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帆

錢辰飛救人的行為符合社會公序良俗的要求，但見義勇為并不是一個法律范疇，法院無權在審理和判決時予以確認

一位年僅12歲的男孩，為營救不慎落水的小伙伴，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男孩的父母想為兒子申報“見義勇為”稱號，卻遭拒絕。不僅如此，少年因救人溺亡所發(fā)生的經(jīng)濟損失不但無人買單，坊間還流傳男孩溺亡并非因為救人。

飽受失子之痛的父母傷心欲絕，將獲救者及其父母和水塘的所有者、管理者一同訴至法院，請求法院確認孩子系因救人溺亡的事實，還孩子一個公道。

不久前，江蘇省徐州市銅山區(qū)法院對該案做出了一審判決。然而，關于如何評價和對待未成年人見義勇為行為的討論，并未就此結束。

為救同伴，12歲少年溺水身亡

錢鴻寶和郭雅琴是徐州市銅山區(qū)拾屯街道周屯村村民，兩人是夫妻。夫妻倆有個兒子，名叫錢辰飛。2015年9月1日，12歲的錢辰飛升入初中，成為一名初中生。他陽光帥氣、乖巧懂事、勤奮好學、樂于助人，深受老師和同學喜歡，備受鄉(xiāng)親鄰里稱贊。

2015年9月3日下午，正值紀念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學校放了假。這天，錢辰飛和同學約好下午一起看書。臨近中午，他就出門了。

根據(jù)約定，錢辰飛與同村的馮明旭、柳浩波等6名同學聚在一起看書。午飯后，有人提議去村北的水塘游泳，得到了大家的響應。就這樣，下午兩點多，6個年齡相仿的孩子來到村北的水塘。他們先在水塘邊?？康男〈贤媪艘粫海X得不過癮，錢辰飛和馮明旭、柳浩波等4個孩子便下了水，沿著水塘邊行走，在岸邊的淺水區(qū)邊走邊戲水，另外兩個孩子就在岸邊玩。

玩耍中，馮明旭腳下一滑，身體傾斜，倒向水中，開始嗆水。錢辰飛見狀，立即和柳浩波上前施救。在施救過程中，錢辰飛也滑倒跌入水中。就這樣，柳浩波在前面拉，錢辰飛在馮明旭身后推，一陣手忙腳亂之后，柳浩波終于把馮明旭拉上了岸，但錢辰飛卻不幸滑入了深水區(qū)，很快就不見了蹤影。同玩的其他幾個小伙伴見狀，立即大聲呼救。

聽到孩子們的呼救聲，周圍的村民立即趕來營救。同時，有村民撥打了救援電話，民警和消防官兵也趕到了現(xiàn)場，和村民一同搜救。因事發(fā)水域水底地形復雜兇險，水深落差很大，又無專業(yè)打撈設備，搜救工作一直沒有進展。后來，有人聯(lián)系了一支專業(yè)打撈隊伍，在現(xiàn)場搜救人員的協(xié)助下，直到深夜23時許，才將錢辰飛打撈上岸。此時，距離錢辰飛落水已過去了近10個小時，錢辰飛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跡象。

申報“見義勇為”稱號遭拒

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就這么沒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錢鴻寶、郭雅琴夫婦悲痛欲絕。對于錢辰飛怎么會溺水身亡，除了在場的幾個孩子外，沒有人知道真相。事后，公安機關根據(jù)事發(fā)現(xiàn)場情況，通過走訪、調(diào)查，對幾個孩子的現(xiàn)場詢問，查清了事實真相，證明錢辰飛是為營救落水的小伙伴溺水死亡的。

得知事實真相后，錢鴻寶、郭雅琴在悲痛之余，對兒子的義舉感到欣慰和自豪。他們認為，孩子為救人而死，這是一種見義勇為行為，應該得到認定和表彰，他們想為兒子申請“見義勇為”的稱號，希望孩子的這種行為能得到大家的肯定。于是，夫妻倆為孩子向當?shù)嘏沙鏊岢隽松陥蟆耙娏x勇為”稱號的申請。

不到一個月，出人意料的申報結果出來了：錢鴻寶、郭雅琴的申請被相關部門否定了。他們給出的主要理由是，錢辰飛是未成年人，出于保護未成年人的考慮，不提倡未成年人在不能保障自身安全的情況下救人，對未成年人見義勇為不鼓勵、不宣傳，也不授予榮譽稱號。所以，錢辰飛的行為不符合申報“見義勇為”的條件，也不能授予相應的稱號。

對于這個結果，錢辰飛的父母無法理解。他們不明白，小辰飛在同伴遇險時，義無反顧地去施救，這是不爭的事實，有同伴的證明，有派出所的認定，為什么就不能申報“見義勇為”稱號呢？

對此，當?shù)匾娏x勇為基金會相關負責人解釋說：“錢辰飛的行為屬于見義勇為，這本身沒有爭議。但是，根據(jù)未成年人保護法、江蘇省和徐州市兩級見義勇為基金會的指導意見，均不提倡、不鼓勵未成年人見義勇為。《江蘇省見義勇為基金會獎勵撫恤辦法》第7條第1款規(guī)定：‘為增強未成年人的自我保護意識和能力，本辦法不鼓勵未成年人見義勇為。有關獎勵和撫恤事宜另行處理。此條例在省內(nèi)實行，主要是出于保護未成年人的角度。正因如此，錢辰飛父母的申請，最終沒有獲得通過?！?/p>

基金會相關負責人的解釋并沒有讓錢鴻寶、郭雅琴滿意，他們不斷向有關部門反映，希望最后能為死去的孩子爭取一份榮譽。

給去世的兒子討說法

“錢辰飛不是為了救人而落水的，是自己玩的時候滑到水里的……”就在錢辰飛父母還在為了兒子見義勇為的稱號四處奔走時，村里傳出了這樣的聲音。因為申報“見義勇為”稱號遭拒，流言愈加肆虐，這讓錢鴻寶、郭雅琴悲憤不已。

而作為被救者馮明旭的父母，錢辰飛救人溺亡后，他們除事發(fā)后第二天上了一次門，之后就再沒露面，也沒有任何表示。村里傳出閑話，讓錢鴻寶、郭雅琴覺得，這些閑話的來源不是別人，正是被救孩子的父母?！拔业暮⒆荧I出了自己的生命，還要承受這樣的議論，作為父母，怎么對得起孩子？”為此，錢鴻寶、郭雅琴來到銅山區(qū)法院，將馮明旭及其父母馮季茂、柳海蓉告上法庭，要求他們對錢辰飛的死亡進行補償。

夫妻倆表示，打官司不是為了錢，只是想通過司法途徑認定案件事實，給去世的兒子一個說法，也給全家人一個交代。

在起訴書中，錢鴻寶、郭雅琴還將他們認為的水塘實際使用人周屯村村委會及對水塘負有管理職責的揚州市王莊煤礦（以下稱“王莊煤礦”）列為被告。

2016年5月26日，徐州市銅山區(qū)法院公開開庭審理此案。

錢鴻寶、郭雅琴訴稱，錢辰飛在見義勇為過程中死亡，馮明旭作為受益人應承擔公平責任，對其進行補償。因馮明旭系未成年人，其監(jiān)護人馮季茂、柳海蓉應承擔該補償責任。周屯村村委會是涉案水塘的實際使用人，未在水塘邊設置警示標志和安全設施，應承擔過錯責任。王莊煤礦的生產(chǎn)作業(yè)造成塌陷地水塘的形成，客觀上導致了安全隱患的產(chǎn)生，亦未采取相應的安全措施，應承擔過錯責任。據(jù)此，請求法院判令馮明旭、馮季茂、柳海蓉、周屯村村委會、王莊煤礦等五被告共同給付因錢辰飛死亡造成的各項損失計40萬余元。

法庭上，馮明旭、馮季茂、柳海蓉認可錢辰飛在對馮明旭施救過程中溺水死亡的事實，但提出，錢辰飛不會游泳，卻仍與馮明旭等人到涉案水塘戲水，且是到該水塘游泳的提議者之一，錢辰飛自身有過錯。他們表示，同意對錢鴻寶、郭雅琴進行補償，但因家庭經(jīng)濟條件一般，對方要求補償數(shù)額過高，請求法院結合案情對補償數(shù)額予以調(diào)整。

周屯村村委會辯稱，涉案水塘所在土地系采煤塌陷地，該土地已經(jīng)于1990年由王莊煤礦征用，土地性質(zhì)變?yōu)閲型恋兀芡痛宕逦瘯鳛榇迕褡灾谓M織，對國有土地沒有管理權；該地塊自1990年至今一直閑置，不符合復墾條件，村委會沒有實際使用，應該由王莊煤礦進行管理。

王莊煤礦則辯稱，其對涉案土地無所有權也無使用權，更無管理責任，不應承擔侵權責任，本案侵權責任應當由有使用權的使用權人承擔。死者為未成年人，錢鴻寶、郭雅琴作為其監(jiān)護人未盡到監(jiān)護責任，應對其子的死亡承擔主要責任。

法院判決水塘管理人擔責

銅山區(qū)法院經(jīng)審理，對當事各方的爭議焦點，進行了逐一闡述：

第一，關于馮明旭、馮季茂、柳海蓉是否應承擔補償責任及應補償?shù)臄?shù)額如何確定的問題。法院認為，錢辰飛在馮明旭落水后積極實施救助，在救助過程中溺水死亡，馮明旭在本案中不是侵權人，其與錢辰飛的損害結果之間也不存在必然的因果關系，不應承擔賠償責任。但是，錢辰飛為了救助馮明旭而死亡，馮明旭作為受益人應承擔公平責任，在其受益范圍內(nèi)參考其家庭經(jīng)濟條件對錢鴻寶、郭雅琴進行補償。

第二，關于周屯村委會、王莊煤礦是否存在過錯，應否承擔賠償責任及責任的大小如何認定的問題。法院認為，涉案水塘所在土地于1990年7月由王莊煤礦征用，王莊煤礦與周屯村三隊簽訂的《關于征用周屯村三隊塌陷土地的協(xié)議書》約定，王莊煤礦僅對采煤塌陷地面附著物和青苗受損進行補償，但并沒有支付任何管理費用，事后，也沒有委托周屯村村委會管理，涉案水塘的管理義務應由王莊煤礦承擔。且該塌陷地的形成原因是王莊煤礦采煤行為所致，王莊煤礦作為專業(yè)采煤企業(yè)，對塌陷造成的潛在危險也是明知的，但王莊煤礦在幾百畝塌陷地邊沿未設置任何警示標志，應認定其未完全盡到警示管理義務，安全防護措施不到位，主觀上存在一定的過錯。王莊煤礦主張涉案水塘被人使用，應當由水塘的實際使用人、經(jīng)營者承擔賠償責任，但未對塌陷地具體由誰使用以及是否用于養(yǎng)殖等提供證據(jù)證明，因此，王莊煤礦的主張，證據(jù)不足，不予采信。故錢鴻寶、郭雅琴要求王莊煤礦賠償損失，合理部分應予以支持。周屯村村委會對涉案水塘既沒有管理權也未實際使用或收益，不存在過錯，不應承擔賠償責任。王莊煤礦辯稱，死者錢辰飛年齡較小，其監(jiān)護人應負有監(jiān)護責任，該辯解符合法律規(guī)定，予以采納。綜合本案案情，確定王莊煤礦承擔20%的賠償責任。

第三，關于錢鴻寶、郭雅琴主張補償及賠償?shù)捻椖亢蛿?shù)額是否有事實和法律依據(jù)。原告因其子錢辰飛死亡，應當獲得死亡賠償金、喪葬費等賠償；錢鴻寶、郭雅琴中年喪子，其在精神上受到嚴重的損害，應當?shù)玫骄駬p害撫慰金的賠償。根據(jù)二人的訴請，確認各項費用共計40萬余元。

綜上所述，法院認為，錢辰飛不顧個人安危，積極救助他人生命的行為，不僅符合公序良俗，更符合主流社會價值觀，應當予以肯定并加以弘揚。馮明旭作為受益人，應對錢鴻寶、郭雅琴進行補償，因馮明旭系未成年人，且無經(jīng)濟能力，故由其監(jiān)護人馮季茂、柳海蓉承擔補償責任。結合馮明旭、馮季茂、柳海蓉家庭經(jīng)濟條件，酌定其補償8萬元。王莊煤礦對采煤塌陷所導致的不安全因素負有不可推卸的管理責任，承擔20%的賠償責任，賠償8萬余元。

如何對待未成年人見義勇為

一起因未成年人見義勇為救人溺亡引發(fā)的訴訟，隨著一審法院判決，暫告一個段落。但是，因該案引出的對未成年人見義勇為應當如何定性和評價的爭議，并沒有結束。

法院判決并未涉及錢辰飛的行為該不該認定為見義勇為。對此，承辦此案的法官表示，錢辰飛救人的行為符合社會公序良俗的要求，但見義勇為并不是一個法律范疇，法院無權在審理和判決時予以確認。雖然該案的證據(jù)已經(jīng)能夠表明，錢辰飛確實是在營救小旭的過程中溺水死亡，但其行為是否符合“見義勇為”的標準，還需政府相關職權部門認定。

未成年人見義勇為事件，全國每年都會發(fā)生幾起。對于未成年人見義勇為的行為，該不該授予“見義勇為”稱號，爭議頗多。一種觀點站在傳承和弘揚傳統(tǒng)美德的角度，認為未成年人的救人舉動符合見義勇為的認定要素，就應被認定為見義勇為，并享受相應待遇；另一種觀點則從保護未成年人利益出發(fā)，對未成年人見義勇為的行為持不提倡、不鼓勵的態(tài)度，認為對未成年人來說，面對突發(fā)事件時，更重要的是保護自己，盡可能避免傷害，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更值得鼓勵的應該是“見義巧為”和“見義智為”。倘若在政策上對未成年人見義勇為加以評定，可能形成政策暗示與鼓勵效應，讓未成年人陷入險境。當然，不從制度上評定未成年人見義勇為，并非否認見義勇為的價值，也不是否認這種精神，而是為了向孩子們傳遞一種自我保護意識。

對此，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余凌云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一個人的行為是否構成見義勇為，主要是看其行為是否符合構成見義勇為應當具備的兩個要件：一是從目的上講是否是為了國家、集體和他人的利益；二是從行為上來看是不是搶險救災，救助他人，或者是挺身而出跟違法犯罪做斗爭等。不管是成年人還是未成年人，只要具備這兩個要件，就應當認定為見義勇為。用年齡來否定未成年人已經(jīng)實施的見義勇為的行為，不授予未成年人榮譽稱號，是不對的。至于宣傳方面，可以進行正面的引導。

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青少年法律研究所所長郭開元也曾公開表示，未成年人實施了見義勇為的壯舉后，對于見義勇為的事跡可以不廣泛宣傳，但是事實和性質(zhì)不容置疑。在確實存在未成年人見義勇為的事實時，對未成年人的見義勇為行為要慎重處理，一方面堅持不提倡、不鼓勵、不宣傳的態(tài)度，不進行公開的表彰和宣傳；另一方面，基于“舉輕明重”的法理依據(jù)，按照成年人見義勇為的規(guī)定進行適當獎勵的規(guī)定，對在見義勇為過程中受到傷害的未成年人，更要及時進行必要救助。給予救助、優(yōu)待，不意味著“鼓勵”。如果處理不當，就會損害未成年人對核心價值觀的認同和法律信仰，甚至會出現(xiàn)心理問題或者行為問題。因此，在法律執(zhí)行中要人性化執(zhí)法，而不能僵化和教條，這是法治精神的要義。（文中涉案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