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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文學(xué)校

      2017-02-07 23:09希拉里·曼特爾
      湖南文學(xué)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賽拉房間

      希拉里·曼特爾,英國女作家,一九七四年開始創(chuàng)作生涯,已經(jīng)出版十一部長篇小說、兩部短篇小說集和一部自傳,憑借歷史小說《狼廳》和《提堂》兩次摘得布克獎。二○○四年受封大英帝國司令勛章,二○一四年受封大英帝國爵級司令勛章,被布克獎評委會主席彼得·斯托薩德稱為“最偉大的現(xiàn)代英語作家”。收錄這個短篇的小說集《刺殺撒切爾》中譯本將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最后,”馬多克斯說,“我們轉(zhuǎn)悠了一圈,最后來到的這個地方,是這棟房子里極不尋常之處?!彼nD片刻,以此向她強調(diào),她這下可是要得到優(yōu)待了。“也許,瑪賽拉小姐,你上一個東家并沒有‘避恐室 吧?”

      瑪賽拉用手捂住嘴?!吧系郾S铀麄?。全家人一起進來,還是一次只能進來一個?”

      “房間能裝下一家人,”馬多克斯先生說,“如果有必要的話。就是那些上帝禁止的事?!?/p>

      “上帝禁止的事,” 她重復(fù)了一遍。她想到一群人亂作一團……她不明白,恐慌是怎么產(chǎn)生的,又是如何蔓延的。從父母傳給孩子,還是孩子傳給父母? “醫(yī)生沒法幫幫他們嗎?”她問道。“有些藥可以讓人不發(fā)慌的。他們還說,可以往一只紙袋子里呼氣、吸氣。多少有點用,我不知道是什么道理?!?/p>

      管家馬多克斯先生轉(zhuǎn)過頭盯著她看,她知道她錯了。也許是她的表現(xiàn)太自來熟。也許是她弄錯了他的意思;這個可能性大點?!八赃@不是那種,”她試探著說,“讓你驚慌失措的時候走進去的房間?”

      “這可不只是個房間,” 馬多克斯先生說,“而是一套設(shè)施。跟我來,我?guī)憧纯??!笨伤S即轉(zhuǎn)過頭,“如果你剛才是在開玩笑,我真心希望你以后別來這一套。我本人從幼兒園的英語老師那里受益良多。我能像本地人那樣開玩笑。不過,在圣約翰伍德這樣高級的地段,或者在這座大都市里任何一個綠樹成蔭的地方,你一不小心就會冒犯到別人?!彼糁鳷恤衫拍拍大肚子。(我們可是個不拘禮節(jié)的現(xiàn)代家庭,有人跟她這樣講過。)“瑪賽拉小姐,”他說,“跟我來?!?/p>

      她根本就不可能猜到,他們接下來穿過的那扇門是一扇門??雌饋砟侵皇且坏缐?。門一開,燈就自動亮起來,然后這棟房子隱秘的一角才展現(xiàn)在她眼前,若非深知內(nèi)情者,比如管家,別人壓根就看不見——此處就是他剛才說到的那個房間。

      “馬多克斯先生,” 她說, “我要打掃這里嗎?”

      “每周一次,” 他說, “吸塵器,空氣清香劑, 馬桶清潔劑。哪怕房間根本沒人用過?!?/p>

      “上帝禁止的事兒?!?她說。她看看四周,開始有點弄懂這個“避恐室”到底是什么所在了。馬多克斯先生給她看屋里有幾大瓶水,櫥里備著零食。一把沙發(fā),兩張椅子,上面都蓋著商務(wù)氣息十足的碳纖維布,看起來硬邦邦的,如果用幾個墊子感覺會好點。屋里帶個廁所,里面有一塊冷冰冰的肥皂,超市里賣的那種,比這棟房子里其他東西的檔次都低點。為什么呢?她不明白。為什么要把你們的舒適度降低呢?她仿佛看見,隨著時間一周一周地過去,綠色的廁所清潔劑在沒人沖過的馬桶里越積越多,一汪翠綠的湖水愈來愈深。

      靠著對面墻擺著一張單人床,管狀金屬床架,鋪著上漿的白床單,一條藏青色毯子緊緊地塞進床沿?!爸荒茏屢粋€人睡?”她問。

      “這里可不是讓人睡覺的,” 管家說, “不能超過一個鐘頭,上帝保佑時間越短越好,得等到警察或者保安來解救。這張床是安置傷員用的?!?/p>

      “不好意思,” 瑪賽拉說, “這個詞我不懂?!?/p>

      這下她把馬多克斯先生惹惱了,“我想你是通過《女士》雜志上的廣告進來的。所以英文應(yīng)該沒問題?!?/p>

      “《女士》又不是我的東家,” 瑪賽拉說, “只是一條通往終點的路罷了。”她停下來,拿不準(zhǔn)措辭是否得體:“一條通往終點的路。”她說, “我是考過英文的。我包里有證書。”

      “我對你的證書一點兒都不感興趣,” 馬多克斯先生厲聲說,“至于《女士》,我知道不是你東家。別講笑話了。我重申一遍: 我相信唯有英語水準(zhǔn)出色的人才能真正讀懂《女士》。”

      “不是?!爆斮惱_始覺得累了。她好想攤手?jǐn)偰_地躺在避恐室的金屬床上。她見過更糟糕的床,有幾張就在市中心一帶,諾丁山附近?!啊杜俊穼λ姓壹艺ぷ鞯娜硕际情_放的,”她說,“只是一家雜志而已。又不是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勛爵的著作。不是一本魔法指南?!?/p>

      “魯莽無禮可不會讓你走得太遠,”管家說,“只會抄近道,加速丟飯碗,你也不會有什么勞動糾紛仲裁的機會,想也不要想。女王陛下的政府何其睿智,對你這種整天抱怨的人,他們很樂意取消法律援助。所以一日失業(yè)則終生失業(yè)。我警告你?!?/p>

      避恐室的地板涼意襲人,直鉆進瑪賽拉的腳底。允諾的工資很微薄,可她得找到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這里就有:倫敦西北第八郵區(qū),住家?guī)蛡?,征適應(yīng)性強、務(wù)必愛狗之人,須有專業(yè)洗熨經(jīng)驗,不抽煙。此處往北走上一大段路,一家炸雞店樓上有一個房間,與她同鄉(xiāng)的女人們在那里聚會,互相傳看《女士》,就好像她們從來就沒有進入過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她們不用數(shù)碼產(chǎn)品,不會充電,她們不能買筆記本電腦,生怕擱在大腿上用的時候被人搶走,凡是便攜式設(shè)備、給手上增加負(fù)擔(dān)的東西她們都不要——她們害怕碰到街上的搶劫犯。于是,經(jīng)過那么多雙眼睛的檢閱,《女士》雜志越來越軟,顏色也開始發(fā)灰;雜志上開始出現(xiàn)紅筆畫的圈,綠筆打的叉,藍筆標(biāo)的星。樓下是一口口重油煎鍋,樓上房間里沒準(zhǔn)就藏著個女人,避開官員、警察或者別的什么人:被通緝的要躲,不被通緝的也要躲——就是那些被人解雇的。她也許只是在那里暫住一晚,否則除了睡大街她就無處可去。有時候,幾個女人頭挨著腳睡一起,個個精疲力竭,蜷縮在睡袋或者毯子里,因為缺覺,蒼白的臉上一片茫然;她們醒來的時候幾乎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于是,瑪賽拉臉上露出一副既謙卑又悔恨的表情,向馬多克斯先生道歉,“我只是想問一下那個詞兒的意思,以后我得買本詞典?!?/p>

      “好吧,你到底年輕,”管家讓了一步,“也許你還能再學(xué)點東西?!畟麊T就是指受傷的人。比如槍傷。”

      她能明白這樣的人是需要躺下來的,“誰開的槍?”

      “非法闖人者、綁架犯、拐賣人口的、搶劫犯、暴徒、恐怖分子、逃犯?!?/p>

      “總之就是各種各樣的危急關(guān)頭?!?瑪賽拉喃喃地說。

      “這個避恐室的設(shè)施只滿足基本需求,”管家解釋說,“防彈,空氣經(jīng)過過濾,能清除大部分化學(xué)物質(zhì)和生物制劑, 不過按照設(shè)計方案,只有保安觸動按鈕,這房間才能啟用,”他一一指點,“整個居住區(qū)里到處都有。”

      “是紅的嗎?”

      “紅的?為什么非得是紅的? “

      “要不我怎么知道呢?如果我認(rèn)不出,打掃的時候沒準(zhǔn)就會按到,而這時明明沒有什么恐怖分子,那就成了‘狼來了?!?/p>

      管家瞪大眼睛盯著她。正如她猜測的那樣,盡管他的英文詞藻比她華麗,對于典故倒不如她熟悉。

      “當(dāng)然不是紅色的,”他說,“平時是隱藏起來的,這樣我們的東家就能謹(jǐn)慎處置,按鈕全在隱蔽的地方?!?/p>

      “可是我得把它們擦干凈啊,”瑪賽拉說, “不管是不是隱蔽,前不久我在諾丁山打工,只不過因為沒把椅子腿擦干凈,就丟了飯碗?!?/p>

      “你犯的錯不止這一件吧。”馬多克斯先生說。他說這話的時候像是在掂量著什么,語氣半信半疑。“如果在肯辛頓,毫無疑問,在荷蘭公園,也沒準(zhǔn)兒。諾丁山?那我就要懷疑啦。你最好跟我開誠布公,你還犯了什么別的事?或者換個說法,有什么事被你漏了? ”

      “我不是讓人強奸的,” 瑪賽拉說, “是我同意的?!?/p>

      情況其實挺簡單,大致如下,那家人——就是她上一個東家,在諾丁山——出發(fā)去度假滑雪。 他們把那個叫容基爾的孩子從學(xué)校里領(lǐng)走,卻把十五歲的喬舒亞留下來,或是因為他不配度假滑雪,或是因為今年他有重要的考試,具體原因瑪賽拉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為了這事在廚房里吵了一架,喬舒亞把一玻璃罐什錦谷物灑在地板上,她之所以記得這個細節(jié),是因為第二天好多人抱怨赤腳沾上像砂礫一樣的谷物。末了,他媽說,我們要去度假滑雪了,喬舒亞,哪怕你把維特羅斯超市過道上陳列的早餐谷物全灑到地板上也沒用。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反正瑪賽拉會弄干凈的。也許以后你也有機會,不過我現(xiàn)在得提醒你,我們一家人工作都很賣力,我們?nèi)ザ冗@個假理所應(yīng)當(dāng)。

      后來,她上樓去自己房間時,發(fā)現(xiàn)喬舒亞坐在樓梯上哭。他是個大個子,身寬體胖,似乎把周圍所有的空氣都給耗盡了,大臉盤上爬滿淚水,喘著粗氣。他坐著的這段樓梯是她的地盤,他本來完全沒什么理由待在這里。他的房間在樓下,三樓?!安灰粗??!彼f。

      她知道他是不好意思自己居然哭了,畢竟是這么大的男孩??墒?,如果不想讓她看見他,他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呢?

      她說: “別抽風(fēng)啦, 喬舒亞?!彼緛沓鲇谏埔?,卻看到他的臉僵住了。也許用錯詞了?“我是說,抽泣,” 她說,“反正這兩樣都不要。以后還有機會度假滑雪的?!?/p>

      “我媽滾蛋了,把我留給她,這又不是我的錯,”他說。他的意思是親媽把他留給了后媽。“可是受到懲罰的人總是我。為什么會這樣?”

      他并不指望她能有什么答案。然而他還是問了。她柔聲說, “當(dāng)你受到懲罰時,喬舒亞,并不總是因為你是個壞人。常常是因為別人是壞人?!?/p>

      她等著。他腦子不好使。他聽不懂她的話。 “這道理你越早明白, 對你就越好,”她說,“當(dāng)然,這不公平?!?/p>

      “不僅僅什么?” 他瞪著她。

      “不是……” 一股怒氣在她心里翻著泡沫,泡沫膨脹開,升到嘴里就成了氣球。她一直在努力替他難過。然而她做不到,除非他平時不占那么多地方,還能更講點衛(wèi)生。“我是想說, 這樣并不公正。 可是天下的事情都是這樣的??禳c吧。你爸爸還在等著把你帶回學(xué)校去。只要跟你那些笑呵呵的伙伴們在一起,你很快就會忘記這些糟心事的?!?/p>

      喬舒亞費力地直起他肥碩的身軀?!澳銥槭裁从心敲炊嗥ㄔ??”

      “你的書包在車?yán)铮以诎荡镅b了巧克力葡萄干,六包。記得吃完以后把牙刷干凈,要不對你牙齒不好?!?/p>

      他低下頭看她?!白??!?/p>

      我就要說,她想。那是為了他好。“喬舒亞, 確實有那么一句話叫‘你的出生由不得自己。這話我是最近聽說的,意思是人得知足常樂。你有幸生在一個美滿家庭,至少一部分是這樣吧。你身體健康,受到良好教育,穿著溫暖干凈的衣服,每天都有人替你做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拿到零花錢,什么活都不用干,只要盡力保持好心情,最多在長長的周末快要結(jié)束時把上學(xué)要穿的鞋擦擦亮就可以了——即便是這事兒,你也向來不做的。拿出點大小伙子的樣子吧,” 她說,“只有小孩子才會為了度假滑雪哭哭啼啼。就是那種小小孩,容基爾那個年紀(jì)的。對于你, 喬舒亞, 是時候長成男子漢啦?!?/p>

      盡管什么臟東西她都會洗,喬舒亞還是不帶手帕。她從來沒見過他用手帕。碰到需要用的時候,比如現(xiàn)在,他就用袖子擦鼻子。他推開她,根本不瞧她一眼,徑自踩著笨重的步子下樓。對付眼淚有的是現(xiàn)成的辦法,她想,但唯有東家才有在錯誤的時間用錯誤的方式?jīng)_著錯誤的人抽抽嗒嗒的特權(quán)。

      度假開始的那一天,她吃準(zhǔn)一家人動身去了機場,不會再回來,便站在廚房里,款待自己一杯好咖啡,只有一杯。她一邊喝一邊站起來, 好像這樣做就能減輕對東家的冒犯似的。她是用一份彩色的小包裝咖啡沖的,在此之前,她的手指還在那盒咖啡上盤旋了一會,拿不定主意挑哪種顏色。這杯咖啡酸酸的淡淡的,讓她失望。然而,那種儀式感,那一刻的輕松自在,并沒有讓她失望。她把咖啡的包裝袋留在工作臺上,就像藍寶石在花崗巖上閃光。

      她寫了張單子,列出所有在東家度假結(jié)束之前要完成的大事,一口氣寫了兩頁,不過后面還剩六天時間她可以自己安排。那家人離開之后約摸一小時內(nèi),他們的聲音還在房子里回蕩,然后,所有的房間歸于寂靜,她上樓,走到閣樓,關(guān)上自己的房門。

      閣樓窗戶很高,可她一直覺得那是一扇漂亮可愛的小窗。第一天來,她站在椅子上,透過窗戶望出去。沒什么可看的,只有諾丁山地區(qū)的屋頂被雨水打濕,閃著光。屋里有一面鏡子,面向一只不比一口棺材更寬的衣柜。掛著一件雨衣,一件棉夾克,兩件工作服(藍色格子工裝褲),也許還有三件別的什么衣服,全壓在一起,柜子里滿滿登登。這讓她很煩惱。他們是不打算讓她久留嗎?她想待得久一點;炸雞店樓上那個房間已經(jīng)被房東收回了,他想把那一間賣了,就指責(zé)跟她同鄉(xiāng)的那幾個女人在那里開妓院。這樣一來,如果兩份工作之間有段時間接不上,那就無處可去。東家反復(fù)無常,甚至,如果有個保姆或者二十四小時值班的門房使點壞,就足以把她推到一貧如洗的境地,只能鬼鬼祟祟地出沒在“超市游俠”身邊,盼著他丟下幾塊蝦肉三明治。包里裝著文件,英語證書之類;包攥在手里,然后給人偷掉。這樣的命運也常常落到那些與她同鄉(xiāng)的女人身上。有時候,她們被政府抓住,只好承認(rèn)其實平時用的是同伴的名字。有時候,如果有人病得厲害干不了活, 另一個就會接過她的鑰匙,默默地跑到陌生人家的房子,拖地板,擦洗浴室;主人們從拖地板的人身邊走過,壓根就沒有注意,看到有個人拎著水桶蜷縮起身體從他們身邊掠過,他們就公正無私地笑一笑。

      所以,瑪賽拉總是說, 不管人家拿什么來招待你,你都得適應(yīng),這是責(zé)任,責(zé)無旁貸;衣柜里實在沒多少空間,她把棉夾克疊起來塞進一只抽屜。屋里有個四斗柜,還有個柜子看上去有抽屜,其實沒有。實際上那是個收納櫥。打開就能看到里面擱著她的床。櫥底下安著腳輪,你得用一只手緊緊按住它,同時用另一只手使勁把床拖出來,你得握緊一根橫檔,猛拽金屬床架。如果你不用盡力氣抵住櫥,輪子就會動起來,向?qū)γ鎵Ρ跐L過去,而你的床仍然塞在里面。

      此刻,在空蕩蕩的房子里——他們正度著假滑著雪,時間在她前面伸展——她得做個決定。她想躺下來,慶祝獲得自由。但她還從來沒有在大白天把床拖出來過。她想象自己躺在條紋圖案的床墊上是什么樣子。似乎不太合適。為了打個瞌睡,她必須把疊在椅子上的床單和被子都鋪到床上。打完盹再把這些都放回去?或者把床單被褥留在那里,開始她的新生活,假裝這是一棟正常的房子,不會把床塞進櫥里?

      她又下了一段樓,走進主人的臥室。她覺得太太好像還在房里似的,一大團奇特的香氣繚繞在空氣中。很難想象居然有個男人睡在這個房間里。她打量了一下特大號床的寬度。床上蓋著一條薄被子,米白色的底子襯著模糊的深褐色圖案,那是用植物染料染的佩斯利渦旋紋??雌饋磉@被子就好像洗了很多次,被某個站在溪水中的女人鋪在石頭上,反復(fù)捶打。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因為一旦太太把早餐咖啡潑到被子上,或者那個叫容基爾的孩子滿懷愛意地鉆進父母的被窩,潑上果汁,或者干脆吐在上面,就會輪到她自己跑到干洗店,把裹在塑料布里的被子取出來。

      我不能躺在上面,她想。如果我把床弄臟怎么辦?她離開房間,輕輕關(guān)上門,好把那股子玫瑰、羅勒和青檸的香味留在屋里。她下了一段樓梯,來到小孩容基爾的臥室。她在小床上躺下,床頭板上印著綿羊的圖案。她的視線落在育兒室墻上的裝飾帶上。忽閃著長睫毛的牛犢置身于如茵綠草間,這畫面映入她眼簾,她隨即輕輕閉上雙眼。裝飾帶上沒有畫屠宰場;除非它延伸出去,鉆進一個個新房間——就是在她被這家解雇以后,將來會去打掃的那些陌生房子里的房間。

      樓下的門響了一聲,把她驚醒。她口干舌燥,起初完全沒弄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到底是誰。因為是在大白天,她既沒定鬧鐘,也沒打開報警器。她站起身。我總得面對的,她想。不管是哪種打劫的。我首先得保住貼著鑲板的書房,那里全套家具都是定做的,主人不許你往家具表面上噴上光劑,只許打蠟;我得保住裝在墻上的保險箱,不管是硬件還是軟件;我得保住草地上的牛犢,深褐色被子。她踉蹌著跑出去,跑到樓梯口。東家少爺喬舒亞正跑上來,迎面遇上她。

      “喬舒亞?是你嗎?我還以為你上學(xué)了?!?/p>

      他抬起頭,對她怒目而視?!昂苊黠@沒上學(xué)嘛。 笨蛋?!?/p>

      喬舒亞的褲子滑下來落在臀部周圍,褲腳皺巴巴地垂下來蓋住碩大的運動鞋;如今大街上已經(jīng)見不到這種打扮了,可他和他學(xué)校里的那伙朋友還是樂此不疲,因為他們有半年時間都窩在威爾特郡與世隔絕,對潮流也沒法懂得更多了。這些肚子里塞滿黃油的白癡,滿腔怨毒一點點滲透出來;他們坐在廚房里抽煙, 把煙灰直接彈在地板上,放聲大笑,當(dāng)她握著簸箕和刷子,繞著他們的腳踝匍匐而行時,他們會抬起腳趾頭指向她,假裝這只是無意的動作。

      “你一個人嗎?”她說,“學(xué)校知道你在哪里嗎?

      她突然覺得,喬舒亞和他的同伴,是那種會把育兒室裝飾帶上的牛犢一把鉤住的人,甚至等不及剝皮、烤熟,他們就會把牛頭一口咬下來。她根本沒法想象,童年時他的手掌會驚訝地拍打一幅畫上的農(nóng)家場院的輪廓,或者他稚氣的目光會停留在一個不停轉(zhuǎn)動的、有藍知更鳥和蜻蜓的玩具上。

      她細細打量他。他堵在樓梯口。上身沾滿泥灰,涂著號碼 “69”,衣服上的兜帽掀開,他的臉上仿佛閃著純潔的光,面色粉紅,像一片火腿。

      “別記恨我,喬舒亞,” 她說,“你想問我為什么自己會受到懲罰。我就告訴你了?!?/p>

      “做點吃的,” 他說。

      “很好, 這個我能做。你想吃什么?”

      “叫我先生。”

      “不。”

      “叫我先生。”

      “這樣不合適,喬舒亞。即便是你的父親,女王明明給了他爵士的頭銜,他還是說‘你得叫我邁克?!?/p>

      “你怎么稱呼那個惡心的家伙,才不關(guān)我的事呢,” 他說,“反正你得叫我先生,否則你會難過的?!?/p>

      “我估計無論如何我都會難過的,” 瑪賽拉說, “我一直很難過。”

      那天晚上,她聽到樓下在開派對,動靜不小。玻璃砸得粉碎。音樂砰砰響,叫人心驚肉跳,這音樂蠻橫地從它的母親——旋律懷里掙脫出來,像一個被扔在田野里的孤兒那樣又是掙扎又是哀嚎。她該怎么辦呢?喬舒亞對她的抗議干脆置之不理。就好像聽不到她說話似的。他用手肘一把推開她。她不知道他是真的想推她,還是只想表達一下情緒。她的肉身,瘦弱凹陷,長成這樣好像就是為了方便他的手肘似的;她想象著自己身上多了一塊淤青。她盤算著以后怎么跟邁克爵士解釋。一大幫人,毫無預(yù)警,把陌生人帶進來;你的兒子用手肘將我一把推開。我能怎么辦?邁克爵士,你在招聘廣告里可沒有說過“掌管全局”啊。哪怕你真的立下這樣的規(guī)矩,我也會說,誰——我,瑪賽拉——能管得了那個大塊頭男孩子?

      自從她找到這份工作并且在此處棲身之后,就用不著擔(dān)心走在大街上碰上小偷,于是她買了一臺手機,所以她本來是可以打電話給邁克爵士和太太的。然而此時她的手機在樓下,擱在她包里,她剛才隨手把包扔在咖啡機邊上。她完全想象得出,包就擱在花崗巖工作臺上,旁邊就是那個拆過的寶藍色咖啡袋;不過樓下鬧成這樣,咖啡袋應(yīng)該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她的包是黑色的,優(yōu)質(zhì)仿皮;她對這些玩意頗有研究,因為在她的祖國,人們都善于仿冒,善于使用假商標(biāo),還會替那些即將出國辛勤工作的國民搞個假身份。她不明白,為什么他們不在包上噴點仿造的皮革氣味?別的什么都不缺啦。她的眼前簡直能浮現(xiàn)出那包的樣子,軟軟的,黏黏的,就像最好的皮革應(yīng)該有的樣子。包里有五十英鎊。這是她所有的積蓄,自從她進了這棟房子以后,她才總算攢到了這些錢。她知道那些來參加派對的客人應(yīng)該早就把包劫走了。

      午夜之前,她想,他們總會消停的,他們會跑到地下室看黃片的,那我就可以偷偷下去了。然而,時至午夜,更多的年輕人涌進來,音樂震得房子都好像搖晃起來。每隔幾秒就有新來的不速之客在花園那邊嚷嚷,要不就從大門這邊闖進來。他們在下面鬧得轟轟烈烈,而鄰居花園里的報警燈閃閃爍爍,她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一個遙遠的國家,困在一場長長的熱帶風(fēng)暴里。暴風(fēng)眼從她身上越過,把她釘在自己房間里的白墻上,此地所有人都能看見她,評判她:沒腦子,不頂事。先前挨了他一肘之后,她就躲到樓上去了,然后第一批來參加派對的人十點抵達?,F(xiàn)在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半了。很快,她想,有人一定會精疲力竭地倒下。也許我會聽到他們砰砰倒地的聲響。也許我會給叫去包扎傷口或者心肺復(fù)蘇:這些我倒是領(lǐng)過證書的。她突然想到,如果她能救下誰的命,那么不管有過什么玩忽職守的事兒,都能被原諒了。被她拯救的年輕人的父母肯定會報答她的。沒準(zhǔn)他們會給她一份工作,甚至,還能有一張正兒八經(jīng)的床,每兩周有個三天的周末:這樣的安排是為了滿足自尊,也是出于相互理解。

      她站在自己房間的門外,一副隨時警惕的樣子。她想好了,只要一聽到上樓的腳步聲,就躲回房,閂上門。透過鏗鏘的音樂節(jié)奏,她留神聽著所有她能分辨的聲音。那天早上,為了替一家人度假滑雪準(zhǔn)備行裝,她四點就起床了。所以她已經(jīng)有將近二十二個小時沒睡過覺了。盡管樓下沸反盈天,她到底還是睡著了,人依然站著,腦袋靠在墻上。警鈴響起時,她猛地驚醒。她冒險下了半段樓梯,來到平臺上,在那里從一扇窄窗望出去,能看見街道的狹長一角;從這個角度她還能看見一輛救護車的一部分,它正一個趔趄停下來,還有個年輕人的身影,他正在走過去,耷拉著腦袋,一條銀色毯子裹在身上,仿佛是一條有魔力的披肩,可以幫他抵擋魔咒。

      不是喬舒亞。如果她看到他給人搬出去,那肯定會冒險下樓,從那些躺倒在地的身體上跨過去。來派對玩的人,即便現(xiàn)在還沒倒下,也不見得會在乎她,甚至根本就不會注意她;看看她的行為舉止,他們就會知道,她待在這里是負(fù)責(zé)打掃的。不過,既然喬舒亞還在房子里,她就不必冒這個險了。想到這里,她覺得可以確定的是,他剛才真的打了她。她胸口仍在痛,所以她沒法找到別的解釋。這痛的背后還有一層劇痛,就像是當(dāng)胸挨過一記重拳:指關(guān)節(jié)砸在她胸脯上。

      警察和救護車來了又走,緊接著是一段教人不安的寧靜——不時被突如其來的尖叫聲,以及重重的敲門聲打斷。她能在這寧靜中聽出深意:它比喧鬧更可怕,因為在一片喧鬧中,她就沒有責(zé)任去弄懂自己聽到的聲音究竟意味著什么。在那樣的背景音樂中——那么粗俗野蠻,還帶著那么古怪的節(jié)奏——沒人能反對一個小小的、符合人之常情的行為。然而現(xiàn)在就到了非得做決定的時刻?,斮惱瓫Q定睡覺。她的手拍拍收納櫥頂部,開始搬她的床。

      這樣可以節(jié)省空間,第一天來,索菲太太帶她看以后的住處時就說過這話。瑪賽拉想說,可這是我的空間啊,我寧可不要節(jié)省呢,我寧可要張正兒八經(jīng)的床呢,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跋M闶娣栽凇!碧粗?,好像壓根就不喜歡眼前看到的景象。“上一個菲律賓人骨架很小?!?/p>

      “我不是菲律賓人?!?她說。

      “不過,當(dāng)然啦,如果有問題,直接說出來就好?!?/p>

      “沒問題,” 當(dāng)時她是這么說的。這是太太想聽到的答案。

      黎明將近,她睡得不踏實。醒來時已是九點。在另一個國家,閃閃銀光中,滑雪旅程已經(jīng)開始。在這里,雨從天而降。一整天她都沒有下樓。她一旦下樓就得清理嘔吐物和碎玻璃,沒準(zhǔn)還有血。她向來對房子里的風(fēng)吹草動很敏感,應(yīng)付他們也有一套經(jīng)驗,一直小心翼翼地不侵犯這家人的隱私。所以,從某些跡象中——比如還能聽到廁所里沖馬桶的聲音——她意識到還有幾個年輕人沒有走。有別人在,也許能保護她不受喬舒亞的傷害;然而,她難道想迎面撞上他們那伙人嗎,他們那么好斗,而且仍然帶著醉意——也許比喝醉更糟糕呢?

      周末很快就要結(jié)束。他們當(dāng)然有地方可去。家長們還指望他們?nèi)ド蠈W(xué)呢。然后她就可以下樓收拾殘局了。可是眼下她總得吃東西吧。

      自從喝完那杯讓她頗有罪惡感的咖啡之后,她就沒吃過什么,當(dāng)時她站在長桌邊,桌上有一玻璃罐的杏仁餅干,她當(dāng)時不敢拿。然而現(xiàn)在一想到杏仁和陳皮,她就備受煎熬。她房間里沒有吃的。當(dāng)初她剛來時藏了一點壓縮麥餅,卻被邁克爵士發(fā)現(xiàn)了。他趁她不在時搜了她的房間,還為此道了歉,可是又解釋說上一個菲律賓人曾經(jīng)答應(yīng)幫喬舒亞藏毒品,所以他們認(rèn)為,每隔幾天來一次抽查是明智之舉。

      “可我決不會藏毒品的?!?她說。

      索菲太太說: “他逼得那姑娘別無選擇?!?她沖著邁克爵士說:“你兒子,他可有辦法說服別人了。”

      “他兒子?” 瑪賽拉問道,“他難道不也是你兒子嗎,太太?”

      “上帝啊,你以為我?guī)讱q???”

      “四十歲。” 瑪賽拉誠實地說。

      “她滾到溫哥華去啦!”太太嚷道,“他的親媽。 她不要他了。她一看到他就受不了,所以我只好把他給接過來,下半輩子都得管著他。”

      瑪賽拉大惑不解。妻子出這趟遠門,目的不是要離開丈夫,而是要離開喬舒亞,這可能嗎? 人們會從自己的孩子身邊逃走嗎?在來到這個家之前,她覺得這種事根本不可能。“我過的好歹是有住處有保障的日子。”她承認(rèn)。她轉(zhuǎn)身面向邁克爵士, 有個問題就在嘴邊,然而他說,“瑪賽拉,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而且我說這話時并不生氣,只是難過——你能不能不要在房間里存壓縮麥餅?會生蟲的?!?/p>

      “還有,” 太太說, “你能不能叫我索菲, 這樣很合適,或者叫索菲太太, 或者叫太太——如果你堅持的話,但是別叫我‘夫人,因為這樣……好土。” 她轉(zhuǎn)過身沖著門。抽查結(jié)束。她說話的聲音冰冷,“另外,那些壓縮麥餅里盡是糖和添加劑。他們把這個當(dāng)健康食品推銷,可是,說真的,你有沒有看過標(biāo)簽?”

      饑餓勁過去以后,更準(zhǔn)確地說,是伴隨著饑餓,無聊也跟著來了?,斮惱块g里有臺收音機,可她不敢打開;她希望喬舒亞已經(jīng)把她忘了,她可不想提醒他她還在屋里。盯著白色的墻,盯著那個看上去有抽屜其實沒抽屜的柜子表面發(fā)黃的裝飾板,盯著上一個菲律賓人拖著行李箱蹭掉油漆的痕跡,一定能舒緩眼睛的疲勞。她有一份《旗幟晚報》,三天前的。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想起《女士》, 想起“唧唧炸雞店”樓上的房間,想起她們聚會時她的同鄉(xiāng)們嘴里哈出來的熱氣,滿是大蒜和生姜的味道;想起綠色的叉,紅色的圈和藍墨水標(biāo)的星。她看了招聘廣告,卻不太懂那些工作到底是什么性質(zhì)。墻面裝修工。這是什么?沒準(zhǔn)兒她也干得了?

      一陣無聊過去,《旗幟晚報》也看完了,此時尿意襲來。她有一個塑料花瓶,裝到半滿時,她站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擺穩(wěn),然后打開閣樓窗戶。 如果此時有人待在屋頂上,比方說,一只鳥或者一個正在修排水管道的男人,比方說,一只從遙遠海面上飛來的海鷗;它會看見一只黃黃瘦瘦的手冒出來,沿著窗框摸索;它會看見有個瓶子在小心翼翼地傾斜,接著,一股細細的水流沿著石板淌下去。

      就這樣,她終于松快了一些,緊接著,她坐在椅子上,打算放縱一下,喝幾口平底玻璃杯里的水——純屬走運,剛被圍困時,床邊恰巧有一杯。今天是多云天氣,一只小蒼蠅或者飛蟲掉進杯子里,她用手指去撩,它便逃,徑直從水面往下沉 最后她把它壓到杯壁上。她想把它拎出來,可它已經(jīng)被碾碎,流出深色液體,像一塊血斑。蟲子身上最惡心的部分都落進了水里,可她還是喝了,分六口喝完。她希望,在她餓病之前,在她的腸胃告急之前,喬舒亞能從房子里滾出去,就像一個征服者,扔下一個枯萎破敗的國度,直接回到威爾特郡他那堆朋友身邊,在那里他可以吹噓自己如何智取他的父母,如何一胳膊撂倒家里的女傭,讓她的腦袋砰地撞在邊上。

      然而這并沒有發(fā)生。向晚時分, 喬舒亞上樓敲她的門。

      “我以為他可能吐得太厲害,”她告訴管家馬多克斯先生。“或者太困了,或者干脆就忘了我在這里??蛇@幾種情況都沒發(fā)生,他就在門口。我知道門閂抵擋不了他多久。不過有一點我得說明,起先他并沒有硬闖。”

      自從她先前說到“強奸”這個詞之后, 管家就一直在凝神細聽?,F(xiàn)在,她閉上雙眼,斜靠在避恐室的墻上,能聽出他已經(jīng)有點不耐煩;他想把剩下的故事一口氣聽完?!澳憔筒荒艽舐暫艟龋俊彼麊査?。

      她搖頭。街上滿滿的都是房子,然而諾丁山一帶有誰會聽到一個孤零零的女人透過閣樓窗戶上發(fā)出的聲音?更何況,她該呼什么救呢? “我又不是,”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個詞兒念出來, “一個傷員。沒人槍擊我。我覺得恐慌,所以躲進了自己的房間?!?/p>

      管家說: “說吧,瑪賽拉,我會替你保密的。你干嗎不叫我戴斯蒙德?”

      “因為這樣有點失敬。” 她說。

      “沒事兒,” 他說,“我可不要聽你解釋,我是在邀請你。你可以用我的教名?!彼ν樗拔铱吹贸鰜恚愕挠⑽膶W(xué)校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有些顯而易見的事情你不懂。常用的成語你都沒學(xué)過。不過,你不知道‘傷員這個詞兒,我不該怪你。有一陣子人人都跟這個詞兒很熟,那時這個詞指的是醫(yī)院走廊,那些受傷的人在一連等了幾個小時之后,就給塞進走廊,統(tǒng)統(tǒng)堆在一起。如今這地方叫急診室?!?/p>

      “我知道急診室。喬舒亞總是帶到那里?!?/p>

      “注意你的語法,”管家同情地說,“你應(yīng)該說, ‘喬舒亞總是給帶到那里去?!?/p>

      戴斯蒙德一邊糾正她的錯誤,一邊伸展胳膊,一只手按在墻上;就好像,在故事結(jié)束之前,他得盡力控制住自己,不要顯得太活躍。她并沒有什么偏見,但此刻忍不住想,他的手這么黑,會在墻上留下印跡的吧,會留下自己的指紋吧。他說,“把你的故事講給我聽吧, 瑪賽拉。都快傍晚了, 簡單扼要點。你在諾丁山自己的閣樓房間里。你餓了,而且睡眠不足。你很不安。你沒有呼救,因為不知道該喊什么?,F(xiàn)在來不及了。喬舒亞在砸門。你有理由相信,自從你指責(zé)他‘抽風(fēng) 以后,他就對你懷恨在心。他剛才已經(jīng)虐待你一次了,揮起前臂打你。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沒什么?!彼f。

      “不,瑪賽拉,” 馬多克斯先生說,“請相信我,”他拍拍自己的上半截肋骨,“秘密都藏在這里呢。 反正我不相信他會安安靜靜地再下樓去。這樣的故事不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

      她知道,敲門只不過是這個男孩嘲笑她的方式。“先生,”她嚷道,“上了門閂啦。這是我的私人時間?!?/p>

      “我想你是在吃長蟲的壓縮餅吧,” 喬舒亞說,“出來,你可以下樓來做點像樣的菜。我需要你來打掃屋子?!?/p>

      然而,哪怕在他一邊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一邊也在咯吱咯吱地動門閂。他一踹,門就開了。他站到了門檻上。

      “你聽到什么了?”她說,“你父母那邊來的消息?滑雪,他們很開心?”

      她說話的聲音,哪怕她自己聽來也是頗為絕望的。在她的英文學(xué)校里,用這樣的方式提問可是要不及格的。

      “我被你逼得弄壞了門,” 喬舒亞說,“這個錢要從你工資里扣掉。”

      “不行,” 瑪賽拉說,“你父母才不會相信是我把門踢壞呢?!?/p>

      “我會說是我干的?!眴淌鎭営譀]帶手帕,用袖子擦鼻子,“我會說我只能破門而入啦,因為你在這里開派對。黑人,還帶著毒品。注射毒品,我會這么說。我會告訴他們,他們,你們把整棟房子搞得天翻地覆,就你那些朋友?!?/p>

      “你想要什么?” 瑪賽拉問道, “你已經(jīng)把我所有的積蓄都拿走了。”

      “什么?” 他說。

      “你拿了我的包?!?/p>

      “我要你那破包干什么?”

      “五十英鎊,” 她說,“在里面,求你了。”

      他笑起來:“聽著,” 他說,“我是拿了五十英鎊,現(xiàn)在全花了,”他打起了響指,“比方說,庫普拉披薩餅。十二箱拉格啤酒。花光啦。”

      “可我所有的東西都在里面了?!?/p>

      “哦,我那滴血的心呀!”他抓住衣服上的“69”——他還穿著昨天的衣服,“要是我吐出來,你可得諒解。”

      “別這么干,”她說,聲音輕柔,“如果你這么干了,那就自己收拾干凈?!?/p>

      “聽聽,這跟我說話的口氣!” 他說。他看起來勃然大怒。就好像過去二十四小時里發(fā)生的事情全都得怪她似的。“人得知足常樂?!?他說。他在模仿她的聲音。

      “讓我下樓去,” 她說?!白屛覐哪闵磉呑哌^去, 喬舒亞。我去給你做法式吐司。我把牛排從冰箱里拿出來,你想吃多少就拿多少,你還可以吃香腸。我自己替你買。我給你炸薯條吃。”

      饑餓到極點反而形同狂喜——她覺得整個人頭暈眼花輕飄飄。“你為什么要讓我挨餓?我愿意替你打掃啊,你為什么要把我困在這里?”

      “你們這種人,瑪賽拉……” 他慢吞吞念著她的名字,就好像在用腳碾它,“你有滿肚子的屁話,讓我他媽的很生氣。”

      “我替你沖巧克力牛奶。我誰都不告訴?!?/p>

      “總是走來走去,東擦擦西抹抹。拎著他媽的裝肥皂水的桶在樓梯上爬上爬下。看著就想吐。” 他的目光里在房間里溜來溜去。兩只眼睛的視線似乎沒法好好對焦。“你的床在哪里?”

      “在那個櫥里。”

      “什么?” 他說?!斑@根本連個櫥都算不上,就是抽屜嘛?!?/p>

      讓他自己找好了, 瑪賽拉想。他的視線落在她疊起來擱在角落里的鋪蓋。他開始相信她了。“給我看看?!?他說。然后,他實在等不及了,他要馬上把他的目的喊出來,于是他嚷道, “我要強奸你?!?/p>

      “不,” 她說, “你不會。”

      喬舒亞砰地甩上門。他跨出一大步,落在房間中央?!爱?dāng)個男子漢,這話是你跟我說的。你知道你說過,如果你現(xiàn)在說你沒說過,你就是他媽的騙子?!?/p>

      除非她從天窗飛出去,否則這里根本沒有出口。 她盤算了一下自己該怎么辦。喬舒亞先是踢那個裝著床的櫥,然后一個勁地對著那個他認(rèn)定是抽屜的部分又是扳又是拽。面板掉了下來,就好像這是當(dāng)初就設(shè)計好的。一時間他看起來有點害怕:就好像他本來并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大力氣。他瞥到床上的彈簧,下側(cè)露在外面。他皺起了眉毛。櫥里,泡沫床墊緊緊折疊,就像是電梯里有個人胃痙攣,痛得彎下腰蜷縮在一起。他伸手抓那墊子。腳輪動起來,那櫥吱吱作響地從他手里滑走。他猛地朝那櫥砸了一拳?!巴郏 彼蔽戈P(guān)節(jié),而她頓時覺得胸口隱隱作痛。

      “我才不需要什么擱在櫥里的床呢,”他嚷道,“我把你按在墻上就能干,不許大喊大叫?!?/p>

      “我不會大喊大叫?!?她說。

      他瞪著她,“你是不是傻?你必須喊啊。你沒聽到我打算干什么嗎?”

      “聽到了,先生,” 她說, “可你干不成的,因為強奸就是逼著人干,得有人回?fù)舨沤袕娂椤N也换負(fù)裟?,因為我又餓又虛弱,而且即便我不是這樣,你也總能把我制服的。所以我不冒險,這樣就不用受傷去急診室了。你沒必要把我衣服撕開,因為我沒錢買新的。如果你樂意,那我就自己脫掉好了,或者你時間不夠,那我可以把裙子撩起來。然后你就可以干了,如果你知道怎么干的話。這跟黃片可不是一回事,那里的女人一直都很開放。這事要費點時間。挺難。就像把床從櫥里弄出來?!?/p>

      站在避恐室里, 管家聽完了她的故事,隨后說, “說真的, 雖然我要譴責(zé)這男孩,但是你自己也得承擔(dān)部分責(zé)任。”

      “為什么?” 瑪賽拉問道。

      “我相信你知道為什么。你奚落了他。說什么巧克力牛奶、薯條、巧克力葡萄干。暗示他不過就是個無助的孩子?!?/p>

      “而他想顯擺自己是個男子漢,” 瑪賽拉說, “如果你管這個叫奚落,那我可不同意。因為我太了解他了,如果他回到學(xué)校后發(fā)現(xiàn)包里沒有放巧克力葡萄干,他就會從威爾特郡打電話過來,鬧得天翻地覆。坦白說,我可不想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上:女人給孩子做飯吃,而這孩子倒可以隨意恐嚇?biāo)!?/p>

      “我們沒法選擇在什么樣的世界上生活,” 戴斯蒙德·馬多克斯說,“不過我們也許可以選擇英文學(xué)校。抽風(fēng),抽泣:那是有區(qū)別的?!?/p>

      “他們還指責(zé)我藏壓縮麥餅?zāi)亍U娌还?。即便如此我也沒有搞破壞啊?!?/p>

      “我有個問題,”管家說,“你的推薦信是從哪里弄來的? 邁克爵士寫的?你沒有偷他們家?guī)ь^的信紙吧,偷了嗎?”

      瑪賽拉正在檢查避恐室櫥里的零食。她舉起一小包,說, “這個已經(jīng)過了保質(zhì)期?!?/p>

      “哦,堅果,” 戴斯蒙德說,“沒事的?;蛘?,你如果想拿就拿走好了。”

      “也許會發(fā)霉,” 她說,“我樂意冒這個險,” 她把那包零食塞進包里。那是她的舊包,可里面沒有她的畢生積蓄。索菲太太滑完雪回到家,就發(fā)現(xiàn)包給扔在花園里?!拔抑牢ㄒ坏目赡芫褪悄愕摹!?她一邊說,一邊遞給她。

      “有一回我們這里來了一個廚師,偽造了推薦信,” 戴斯蒙德說,“他很快就給解雇了。這樣的事情總是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

      “我猜不出他有什么樣的故事,” 她說, “我想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兒不會發(fā)生在他身上?!?/p>

      “其實,” 戴斯蒙德說, “我自己很快也要挪地方啦。順著這條路往前走, 攝政公園那邊。在納什 設(shè)計的房子里面工作, 我得說這是每個管家的夢想。所以你前腳到圣約翰伍德來, 瑪賽拉, 而我后腳就要走?!?/p>

      “啊,” 她說,“我們才剛剛開始互相直呼其名呢。誰知道呢,我們的友誼之花本來可以盛開的。你已經(jīng)辭職了?”

      “還沒,所以,噓?!?/p>

      她碰碰自己的胸脯,“秘密都藏在這里呢。”

      “我是在《女士》上找到這個職位的,” 他說, “那家真不錯。每年待在這個國家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兩個,頂多三個禮拜。他們帶著自己的隨從,自己的廚師,他們不吃英國的食品,因為味道不好,也不衛(wèi)生,而且里面沒準(zhǔn)還有毒藥。所以這份薪水賺得輕松。其實就是負(fù)責(zé)保安,每年九十月份。”

      戴斯蒙德的手從墻上放下來。她的目光尋尋覓覓,卻沒看到他的手在墻上留下什么痕跡??伤€是在找;她可不希望第一個禮拜就因為自己疏忽大意被東家怪罪。她問, “你的新東家,有沒有一間避恐室?”

      “在那些房子的地下,”管家說, “你會看見到底是什么情形。一半你都猜不到。地底下都給挖空啦。下面寬敞得很。那里的避恐室面積是這里的七倍。哪怕整個倫敦在他們身邊崩塌,他們家的冰箱里也塞得滿滿的。淋浴設(shè)備就是一個個裝著很多噴嘴的蒸汽室,廚房里裝著內(nèi)嵌式咖啡機,有制冰機,控溫的貯酒柜, 真空低溫烹飪機外加真空封口機,還有一套空氣過濾系統(tǒng),適合過敏癥患者。墻面固若金湯,扛得住原汁彈?!?

      “原子。” 她說。

      她看見他臉上掠過的表情:“難道你敢糾正我的英文,黃皮膚的小婊子?!蹦潜砬橐婚W而過,很快被一種倦極生厭、無悲無喜的表情替代,同時他領(lǐng)著她走出避恐室,上樓去。然而她終究還是看見了那個表情;她不會忘記;她什么事都不會忘記,除了那天,挨了第一下之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記不得了。那是一塊黑暗的區(qū)域,那一團黑,流成一條河,積成一面湖;接著,過了一段時間——到底過去多少時間她也無從知曉——出現(xiàn)一道亮光,有人在說話,很痛。 她睜開雙眼, 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小孩容基爾那張疑惑而焦慮的臉,她小小的手指上攥著一張紙巾,在擦她的嘴。她明白了,因為她沒有自己的床,所以喬舒亞就用他妹妹的床強奸了她,不過整個過程她一點也想不起來了;背上新生的淤青是他把她拖下樓梯時碰傷的,可她當(dāng)時并沒有什么感覺。印在床頭板上的綿羊說,是先生,不先生,滿滿三袋子;牛犢跪在豐美繁茂的草坪中;藍知更鳥在金屬線上瑟瑟發(fā)抖,活動玩具在微風(fēng)中丁當(dāng)作響。

      此后, 先是戴斯蒙德辭別舊主,然后她在新環(huán)境中安頓下來。她想起管家和他在攝政公園那邊的新東家,不知道他們相處得怎么樣。如果他們每年只來一次、兩次或三次,那他們也許永遠都不會走進避恐室。不過,如果有必要,他們會鉆到地底下去的:等到第一波驚恐退潮,減弱成那種麻木的畏懼——這種感覺我們好多人都有過,好比離開故土、告別親人——他們該怎么辦?當(dāng)倫敦分崩離析,當(dāng)野狗掃清街上的腐肉殘渣,當(dāng)空氣過濾系統(tǒng)堵塞、冰箱里的存貨耗盡,他們該怎樣熬過一個又一個禮拜呢?他們有書讀嗎?他們會玩拼圖嗎?他們會玩游戲嗎?她想象那些來自中東的嚴(yán)肅的先生,拎起白袍子,露出長滿毛的腿和黑色絲襪;她想象他們裹在黑衣里的妻子,握手的時候才把手伸出來,每根手指都掛著沉甸甸的珠寶?!段覀兝@著桑樹林走》《玫瑰花環(huán)》。她記得《旗幟晚報》, 在諾丁山那些不知所措的時光里,是這份報紙幫著她熬過來的。那些她有可能應(yīng)征的招聘廣告?!肮ぷ髟诘饶悖?廣告上說,“封閉空間,急需技工?!?/p>

      總有工作等著,你無處可逃。墻面裝修工和鉗工總是需要的,護路工、焊接工、加固工,跨工種監(jiān)理,還有那些處理石膏的伙計。她出院以后,準(zhǔn)備恢復(fù)工作,于是跑去找一家中介公司。她提到這幾個工種,并且承認(rèn)她其實不知道這些工作是什么意思。他們提議盡量發(fā)揮她的推薦信上強調(diào)的優(yōu)勢,瑪賽拉有求必應(yīng)?!安贿^,”他們對她說,“你的外表很糟糕?!?/p>

      她沒有否認(rèn)。那回挨打,牙齒掉了不少??晌覀兊难蓝紩舭?,遲早的事。她把這話跟中介說了,于是那人答應(yīng)把她的簡歷放在檔案里。一個星期過去了,盡管她天天打電話給他們,還是沒什么消息。

      她每天都看《旗幟晚報》。需要電焊工、油漆工和裝配工。裝配工:這個詞讓她很感興趣。像往常一樣,她轉(zhuǎn)而去看《女士》的分類廣告,這才找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在圣約翰伍德的職位。她接到面試通知,有個朋友代她去了,那人的牙齒比她多;后來她第一天去上班,沒人說這不是我們上禮拜見到的那個女人。戴斯蒙德只是告訴她,“我是馬多克斯先生,這里的管家”;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掃而過;他給她一件工作服,領(lǐng)她在整棟房子里走了一圈,還允許她參觀了避恐室, 她以前從來沒見過。

      有時候, 在圣約翰伍德, 她會夢見以前那份工作,夢見它是怎么結(jié)束的:幾句激烈的對話,裝著床的櫥在地板上滑動、撞擊;昏厥,遺忘。她再也無法確定,她講給管家聽的故事就是事實。也許她本來是個裝配工呢。也許刷過油漆,也許當(dāng)過加固工人。時光流逝。時光是個偉大的治療師,反正他們是這么宣稱的。也許她感覺到的痛是因為傷心,而不是指關(guān)節(jié)。也許那個故事并沒有發(fā)生在她身上,而是發(fā)生在她朋友身上;女人工作都是互相幫著掙工資的,她們的名字悄然湮滅,她們的故事彼此交融,她們裹在毯子里,只露出腦袋,緊閉著雙眼,躺著的地方充斥著雞油和煎炸油的濃重氣味——這時,你根本沒法在這些朋友里辨認(rèn)出誰是誰。那個男孩會得到懲罰的。他會說他不懂為什么會這樣。攝像機會捕捉到他走在法庭的臺階上,手里捏著一只漢堡包,滿懷期待地張開嘴。關(guān)于他們當(dāng)初的對話,會有針鋒相對的說法,都會在電視上播放。(抽風(fēng),抽泣。)有人會提出她是同意這么干的。她是什么時候同意的?當(dāng)她離開自己的國家嗎?當(dāng)她來應(yīng)征這份工作嗎?還是她一生下來就同意了?這案子會因為證據(jù)不足而撤銷。會有錢轉(zhuǎn)手。在這里,在圣約翰伍德,她也許會安全,也許不會。她夢到自己醒悟過來,唯有這夢才讓她意識到,這事就發(fā)生在瑪賽拉身上,不是別人;她看見阿爾卑斯山上的陽光如玻璃一般銳利,那個叫容基爾的小孩,滑雪度假歸來,一邊抹去她臉上的血跡,一邊抽著鼻子吸氣。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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