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多不彈?！贝嗽姺磸?fù)出現(xiàn)在后人編選的唐詩選本中，膾炙人口。今檢儲仲君先生撰《劉長卿詩編年箋注》的“編年詩”部分，有《雜詠八首上禮部李侍郎》，其一題作《幽琴》：“月色滿軒白，琴聲宜夜闌。青絲上，靜聽松風(fēng)寒。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向君投此曲，所貴知音難?！贝嗽娫凇短圃娖穮R》卷一三中題作《幽琴詠上禮部侍郎》，第三句正作“泠泠七弦上”。如依《唐詩品匯》的文本，則《幽琴》的中四句與《聽彈琴》完全相同。據(jù)《劉長卿詩編年箋注》的《例言》，其?？钡妆臼敲骱胫问荒昀罹o(jì)刊本《劉隨州文集》，且云“底本偶有題注，今仍其舊”。此本所收的《聽彈琴》題下有注云：“按此詩與《雜詠八首·幽琴》中二聯(lián)略同，前詩或由此詩足成?！庇谑俏覀兠媾R著一個問題：《幽琴》果然是由《聽彈琴》一詩“足成”的嗎？

從《雜詠八首上禮部李侍郎》的整體來看，這種可能性很小。此組詩共八首，分別題作《幽琴》《晚桃》《疲馬》《春鏡》《古劍》《舊井》《白鷺》《寒》，皆是詠物詩。它們的詩體則都是八句的五言短古，其手法則都是借詠物而寄寓懷才不遇、尋求知音的意旨。例如《晚桃》：“四月深澗底，桃花方欲然。寧知地勢下，遂使春風(fēng)偏。此意頗堪惜，無言誰為傳。過時君未賞，空媚幽林前。”以及《古劍》：“龍泉閉古匣，苔蘚淪此地。何意久藏鋒，翻令世人棄。鐵衣今正澀，寶刀猶可試。儻遇拂拭恩，應(yīng)知犀利?！睆牧⒁獾狡陆Y(jié)構(gòu)，如出一轍。這說明八首詩出于同樣的構(gòu)思，不大可能其中有一首是根據(jù)舊作改寫。據(jù)儲仲君的箋注，《雜詠八首上李侍郎》作于至德二載（757），當(dāng)時劉長卿正在蘇州。是時戰(zhàn)亂未息，正常的科舉無法舉行，朝廷乃委派大員前往各地知舉，故禮部侍郎、江東采訪使李希言掌江東貢舉。劉長卿乃作此組詩向李希言投卷。整組詩的主題如此整齊劃一、鮮明顯豁，《幽琴》只是其中的一首，不太可能是根據(jù)《聽彈琴》而“足成”。

那么，《聽彈琴》與《幽琴》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會不會是前者乃從后者中抽出四句而獨(dú)立成篇的呢？文學(xué)史實(shí)告訴我們，從一首較長的詩中抽出幾句獨(dú)立成篇是完全可能的。范例之一就是高適的《哭單父梁九少府》，原詩乃五言古詩，長達(dá)二十四句。據(jù)《集異記》卷二記載，曾有伶人在酒亭中歌唱此詩的開頭四句：“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备哌m聞之，引手畫壁曰：“一絕句。”《集異記》所載或許是小說家言，但這四句詩果真被后人視為一首獨(dú)立成篇的五言絕句，而且是一首五絕名篇，比如清人王士禛的《唐賢三昧集》和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都把它當(dāng)作五言絕句而入選。吳喬還解釋說：“高適《哭梁九少府》詩，只取前四句，即成一絕，下文皆鋪敘也?！保ā秶鸂t詩話》卷二）賀裳則對這樣的刪削大加贊賞：“以原詩并觀，絕句果言短意長，凄涼萬狀。雖不載刪者何人，必開元中巨匠也?！保ā遁d酒園詩話》卷一）因文獻(xiàn)不足，筆者只能推測《聽彈琴》乃由《幽琴》刪削而成，卻無法得知到底是劉長卿本人還是別人進(jìn)行了這項(xiàng)刪削。但無論如何，這四句詩在《幽琴》中如同美玉藏于璞石，奇卉隱于雜草，并無出色之處。一旦將它抽出來獨(dú)立成篇，則精彩頓現(xiàn)，光芒四射。這個奇特的現(xiàn)象蘊(yùn)含著什么藝術(shù)規(guī)律嗎？讓我們將《聽彈琴》與《幽琴》進(jìn)行對讀。

《幽琴》比《聽彈琴》多出首尾四句，它們基本上屬于可有可無的蕪詞。先看前二句：“月色滿軒白，琴聲宜夜闌?！笔拙涿鑼憦椙俚谋尘?，字句平庸。次句說明彈琴宜在夜深人靜之時，雖合情理，卻是老生常談。早在劉長卿之前，阮籍已有詩云：“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保ā对亼选罚┩蹙S也有詩云：“獨(dú)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保ā吨窭镳^》）這是人所盡知的道理，不必重復(fù)，況且“琴聲宜夜闌”之句又是質(zhì)木無文，毫無美感。再看后二句：“向君投此曲，所貴知音難?！边@層意思已在“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多不彈”二句中包蘊(yùn)無遺，雖說作為投贈之作或?yàn)轭}中應(yīng)有之義，但就詩論詩，謂之畫蛇添足也不為過。既然《幽琴》的首尾四句都是蕪詞累句，那么將它們刪去有何不可？柳宗元的《漁翁》詩總共六句：“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蘇軾評曰：“熟味此詩有奇趣，然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保ā稌雍裨姟罚﹦㈤L卿的《幽琴》總共八句，卻有四句屬于“雖不必亦可”的蕪詞，當(dāng)然更應(yīng)該刪去了。劉勰在《文心雕龍·镕裁》中說得好：“芟繁剪穢，弛于負(fù)擔(dān)?！碧諟Y明的《飲酒》詩也說得很好：“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睂ⅰ队那佟返氖孜菜木鋭h去，就得到了這樣的神奇效果。

那么，《聽彈琴》一詩又好在何處呢？前二句開門見山，描寫聽琴的感受?！般鲢觥闭?，聲音清越也。一般用來描寫自然界的天籟之聲，比如陸機(jī)《招隱詩》：“山溜何泠泠，飛泉漱鳴玉。”此處用來形容琴聲，意即它清越悠揚(yáng)，如同天籟?！八娠L(fēng)”詞義雙關(guān)：琴曲有名《風(fēng)入松》者，相傳乃嵇康所作。顧名思義，它是一種清幽激越的曲調(diào)。此詩中的“松風(fēng)”又指清風(fēng)吹過松林發(fā)出的聲響，即所謂“松聲”或“松濤”。這種雙關(guān)手法，在李白的《聽蜀僧濬彈琴》一詩中曾有運(yùn)用：“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眲⒃娭羞B“如”字都不用，直接寫出聽琴的諸種感受，比李詩更加巧妙無痕。劉詩中的“寒”字也值得關(guān)注?！昂北緦儆|覺，用耳朵是聽不到的。風(fēng)入松林，萬壑齊鳴，會給聽者帶來一股寒意，已屬“通感”。劉詩進(jìn)而說聽到琴弦上彈奏出的松風(fēng)也感到寒意，意旨更深一層。而且“松風(fēng)寒”與上句的“泠泠”前后照應(yīng)，綰合無痕。后二句則直抒聽琴所生的感慨。嵇康是古人，所作之《風(fēng)入松》當(dāng)然是古調(diào)。嵇康其人本是不諧世俗的，《風(fēng)入松》雖未像《廣陵散》那樣絕于人間，卻也肯定曲高和寡，不受世人欣賞。果然，到了劉長卿的時代，此曲已經(jīng)無人問津了。于是詩人喟然長嘆：“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從表面上看，這當(dāng)然是由聽琴所生的感慨。但在實(shí)際上，這難道不是懷才抱器卻世無知音所帶來的孤獨(dú)寂寞？難道不是孤芳自賞心理的自我抒發(fā)？難道不是對澆薄世風(fēng)的深刻批判？短短的四句詩，字句簡潔平易，且句句切合聽琴的主題，但言外之意卻如此豐富深沉，堪稱言短意長的范例。（作者單位：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新書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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