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茂春
《梁茂春音樂評論選》自序
梁茂春
《梁茂春音樂評論選》一書即將由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出版。文章作者自撰的《序》,分別介紹了該書的七個專輯:一、評音樂家;二、評音樂作品;三、評音樂會;四、評音樂論著;五、評音樂事件;六、序和跋;七、樂評詩。七輯中共收入了作者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所發(fā)表的音樂評論文章60余篇,以及從未發(fā)表過的樂評詩30余首。文章主要是談這些樂評文字和小詩背后的情景與故事。
音樂評論;歷史樂評;相對樂評;直言評論;辯證樂評;詩化樂評
說起來我此生和“音樂評論”還真有點緣分,因為我平生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音樂評論。1959年夏,新成立的天津音樂學院理論作曲系師生集體創(chuàng)作了一部清唱劇《海河之歌》,首演之后,當時還是附中高三學生的我就寫了一篇文章來評論這部作品,發(fā)表在《天津日報》上。這一年我19歲,心里很是興奮了一番。這篇樂評文章現(xiàn)在找不到了,其幼稚和淺薄程度是可以想象的,但它卻是我樂評寫作的真正開端,至今已過半個多世紀了。
后來我寫作和出版了幾本音樂著作,都是關于中國現(xiàn)當代音樂史研究的,而出版音樂評論集,《梁茂春音月評論選》還是第一本。照例說,在這篇《自序》中應該談談我對音樂評論的認識和看法。但是收錄在該書的幾篇文章,如《呼喚新的音樂評論》(見該書第五輯)和《筆底留天香——〈紫茵音樂文集〉序》(見該書第六輯)等已經(jīng)有所論述,現(xiàn)無有新見,因此就免談了。
《梁茂春音樂評論選》所收進的樂評文章,最早的約寫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最晚的是2016年的文章,全書分為七個專輯,各個專輯都收入八到十數(shù)篇文章。
第一輯中收入的樂評篇數(shù)最多,共有十三篇。因為我的專業(yè)是“中國現(xiàn)當代音樂史研究”,慣于將觀察和研究中國音樂家作為我的關注焦點。其中包括了對老一輩音樂家的評論,也有對同輩音樂家的評論。
我比較注重歷史性的樂評文字,簡稱“歷史樂評”*我在這里提到“歷史樂評”這個詞,下面還會提到“相對樂評”“直言樂評”和“哲理樂評”等名詞,都是我在《筆底留天香——〈紫茵音樂筆記〉序》一文中提到過的。。評論一個音樂家的時候,希望能夠看到他對音樂史的獨特貢獻,也關注他所存在的歷史、文化場域。
收在這一輯里最早的兩篇文章都是評論作曲家施光南的,其中第二篇文章的標題為《論施光南的歷史貢獻》,從標題中就可以看到我對“歷史樂評”的追求。
在與所有音樂家的交往中,我與施光南的關系比較特別。1957年施光南17歲時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理論學科,插班在我們這一班,從此我們建立了親密的友誼,直到他1990年突然去世。同一班的同學中還有蔡良玉。我們?nèi)齻€人的鋼琴老師都是蒲以穆老師。蒲老師曾安排我和蔡良玉彈四手聯(lián)彈,后來我們成了夫妻;蒲老師也曾安排我和施光南彈四手聯(lián)彈,后來我們成了終生的摯友。從此我就認定了:“鋼琴四手聯(lián)彈”真是一種音樂的好形式,無與倫比。
我們?nèi)硕际?940年出生的,我還要比他們大幾個月,但是施光南卻處處像是我的兄長,知識和見解都比我成熟很多。十幾歲時我還是一個從南方來的“白面書生”,見人就臉紅,一到人多的地方就不自在。施光南可不一樣,他見過許多大場面。光南告訴我:他十幾歲時就隨他的父親(共產(chǎn)黨老一輩革命家施存統(tǒng))登上過天安門,施光南還和毛主席握過手哩!這件事讓我羨慕不已!施光南十分自信地對我說:“我要用這雙毛主席握過的手寫出最美的音樂!”他的這句話讓我驚訝不已!一個中學生,竟有這樣的氣派!
在附中學習時,施光南經(jīng)常帶著我去天津(當時中央音樂學院及其附中辦在天津)老城內(nèi)的各個小茶館、小戲樓里看河北梆子、評劇、老調(diào)等小戲,使我對民間音樂也產(chǎn)生了興趣。施光南的“鬼點子”特別多,常常在“迎新生晚會”“新年聯(lián)歡會”上編導一些喜劇來活躍氣氛,還經(jīng)常分配我扮演“旦角”之類的角色逗大家開心。我在他的“導演”和啟發(fā)下,竟然也敢于在舞臺上活蹦亂跳地逗大家歡笑。*具體情況可參閱拙文《施光南學生時代片影》,載《天津音樂學院學報》,1988年第3期,第16—20頁。在施光南的影響下,我的性格甚至產(chǎn)生了很大變化。我寫這些是想說明:我對施光南是深懷著感激之情的,他不僅啟發(fā)了我對民間音樂的熱愛,而且讓我懂得了幽默地生活——一種非常智慧地參與集體生活的方式。我將評論施光南的兩篇文章安排在本書的最前面,也有感激這位朋友和兄長的內(nèi)在原因。
我對施光南的作品非常熟悉,常常是他的作品“首唱”的聽者,首唱者就是施光南本人,而聽者往往只有我一個人。他在鋼琴上自彈自唱,他能夠模仿男中音、男高音,還能夠模仿女高音,甚至還能夠唱花腔女高音,演唱輕靈流麗的花腔,是他的絕活,甚至是他的本色。他的歌曲新作,總體水平非常之高,每次聽完他的新作,我就預感到:又將有哪幾首新歌會在全國流傳。
現(xiàn)在回到我的“歷史樂評”這個觀念。我的這兩篇評論施光南的論文,都寫在光南去世后不久,從那時開始,我就試著用歷史的視角和眼光,來評價施光南的歷史貢獻,試圖給他一個歷史的定位——當代人心目中的歷史定位。至于我給他的歷史定位是否恰當,是否合理,讀者可以自由評說。
第一輯中的這些文章,對我所十分敬重的前輩音樂家如賀綠汀、李凌等人努力給予歷史的定位和評價,這是自然的、順理成章的,然而比較特別的是:我在評論同輩、同齡的音樂家,包括施光南、劉德海、閔惠芬、鮑元愷、孫亦林等諸位時,也都采用“歷史樂評”這一視角進行書寫?;蛟S可以這樣說:這些文章是我的“音樂評論”和“音樂史研究”相交融的產(chǎn)物。
有人說過:今天的樂評,就是明天的歷史。音樂評論和歷史研究本是不可分的。對此,我非常認同。
第二輯中收錄了從1986年至今三十年間對音樂作品的評論文章十一篇。小至對一首歌曲(如《十五的月亮》和《愛的箴言》)的評價,大至對一部交響曲(如朱踐耳的《第十交響曲——“江雪”》)、一部協(xié)奏曲(如馬水龍的《梆笛協(xié)奏曲》)、一部歌劇(如室內(nèi)歌劇《四首科里多》)的評論。文章小至“千字文”,大至“萬言書”。
這里我想舉其中的一篇文章為例,來談談我對“相對樂評觀”的理解。例文就是發(fā)表于1986年的《歌曲〈十五的月亮〉的不足及其他》。
“相對樂評觀”是針對“絕對樂評觀”而提出的。絕對樂評觀曾在我們的音樂評論中大行其道,它的特點是:評論一首作品時,好就好到家,壞就壞到底。評論一位“好作曲家”或一首“好作品”(即“革命作曲家”和“革命作品”)時,不能提缺點和不足;而批判一個“壞作曲家”或一首“壞作品”(即“反動作曲家”“反動作品”)時,不能提他的優(yōu)點和長處。如果一首作品受到批評,那么隨之而來的就是對作品的禁唱、禁演。當作曲家聶耳、冼星海被奉為我國“無產(chǎn)階級音樂的方向和旗幟”的時候,聶耳、冼星海是不能批評的,凡敢于批評他們或冷靜地指出他們作品的缺點的人,就有可能受到政治的干與。這些都是“絕對樂評”的典型表現(xiàn)。
《十五的月亮》是1984年產(chǎn)生的一首好歌,它廣為傳唱,開創(chuàng)了“抒情軍旅歌曲”的先聲,受到當時黨的領導人的一再贊揚。而《歌曲〈十五的月亮〉的不足及其他》這篇樂評,卻專門指出了這首歌曲的缺點和不足。文章的特點是在指出了“好歌”的缺點,認為“好歌”尚有可以改進的地方。這就使樂評具有了一點“相對觀念”,或稱辨證觀念。
我批評《十五的月亮》的言論很自然地引起了一場爭論,關于這一場爭論,在《千期百篇話滄?!獮椤匆魳分軋蟆党霭媲诙鳌芬晃闹幸延袛⑹?,參看本書第五輯第 頁。這里不贅述了。
第二輯中的《“無聲之中,獨聞和焉”——關于民族交響樂曲〈和〉的對話》是我和作曲家金湘合寫的。這篇文章起因于我們在香港的一次談話:1997年2月13—16日,由香港中樂團主辦的“中樂發(fā)展國際研討會”在香港演藝學院舉辦,金湘、錢兆熹和我都應邀出席了這次盛會。2月15日晚,香港中樂團在文化中心舉行音樂會,演奏了錢兆熹為排笛與大型民族管弦樂隊而作的民族交響曲《和》以及其他作曲家的許多民族樂隊作品。音樂會之后,金湘、錢兆熹和我一起在我們下榻的灣景國際賓館的咖啡廳聊天,我們趁著剛剛聽完后的激動心情,就《和》這部作品談了許多感受和想法,也向錢兆熹詢問了一些創(chuàng)作中的問題,夜半方散。后來,錢兆熹建議我和金湘把所談的內(nèi)容整理出來。具體的寫作是在我們回到北京之后,金湘寫金湘的部分,我寫我的部分。兩者拼起來,就成了這篇文章。
這一輯中還有三篇文章是評論臺灣作曲家作品的,即馬水龍的《梆笛協(xié)奏曲》,阿鏜的小提琴作品和羅大佑的歌曲《愛的箴言》,這在當時比較少見,由于政治原因,當時兩岸三地的音樂家之間還存在著深深的隔閡,互相很少聯(lián)系。而從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后,我獲得了多次到香港、臺灣參加音樂學術交流活動的機會,因此試著開辟了“香港音樂變遷”和“臺灣音樂研究”這兩個研究專題,收集了不少港臺音樂的第一手資料,寫作和發(fā)表了許多音樂評論文章,并在中央音樂學院開設了這兩個專題的研究生“選修課”。除了上面提到的三篇文章之外,第一輯中《遙祭許?;菹壬磕钤S常惠教授》、第三輯中《讓華人音樂大放異彩——評陳澄雄指揮的兩場音樂會》和《三十而立 和而不同——2007年1月在“香港中樂團北京演出座談會”上的發(fā)言》,以及第五輯中《香港對中華音樂的一個重要貢獻——香港的“粵語流行歌曲”》等評論文章,都屬“港臺音樂研究”課題。這在當時都是屬于填補空白的音樂評論領域。
“音樂會評論”是我比較重視的樂評領域,因我特別注重音樂會上出現(xiàn)的新人物和新作品。1985年當中國“新潮音樂”剛剛呈現(xiàn)苗頭的時候,我很關注,也對每一位新潮作曲家的作品音樂會都寫了評論文章。在這一輯中,我收進了《中國音樂之新潮——從譚盾、葉小鋼的交響音樂會談起》和《音樂的報效——聽“譚盾交響音樂會”》這兩篇熱情支持“新潮音樂”的樂評。正是由于我對“新潮音樂”熱情支持,后來我被批判為“新潮音樂的鼓吹者”。*關于這次批判,我在《千期百篇話滄?!獮椤匆魳分軋蟆党霭媲诙鳌芬晃闹杏兴u述,參看該書第五輯。
我也比較關注對相對“冷門的音樂”進行評論,而不一味追求“熱門樂評”。只要我覺得它有歷史價值和意義,就應該有責任寫樂評文章。例如,《古樂復蘇 音韻永存——聽談龍建“愛新覺羅·毓峘三弦傳譜音樂會”》這一篇文章,是對一件冷門樂器三弦獨奏會的評論;《向交響樂前輩致敬——兼評中國第一首管弦樂作品〈哀悼進行曲〉及其他》,則是對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上第一首管弦樂曲的評論。這些人們較少關注,甚至全然不了解的音樂領域,卻是我高度關注的地方。因為它們具有特殊的歷史價值,它們最需要樂評的關注和聽眾的關愛。
第三輯的九篇音樂會樂評中,最讓我感到心情沉重和悲痛的是《一場期待了多年的音樂會——熱烈祝賀“石夫交響作品音樂會”成功舉辦》這一篇。因為我知道石夫為了籌備這一場音樂會花去了多少心血和操勞,他幾乎為這場音樂會奔波了十來年!當這場“石夫交響樂作品音樂會”終于要舉辦的時候,他給我送來了有關音樂會作品的全部文字資料和節(jié)目單,邀我為音樂會撰寫評論文章。我爽快地答應了他的邀請。同時我對他說:我在中央音樂學院開著一門“音樂評論課”,本科生和研究生一共有30來人,我想爭取讓他們都來聽這場音樂會,然后要以這場音樂會為主題舉辦一次“石夫交響樂作品研討課”。我對他說:“到時候希望你能夠來參加我們的研討課。”他也愉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之后。他親自分兩次給我們送來了30張音樂會門票,滿足了所有學生的要求。
“石夫交響樂作品音樂會”是2007年11月24日晚在北京音樂廳舉行的,我在音樂會上見到了石夫,向他表示了誠摯的祝賀。他很高興,但精神也顯得有些疲憊。音樂會后我趕著寫完了樂評,交給《音樂周報》之后,就到上海和寧波出差了。正在寧波的時候,我接到學生的電話說:石夫老師已經(jīng)于11月29日突然因病離開了我們!
佛在給眾和尚講經(jīng)時曾經(jīng)說過:“生命就在呼吸之間”。石夫的突然離世,再準確不過地說明了:人的生命就在一呼一吸之間。
我從外地出差回來,趕上了石夫的告別儀式。然后,按計劃在我的音樂評論課上舉辦了一次“石夫交響樂作品研討課”。深為可惜的是:石夫這次爽約了,他未能親自來和我們一起研討。學生們的發(fā)言都準備得相當充分,許多學生在發(fā)言時流下了傷心的眼淚,因為大家很喜愛作曲家石夫的音樂,對他很感激,很懷念。
第四輯中收錄的九篇文章,都是評論各種音樂著述的。第一篇評論了當時剛剛出版的《賀綠汀音樂論文選集》第二集。賀綠汀是我最敬重的一位中國音樂家,寫他的評論也很多,所以在我的這本書中,就選錄了三篇,如第一輯中的《二十世紀人文精神的豐碑——紀念賀綠汀百年誕辰》和第五輯中的《不滅的火 永恒的光——悼念賀綠汀》。賀綠汀是一位著名的“硬骨頭音樂家”,他的文章貫穿著一種“講真話”的精神。所以我借用賀老始終一貫的直言精神,提倡“直言樂評”。應該說,中國樂評中最缺乏的就是講真話的精神,而賀綠汀則是中國樂評家的最好榜樣。1988年11月,賀綠汀曾書贈我四個字:“秉筆直言”。這是他送給我的至為珍貴的禮物,成了我畢生的座右銘?,F(xiàn)在我將這份墨寶印在書的前面,作為我畢生的向往和追求,作為中國音樂評論永遠的目標。直言何其難,難于上青天!真正的直言連“硬骨頭”賀綠汀都難以做到,何況他人?吾輩只能心摩之,手追之。
這一輯中的另幾篇評論需要簡略介紹一下:
《至言要旨此書中——評金湘的〈困惑與求索——一個作曲家的思考〉》是我和蔡良玉合作撰寫的,文章在2003年寫好之后,一直沒有發(fā)表過?,F(xiàn)在經(jīng)過整理,在《梁茂春音樂評論選》中首次發(fā)表。
《中國現(xiàn)當代音樂研究的基礎——祝李文如的〈二十世紀音樂期刊篇目匯編〉出版》是對一套大型期刊篇目匯編的評論,它的編者李文如先生是一位長期默默無聞、埋頭苦干的人,特別值得人們尊敬。我在這里整理了一個李文如的小傳,以期引起人們的關注。
李文如(1925—2016),北京人,祖籍河北棗強。少年時曾在北京琉璃廠學習古籍修復與裝訂。1954年到中國音樂研究所做圖書采購、裝訂等工作,裝修了大量破損嚴重的古舊樂譜、圖書和刊物,尋訪并購得《風宣玄品》《義軒琴經(jīng)》等極其珍貴的音樂古書以及《民族音樂》《歌曲月刊》等稀有的近代音樂書刊。1957年發(fā)表了論文《談談中國舊書裝訂修補法》。1982年出版了與他人合編的《中國音樂期刊目錄》。2004年在臺灣出版了《華文音樂期刊篇目資料匯編1950—2000》,2006年出版了《二十世紀音樂期刊篇目匯編》。李文如勤勤懇懇地在音樂史料的收集和建設方面工作了一輩子,他使我聯(lián)想到金庸在《天龍八部》里描寫的那位“掃地僧”,掃地僧隱匿在藏經(jīng)閣沉默寡言地打掃衛(wèi)生,凡四十年,而他卻是身懷神功的武林高僧。我們搞音樂史研究的,應該對李文如這樣的人物充滿尊愛之情。
第四輯中收入的《看圖鑒賞中國古代音樂——〈中國音樂史圖鑒〉(修訂版)讀后》,是為我的好友劉東升研究員新版的《中國音樂史圖鑒》而寫的。該書的原版是由劉東升和袁荃猷二位先生合作編撰的,袁荃猷先生(她是王世襄先生的夫人)和我們亦師亦友,只可惜她在2004年已經(jīng)作古,這一次的修訂版由劉東升獨立完成。鑒于這部大著在中國音樂圖像學方面的重要貢獻,我撰寫了這篇評論。此文因故還沒有刊出過,這次也是首次發(fā)表。
此外,這一輯中收入的《曲庫豐厚,典藏恢宏》一文是我應約為人民音樂出版社成立60周年而寫的,然而文章的重點卻是評論人民音樂出版社編輯、出版的兩部大型音樂叢書,一部是“中國當代作曲家曲庫”,另一部是“中國音樂百年作品典藏”。這是兩項規(guī)模空前的音樂出版工程,它們都是在杜曉十教授的策劃和主持下完成的,是兩項功在千秋的偉業(yè)。
第四輯中最后一篇評論是今年(2016)新寫的論文,這是對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中國鋼琴獨奏作品百年經(jīng)典(1913—2013)》提出的“直言批評”。這套中國百年鋼琴曲集出版得非常漂亮,體量也非常宏大,是國家級的“十二五”重點圖書出版規(guī)劃項目,主編者又是我所敬重的鋼琴家。但是這套曲集在內(nèi)容上有重要的遺漏,在歷史敘事方面也有明顯的差錯。我直截了當?shù)靥岢隽伺u,不知道最后的效果會是怎樣,心中很是忐忑。直言批評經(jīng)常會受到冷落、遭到反駁、引發(fā)爭論,甚至被視作敝履。我都遇到過。權(quán)當是對賀老“直言評論”的一次學習和實踐吧。賀老的“直言評論”源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明白直說”,這是我們音樂評論的一盞明燈。
《梁茂春音樂評論選》所收進的樂評,大致包括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當下的文章,前后約包含三十年。這三十年間,正是中國音樂大變化、大轉(zhuǎn)型的時期,我所親歷的音樂事件雖有限,但也十分豐富多彩。我慶幸自己能夠生活在這一音樂文化大變革的時期,親歷了千變?nèi)f化的中國音樂事件。
第五輯十四篇文章中大致涉及到這三十年間的“新潮音樂”“流行音樂”“二十世紀音樂之路”的論辯,“中華樂派”的爭鳴,“音樂評論”“音樂創(chuàng)作”等等諸多的問題。
我對以上這些問題都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和觀點,不求全面,不求周到,所求的是有個人的見解,并有一點辨證的觀念。這個“辨證觀念”,我也稱之為“哲理樂評”。
面對像“新潮音樂”“流行音樂”“中華樂派”這樣復雜的現(xiàn)實問題,我力爭做一個冷靜的歷史看客,抱著超然的客觀態(tài)度,既不做“捧殺派”,也不當“棒殺派”;既不崇尚“歐洲中心主義”,也不膜拜“中國中心主義”;既要看看這個事情的正面,也要看看這個事情的反面。想雖然是這么想的,但是當我面對極其復雜的音樂生活的時候,就不一定能夠做到、做好,許多時候頭腦就暈了。實際上,我既當過吹鼓手,也當過棍棒手;既崇過洋,也拜過古。這些都在我不同時期的文章中表現(xiàn)出來了。要真正實踐“哲理樂評”,何其難哉!就像難于做到“真話樂評”一樣,難于上青天!
序和跋是音樂評論的一種體裁。每一篇序或跋,都是對這本書的作者和作品的評論。這是一種特殊的音樂評論文體。
一般的思路是:很艱難地完成了一本著作后,自然希望找一個或高位或大德的人為之寫序,以便給著作增光添彩。我是中國音樂評論界身份庸微的一個樂評人,平時極少有人來要求我為之寫序做跋。因此我平生寫的序、跋就非常少。本書收錄的八篇文字,大多是為我的同輩音樂家所寫的,也有幾篇是為年輕一代音樂學家的著作所寫的,還有為我們的孩子梁雷的《鋼琴小曲集》寫的前言。
為自己孩子的作品集寫序是人生最大的一件快事!記得1996年梁雷決定出版《老鼠過年——梁雷鋼琴小曲選集》的時候,我的心情真比過年還要快樂!我清楚地記得我為這本小曲集寫前言時美不滋的心情,那是我無法言表的。我自己都能夠感到得意而忘形了。如果有人問我:你寫了一輩子的音樂論文,寫哪一篇時最快樂?我會毫無猶豫地告訴你:是寫《〈老鼠過年——梁雷鋼琴小曲選集〉前言》和《直面社會悲劇 同情底層弱者——美國室內(nèi)歌劇〈四首科里多〉觀后》的時候,前一篇是為兒子少年時代的一本曲集寫前言,后一篇是為兒子近年參與創(chuàng)作的一部歌劇所寫的樂評。
這里隱藏著一個明顯的問題:評論自己孩子的作品,往往存在著做為父母的偏愛。俗話說:天下的孩子是自家的好。兒子小時候編寫的曲子,對我來說都是天下最好聽的樂曲。我還非常想寫兒子作品的評論文章,一寫起來,那個“爽”勁就別提了!只是我自己知道:我偏愛兒子作品的這個缺點恐怕是難以克服的。
除了我為同輩和晚輩所寫的序文之外,有一篇《序》是我應約為我的老師出版的作品集而寫的,這就是為《陳培勛鋼琴作品選集》所寫的序,是陳培勛老師通過出版社轉(zhuǎn)告我,邀請我為他的作品集寫序。這對我來說真有點“受寵若驚”。當時陳老師年事已高,行動不便,他打聽好我在中央音樂學院上課的時間后,推著助行器專程到學校來看我,并把一包他精心準備好的資料交給我,以便于我寫作。這使我很是感動和過意不去。恭敬不如從命,我認認真真地為老師的鋼琴作品選集完成了這篇序言。
我在這里要真心感謝請我寫序做跋的朋友們,實際上并不是我的序文為你們添了彩,倒反而是你們的著作讓我沾了光。
在編輯《梁茂春音樂評論選》的過程中,第七輯讓我最費躊躇。
當我把想挑選一些近年所寫的“樂評詩”編進書中的想法告訴蔡良玉和梁雷的時候,他們都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感到驚訝和為難。蔡良玉說:“我不懂詩,你的詩印出來后,會不會讓人笑掉大牙呀?”梁雷則說:“我對詩也沒有把握。但是做人不能太自戀?!彼麄兌际浅鲎院靡?,一個怕我貽笑大方,一個委婉地希望我不要太自戀。
而我對“樂評詩”還真有點自戀。其原因,要從遠一點說起。
中國古代史上似乎沒有音樂評論的傳統(tǒng),更惶論“深厚”。因為在我們漫長的歷史上沒有產(chǎn)生一個成熟的有個性的音樂評論家。我們可以信手舉出古代著名的音樂理論家孔子、荀況、嵇康,古琴家?guī)熝?、師曠、陳康士、郭楚望,歌唱家秦青、何滿子,協(xié)律都尉李延年,琵琶家段善本、康昆侖、湯應曾,詞人姜夔,律學家朱載堉,戲曲家孔尚任、湯顯祖、關漢卿、魏良輔……我們卻很難舉出一位能夠和以上這些音樂家并肩的音樂評論家。其原因很簡單:封建專制的社會里根本產(chǎn)生不了具有個性的音樂評論家。中國今天的音樂評論仍極羼弱,恐怕也是我們封建專制的老祖宗遺傳下來的文化基因。
但是中國唐詩中有一種形式是舉世無雙的寶貝,這就是我所說的“樂評詩”,也可以稱之為“詩化樂評”。我們從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從李頎的《聽董庭蘭彈琴兼寄房給事》中,從獨孤及的《初晴抱琴登馬退山對酒望遠醉后作》中,從岑參的《秋夕聽羅山人彈〈三峽流泉〉》中,從李賀的《李憑箜篌引》中,從韓愈的《聽穎師彈琴》中,從沈佺期的《霹靂引》中,從吳融的《贈李長史歌》中,也包括從唐太宗的《琵琶》詩中……都可以看到充滿詩意和豐富想象力的奇異的音樂評論,是給人以無限向往和美好享受的樂評詩。唐代“詩化樂評”的精品至少有幾十首,極品足可以選出十來首,而公認的“千古第一音樂詩”,則是白居易的《琵琶行》。這是足資學習和繼承發(fā)揚的樂評遺產(chǎn)。或者可以說:這是世界樂評史上的一朵奇葩。
音樂評論的從業(yè)者大概都會有一種感受:用文字來說明和評論音樂是多么的困難,甚至是無能為力的。而富有豐富想象力的詩歌語言,卻與音樂接近了一大步。
不瞞諸位讀者朋友,我是從七十歲才開始學著寫詩的。俗話說的“七十學當吹鼓手”,晚了!學不成了。那年我剛退休,不幸大病一場,病后,體帶龍鐘老態(tài),心如已死之灰。這時好友鋼琴家趙曉生每天給我傳來他新寫的詩,用詩來指引我一步步走出死亡的泥潭。他傳給我的無數(shù)詩中有一句寫道:“深潛靜蟄充心能”。這一句詩打開了我的心鎖,逐漸引導我從絕境中慢慢掙扎著爬出來。那時我經(jīng)常一個人躲到京郊的深山里去。山養(yǎng)我身,詩養(yǎng)我心。我學著趙曉生的榜樣,用寫詩來“充心能”。這是我學詩的原動力和初衷。當然,我寫的大部分詩都是療心病、開心源、充心能的,從寫詩的過程中讓心靈獲得超拔,精神得到安寧。偶爾也有一些詩寫到音樂作品或音樂家的。五六年下來,也居然積累了五六十首樂評詩。這就是我想整理、編輯“樂評詩”的原因。
我所選錄在這一輯里的三十來首小詩,全部都沒有公開發(fā)表過,編排均以寫作的先后為序。有些寫我和兒子之間的音樂對話,有些寄托朋友之間的音樂緣分,或為朋友的新作發(fā)表感慨,還有一些是為音樂家朋友的逝去而寄托哀思……因此它們都是非常私人化的表達,有些還是朋友、親人之間的竊竊私語,但全部都與音樂有關。其中有一首《妙中妙,玄又玄——再聽趙曉生〈太極〉》,實際上表達了我對趙曉生這位真朋友和大恩人的無窮感激。
還要說明一點:編在這一輯中的第一首詩是寫于1961年的《一腔熱血化宮商——聽聲樂套曲〈革命烈士詩鈔〉》,這與我在本文中所說的“我是從七十歲才開始學著寫詩的”正好自相矛盾。我寫詩比較集中確實是在七十歲之后,但是在六十年代也曾經(jīng)興致所至地寫過幾首所謂的“詩”,與音樂有關的記得只有這一首。聲樂套曲《革命烈士詩鈔》是施光南在學生時代的作品,1961年施光南請我和他一起在北京聽了這部作品的首演,我聽后興奮異常,于是寫下了這首詩贈與他,遂成為我的“樂評詩”中最早的一首。
除了收錄在第七輯中的這批小詩之外,我在一些樂評文章中也附帶寫有幾首詩歌,如該書中收入的評論鮑元愷、孫亦林、金湘等人的論文中,在為陳潔、陳志音寫的《序》中,也附有一些詩文,敬請讀者朋友們留意,一并予以批評指教。
要特別感謝我的詩人朋友林澍,他不僅鼓勵我學詩,還幫我修改有毛病的詩句。他的幫助是我對自己所寫的小詩從自戀走向自信的直接原因。
還要特別感謝兩位音樂家中的書法家,這就是作曲家鮑元愷和音樂學家鄧希路。元愷教授親筆書寫了我贈他的一首小詩《元愷七十》(見該書第一輯《“鮑元愷現(xiàn)象”漫論》),希路教授則有親筆書寫回贈我的詩《聽梁公論學書以奉酬》一首(見該書第七輯中的附錄)?,F(xiàn)在我將它們印在書前面,和賀綠汀的親筆題字放在一起。就讓這三件珍貴的墨寶代替這本書的《序》吧!實際上這兩首詩都是“樂評詩”,前者是評論鮑元愷的音樂創(chuàng)作的,后者是鄧教授評論我在星海音樂學院所作的“音樂史的邊角研究”講學的。
讀這一部分時,敬請列位看官事先設法保護好您的大牙,因為我的“詩”可能會讓讀者和朋友笑掉大牙。但是吾心可鑒,我確實對這些拙詩很是“自戀”,這源自我對提倡中國“詩化樂評”的急切心情。如果這次用我的小詩來當作提倡“樂評詩”的探索失敗了,那也不要緊。那只是我的詩寫得不好,并不是“詩化樂評”的失敗和終結(jié)。我堅信,“詩化樂評”終將會得到發(fā)揚和光大。
是為自序。
【責任編輯:吳修文】
2016-10-30
梁茂春(1940- ),男,中央音樂學院教授,現(xiàn)任福建廈門大學藝術研究所研究員。
10.3969/j.issn.1008-7389.2017.01.013
J607
A
1008-7389(2017)01-014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