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威,1989年生,河南固始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十二、十三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作品見于《山花》《青年文學》《萌芽》《美文》《北方文學》等雜志。
過了年,愛蓮就18了。18,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
其實,在陳族灣這塊地方,18才想起來談婚論嫁,已經(jīng)晚了。愛蓮的鄰居小曼,18歲那年,也就是前年,已經(jīng)嫁到灣里了,上個月喝了孩子的周歲酒,一個男娃娃,營養(yǎng)跟不上,就有些寡瘦,這樣就顯得眼睛出格的大。愛蓮抱過來摟在懷里,溫吞吞的一個小家伙,不哭不鬧,只拿還掛著淚珠的大眼睛看愛蓮,看得愛蓮心里漾起一陣陣的暖來。小曼就在旁邊笑著逗孩子,喊阿姨,愛蓮阿姨。小家伙頓了頓,盯著愛蓮看,看了一會,嘴巴癟下去了,眼睛硬撐著,一點點地注水,要哭。小曼就伸手過來摟孩子,愛蓮小心翼翼地傳過去,說,娃子的眼睛真水靈。小曼就接過愛蓮的話,先是嘆了一口氣,說,營養(yǎng)跟不上,眼睛瘦大了,灣里的日子比不得崗上,嫁去兩年,澇了一年,哎。愛蓮閉著嘴沒接小曼的腔,心里有了幾句話,憋著,沒說。小曼兩只手顛著孩子,邊顛邊對愛蓮說,愛蓮你也18了,說得上了,我命苦,嫁到了灣里,想想,苦了自己也沒什么,倒是孩子也跟著苦,真是糟了大心了!愛蓮還是沒接小曼的腔,眼睛盯著孩子看,一顆淚珠兒掛在睫毛上,瑩瑩的,透著一點兒銳利的光,有棱有角的,愛蓮的心就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好像孩子那點眼淚流到了愛蓮的心里,玻璃似的光扎得她心疼。小曼瞅著愛蓮望著孩子發(fā)愣的眼神,說,快晌午了,我得回家做飯了,可是能做些啥子飯吶,哎。小曼又嘆了一聲。這一聲嘆氣顯得特別長,小曼已經(jīng)走了挺遠的了,愛蓮的耳朵里還在響著小曼拖長了尾音的嘆息聲,像一根茅草刺弄著,又把這感覺霧一樣落到愛蓮心里,愛蓮的心似乎也變得毛毛躁躁的了。愛蓮望著小曼越來越遠的身影,又那么愣怔了半大會時候,抬頭瞧瞧天,一個霧蒙蒙、白晃晃的日頭,貼著灰撲撲的云,那霧氣似乎撲到了愛蓮的眼睛里,愛蓮覺出了涼。又站了一會,不知道要想些什么,是要晌午了,愛蓮家也要做飯了,愛蓮挎著籃子就朝家去了。
愛蓮的家在崗上。崗上的地旱澇保收,遇到好年景,多收些,人就有了足實的口糧,逢到差年景,少收些,勒緊褲腰帶,人少吃幾口,也能將就著過去了。而灣里,就看天了,雨水一多,淮河水一漲,整個灣里就變成了大水窩窩,那一年的收成也就泡了湯了,要是趕上連天的暴雨,整個灣里就成了一片汪洋,等洪水退去,許多年的辛苦打了水漂,家也幾乎破敗得不成樣子了,更有許多家房屋坍塌,望著洪水退去后的家園,欲哭無淚。所以灣里的人家,都懷揣著一個搬到崗上的夢,而灣里的姑娘,就懷揣著一個嫁到崗上的夢,從灣里到崗上,看著幾十米的距離,許多人家,卻走了幾代人。
小曼是崗上人,卻人往低處走的嫁到了灣里,這跟小曼腿腳上的毛病有關,小曼的左腿有小兒麻痹,崗上的男青年,寧愿說個灣里的健全人,也不要去說小曼這樣一個腿腳有毛病的。小曼爹從小曼十六歲那年就給她的婚事操上了心,起先還揣著崗上人的傲氣心,小曼打小就沒了娘,小曼是爹一手拉扯大的,爹跟她親,就怕苦了小曼,想找個崗上的人家,也好吃一碗飽飯。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眼見著崗上的姑娘一個一個地結(jié)婚了,生孩子了,小曼還是沒找到婆家,小曼爹的心氣慢慢的就被磨沒了,女兒也眼瞅著一天天的大了,過了年,就18了,再這樣耽擱下去,以后就更是難說了。小曼爹咬了牙,將小曼嫁到了灣里,就算是灣里,小曼這樣的,也不好找人家,小曼爹的心氣一降再降,后來,小曼嫁了灣里的一個30歲姓趙的老光棍。
出嫁的那天,小曼的眼淚一直在流,迎親的嗩吶聲都在外面吹了半天了,小曼還坐在炕頭上,一個勁地在蓋頭下哭,姓趙的在小曼面前不停地搓手,媒人在旁邊催了多少遍了,小曼的哭聲還是止不住。后來嗩吶聲也停了,漸漸的,小曼的哭聲也小了下來。小曼問,俺爹呢?媒人說,尋人找了,這都老半天了,也沒尋到你爹。小曼心里的疼一凜一凜的,她明白爹為啥在她大喜的日子不見了蹤影,小曼咬咬牙,把手伸給了媒人,嗩吶的聲音就又歡天喜地的響起來了。小曼爹在西草灣聽著漸遠的嗩吶聲,那里面吹得仿佛不是喜事,把小曼爹的淚水吹了滿臉。
愛蓮和小曼不同。在崗上人的眼里,愛蓮是天上的仙女下凡,鴨蛋臉,白皙的面色,大眼睛里蕩著水汽,高個頭,風擺柳一樣的腰肢,兩根粗黑的大辮子在腰間快活地跳來跳去,能干,擔百斤挎百斤的,抵得上一個男勞力。陳族灣的人家說到誰誰家的姑娘好,誰誰家的姑娘好,聽的人就會問,那跟愛蓮一比,咋樣?說的人就歪著腦袋,瞅著天,好像愛蓮這個仙女,那時候就在天上似的,看一看天上的愛蓮,比較一下,想一想,說,個頭嘛,沒愛蓮高,面皮,也沒愛蓮白凈,腰,也沒愛蓮水活……姑娘家,哪能都跟愛蓮比???!
大家都說愛蓮的時候,愛蓮也18了。愛蓮18了,按說,照著陳族灣的習慣,愛蓮早就過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可愛蓮是什么人呢,在大家眼里,愛蓮是天上的仙女,又那么勤勞能干,哪能在這陳族灣的人間找一門親事呢?誰也不敢去愛蓮家提這門親事,崗上、灣下,哪一門、哪一戶能配得上愛蓮呢?愛蓮的漂亮、能干,對愛蓮倒成了負擔了,哪能找到相稱的婆家??!
18歲的愛蓮,出落成了這樣的一朵花,身體上隱藏的秘密,愛蓮越來越多的知曉了,仿佛18歲之前這些都隔著一層窗戶紙,18歲,愛蓮拿指頭蘸了唾沫,點破了這層窗戶紙,那里面隱秘的成人世界,就向愛蓮打開了。尤其是到了夜晚,愛蓮的心里就盈滿了沉默著的一汪水,升起些月光一樣的霧氣來,薄薄的,籠著些淡淡的愁緒。周圍都靜了下來,只剩下各色昆蟲的鳴唱,聽起來,又寂寥又喧嚷,這些昆蟲的鳴聲,一下一下地撩撥著愛蓮的心,窗外白白的月光照進來,窩在愛蓮的枕頭邊,水一樣的涼。愛蓮的身體里,潮水緩緩地拍打著低岸,愛蓮知道這一切,可是愛蓮跟誰說呢,又怎么說呢,愛蓮只能越發(fā)沉默,把力氣使勁地用到干活上,這樣,到了晚上,疲憊的愛蓮就少了許多心思了。
日子不好過,時間好過啊,這一眨眼,愛蓮也18了,一到18,愛蓮的婚事就稱得上迫在眉睫了。可是,即使愛蓮到了18歲,陳族灣的媒人們也是慎重的,并不對愛蓮娘提親,只是拿嘴巴在愛蓮娘耳朵旁敲邊鼓,有事沒事就拿著鞋樣子到愛蓮家說閑話。
愛蓮娘和媒人就在愛蓮家的堂屋里說閑話,媒人起先并不往愛蓮的婚事上提,只是沿著婚事的邊界繞圈子,怕猛然提到婚事顯得唐突似的,愛蓮娘的心思也全在這個上面,卻也并不說破,說出來了,就仿佛要把自家身份降了一個層次,降了出去再收回來就難了。東家長李家短,這樣的瑣碎話說了一大圈子,眼看著越繞越遠了,怕是要回不來了。媒人心里急,愛蓮娘心里一樣急,彼此把話頭停下,頓一頓,留一塊空白的余地在那里,各自穩(wěn)一穩(wěn)腳跟,再把話頭往回收,收起腳步來,也一樣是慢聲慢氣的。一個怕唐突了,一個怕降身份了,總歸都是在心底想著這個仙女一樣的愛蓮,要把愛蓮放在天上,好像這個愛蓮不僅是愛蓮娘的愛蓮,還是大家的一個愛蓮,要放在手心里,端端莊莊地捧出來。這樣把話頭往回收時,就有點像戲場上急雨般的鼓點了,一下一下地把愛蓮娘和媒人的心跳,往鼓點越來越密的節(jié)奏上引,就要跳到嗓子眼了,誰先把那句話說出來呢?在這個問題上,愛蓮娘就充分表現(xiàn)了她的主動性,愛蓮是誰的閨女,說到底,是她的閨女,她有把這份傲氣保持到底的魄力。找準了時間點,媒人就率先把話頭落到了“婚事”這兩個字上了。
愛蓮并不到堂屋里,而是躲在邊房里納鞋底,說是納鞋底,愛蓮的心思卻并不在鞋底上。她把耳朵伸到堂屋里,娘和媒人的話,全都一字一句地落到了愛蓮的耳朵里,愛蓮知道她們在繞圈子,納幾針,愛蓮想一下,繞了那么遠了,后來,就慢慢往回走了,終于說到了“婚事”上,愛蓮的手就停下來了,耳朵就往她們的嘴邊靠近些,那鼓點也敲到愛蓮心上了。愛蓮屏住呼吸,她也弄不清自己渴望從她們的話里聽到些什么,只是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長著眼睛似的往愛蓮耳朵里鉆,聽著她們的話,愛蓮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總結(jié)起來是:愛蓮這閨女,不吃商品糧的不嫁,不是干部家庭別想!
可是,模樣俊俏又能干的愛蓮,有一樣大遺憾,沒上過學,一個大字也不識,是個“睜眼瞎”。干部家庭,吃商品糧的,一見愛蓮的模樣,都喜歡,可細一打聽,就都遺憾地回絕了,要是有點文化、識些字就好了。低門不進,高門不娶,這愛蓮還真是不好找婆家。
愛蓮說不上婆家,她心里的那塊隱秘卻被越擦越亮了,細瞧瞧,都像一塊疤了。忙了一天的愛蓮,吹熄了燈,躺在床上,卻睡不著了。興許是白天過于忙碌,愛蓮一絲都沒感覺到身上的勞累,入了夜,躺下了,身體的疲勞就一窩螞蟻似的趕過來了,又螞蟻一樣在愛蓮的身體里鉆,有一點酸,又有一點疼。愛蓮想想,其實主要還是心里那塊地方,愛蓮的婚事,它在不停地打磨著愛蓮,尤其是愛蓮的爹和娘。這也讓愛蓮想起了小曼,小曼說了兩年親事,最后嫁了一個那樣的人家,小曼爹可不就是一下子就老了。再想想自己的爹娘,愛蓮睡不著的夜晚,總聽見爹娘在炕上說愛蓮,說愛蓮的婚事,他們以為愛蓮睡著了,說得很細聲,可愛蓮差不多一詞一句地都聽到心里去了。有一夜,很晚了,估摸著都下一點了,愛蓮聽到從那邊的屋子里傳來爹一聲特別漫長的嘆氣聲,這讓愛蓮接下來的好幾天都睡不好覺,這一定不是爹累了的嘆息,是愁,愛蓮想。
桃花謝了,桃花又開,兩度春花秋月都翻過去了,窮日子一年年地難過,可是閨女大了,一年年地好過,愛蓮二十了。媒人很少再往愛蓮家跑了,愛蓮娘急得嘴上起燎泡,愁眉不展的,見人就嘆氣,美麗的愛蓮成了她娘的一塊心病了。愛蓮呢,原本就有些沉默的愛蓮,更沉默了。愛蓮的美,也成了她自己的恨了,倒寧愿自己丑一點,或者就像小曼那樣,壞一只胳膊、一條腿的,哪怕是個啞巴呢!愛蓮也不愛照鏡子了,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她盡量避開自己的身影,她把衣服在水里不停地攪,把自己的影子整個兒打碎,打沒,愛蓮恨自己。
命運也許就是這樣,把你的心性磨平了,磨沒了,對一切都不期望了,它就轉(zhuǎn)而回頭,給你瞧見一點光。
這年的開春,有個好消息傳來,傳來好消息的是愛蓮的鄰居,鄰居有個表弟,十九歲,姓趙,要去當兵了。鄰居家的這個表弟每年都來陳族灣拜年,大家都認識。人長得漂亮,粗眉大眼,高高的個子,見人總是笑,一笑,嘴角邊掛起兩個酒窩,還會吹口琴,活潑潑的,很討人喜歡,就是黑了一點,莊稼人,黑怕什么呢,黑一點,更健康。過去說了不少戶人家,都沒成,一方面是因為挑三揀四,另一方面是小趙也住在灣里,那是個大水窩,每年夏天一漲水,大水就圍住了莊臺,將滿地的莊稼一把手抹平,十年八淹,誰家的好閨女會往那個大水窩子里扔啊!
小趙和愛蓮兩個人以前早就見過,小趙來拜年,兩個人碰了面,瞧見又像沒瞧見,眼神游移著,不知道該往哪個地方放,話還沒說,彼此倒先紅了臉,愛蓮白,小趙黑,一黑一白的,紅紅的,都很好看,心就有點跳,話也不知道該說哪句,只匆匆點個頭,道一聲新年好,就各自散了,散了后,臉都還要熱半天,心要好一會才靜下來,這樣一看,雖說見過面,卻怕是連對方的細致的模樣都不曾好好看過,哪敢呢。
而現(xiàn)在,要給愛蓮和小趙說親了,這門親事一提,愛蓮家也有過躊躇,哪有這樣好的大男大女在等著,是門好親事,可是,那地方實在是太窮,這不等于是把愛蓮往火坑里推嘛。不過,小趙現(xiàn)在是當上兵了,農(nóng)民的孩子跳農(nóng)門——轉(zhuǎn)干,吃商品糧的唯一途徑。等到小趙入了伍,穿上了四個兜,這個“窮”字一下子不就甩掉了嘛,小趙那么機靈、漂亮的一個小伙子,又會吹口琴,提干的可能性多大啊。
小趙入伍的消息剛一傳開,媒人的腳就絡繹不絕地往小趙家里趕了。對于愛蓮一家,允許躊躇的時間是很短的,像夏季的一場急雨,說過去就過去了。第二天的早上,愛蓮娘就回話了,答應這門親事。第三天,趙家就讓媒人提了一個紅布包過來,一掛炮一放,這下字書的儀式就定了,這門親事也就定了。
親事一定,愛蓮娘的心就落了地,可是,愛蓮的心卻還在空中浮著,落不到地。從18歲別人給愛蓮說媒起,到現(xiàn)在,一眨眼的,兩年過去了,這兩年的一天天把愛蓮的心氣一點點地磨,自打愛蓮明確意識到自己18歲了,意識到了自己的美,那扇窗戶就朝自己敞開了一個口子,她得以進入另一個以前遮蓋著的世界。愛蓮一方面在腦海里想象著未來的那個人的樣子,一方面又從心里升起絲絲的膽怯,具體她也說不清這種膽怯是什么形狀,好像有一種被劈開的疼痛始終在她腦袋里縈繞。而這兩年的漫長,細想想,快抵得上自己之前度過的那18年了。愛蓮的心思起來了,她有了感受力,一點點的變化,都足以在她心里掀起巨大的波瀾。兩年的時間都定不下來的婚事,竟然在一天的時間里定下來了,之前意念中的那個人的形象,幾乎是突兀地具體起來了,又具體到這么實在,眼睛一閉上,就石刻一樣地立在眼前了。愛蓮說不好自己定親之后的心,說起小趙,愛蓮是喜歡的,要不怎么見面,臉要紅成那樣、心要跳成那樣呢,要不怎么就果斷地定下親了呢。要說不喜歡,有沒有呢,愛蓮怕是說不好,只是愛蓮覺得,好像還有什么東西在前面等著,至少她的心還在空中浮著呢,她的心上也有一層看不清輪廓的東西罩著呢。
想不明白的愛蓮,索性就不去想了,不去想了,愛蓮反倒有些釋然了。定了親的愛蓮,看起來與之前確實是不同了。也許是受愛蓮娘的感染吧,愛蓮臉上的喜色也多了,像是打了一層明亮的釉光,兩條粗黑的大辮子梳理的油光水滑,眼神里的水波又冰釋般地蕩漾開去了。
在愛蓮家的西邊有一塊空場子,是陳族灣莊子上最大的一塊空場地,這塊空場子上民間活動很頻繁,吞刀玩猴的,唱戲說書的,都選擇那個場子。愛蓮定親后不到一個星期,陳族灣來了放映隊,鄰居告訴愛蓮,小趙晚上也過來看電影,愛蓮的心就抖了一下。這算是愛蓮和小趙定親后,第一次正式的見面。消息一傳來,愛蓮很早就起了床,把那塊空場地灑掃了一遍,用胰子洗了頭,梳理好了那兩條大辮子,換上了平常不舍得穿的那套衣服,這些都做完了,已經(jīng)是晌午后了。吃了午飯,愛蓮就什么都不做了,只坐在家里等著放映隊來了,更確切地說,是等著小趙來了。
放映隊先來了,愛蓮坐在屋子里,聽著場院那邊孩子們喧嚷的吵鬧聲,心就開始慢慢往上提了。時間開始是一秒一秒地過,慢慢的,變成半秒半秒地過,后來,時間就像是愛蓮手下的一塊面團,越搟越大了,不見首不見尾了。小趙走到哪了呢,出了門了吧,過了河了吧,走上崗坡的山腰了吧,愛蓮腦子里的小趙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來,那些鼓點仿佛又敲起來了。
“吱呀”一聲,愛蓮的院門被推開了,是小趙,愛蓮突然一下子就認清了小趙的腳步聲,有些沉有些悶,又有些猶疑。愛蓮把自己的影子飛快地在鏡子里晃了一下,把額前的頭發(fā)撫平。小趙推門進來時,對著愛蓮娘喊了聲,姨,愛蓮在嗎?在,在,愛蓮娘應道,你們說,你們說,我去看看放映隊。屋里就剩下愛蓮和小趙了,愛蓮把頭低了下去,一片云霞就飛上了臉頰。愛蓮說,你坐。小趙答應著,嗯,嗯。就坐下來。剛坐下卻又站起來,說,愛蓮,你坐,你也坐。這樣,愛蓮和小趙就都坐下了。愛蓮剛坐下,想起了什么,就又站起來說,你喝水不,我去倒水。小趙也半站起身,止住了愛蓮,說,不麻煩,不渴的。就又都坐下了,屋子里誰都不說話,只聽到外面的場地上熙熙攘攘的喧鬧聲,立時把屋子里的靜放大了。小趙就說,要不,我們?nèi)タ措娪鞍?,怕是要開始了。
愛蓮和小趙往場地上走過去的時候,人群里起了一陣喧囂。他們倆是一前一后走著的,小趙在前面,愛蓮在后面,小趙走得很慢,愛蓮自然也跟得很慢。愛蓮低著頭,盯著小趙的腳看,好大的一雙腳,愛蓮的心就跳得更快了,好像眼光代替她的手抓住了小趙的腳似的,愛蓮注意到小趙的鞋后跟已經(jīng)快磨沒了,小趙需要一雙新鞋了,上部隊之前,愛蓮要給小趙好好地做幾雙鞋,愛蓮在心里暗暗記下了。
這段筷子般短的路,卻走出了火車般的長,人群的目光都朝著愛蓮和小趙投過來。愛蓮覺得有些甜,愛蓮知道這些甜是由她和小趙兩個人釀出來的,就覺得更甜了。小趙到了人群里,走到了幕布的西邊,那邊有人群閃出來的一點空位,是看電影的好位置,一看,就知道是人們專門閃給愛蓮和小趙的,愛蓮卻在幕布的東邊停住了腳,等小趙發(fā)覺的時候,他們倆已經(jīng)隔著幕布兩邊整個人群的距離了。
電影快開始了,愛蓮就把目光放到幕布上,心思呢,卻全都在小趙那里,愛蓮多想走到小趙那邊去啊,那是個看電影的好位置,更重要的是,小趙在那邊啊。這該算作是愛蓮和小趙的第一次約會了吧,就趕上了這千載難逢的放映隊。夜空里星子很亮,跟放映隊的幕布一比,就不值一提了。場地上人群吵吵嚷嚷的,愛蓮知道,有些人的目光一定在她和小趙之間來回,想到這,愛蓮就有點忍不住了,她飛快地朝著小趙那邊轉(zhuǎn)了下腦袋,目光掃了一下,一下子就把小趙的目光捉住了,小趙也正看著自己呢,小趙的眼睛里映著幕布的光,那么亮,愛蓮的心“撲通”了一聲。小趙朝著愛蓮揮手,愛蓮卻又把目光收回到幕布上去了。小趙看著幕布上的光在愛蓮的鼻尖上閃一個好看的弧度,心就被抓住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小趙三步并作兩步的躥到愛蓮跟前,一下子就把愛蓮的手抓住了,愛蓮攥緊的手剛碰到小趙的手就松開了,小趙抓緊了愛蓮的手,前面的人群立馬就靜住了,小趙也不說話,就攥著愛蓮的手往幕布西邊去,人群閃開了更大的位置,小趙牽著愛蓮就站住了。人群就又嚷開了,愛蓮聽到有人在笑,愛蓮心里也跟著笑。
小趙的手還在抓著愛蓮的手,小趙不動,愛蓮也不動,不大一會,愛蓮手心里就滿是汗水了,愛蓮能感覺到小趙的手在抖,愛蓮就攥了兩下,而后,松開了。愛蓮把自己的兩只手絞在一起,小趙手上的感覺還停留在愛蓮手上,小趙手上的心跳也還粘在愛蓮手上,就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很細弱地跳著。愛蓮拿眼睛的余光看小趙,小趙把手上的汗在褲腿上擦,輕輕的,一下,又一下。愛蓮忍不住笑出了聲。
電影放的什么,愛蓮記不清了,愛蓮就記得小趙在看電影的時候,不時的扭頭看自己,愛蓮不扭頭,愛蓮只拿眼睛的余光看,愛蓮想,小趙挺笨的。
電影放完了,幕布收起來了,星子就又擦亮了眼睛,一顆一顆的,芝麻粒一樣的撒的漫天都是。愛蓮是和小趙并著肩的,只是沒再拉著手,好像小趙把剛才那一股子勇氣全用光了。只是走得很慢,也不說話,聽著對方的呼吸,周圍的人聲都不在耳朵里。這一段路,再慢的腳步也經(jīng)不起走,很快就到家了,愛蓮家里的燈已經(jīng)亮了。愛蓮說,進屋坐一會。小趙說,不了,很晚了,又沒有月亮,明天還要上工。就又在門口站了一會,還是沒什么話,小趙說,愛蓮,我回家了。就走了。愛蓮沒有答他,愛蓮想,小趙真是挺笨的。
放映隊走的第二天,愛蓮卻忙開了。愛蓮忙什么呢,愛蓮忙著給小趙做鞋。想到鞋,愛蓮就覺得自己太大意了,當時光顧著看電影、看小趙了,都沒問問小趙的腳是多大,去問鄰居吧,愛蓮不好意思,鄰居也不一定就知道,愛蓮轉(zhuǎn)念一想,一旦問了,這鞋做出來,驚喜怕是要少了。這么一想,愛蓮就有些為難,愛蓮想了想,有了主意,怎么辦呢?愛蓮去找小趙的腳印了,小趙是從愛蓮家屋后的豬圈那邊走的,那邊差不多終年都是濕的,小趙的步子那么沉,該是會留下腳印的。愛蓮就去屋后找,在腦子里循著小趙走的身影,有自己的腳,娘的腳,這兩個都好認,自己的腳小一點,娘的腳更小,可是小趙的腳呢,愛蓮把呼吸都藏起來了,找得很仔細,都快把眼淚找出來了,還是沒有,都不是。愛蓮接著找,有一個,愛蓮幾乎要喊出聲來了,那就是小趙的腳啊,那么大,跟她的一比,都像是船了,愛蓮彎下身子,仔細看,扯幾根樹枝比劃著,小趙腳的尺碼就清楚了,愛蓮幾乎都看到小趙腳上她做的新鞋了。
之后的幾天,愛蓮手都沒停過,天剛有一點光,愛蓮就起來做鞋了,緊著趕,終于趕出了三雙鞋,小趙一兩年該是不怕了。鞋做完,愛蓮的眼睛都熬紅了,手也是又酸又疼,心里呢,卻是暖的。
這不久,小趙就上部隊去了,去之前來愛蓮家吃了一頓飯,跟愛蓮爹喝了一點酒,小趙喝得臉紅紅的,還是沒有多少話,在愛蓮爹面前,也不敢拿眼睛看愛蓮,卻把腳上愛蓮做的鞋,伸出老遠,愛蓮一閃過來,小趙就把腳弄出些聲響,愛蓮看著自己做的鞋,穿在小趙腳上嚴絲合縫的,就有那么一點驕傲。愛蓮就在心里笑,小趙也并不那么笨。這一頓飯吃得悶悶的,只在送小趙回家的時候,站在門口,小趙仔細把愛蓮瞧了,愛蓮也把小趙的目光捉住了,捉了好大一會兒。
小趙走后,愛蓮就把大部分心思放到地里了。初秋了,灣里的灘涂地,小蓼長得格外茂密,一簇簇的腦袋上,頂著許多細碎的小花,紫紅艷艷的,單看起來,每一朵小花都不起眼,可是一枝上蔓生了很多,一個擠著一個,一朵喊著一朵,嚷成了片,叫成了團,遠遠地看過去,一大片,一大片,喧囂成了火。濕洼地里,水蒿攆著趟兒,一攆,就攆出去好幾百米,蔚然的成了撒出去的風,收不回來。河灘上溽暑的濕氣,為太陽一暈,秋霧一樣彌散開去。牛一解開韁繩,就撒起了歡,貪婪地卷起一把一把的草,粗重地喘息著,呼吸里也帶上了拼命的勁頭。天空是高遠的,藍刷子抹上了薄薄的顏料,再隨手抹幾朵白云,一切都極生動。上工的時候,下地鋤草的,都是青年婦女,只是愛蓮與以前有些不同了,愛蓮總是扛著鋤頭跑到最前面去,腳步幾乎是雀躍的。愛蓮鋤草的間隙,抬頭望望天,天空就像她的一個蔚藍色的夢,又清新又清澈,愛蓮覺得身體變得很輕,藏了一只鳥似的,要跳,要飛。
青年婦女們一邊鋤著草,一邊將歡笑的聲音遠遠地播撒出去。有人說,等小趙穿上四個兜,愛蓮就不用這么面對著黃土高日頭了。愛蓮卻并不停下手里的活,低著頭,聲音悶悶的,說,要是真穿上四個兜了,說不定說一個城里的姑娘了,就不要俺了,城里的漂亮姑娘一抓一大把的。另外一個人接過了愛蓮的話,說,城里的姑娘也找不到愛蓮這么漂亮的啊!愛蓮停下了手頭的活,把手撐了下腰,拿眼光朝遠處望過去,說,漂亮有啥用啊,俺不識字,真跟著他到了城里,怕是連廁所都認不得呢,這門親事啊,就是這河灘上芝麻——不定油呢!說完這句,愛蓮的鼻尖上暗了一下,望了望遠處的天,就又埋下頭干活了。
小趙走了,愛蓮忙的時候還好,閑下來一點,腦子里就會有一個小趙,又清晰又模糊。想著先前磨了兩年,磨到一個小趙,去了部隊了,等著小趙穿上四個兜,這于愛蓮算作是一個盼頭,是前面兩年的苦澀過后,泛回來的那么一點甜。想起小趙的時候,愛蓮就想起小趙牽自己時候那股子可笑的勁,有一點生硬,呼啦一下就把自己的手攥住了,攥出了汗,都不丟,那樣一個夜晚,星子亮著眼睛,卻沒有幾句話。再往下想,就是小趙伸出桌子的那一雙大腳,腳上自己做的鞋,讓愛蓮再去多想一些,就沒有了。小趙那么快就走了,愛蓮和小趙之間的故事那么少,哪里經(jīng)得起愛蓮這樣的回憶呢,想著想著,愛蓮就有點無措,那一點盼頭,也仿佛是可有可無的了,這一切,自己全都說不上來,愛蓮就時??刺?,好像那里有一個未來,有一個答案,給愛蓮。
這門親事定下后,不到半年,小趙就從部隊里給愛蓮寄了一件黃的確良的軍上衣,兩個兜的。愛蓮第二天就穿上了,這在陳族灣的歷史上,是姑娘穿上的第一件軍上衣,雖然有些大了,穿在愛蓮身上有些松垮垮的,但絲毫都蓋不住愛蓮穿上這件衣服的神氣勁兒。愛蓮的美是天生的,這骨子里透出來的神氣勁兒卻是后天的,起先愛蓮意識到了自己的美,這神氣就生出了一點,卻是藏頭藏尾的,后來,因為愛蓮的親事問題,愛蓮就一點點地把這神氣掩蓋起來了。而當這身軍上衣穿到了愛蓮身上,愛蓮不自覺的,就把這股神氣勁兒全都揮灑出來了,仿佛愛蓮的神氣是天生的了,是骨子里帶出來的了,愛蓮把這件軍上衣穿得自豪極了。
春天來了,愛蓮在穿著。天氣熱起來了,愛蓮還在穿著。秋天深了,冬天來了,天很冷了,該穿棉衣了,愛蓮還在穿著。逢著農(nóng)忙,遇上臟的活計,愛蓮才會脫下軍上衣,仔細地疊好,抹平,蓋上一塊干凈的布,拿一個凳子壓著。干完活,洗干凈了,拍打干凈了,愛蓮就又把軍上衣穿上了。
一年過去了,兩年又過去了,有人問起小趙提干的事,有消息嗎?愛蓮說,哪能那么快呢,又沒有人!愛蓮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慢慢地沒底了,又浮在了空中。磨了兩年,愛蓮二十了,又磨了兩年,愛蓮都二十二了,愛蓮心里想的,愛蓮還是說不上來,愛蓮知道,有些東西本來就說不好,說不清楚,非要說出來,愛蓮覺得也許這就是命,至于“命”究竟是啥,愛蓮又說不出來了。也許就像麥子綠了,結(jié)穗了,變黃了,后來變成糧食,這就是麥子的“命”,愛蓮想。
大約是愛蓮的黃軍裝洗得發(fā)白的時候,傳來了消息,小趙退伍了。小趙黃軍服黃軍帽的來到愛蓮家,變得更黑了,骨骼也結(jié)實多了,見到愛蓮,也不像之前那么紅著臉了,很能說,臉上洋溢著見過世面的那種豪情,眉飛色舞的,嘴巴不停地抖出很多話,偶爾還蹦出“媽的”“他媽的”當兵的標志性用語。
來愛蓮家看小趙的人,將愛蓮家圍了個滿,愛蓮大方地接待著每個來家看望的人,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敬完了客,愛蓮就進到了屋里,站在屋門的旁邊,聽小趙說話,小趙端坐在堂屋里,說得越發(fā)起了勁,臉都紅了,泛出油油的一片光來。愛蓮說不上來自己聽沒聽懂,話語里,好像小趙帶了很多人,他在最前頭,很神氣很自豪……愛蓮不說話,就站在那里笑著聽小趙說,很知足的樣子。
有一瞬間,愛蓮心里冒出了一句話“還是沒穿上四個兜”,這句話閃得那么快,愛蓮幾乎都沒抓住這個念頭??墒牵粗矍暗男≮w,愛蓮問自己,談得上不幸嗎,也許,但是畢竟小趙也算見過世面了吧,而愛蓮呢,又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天,也就是陳族灣這塊巴掌大的一片天。準備了幾年,愛蓮都把自己準備老了,老了,也許就什么都能接受了吧。就像小曼,小曼現(xiàn)在的生活雖然談不上幸福,但是看起來不也是挺不錯的嘛,那么一個大眼睛的娃子,現(xiàn)在都能滿地跑了……
也大約是秋季,莊稼收畢了,新麥子也種上了,愛蓮出嫁了。那天早上,霧氣很重,太陽爬了很久,看起來濕淋淋的,愛蓮被她的嫂子背出了院門。愛蓮穿著紅夾襖,紅褲,紅鞋,頭上頂著紅蓋頭,蓋頭下藏著一個嚶嚶哭著的愛蓮。接著抬出了紫紅的箱子,一大一小兩個,大紅的臉盆架,紅瓷盆,大紅紙糊著盆口,四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用染紅了的繩子捆著。愛蓮走在嫁妝的后面,親人們跟了一大群,簇擁著,慢慢地走,愛蓮走了一路,哭了一路。天上的太陽濕淋淋的,跳一下,跳一下。
那正是旺秋,河灘上,又滿目地燃起了小蓼的火焰,一條小路被它們照得忽明忽暗,從崗上往下看,這一條小蓼燃燒著的道路盡頭,就是愛蓮的婆家了。
冬天才過了一小截尾巴,年還遠呢。早晨,站在崗上,順著坑坑洼洼的土路朝灣里望過去,一條銀白色的霧氣,隨著河道的輪廓,仿佛被河道的無形的刀子切過一般,沿著灣里的河道蔓延開去,直條條的一根朦朧的霧氣,向著目光更遠處行去。灣里潮氣很重,河堤上的白楊樹早已落光了葉子,魚刺般光禿禿的枝椏指向天空。霜還沒降,氣溫并不那么冷。灣里莽莽的,平坦、遼闊,被各家的土地切割成大小不等,麥苗只露出了一溜兒小腦袋,青青的,像一個個努力生長的小娃娃,黑褐色的土地像是攢足了生育的油氣,再加上一簇簇麥苗綠色的火焰,望過去,整個灣里都充盈著蓄勢待發(fā)的生機,再有一場大雪給麥苗們蓋上越冬的棉被,就能守盼著一個好收成的年份了。
愛蓮肚子里的孩子動了下,她摸了摸肚子,感受著它,這讓她想起了小曼的孩子,想起了自己18歲那年,抱著他,那個面皮黃瘦的孩子,那雙出格明亮的大眼睛,那滴掛在睫毛上閃著棱角的淚珠……
愛蓮抬頭望了望天,蒙蒙的霧氣里,一個灰亮的日頭,那么白,那么白,都像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