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仙

簡介：直到最后她才明白，她愛的始終是那個有些痞氣的溫柔少年。可惜轉(zhuǎn)身一瞬，滄海桑田，當(dāng)年她盜走的心，再也還不回去。

一、 神偷

沈七十九歲那年，遇見了十五歲的秦霜。

秦霜有一頭及踝的長發(fā)，柔順烏黑，如鴉羽一般，這在撫順街頭的小偷中是極罕見的。

別說是撫順街頭的小偷，放眼整個遼寧都是極罕見的。畢竟流落街頭的這些小賊湊在一起不過是為了討口飯吃，不被餓死已是善莫大焉，誰還會有打理頭發(fā)的閑情逸致。長發(fā)易生虱子，更何況民國法令不準(zhǔn)男子蓄發(fā)，所以路邊的小偷，不論男女都是剃著板寸或是干脆剪成狗啃的樣子。秦霜的存在十分礙眼，這無疑是在挑戰(zhàn)混混們的忍受底線。

如今已成為道上老二的沈七在那時集齊了一伙地痞流氓，踩好了點(diǎn)，將正在作案的秦霜堵在一條小巷子里。秦霜至今還記得沈七當(dāng)年猥瑣的笑容，他嘿嘿笑道：“長頭發(fā)小妞，你要是親哥哥們一口，哥哥們就放過你。你要是不從，嘿嘿嘿……”

他身后的流氓們也跟著發(fā)出整齊而猥瑣的和聲：“嘿嘿嘿……”

秦霜笑笑，壓了壓鴨舌帽，故意壓低聲音道：“你是他們的老大嗎？你過來，我親你兩口。”

沈七懷著一顆怒放的春心流著口水毫無戒心地上前，緊接著他就看見這個手無寸鐵的姑娘一拳打碎了她身后的玻璃櫥窗，纖細(xì)的手腕一翻，手上就多了塊尖利的玻璃片。就在他發(fā)愣的空檔，他被這個看似柔弱的姑娘一腳踢中了下體……就在沈七捂著襠部跪在地上時，玻璃片也正好抵在了他的頸動脈上。

沈七的脖子被她向后扳成直角，他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女孩的長相，天邊融融的皎月襯得她的面容美好得如同玉石，而他就如一只在劇痛中仰望天鵝的癩蛤蟆，他含糊地道：“從今以后，你是撫順道上的二姐！”

此話一出，沈七的脖子被更加生猛地一扳！他在彌留之際翻著白眼，顫聲道：“你是大姐……大姐……”

于是，在沒有遇見秦霜時，沈七還是道上老大。遇上之后，他就退位成了老二……

二、 服眾

秦霜當(dāng)大姐是件不能服眾的事，即便她征服了道上老大，可她并沒有征服道上老大的兄弟。三百六十行，每一行的魁首都是要有真本事的。

秦霜倚在墻角，把鴨舌帽往下一壓，叫人看不見她的臉。對面是一群沈七怨氣沖天的兄弟，沈七的狗腿福勝看著她這副拽兮兮的模樣氣得想上去踹她。他努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緒，冷笑道：“當(dāng)撫順偷兒的老大，得有個上位儀式，咱們這個儀式是有規(guī)矩的。一會兒就請大姐上街溜一圈，弟兄們也一同去。咱們看看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誰溜到的東西多，誰的值錢！小弟們都想見識一下大姐的本事！”

沈七皺了皺眉毛，瞥了福勝一眼。沈七剛想說些什么，就被秦霜打斷了。秦霜冷笑一聲道：“你這規(guī)矩，怕是為了難為姐姐，臨場定的吧？”

福勝一瞪眼，剛想反駁，卻見秦霜抬手，做了個“停”的手勢。她淡然道：“哪條街？多長時間？怎么個溜法？”

……

時間定為半個時辰。然而還不到規(guī)定的時間，福勝便滿載而歸。他一掀衣服，金項鏈、金鐲子、玉石墜子幾乎能晃瞎偷兒們的眼睛。福勝得意非凡，在小弟們的嘖嘖贊嘆聲中倨傲地看向秦霜，卻發(fā)現(xiàn)這廝靠在老樹根底下睡得形如死豬……

福勝咬著牙晃醒她，看著秦霜滿臉?biāo)缮⒐愤B天地爬起來。秦霜瞥了那些金晃晃的首飾一眼，囈語一般道：“成色不純，都摻了東西，不是太太們身上戴的貴貨，頂多是街邊窮小姐撐門面的，值不了幾個錢?！?/p>

福勝聽到這話瞬間僵住了，秦霜露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笑來。秦霜只買了份報紙就在郵筒旁一靠，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半個時辰都要過去了……就在偷兒們以為秦霜要放棄時，她終于動彈了。

不遠(yuǎn)處走過來一個穿著風(fēng)衣拿著公文包的男人，看起來十分普通。偷兒們看著秦霜瞄上的獵物無不面露鄙夷，心想穿成這樣能榨出幾兩油水？只見秦霜淡然地走上前去，結(jié)果沒有站穩(wěn)，“哎呀”一聲，報紙正好掉在男人的腳面上！男人厭惡地皺了皺眉頭，脾氣大地一腳踢開報紙，秦霜趕緊拿起報紙連連鞠躬致歉，男人白了秦霜一眼便走了。

秦霜打著哈欠回到胡同里，將手上的報紙一翻，報紙中果然夾著個金閃閃的東西。

“得手了?！鼻厮?。

偷兒們趕緊湊上去，只見報紙里夾著一塊表。

偷兒們齊齊發(fā)出鄙夷的“嘁”聲，只有沈七撈起來，輕輕咬了咬，道：“金表？”

“百達(dá)翡麗，瑞士制造，純金機(jī)芯，手工定制雕花，十二個點(diǎn)數(shù)是十二顆鉆石，東三省境內(nèi)不超過三塊?！?/p>

福勝倒吸一口冷氣，沈七顫了顫，險些把表摔在地上，偷兒們?nèi)繙愡^瞧，仿佛瞧一眼都跟著沾光。沈七堪堪穩(wěn)住身形道：“他是什么人？”

秦霜冷哼：“顧念霖的大秘書長！他那公文包里裝的是槍，老遠(yuǎn)就看見了。身上的衣服隨便一件就夠我們一年的吃穿！顧念霖那種人，不偷他們的偷誰的？”

顧念霖是誰？這個名字在沈陽乃至東三省都是如雷貫耳。他長相高大俊美，手段狠毒凌厲，幾乎將東北的土匪勢力連根拔除，總之無論黑白道，誰都不敢惹他。秦霜不僅敢偷他們的東西，還敢大罵顧念霖，無疑是藝高人膽大！福順率先跪下磕頭道：“兄弟們不想大姐竟是女中豪杰，沖撞了大姐，給大姐賠不是！”

“這表，就送二哥了！算是大姐給的見面禮！”秦霜笑道。

沈七從表上移開視線看向秦霜，她依舊帶著那頂八角鴨舌帽，只不過因?yàn)閾P(yáng)起了頭，沈七看清了她白皙的臉，杏眼里全是靈動的笑意。沈七道：“我不要這塊表，不過大姐生得甚是好看，你把自己洗干凈送給我吧……”

“真不要臉！”

“二當(dāng)家你的臉叫熊瞎子舔沒了？”

“七哥你大夏天發(fā)的哪門子春？”

偷兒們瞬間哄笑了起來，笑得沈七渾厚的臉皮頭一次有些繃不住。

十九歲這年夏天，沈七的心中頭一次萌生了異樣的感情。

可惜那時他還不知道，這感情最終會變得無藥可醫(yī)。

三、 追捕

關(guān)于秦霜的身世，誰都不知道，她就如一個夢魘般橫沖直撞地闖入了沈七的世界。秦霜的頭發(fā)那樣長，生得那樣好看，抿嘴不說話的時候又是那樣貴氣，像個大家小姐或是格格一樣，誰都不曉得她是怎么淪落到這個地方的。

直到那日，小巷子里出了事，事起于那塊昂貴的表。

沈七平時不能將那么貴重的東西帶在身上，于是將它小心地包好，藏在房檐的瓦片底下，卻不想被一個手下看到了，那個手下貪圖錢財鬼迷心竅，將表賣了。這表賣了不要緊，卻直接將偷兒們賣進(jìn)了棺材里。

穿著軍大衣的官兵們將偷兒們平日里躲藏的小巷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手執(zhí)長槍的軍隊迅速用武力控制了這群偷兒。沈七被三四個軍人按在地上，他咬著牙回身想要掙脫，卻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腦袋被壓在地上。便是在這時，小巷子里的光突然暗了下來，一雙純黑色的馬靴出現(xiàn)在沈七瘀血的眼睛里，那時他才知道，顧念霖那種傳說般的人物是真實(shí)存在的。原來那帝王般排山倒海的氣勢并不是憑空捏造的，沈七甚至跪在地上都能感覺到那股可怕的威壓。

“秦霜呢？”顧念霖冷冷地開口。

沈七心里一驚，緊接著大聲道：“這里沒有叫秦霜的人！”

他的小腹被狠狠地踢了一腳，身后的兵痞狠狠地道：“小叫花子你跟誰說話呢？！”

接著是一聲絕狠的槍響，子彈就落在沈七的膝蓋前。顧念霖淡漠地道：“再不出來，十個數(shù)死一個人?！?/p>

沈七第一次覺得自己竟然這樣卑賤。

“顧念霖！你放開他們！”

是秦霜。

沈七掙扎著抬起頭看向她，只見她從巷子外慌張地跑進(jìn)來，顧念霖的視線冷若冰霜，他抬起手槍，槍口直指秦霜的眉心。

“在戰(zhàn)場上，逃兵的結(jié)局，只有一顆子彈?！鳖櫮盍氐穆曇敉钢鴱毓堑拿C殺。

“你有本事殺了我??！”秦霜似乎毫不畏懼那黑洞洞的還冒著硝煙的槍口，她的鴨舌帽被顧念霖打掉，一頭長發(fā)如水般傾瀉下來，她破口大罵道，“你有本事殺了我姐，怎么不殺了我??？你連你妻子都能出賣，還有什么喪盡天良的事你干不了？你新娶的那個大小姐，比我們這種戲子不知高貴多少！你殺呀！你把我殺了我去陪我姐……”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震驚了所有人，顧念霖猛地將秦霜攬進(jìn)懷里，握槍的手反扣在秦霜的后腦勺上，他就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兇殘而粗暴地吻了下去！震驚過后，在場所有人都低下了頭，因?yàn)榧幢闶穷櫮盍禺?dāng)街搶個姑娘去做姨太，這些士兵都是不敢看的，更別說胡亂嚼舌。

“顧念霖，你臭不要臉！”

只有沈七，打破了所有的陳規(guī)，當(dāng)著一眾人的面勇敢地罵了出來！

顧念霖不親了，秦霜不掙扎了，所有人都不震驚了，因?yàn)楦痼@的事出現(xiàn)了……那個滿臉是血，跪在地上的少年像一頭發(fā)瘋的野獸沖著顧念霖怒吼，眼里盡是兇狠。

顧念霖想都不想直接舉起槍，秦霜一把擋住槍口，哀求著顫聲道：“顧念霖，你放了他！我乖乖回去做特工！為你的黨國效忠！”

顧念霖不放手，英俊如刀削的臉上不帶一絲表情。

“霖哥！”秦霜突然大聲道。

顧念霖顫了顫，最終還是放下了槍。他低頭看了秦霜一眼，毫無表情的容顏居然有了一絲松動。他抬了抬手，押著偷兒們的士兵迅速松了手。兩個士兵上前一左一右禁錮住秦霜，秦霜低著頭，長長的頭發(fā)擋住了側(cè)臉。

“秦霜！”沈七咆哮道。

那是秦霜頭一次，聽見有人這樣撕心裂肺地叫她

四 特工

秦霜就這樣被抓回了314特工學(xué)校，命運(yùn)這般輾轉(zhuǎn)來回，她甚至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樣子。

秦霜有個同胞姐姐秦露，她們自幼容貌秀美，卻被好賭的父親抵押給了戲班子。

那時顧念霖還是個小軍官，被日偽軍傷了半條性命躲進(jìn)了小巷子里。路人都對他視而不見，是秦霜將他背回了回來，藏在了戲班子的柴房里，救了他一命。那時他還沒有威震東北，不過是被提拔了幾階軍級。他回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秦霜。在那個戲臺上，他看見了秦霜扮的鶯鶯，她唱著牡丹亭，戲腔婉轉(zhuǎn)，如同鶯啼。

造化弄人，秦霜的親姐姐秦露愛上了顧念霖。她用這些年全數(shù)家當(dāng)買通了戲班老板，調(diào)換了贖回去的賣身契。最終顧念霖贖出來的不是妹妹，而是姐姐。

顧念霖去戲班子里找秦霜，秦霜卻說，你既然已經(jīng)成了我的姐夫，那便這輩子都是我姐夫。顧念霖想說什么，秦霜卻哭著說：“她是我姐，我就這么一個親人，我不能跟她爭什么，顧念霖，你不能對不起她?！?/p>

可顧念霖終究沒能對得起秦露，他的野心太過強(qiáng)大。此時各方斗爭越發(fā)激烈，重慶、中共、日本、軍閥等多方勢力混雜在東北。組織急需一個底子干凈的女人做特工，埋伏在日偽軍內(nèi)部。

顧念霖推舉了秦露，他當(dāng)時的妻子，秦霜的親姐姐。

秦露接受了三年常人無法想象的特工培訓(xùn)，她潛伏在日偽軍處，代號黃鶯。她完成了無數(shù)難以想象的任務(wù)，就在即將全身而退時，她暴露了身份。

身份被暴露的特工下場有多么凄慘，那是常人難以想象的。秦露在刑場被槍斃的時候，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她被活生生地鋸掉了雙腿。

人們都說，是顧念霖泄露了機(jī)密，將她暴露的。

顧念霖為什么要暴露她？那是因?yàn)楫?dāng)時沈陽軍區(qū)總司令的女兒愛上了他。比起能讓他升官發(fā)財?shù)拇笮〗?，他?dāng)然要兵不血刃地解決掉曾是低賤戲子的結(jié)發(fā)妻子。

果然顧念霖踩著這個女人的尸首一路高升，最終稱霸四方，威震東北。黃鶯的位置缺了，黨國少了這張王牌，顧念霖想到了秦霜。

秦霜死也不肯去，她站在戲臺上大罵當(dāng)時已經(jīng)無人能敵的顧念霖：“顧念霖你就是個畜生！叫我給你賣命，保你升官發(fā)財，你想都別想！”

顧念霖便綁了戲班子里秦霜的姐妹，他拿著槍威脅秦霜道：“你當(dāng)不當(dāng)？不當(dāng)我便將這些戲子都?xì)⒘?！?/p>

“顧念霖，你禽獸不如！你就是個混蛋！你就是殺了我姐的兇手！我當(dāng)初為什么要救你！你怎么不去死了啊？！”淚流滿面的秦霜跪在地上破口大罵，男人卻穩(wěn)如泰山不為所動，如同一座雕像。

秦霜那一身俊俏的功夫是在特工學(xué)校學(xué)的，她天賦超群，所有人都覺得她會比黃鶯更出色。可秦霜想逃走，她想逃離顧念霖，想逃離這個吃人般的地方。

如今她再一次被抓回了這里，高墻和鐵絲網(wǎng)下困著一群注定要隱姓埋名一生的可憐人。夜涼如水，她想起往事，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就在她覺得此生無望時，窗戶突然從外面被人打開！她迅速拿起手槍，卻發(fā)現(xiàn)窗外的人影竟是那樣熟悉！

“我的大當(dāng)家，我來救你了！”

秦霜止不住地顫抖，眼淚都來不及擦。那個叫沈七的小混混帶著滿身鮮血與傷口趴在鐵絲網(wǎng)上方的窗口，鋒利的劍眉一揚(yáng)，痞痞一笑，道：“你還沒有洗干凈送給我，怎么能走？”

五、 共生

沈七是有兩把刷子的，畢竟那么多年的老大，也不是白當(dāng)?shù)摹?/p>

314特工學(xué)校從來沒被人闖進(jìn)過，這是建校以來第一次，有人堂而皇之地通過高壓鐵絲網(wǎng)潛到了宿舍。

沈七卻忽略了宿舍內(nèi)的窗戶上還有警報，他從外面破窗，不過三分鐘警鈴大作，嗡嗡的警報聲震耳欲聾，最終沈七還是寡不敵眾，凄慘落網(wǎng)。這之前校方高層紛紛猜測這是蘇聯(lián)克伯格還是日本特高科……結(jié)果抓來的是個國產(chǎn)小流氓，這叫所有人大跌眼鏡。半夜爬起來的校長弄清緣由之后，怒氣沖沖地對秦霜道：“明兒找你姐夫來！”

第二天顧念霖好整以暇地坐在梨花椅上，看著下頭跪著的被吊打了一夜的沈七，淡然道：“314自我接手，從沒出過這樣的事，能翻過那些高壓網(wǎng)毫發(fā)無損的，你是第一個?！?/p>

沈七朝他吐了一口口水。

“你既然進(jìn)了這里，便再也出不去了。我給你兩條路，一是送你現(xiàn)在去見閻王，二是……”

他看著跪在地上桀驁不馴的少年，微微一笑道：“成為一名特工?！?/p>

命運(yùn)的齒輪自此轉(zhuǎn)動，機(jī)緣巧合之下，沈七的命運(yùn)和秦霜死死地綁在了一起。

他破格成了特工學(xué)校的一員。

那天晚上，秦霜替他包扎了身上的傷口。沈七趴在床上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秦霜那張漂亮的臉。秦霜苦笑著道：“你說你這虧吃的，沒救走我，倒把你自己搭了進(jìn)來。”

“不吃虧。”沈七笑笑，道，“和你在一起，不吃虧?！?/p>

他們就這樣互相攙扶著度過了人生中最難挨的三年。特工學(xué)校的訓(xùn)練是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苦，每一次訓(xùn)練都有可能搭上性命。秋去冬來，日升月降，當(dāng)那套象征著畢業(yè)的軍服發(fā)到他們手里時，沈七的身高已經(jīng)高出了秦霜兩個頭，他穿著馬靴，披著毛呢大衣，眉眼桀驁棱角分明。他看著鏡中自己的樣子，想起三年前撫順街頭的那個姑娘，竟突然覺得這三年地獄般的生涯隱隱透著甜。

然而在第一次任務(wù)中，他們便領(lǐng)教了現(xiàn)實(shí)的殘酷。

那是沈七和秦霜第一次配合作業(yè)，去日偽軍內(nèi)部盜取慘無人道的細(xì)菌戰(zhàn)實(shí)驗(yàn)報告。那天正好是元旦，日偽軍內(nèi)部舉行晚會，秦霜扮成唱戲的花旦混了進(jìn)去。那是沈七第一次看見秦霜唱戲的模樣，他那時大約懂了為什么高傲的顧念霖僅憑一出戲便看中了秦霜。臺上的秦霜長發(fā)及地，戲腔婉轉(zhuǎn)，在搖曳的燭影里美得不可方物。

原本計劃很順利，沈七很快將目標(biāo)弄到了手，卻在這個時候意外發(fā)生了！沈七揣在懷里的手槍不知為何突然走了火！偽軍迅速包圍了資料室，沈七一看情況不妙，打暈了幾個偽軍轉(zhuǎn)身便要撤離！但他突然想起秦霜還在樓下的戲臺上！已經(jīng)翻出窗戶的半個身子一顫，他想都沒想，咬牙返了回去！返回戲臺的路上詭異地順利，甚至連追兵都沒有幾個，便是這時，大批的軍隊突然冒出來圍住了他。沈七一愣，看向戲臺，只見秦霜被人死死地抓住了頭發(fā)，身邊一群軍人控制著他！見沈七回來，她頓時失聲叫了出來：“沈七，不要管我！你快走！”

沈七覺得，如果這是別人，他根本不會回來?？纱藭r陷入危局的是秦霜！沈七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走！沈七一把扯開風(fēng)衣，掏出藏在懷中的槍，轉(zhuǎn)頭就與那些士兵打斗起來！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血色，沈七只覺得口中的血腥味不斷擴(kuò)散，他不知道身上已經(jīng)有了多少傷口，還能撐多久。臺上拽著秦霜頭發(fā)的偽軍頭目高聲道：“不要用槍！捉活的！”

那時沈七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模糊到只能看見臺上那個姑娘蒼白的面孔。他努力和她拉開距離，向秦霜做了一個趴下的手勢，接著拽住了腰間炸彈的引線。

他只能選擇同歸于盡?？伤⒉挥X得害怕，只覺得能在秦霜面前當(dāng)一次英雄便此生無憾。

可下一秒他忽然睜大了眼睛，看見臺上的那個姑娘突然掙開了雙手，翻出一把短刀，以迅雷之勢絞斷了長發(fā)！偽軍頭目生生后仰跌在了地上！沈七瞳孔猛地一縮，看見那個曾將滿頭青絲視若珍寶的姑娘將頭發(fā)狠厲地盡數(shù)絞斷，然后劈手奪過機(jī)關(guān)槍回身便給了那頭目一顆子彈！她麻利地跳下臺與沈七并肩作戰(zhàn)，可沈七看得那樣分明，那個姑娘早已經(jīng)淚流滿面。

當(dāng)時沈七便覺得心中一顫，完了，他想，這輩子若娶不到這個姑娘，他死不瞑目。

六、 驚變

秦霜回去之后便生了一場大病，她窩在床上，像被霜打的茄子。自那之后，秦霜便留了齊耳的短發(fā)。那時秦霜剛剛剪完頭發(fā)碰到了沈七，沈七見秦霜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剛想開口說些什么，便被秦霜打斷了。秦霜冷冷地道：“你不用安慰我?！?/p>

“我沒想安慰你！”沈七笑道，“我想說你現(xiàn)在這個模樣真丑?！?/p>

秦霜翻了個白眼，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

“丑點(diǎn)兒好！”沈七看著秦霜一臉恨之入骨的表情，揉著被踹痛的屁股笑道，“丑點(diǎn)兒嫁給我正好，放在家里也放心?！?/p>

秦霜聽了這話一時沒回過神。便是這個空檔，沈七突然欺身而上，吻住了秦霜。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抓住了秦霜，她想反抗，又覺得四肢是那般無力，這個吻狂暴激烈卻又如水般溫軟。就在秦霜無法抵抗時，她忽然周身一顫，走廊的另一頭，臉色陰沉的顧念霖站在那里，冷冷地望著他們。

她一把推開沈七，不知為何，顧念霖的眼神令她毛骨悚然！顧念霖是什么樣的人她再清楚不過，他霸道到無論任何人都不能覬覦他的東西。

沈七倒退兩步回過頭，看見走廊那頭面色陰沉到極點(diǎn)的顧念霖，彎了彎嘴角，冷冷一笑，道：“大舅哥？找我有事？”

“沈七你別亂說！”秦霜焦急地道。

“媳婦兒，你先去別處轉(zhuǎn)轉(zhuǎn)，我跟大舅哥說幾句話就過去找你?！鄙蚱呶樟宋涨厮氖滞蟀矒崴?，轉(zhuǎn)頭道，“大舅哥是來找我的？”

顧念霖沒有說話便轉(zhuǎn)過頭走了，沈七很自然地跟了上去。就這樣一直走到拐角處，顧念霖突然回身一個狠踢，沈七堪堪避開，緊接著顧念霖一拳打在沈七的小腹上，最后是一個狠狠的過肩摔！沈七的額頭磕在墻角，鮮血頓時流了一地。

“怎么？”沈七冷笑道，“看我沒死在任務(wù)里就想現(xiàn)在殺了我？我手槍上的手腳難道不是你做的？”

“離秦霜遠(yuǎn)點(diǎn)兒?！鳖櫮盍鼐痈吲R下地道，“我讓你做特工是欣賞你的才能，但如果你敢染指我的東西，你就是死路一條?！?/p>

“你的東西？”沈七滿臉鄙夷地怒吼道，“你難道愛秦霜？顧念霖你要不要臉？你愛一個人的方式就是讓她成為你升官發(fā)財?shù)膲|腳石？秦霜差點(diǎn)兒死了你知道嗎？你愛她，會讓她吃這么多苦？受這么多罪？陷入那樣危險的境地？顧念霖你真不是人！”

顧念霖突然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死死地卡住沈七的脖子道：“我的人，是生是死都是我的人，你無權(quán)插手！你這一次是命大，既然你沒有死，我就要你看著秦霜是怎么變成我的人?！?/p>

沈七沒來由得覺得一陣心悸，然而他依舊倔強(qiáng)地對上了顧念霖的目光，他說顧念霖，秦霜救了我，她就是我的命。我沈七是個窮人，你可以搶我的錢，但你不能搶我的命。

他說完后，一下掙脫了顧念霖的桎梏，頭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事實(shí)證明，顧念霖的權(quán)力終究是太大了。

沈七是在次日收到秦霜被接走的消息的，他發(fā)瘋般地趕到秦霜的住處，卻發(fā)現(xiàn)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緊接著，秦霜的婚訊便如驚雷般毫無預(yù)兆地傳來。顧念霖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要娶秦霜為二房，與那總司令家的小姐平妻。

婚禮將在次月初八舉行。

七、 叛國

沈七頓時覺得天昏地暗，他沒有站穩(wěn)，堪堪跪在地上，一口黑血自喉中咳出。

此時的沈陽已是深冬時節(jié)，天色蒼茫，白雪皚皚。沈七赤著腳，像個瘋子一樣滿大街地尋找一個短發(fā)姑娘。身上還未愈合的傷口再度撕裂開，每走一步都有鮮血溢出來。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微與軟弱，就像幾年前沈七眼睜睜地看著秦霜被帶走一般，即便痛得肝膽俱裂亦是無能為力。

沈七恨，沈七真的好恨。仇恨就如毒液一樣在心口蔓延，最終擴(kuò)散到全身，叫他無法掙脫。

此時的秦霜待在顧念霖府上，沒來由得心口一痛，她突然覺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這次的任務(wù)雖然簡單卻需要嚴(yán)格保密，組織上派她與顧念霖假結(jié)婚，以上流社會貴太太的身份打入敵人內(nèi)部獲得情報。即便一切都是假的，可她還是沒來由得感到不安。

為什么不安，她不清楚，也許是為了沈七。顧念霖告訴秦霜他早已經(jīng)將秦霜的任務(wù)告訴了沈七，可秦霜依舊覺得一陣陣心悸。

窗外大雪皚皚，將整個沈陽城落得一片潔白。秦霜想，若真在這個季節(jié)里穿西洋婚紗結(jié)婚還不得凍死……一想到結(jié)婚，沈七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便闖入腦海，再趕不走。

初八那天很快便到了，婚禮在城中最高檔的飯店舉行。秦霜著一身月白色婚紗，短發(fā)被綰在腦后，清秀的五官如同素色的月季，靚麗得驚人。就在顧念霖牽起秦霜手的一剎那，飯店的門被猛地踹開！大批荷槍實(shí)彈的日本士兵涌入飯店！領(lǐng)頭的日本軍官操著生硬的中文道：“有人向我們舉報顧先生暗中培養(yǎng)特務(wù)對抗皇軍！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大量的證據(jù)，如果方便，請和我們走一趟！”

“我不方便?！鳖櫮盍乩淅涞氐馈?/p>

“不方便也得方便！”大門突然被人硬生生地踹開，一個高挑挺拔的身影走進(jìn)來。秦霜睜大了雙眼，她沒想到那個曾經(jīng)與她同仇敵愾的戰(zhàn)友居然披著日本的軍服！

沈七居然通敵叛國做了漢奸！

“你知道激怒我的后果嗎？”顧念霖冷笑著拍拍手，后臺立刻涌出大批顧念霖的士兵！

“今天就算是死，也要把這個人帶回去審查！”沈七一聲令下，立時槍聲響起，硝煙彌漫，飯店里的賓客驚叫著倉皇奔逃！沈七迅速跑到臺上，拉起秦霜道：“秦霜，我是來救你的！跟我走！”

卻被秦霜一把打掉了手！

沈七驚顎地回頭，看見那個姑娘滿臉鄙夷道：“你以為，我會和漢奸走狗一起走嗎？”

那一刻，沈七的心臟疼得猛地一縮！他狠狠咽下涌上來的大口鮮血，顫聲道：“大當(dāng)家，我是為了你……”

“你為了我去當(dāng)漢奸？出賣良心幫著日本人殺自己的同胞？！”秦霜掏出手槍，槍口死死地抵在沈七頭上！她怒不可遏地道，“你個混蛋！沈七你是個良心被狗吃了的混蛋！”

緊接著，沈七突然握住了秦霜拿槍的手，他要扣動扳機(jī)射向自己！秦霜見狀趕緊收手！推搡之際，手槍走了火，一顆子彈生生打穿了沈七的肩膀。

“大當(dāng)家，我其實(shí)一直喜歡你?！鄙蚱呶嬷餮募绨蝾澛暤?，“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抵不過顧念霖，可他就這么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了！這么生生地?fù)屪吡?！我出賣良心和靈魂，只為了能看你一眼啊，大當(dāng)家！”

他看著呆愣的秦霜，淚流滿面。

八 永世

那日的婚，終究沒結(jié)成。

沈七后來被日軍掩護(hù)著帶走了，雙方皆是死傷慘烈，日本人忌憚顧念霖的實(shí)力，再也不敢貿(mào)然出擊，此事不了了之。

自那之后，沈陽城一夜之間多了一個沈七爺，大家都知道他的后臺是日本人，卻都心照不宣地略過此事，因?yàn)檫@沈七爺?shù)膭萘μ^強(qiáng)大，甚至壓住了顧念霖的風(fēng)頭。

秦霜最后一次見到沈七，是在沈七爺?shù)纳昭鐣?。宴會排場極大，整個東北地區(qū)叫的上名號的名流都被請了來，這其中自然包括顧念霖的未婚妻，秦霜。

高臺之上的沈七穿著筆挺的軍服，軍服外是墨色的大氅。他眉眼清俊，舉著酒杯，嘴角掛著一抹無謂的笑。秦霜老遠(yuǎn)便瞧見了他，卻在看見他的手腕時心下一驚。

沈七手腕上戴著的那塊表，竟是他們初遇時她偷來的那塊百達(dá)翡麗！她的心涼了下來，她不知道沈七有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遍了所有的當(dāng)鋪，贖回了那塊表。

因?yàn)槟鞘乔厮谝淮嗡徒o他的禮物。

他向秦霜舉了舉杯，輕聲道：“秦小姐?！鄙ひ舻统炼己瘢厮汇?，突然想起那個曾經(jīng)大聲叫她“大當(dāng)家”的少年，恍如隔世。

“秦小姐若不介意就和我跳一支舞吧，跳完之后，我可以完成秦小姐最大的心愿?！鄙蚱咝πΦ?。

“你知道我來的目的?！鼻厮料侣曇?。

“是來殺我的，對不對？”沈七笑笑，站起身來，拉住了秦霜的手。他屏退所有人，空曠的大廳里只剩下他們兩個，留聲機(jī)里唱著吳儂軟語，他們相擁著旋轉(zhuǎn)。

沈七將額頭抵在秦霜臉上輕聲道：“其實(shí)你一開始就喜歡顧念霖對不對？”

秦霜的瞳孔猛地收縮。

“我去查了，你姐姐當(dāng)年不是顧念霖出賣的?！鄙蚱咻p聲道，“是一次意外，她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身份。之后是有心人加以誹謗，事情才傳成那樣?！?/p>

“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秦霜死死地看著沈七。

“你不是愛他嗎？我只希望在我死之后，你能心無芥蒂和他在一起?！鄙蚱叩难凵駧缀跄芤绯鏊畞?，“我知道你恨我，可我希望你能幸福?！?/p>

沈七拉著秦霜轉(zhuǎn)了一個圈，在婆娑的燈光中，沈七笑著拿出秦霜夾在腰側(cè)的手槍。他輕聲道：“我知道我罪孽深重，可我想在臨死前陪你跳支舞。能死在你手里，便是下地獄，也無憾了?！?/p>

“不要！”秦霜伸手想去奪他手中的槍，卻被沈七扣住了手腕，將槍口對準(zhǔn)了自己的心口。

沈七看著錯愕驚慌的秦霜，輕聲道：“這里自始至終都住著撫順街頭的那個混混姑娘，她留著長長的頭發(fā)，笑起來那樣好看，只是終究抵不過物是人非。我欠這個姑娘一條命，既然現(xiàn)在她要，那么我就給。”

槍聲響起，大片血花噴出，沈七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手腕上的表磕在臺階上劃出一道深深的痕跡。

“沈七！沈七！不要啊，沈七！”秦霜跪在地上淚如雨下，她這才猛然驚醒，自己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注視這個人，由安心一點(diǎn)點(diǎn)變成依賴，由依賴變成共生。所以在他投敵叛國時，她才會心痛到發(fā)瘋。

是什么時候變成愛的呢？她不知道。

那之后，秦霜便再也沒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線里，人們只知道街頭多了一個神秘的神偷少女，沒人知道她是誰，她蓄著鴉羽般的長發(fā)，神出鬼沒，宛如精靈。

長發(fā)綰君心，可終究沒綰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