版發(fā)行,這讓我很高興。許多讀者告訴我他們的閱讀感受——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這是最愉快的事情。
但在2016年,不順心的事還是多于順心的事。有些事情的出現(xiàn),你會有目瞪口呆感。
2016年,一些和司法有關(guān)的事情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比方說聶樹斌的昭雪。這是給社會帶來極大影響的事件。社會進步,司法也必須進步,它不能成為社會文明進步的阻礙,這應該是社會的共識。
過去的一年,我人生中的另一件重大事件也是和司法有關(guān),這便是應對柳忠秧的官司。我人生中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人在死之前,自然年年都會有前所未遇之事,這都不算什么,而成長過程本來也就是一個學知識、長見識的過程。一切都得像年輕時一樣,努力學習去面對,去適應,但凡能講清的道理一定要講清楚,但凡能爭取到的理解就一定去爭取。就算面對再無聊和再無賴的人及事,甚至被羞辱被謾罵以及遭到人身攻擊,也都堅持講理,絕不采取同樣方式去對付。社會文明的進步正是這樣一步步爭取來的。
官司給我?guī)淼穆闊┲饕欠浅@速M時間和精力??墒?,人活著,什么事情又是不浪費時間和精力的呢?都一樣。想清楚這個,也就沒有什么了。有了麻煩,一件件解決,一個個理順,一點點汲取經(jīng)驗,就可以了。
對于法院的判決,我在給高院院長的公開信中說得很清楚——我對柳忠秧只是提出不點名批評,沒有任何誹謗他的地方。我的微博中提到他“到處活動”和“搞定評委”都有基本的事實根據(jù)。在事情基本屬實的情況下,不能說我是誹謗。
在法庭上,法官提了不少問題,我也盡可能作了回答。我感覺高院法官還是挺理智并且挺有水平的,他們的提問顯示出他們對現(xiàn)在的社會風氣是了解的,并且也是懂得常識的。我想他們應該對這件事的起因和結(jié)果有自己的判斷。但無論是否再審,我都會堅持我的觀點。這個案子關(guān)注度很高,它的結(jié)果必定會給社會帶來影響。我特別想說的是:柳忠秧的行為足以對許多有勇氣對社會不正之風提出批評的人形成威脅。人們會看到,如果你批評了一個人,哪怕你的基本事實很清楚,而你的言詞中有一絲不嚴謹,你都可能成為被告,并且被法院判為誹謗。像我這樣,與柳忠秧素不相識,從未謀面,只是一個職務行為,對柳忠秧這樣的知名人物連不點名批評都不可以,那么,面對不正之風,誰還會站出來說話?這個案子不大,但它的結(jié)果對社會的破壞性會很大。
目前我還可以坐飛機高鐵,但如果硬要把我拉入黑名單,最壞的結(jié)果也就是不出門而已。近的地方可以自己開車。更何況,住在家里也很舒服。我可以整理自己的花園,養(yǎng)花種菜,讀書寫作,也是蠻好的生活方式。但真有如此結(jié)果,我這一生都會瞧不起那些缺失底線的人。他們傷害的不只是我,而且是整個社會。
我不認為有“方柳之爭”。我從來也沒有跟柳忠秧爭過。柳忠秧的詩寫得好還是差,稍懂文學的人自有判斷。對于詩歌,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但是,還是有基本的判斷標準。就是你的詩作,至少飽含真情,是發(fā)自你的內(nèi)心,是有著你個人的獨特感受,文字上至少要有意味,而不是一堆華麗而空洞的詞匯,或是堆砌改寫一些古人的詩句,從別人詩歌中模仿一些表皮的東西。
其實,柳忠秧的詩寫得好或是差是個次要的問題。寫得差也可以申報,這是他的權(quán)利。但寫得差而得滿票,就可質(zhì)疑。我不愿意更多地議論評委,是因為很多評委可能覺得這只不過是初評,中國作協(xié)還會把關(guān),既然是熟人,他這么想要,投給他算了。估計不少評委是這樣的心態(tài),從這點上說,我是可以理解他們的,畢竟,中國還是一個人情社會。所以,我發(fā)了微博后,覺得自己有點冒失,給一些我覺得可能是評委的人發(fā)了短信,表示我的歉意。但同時,我也給作協(xié)相關(guān)負責人打了電話,叫他們不要透露任何評委的名字,并且,這件事,由我個人來承擔。說起來,柳忠秧最錯的地方,是他請客吃飯和開研討會的時間點選擇得有問題。你平常請客吃飯,誰又會介意?你平常開研討會,誰又會多說什么?你有錢,你愛請人吃飯就請唄,研討會你愛開多少就開好了。但你的請客吃飯和開研討會都是在評選前夕,這就有問題了。我什么話都不用說,只需要把你開研討會媒體公開報道的消息列出來,大家一看時間和研討會的密度自然會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哪有一個人幾個月內(nèi)連續(xù)開研討會的?這么反常的事,法官不會想嗎?
想必中國大多評獎活動中,“跑獎”活動很猖狂。不然我這樣一條微博,怎么會引起這么強烈的反響?但跑獎這樣的事,一定是有人跑成功了,才會讓那些想得獎的人受到鼓勵。如果跑獎沒有成功機會,誰還去跑?只是,需要說明的是:在柳忠秧一事上,我并無一字說“跑獎”。我只是說他“到處活動”。這是個客觀存在。因為托請電話已經(jīng)打到我本人這里,讓我?guī)兔?。而省作協(xié)的黨組書記和項目負責人,也都接到請吃飯的電話。柳忠秧自己并沒有否認這些,他只是用“詩酒風流”來替代了評選前請客吃飯這樣的事。在請客吃飯這類事上,我一直是很寬容的,文人之間,免不了吃吃喝喝。但你集中在評選前夕,到處請人吃喝,這顯然是違規(guī)的。
如果評獎只是鼓勵人們寫作,倒也無妨。但如果各地官方把評獎當作自己的政績,一旦得了獎,就有無數(shù)好處,這樣做的后果,肯定會對文學造成傷害。尤其在評獎機制和評委人選有缺陷的前提下,跑獎拉關(guān)系,就會成為套路。評獎這樣的事,完全公正是很難的。大概作品文本水平占五成,人情占三成,運氣占兩成。真能這樣,大體上也算過得去了。但要命的是,有不少評獎作品,是文本水平占三成,人情占了七成。正因為評獎出來的作品,眾人不服,人們才會對評獎拉關(guān)系這一類的事有著特別的憤慨。
中國人看重人情,這是常態(tài)。我自己也沒覺得這個不正常。因為,重人情不是現(xiàn)在才重,古代也一樣重。但看重人情也要有底線,你不能為了重你家的人情而太輕賤文學。如果作品水平相當,你給熟人投票,其實大家也還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兩個作品差異非常大,而你仍然投給作品差的那個,就因為他是你的熟人?這就是典型的“重人情,輕文學”了。這是沒有底線的做法。我曾經(jīng)在湖北的兩個評選會上,都很不客氣地說過“我沒有想到,人情可以這樣大于文學”這類的話。在湖北,我會有這樣的希望——比方,兩人作品文本水平相當,但一個是經(jīng)常得獎的著名作家,而另一個是新作者或是來自基層的寫作者,我希望把這張票投給后者。但經(jīng)常的結(jié)果會是:兩個人文本差異非常大,一個是著名人士,作品弱而人頭熟,另一個是基層作家,作品優(yōu)而完全不認識評委,最終得獎的,多半仍然是跟大家很熟的那一個。被淘汰的基層作家的作品可能比得獎作品好幾十倍都不止。劣勝優(yōu)汰,這就對文學造成傷害,同樣受到傷害的還有基層作者。這樣的事情如果多了,誰又不想去跟評委套近乎呢?我曾經(jīng)連續(xù)兩次面對這樣的場面,我對一些評委“重人情、輕文學”的印象是非常強烈的。
在柳忠秧的事情上,我批評了評委,有的評委表達了對我的不滿,但不是全部。有短信謾罵的,有背后做小動作的,也有到處挑撥是非的,鼓動柳忠秧告我的等等,這類事我都知道。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其實,柳忠秧是什么樣的人(畢竟我從未見過柳忠秧,也完全不認識此人),寫的是什么樣的作品,他們比我更清楚。我倒是覺得,評委對我不滿,也很自然,就像我對他們也不滿一樣,這是相互的呀。想起辛棄疾的詞:“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我和某些評委,大概就是這樣的關(guān)系吧。我可以接受他們對我所有的不滿,我不覺得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世界這么大,大家全然可當從未認識過就可以了。今后各走各路,相忘于江湖,也蠻好的。
柳忠秧說要向中紀委巡視組舉報我,我經(jīng)常跟同事笑說,我根本不會怕那些人舉報,倒反而怕他們不舉報。因為舉報了,如果有人來查,一查就知道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其實平常吹牛時說的是:“一查居然查出個英雄模范人物來了?!保6慌e報,卻到處造謠中傷,大家倒會疑惑他們說的那些是真是假。所以,盡管來舉報我,看我有什么事。像我這種人的廉潔自律和行事正派程度,那些人恐怕想都想不到。因為他們沒有與這樣的人交往過。我們單位的老同志經(jīng)常說,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廉潔的人。說句實話,我是真沒有機會去花公家的錢。此外,我自己是個大手大腳慣了的人,有些小錢,根本都懶得去報銷什么的。經(jīng)常只有我去貼公家的(倒不是有多么高尚,而是不屑那些小錢),哪有我占公家便宜的。不管柳忠秧或是其他什么人,無論他們舉報到哪去,我根本都不會在乎。我甚至歡迎他去舉報。一則比他們在外面造謠瞎編要好得多,二則他們只要實名舉報,我就有機會作公開回復。不然以我的懶散,根本都不屑去解釋那些謠言。
我也不算什么不吐不快之人,倒是一個懶散的、不想多管閑事的人。但我會直言。我所有的直言,都是對方請我去開會呀討論呀什么的,讓我在會上發(fā)言,那么我就按我自己想的說。他們不找我,我也懶得說的??梢哉f,任何會上,不管這會上有多大的領導多么重要的人物,不讓我發(fā)言,我完全可以一句不說,但如果要求我發(fā)言,我一定會按我自己的想法說,從來如此。以前在電視臺工作,我的領導跟我關(guān)系很好,一到開會,就跟我說:現(xiàn)在我們開會了,你就回家吧。他們擔心一讓我發(fā)言,我就會說他們不想聽的話。其實,我性格屬于典型被動型性格。我只是堅持我自己的想法罷了。做到這些,對我來說,根本沒有難度。無欲則剛,就是如此簡單。
官司對寫《軟埋》有影響。最重要的是時間上的影響。寫了一部分后,就卷入到一堆的爛事中,一放就是大半年。再接著寫,又有爛事,又放半年,這樣斷斷續(xù)續(xù),是很費神的。因為寫長篇,需要寫作狀態(tài),進入狀態(tài)后,寫作感覺特別好的時候,寫出來的作品一定會有神彩。我自己推測,如果沒有這一堆爛事,或許這部小說會更好一點。
小說中涉及到記憶與忘卻的問題。這也是很多人讀過小說后,經(jīng)常向我提問的??墒?,你們不覺得有很多的人非常愿意忘卻嗎?我以前也以為人們都是愿意記住的。但現(xiàn)在,我知道了,很多的人更愿意忘卻過去。記住是一種活法,而忘記過去,人們會覺得這是更為通透的一種活法,是中國人“放下”的人生觀。尤其對于那些太痛的人生、太過慘烈的往事,很多人都愿意選擇忘記。很多父母有過的經(jīng)歷,都不愿意向后代提及。所以,我們看到,父母的光榮史是經(jīng)常被拿出來傳說的,而父母慘烈甚至殘酷的經(jīng)歷,他們大多不愿意再提。一則是自己不想說,二則也是不想給兒女輩增加心理負擔。
生活帷幕的背后是什么,我們不掀開是永遠不知道的。但更多的人是不愿意掀開來的。要知道,這社會本就是由平庸者組合的,你不要指望平庸的人們會記住歷史并引以為鑒之類。平庸者能照顧好眼下自己的生活,就不容易了。但好在這個社會還有精英存在,他們不愿意遺忘過去,他們總在追索歷史、追問歷史,以讓后來者銘記教訓,少犯錯誤。
談到人性,這也是讀過這本小說的人常常提到的話題。無論窮人還是富人,都是人。是人就有人性天然存在的問題,或者說,是人就有天性中的善與惡。而這些善惡的存在,是不分窮富的,并且它是隨外在條件的變化而變化的。窮人和富人中都有大善人和大惡人。所以,在我眼里,他們的差別不在于窮富,只在善惡,更在強弱。當富人強勢的時候,窮人會有更多的無奈,反過來也一樣。但窮人翻身處于強勢時,富人的無奈一點也不少于曾經(jīng)無奈過的窮人。而這些強勢的背后,或是權(quán)勢撐腰,或是武力撐腰。所以作為寫作者,我的立場也會有變化。我經(jīng)常會更同情弱的一方。因我知道,人性之惡,在于他一旦有強勢背景支撐,這種惡就會放大數(shù)倍。
《軟埋》有寫到“忍”和“耐”,對于“忍”和“耐”,這完全在于個人判斷。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忍”和不同的“耐”。這些與自己的成長環(huán)境、教育背景、家庭條件、性格因素、人生經(jīng)歷等等相關(guān)。有些人殺子的事都能忍,而有些人聽到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不能忍。人這樣的生物有多么大的差異呀。
2017年,因為不再管《長江文藝》,而作協(xié)的工作是由黨組負責,所以,我基本上沒有多少事了。寫作的時間應該比前幾年要充裕得多。我當湖北作協(xié)主席十年了。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感受。有些東西真的是很微妙的。當主席之前,我已經(jīng)當了十多年的副主席,那時候,我跟作協(xié)的關(guān)系,一直是“兩不找”——你不找我,我不找你。大家兩下都自在。當主席之后,事情會多一些。比如,有些文學事件,記者會找你說幾句。有些會,主席也不好意思不參加。當然,有些文學上的事情,也需要領著做一做。因為外行太多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文學活動應該怎樣做才更合適。同時,主席也是一個平臺,你可以為真正的作家爭取一些機會,也可以為基層會員做一些事情。
我應該屬于那種隨和開朗型的人吧,但我的性格比較被動,不會去主動跟人搭訕或是結(jié)交朋友。我不希望自己有太多朋友。我能跟所有人友好相處,無論同事,還是同學。跟我同住集體宿舍的人,幾乎跟我都是朋友。跟我一起出門旅行過的人,也幾乎都愿意再跟我一起旅行。但對于重要的事,我會有我自己的原則,不會輕易改變。
(實習記者劉嬋對采訪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